塔罗牌与巴利李塔 叶芝晚期诗歌中的塔楼意象
叶芝晚期诗歌中的塔楼意象
包慧怡 撰

叶芝诗集《塔楼》1928年初版本封面
对于象征主义者叶芝而言,塔楼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意象。他完全了解它在塔罗牌等玄学传统中的多重含义,不仅选择了“塔楼”The Tower作为或许是他后期最重要诗集的标题(同时也是其中最长的一首诗的标题),同时,他生命中写下的最后一首诗即题为《黑塔楼》The Black Tower,并且叶芝还身体力行地消弭艺术象征与现实生活的界限,费尽周折买下并修葺巴利李塔楼,使之成为一座看得见摸得着的文学雄心的殿堂,一种矿体的、创作理念的道成肉身,成为他一生志业的纪念碑。
爱尔兰国家图书馆地下一层的某个玻璃柜中,收藏着叶芝曾经使用过的诸多塔罗牌中的一副,泛黄、彩印的图案清晰;同一个柜子里还陈列着叶芝加入金色黎明会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时期的仪式笔记,他在凯尔特神秘学会Celtic Mystical Order的同事记录的三次“幻视旅程”,他与通神学会Theosophical Society创立人海伦娜·布莱瓦茨基夫人Helena Blavatsky的通信,一个涂画着星相学与卡巴拉符号的黄皮随身抄,他与夫人乔琪·海德–丽思Georgie Hyde-Lees“自动写作”实践的草稿以及《一次天启》A Vision的早期手稿片段。出色的布展。追溯灵感的猎奇柜。一种无声的文学评论。这些玄学知识无一不被叶芝高度创造性地运用于其后期写作之中,而被这个玻璃柜所浓缩的、专属于作为神秘学家的叶芝的写作工具箱内,那张名为“塔楼”的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塔罗牌是格外耀眼的存在。
自15世纪起,“塔楼”一直是经典塔罗大阿卡纳体系中的第16张牌,位列第15张大阿卡纳“魔鬼”之后。在以维斯康蒂牌和明奇特塔罗牌为代表的意大利体系中,这张牌的名字是“魔鬼之屋”La Casa del Diavolo,在以马赛牌为代表的法国体系中,它的名字却是“上帝之屋”La Maison Dieu——一种与该牌面的正位与逆位含义相匹配的镜像逻辑。“塔楼”是经典塔罗牌中最灵活多变、象征内涵最丰富的大阿卡纳牌之一,正位塔楼的意义包括:英雄主义冲动、高远的目标、渊博的学识、解放与自由、革命与天启、骄傲与成就感、声望与权威以及稳定性;逆位塔楼的意义则包括:傲慢、危险、剧变、毁灭、废墟、逃离、对未知的恐惧、囚禁、等待中的厌倦和稳定性的瓦解。在意大利和法国体系的“塔楼”牌上,牌面图像通常是一座高耸的巨塔或城堡,带雉堞的塔顶正被击落(2),正在纷纷崩落的金币或金树叶形状的瓦砾中,一对男女正头朝下从塔楼高处坠下。

马赛塔罗牌中的“上帝之屋”,
16世纪法国南部

明奇特塔罗牌中的“魔鬼之屋”,
16世纪意大利
就图像志元素而言,“塔楼”这张牌与同时期或中世纪更早期表现建造或摧毁巴别塔的手抄本之间的重合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我们很难相信它没有从后者获得灵感——“巴别塔的坠落”也是金色黎明会对这张牌含义的第一重阐释,虽然该组织的成员都被鼓励绘制属于自己的个人化塔罗牌,今日使用最广泛的韦特塔罗牌的设计师A.E.韦特A.E.Waite就曾是金色黎明会的外围成员。叶芝显然深受这种在古老的图像体系中建立独属于自己的分支的“制造象征”运动的诱惑——emblem-making恰是定义他诗歌志业的关键词之一——但他自己使用最多的塔罗牌是一套意大利古牌,陈列在国家图书馆玻璃柜中的“塔楼”牌正是出自于此。它表现了一种精要主义的塔楼图像:没有人物,牌面分为中心对称的上下两半;两座塔,两个太阳,两道闪电,旋转180度就可以彼此重合。1916年至1917年间,叶芝从“人口拥挤区委员会”购得位于西爱尔兰高威郡的一座海波诺—诺曼风格的城堡主楼,它始建于13或14世纪,经过德伯戈斯家族的代代相传,于16世纪被录入《康瑙特之书》Book of Connaught中。叶芝把它原先的名字Ballylee Castle (巴利李城堡)凯尔特化后,取了Thoor Ballylee(巴利李塔楼)这个盖尔语名字,并将它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妻子乔治(乔琪·海德–丽思的昵称)。此后直到1928年(诗集《塔楼》出版的年份),叶芝一家时常来这里度夏,但显然不是把它当作海滩别墅式的避暑山庄:巴利李塔楼缺乏那个时代的现代化文明日益提供或保证的舒适和便利:四层高的塔楼墙厚达七英尺,每层只有一间屋子,通风和采光条件堪忧,常年潮湿阴郁,青苔遍布,一条小溪Streamstown从塔前流过,底层单独向外连着一间兼作厨房和储藏室的小屋,那可能是整座塔楼最暖和的地方。不,即使经过了大量的修葺工作,巴利李塔楼不是主要作为家庭生活的空间而存在的,它是叶芝在《驶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3)中描绘的智性永垂不朽的纪念碑或者教人高歌的学堂(即使在该诗中这两者是作为对立物出现的),是他为自己建造的神圣创造空间。希尼的归纳或许很难被超越:

1909年版韦特塔罗牌中的“塔楼”牌

《建造巴别塔》——取自14世纪德国手抄本
该建筑物的姿势呼应了他要达到的姿势。那块固执而一动不动的石头,那城堡主楼垂直的体积和抵抗的轮廓,那同时给心灵和五官带来深刻印象的梦幻形状和无情事实,所有这类感觉的传递和象征的气息都把实际的建筑石变成他希望写出的作品的试金石。而这作品必须成为稳固的行动,去直面老年、死亡和解体中的文明……(4)
文明正在分崩离析,既在叶芝购买和改建巴利李塔楼之时,也在他入住巴利李之后。1916年,他与“人口拥挤区委员会”就购塔一事洽谈前几个月,震撼欧洲的都柏林复活节起义发生了,到了1922年至1923年间,手足残杀的血腥内战打到了叶芝在巴利李的家门口,导致他的一个建筑工人遭枪杀,塔楼附近的一座桥被炸毁。叶芝对塔楼及其所象征的一切可能被全盘摧毁的焦虑集中体现在他完稿于1923年的组诗《内战时期的沉思》Meditations in Time of Civil War中,该组诗共有七首,其中第二首《我的家》My House直接聚焦于巴利李本身:

叶芝自用塔罗牌之“塔楼”牌,今藏都柏林爱尔兰国家图书馆

位于西爱尔兰高威郡的巴利李塔楼现状

与巴利李塔楼构造和建筑时间相近的布拉霓城堡
(包慧怡2012年摄于爱尔兰科克)
我的家
威廉·巴特勒·叶芝
一座古老的桥,一座更古老的塔楼,
一座被塔楼之墙荫蔽的农庄,
一亩满是石头的土地,
那儿,象征之玫瑰会绽放花朵,
凹凸不平的老榆树,无数古老的荆棘,
雨声,或者每一阵
呼啸而过的风声;
拘谨的水鸡
又在涉过溪流
被一打母牛溅起的水声惊吓;
一座旋梯,一间顶着石拱的房间,
一座灰色的石壁炉,炉膛敞开,
一支蜡烛,还有写过的书页。
《沉思者》中的柏拉图主义者
在某间相似的屋子里持续劳作,投下
关于魔鬼的狂怒
如何想象一切的影子。
从市场或集会
夜归的旅行者
见过他午夜跳跃的烛光。
曾有两个人在此处建筑。一个士兵
聚起二十匹马,在这动荡之地
度日,经过
漫长的战争和骤然拉响的夜间警报
他的马匹在减少,他如一个被弃者
正在遗忘,正在被遗忘;
我也一样,在我之后
我肉身的继承者或许会愿意
树起一颗孤绝的心灵
那是苦难的合适象征。
包慧怡 译
My House
W. B. Yeats
An ancient bridge, and a more ancient tower,
A farmhouse that is sheltered by its wall
An acre of stony ground,
Where the symbolic rose can break in flower,
Old ragged elms, old thorns innumerable,
The sound of the rain or sound
Of every wind that blows;
The stilted water-hen
Crossing Stream again
Scared by the splashing of a dozen cows;
A winding stair, a chamber arched with stone
A grey stone fireplace with an open hearth,
A candle and written page.
Il Penseroso’s Platonist toiled on
In some like chambers, hadowing forth
How the daemonic rage
Imagined everything.
Benighted travellers
From markets and from fairs
Have seen his midnight candle glimmering.
Two men have founded here. A man-at-arms
Gathered a score of horse and spent his days
In this tumultuous spot.
Where through long wars and sudden night alarms
His dwindling score and he seemed castaways
Forgetting and forgot;
And I, that after me
My bodily heirs may find,
To exalt a lonely mind,
Befitting emblems of adversity.

父亲约翰·巴特勒·叶芝为儿子叶芝画的肖像(约1900年)

叶芝位于鼓崖(Drumcliff)的墓地
叶芝为自己挑选的墓志铭出自其晚年名诗《本·布尔本山下》(Under Ben Bulben)
(包慧怡2013年摄于爱尔兰斯莱戈)
叶芝在这首诗中为自己画的肖像并不完全是一个弥尔顿式的、以“神圣的忧郁”为缪斯的书斋里的沉思者,而主要是一个心灵穿行于历史中、将愤怒与无望倾注于“制造象征”的孤注一掷的建设者,无论在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方(“那儿,象征之玫瑰会绽放花朵”)。《我的家》串起了相隔五个世纪的两名建筑者的孤独:那个最初为巴利李建筑地基的中世纪诺曼士兵“正在遗忘,正在被遗忘”;而“我”将分享这种命运,差别是“我”的诗歌遗产的继承人、未来的爱尔兰子民或许能够“树起一颗孤绝的心灵/那是苦难的合适象征”。心灵如塔楼般被树起,到达它本该抵达的崇高位置,唯有叶芝这样的诗人会向我们谈论这种灵魂的建筑术,也唯有他懂得即使仅仅作为象征,这种重建心灵的艰苦运动在那个年代有多么稀缺和必须。
都柏林近郊的桑迪芒Sandymount是叶芝的出生地,那是一座没有多少传奇色彩的住宅:
不过是常见的半独立式、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有凸窗、有台阶和地下室的住宅,它除了坚固的中产阶级可敬性之外,很难神话化。他在布卢姆斯伯里的公寓和都柏林梅里恩广场的排屋也是如此。(5)
如果说在母亲的亲戚波利克斯芬家度过的青少年时期让西爱尔兰斯莱戈郡成为了叶芝的“心乡”heart country,构成了他早期“凯尔特薄暮”式浪漫主义抒情风格的脊柱,以一片由罗赛斯海港、因尼斯弗里湖岛、吉尔湖、格伦卡瀑布等景色如画的地标构成的田园风光——翡翠岛、仙境、精灵国度——塑造了青年叶芝的心灵;那么中年之后,尤其是五十岁之后的叶芝所有意识从事的,恰恰是一种反向的空间发生学运动:创造自己的地标,而不是被地标塑造;用石头的和文字的建筑来为心灵发声,而不是让心灵唱出建筑之歌。
我,诗人威廉·叶芝,
用古旧的厚纸板和海藻绿石板,
还有来自戈特炼造炉的铁制品,
为我的妻子乔治重修这座塔楼。
愿这些词语长存
直到一切再度化为废墟。
包慧怡 译
I, the poet William Yeats,
With old mill boards and sea-green slates,
And smithy work from the Gort forge,
Restored this tower for my wife George.
And may these characters remain
When all is ruin once again.
叶芝在巴利李塔墙上的一块石板上镌刻了如上铭文。如果它们略显得有些刚愎自用,透露出一切想要让必朽之物——即使是磐石,即使是叶芝这样巨擘诗人的声誉——永垂不朽的人类行为的荒诞,那么我们或许应当记得,想要在不可能之处扎根,想要在无根基之处建立根基,这种悲剧式的英雄主义与无可奈何的矛盾,同样也包含在“塔楼”这张决定命运之牌的象征语义库中。
在巴利李塔楼的建筑元件中,叶芝最赞赏的是它巨大盘旋的石梯。他为它写下诗篇《血与月》Blood and the Moon(6),并声称:
这水车般蜿蜒的、螺旋的、上升的阶梯是我先祖的阶梯;/戈德史密斯、斯威夫特、贝克莱/还有伯克,都曾跋涉到那个地方。
This winding, gyring, spiring treadmill of a stair is my ancestral stair;/That Goldsmith and the Dean, Berkeley/and Burke have traveled there.(7)
叶芝分别吸收了这四个人的部分政治、哲学和美学观点,认为他们四人都否定洛克和其他英国启蒙思想家的抽象的哲学,而这四个人的思想合起来恰好可以折射他本人观点的不同侧面,故让他们在《七贤》The Seven Sages一诗中再度登场,作为沿着叶芝心灵的旋梯迤逦而上的四个恒在的幽灵。今日位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转角处的都柏林市内最大的二手书店之一就叫作“旋梯书店”The Winding Stair,以纪念叶芝在巴利李塔楼中的空间—文本—象征制造实践,而这种实践一直到叶芝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曾终止:
黑塔楼
威廉·巴特勒·叶芝
说吧,说那些古老黑塔楼中的人,
虽然他们只吃牧羊人的食物,
他们钱财耗尽,美酒变酸,
不缺少士兵需要的物品,
说他们全都是信守誓言的人;
那些旗帜并未抵达。
死人们直立在坟墓中,
而海岸那边刮来了风,
风咆哮时他们颤抖,
老骨头在山上颤抖。
那些旗帜前来贿赂或威逼,
或耳语说某人是个傻瓜——
当他自己合法的国王被遗忘,
却还在乎是什么国王在立法。
如果他早已死去
你们为何如此对我们惧怕?
衰微的月光落在坟墓中,
而海岸那边刮来了风,
风咆哮时他们颤抖,
老骨头在山上颤抖。
塔楼的老厨子非得又攀又爬
在清晨的露水中捕捉小鸟
当强壮者如我们在睡梦中舒开身子
他赌咒说听见了国王的宏亮号角。
但他是一只说谎的猎狗;
让我们站起来,信守诺言,站岗!
幽暗在坟墓中变得更黑,
但海岸那边刮来了风,
风咆哮时他们颤抖,
老骨头在山上颤抖。
包慧怡 译
The Black Tower
W. B. Yeats
Say that the men of the old black tower,
Though they but feed as the goatherd feeds,
Their money spent, their wine gone sour,
Lack nothing that a soldier needs,
That all are oath-bound men;
Those banners come not in.
There in the tomb stand the dead upright,
But winds come up from the shore,
They shake when the winds roar,
Old bones upon the mountain shake.
Those banners come to bribe or threaten,
Or whisper that a man’s a fool
Who, when his own right king’s forgotten,
Cares what king sets up his rule.
If he died long ago
Why do you dread us so?
There in the tomb drops the faint moonlight,
But wind comes up from the shore,
They shake when the winds roar,
Old bones upon the mountain shake.
The tower’s old cook that must climb and clamber
Catching small birds in the dew of the morn
When we hale men lie stretched in slumber
Swears that he hears the king’s great horn.
But he’s a lying hound;
Stand we on guard oath-bound!
There in the tomb the dark grows blacker,
But wind comes up from the shore,
They shake when the winds roar,
Old bones upon the mountain shake.
《黑塔楼》一般被认为是叶芝的最后一首诗,是1939年他在病床上口述而成的,也是巴利李塔楼在他主人的作品中最后一次登场。(8)叶芝曾在1927年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希望能把那座建筑物想象为我作品的一种永恒的象征,任何路人都能一目了然。”可以说,《黑塔楼》这首诗成为了一种纪念碑之纪念碑,一种象征之象征。其中的叠句“死人们直立在坟墓中,/而海岸那边刮来了风,/风咆哮时他们颤抖,/老骨头在山上颤抖”既影射古代爱尔兰墓葬中时有出现的将全身戎装的已故国王或酋长竖立着埋葬的风俗,同时也为诗中恪守职责的战士提供一个对参:他们绝不会被那些旗帜威逼利诱——埃尔曼认为旗帜代表着“现代国家的口号和愚蠢价值观”(9) ——只会对旗帜煽动性的诘问(当他自己合法的国王被遗忘,/却还在乎是什么国王在立法)报以反诘:假如国王真已死去,你们为何如此畏惧我们?重要的是《黑塔楼》中的士兵不会改变立场,即使要忍受饥饿、寒冷和谣言的不断试探与消耗,即使终将以站立的姿态被埋葬、白骨永远在寒风中颤抖,他们也会继续捍卫那联结他们命运的共同事业,誓死保持警觉和忠诚,这就是守誓之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哪怕要僵化成某种斯多葛式的偶像,哪怕要就此溶入塔楼,成为塔楼及其象征体系的难以辨认的一部分。而站在“战士”反面的“塔楼的老厨子”是一名讽世者,犬儒主义者,代表一种怀疑主义的生存本能,一种为了保全自己而以无差别的质疑为盾牌的俗世智慧。叶芝同等地为我们呈现这两种人的两种态度,并近乎确凿无疑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的位置,诗人的位置,是和士兵们一起,在塔楼旁。
让我们最后一次引用希尼,他在《写作的地点》The Place of Writing第1章中论叶芝的这段话——“意识到听觉深处耸立一座庙宇,一座无可否认的音响建筑物,一个书写的拱形结构,一个稳固、适得其所和难以移动的诗学形式,这乃是叶芝给予我们这个世纪的伟大礼物之一。”——也是我们对他这位爱尔兰先祖作为一位象征制造者的“建塔”生涯所能给予的最恰当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