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维谷的“塔楼边” 阿奈特·封·多斯特–霍斯豪夫的诗意诞生之地

进退维谷的“塔楼边”
阿奈特· · 多斯特–霍斯豪夫的诗意诞生之地

姜林静 撰

阿奈特·封·多斯特–霍斯豪夫(1797—1848)可以说是整个19世纪最重要的德语女作家。这位出生在威斯特法仑一个天主教贵族家庭的女诗人在她深居简出的五十一年的生命中,为后世献上了虽为数不多、但沉静厚实的诗篇。

多斯特–霍斯豪夫生前发表的作品并不多,其中最著名并广为流传的就是出版于1842年的中篇小说《犹太人的山毛榉树》Die Judenbuche。在1989年发行的最后一套德国马克中,20马克纸币正面印的便是这位女诗人,而反面则印着一支象征作家的羽毛笔和一棵影射这部杰出小说的山毛榉树。

除了《犹太人的山毛榉树》之外,作家最重要的作品就是1838年与1844年出版的两本诗集。而她的名篇《在塔楼边》Am Turme,就出自1844年的第二本诗集。

20马克正面的多斯特–霍斯豪夫画像和对其意义不凡的梅尔斯古堡(Meersburg)

20马克背面的羽毛笔与山毛榉树

在塔楼边

阿奈特·封·多斯特–霍斯豪夫

我站在塔楼边的高台上,

掠过的椋鸟叫声叽喳,

让迈那得斯的风暴

一起搔动飞舞的头发;

哦狂野的同伴,哦纵情的青年,

我想猛烈地拥抱住你,

一腱一腱,再多两步就是边沿,

为了死与生竭尽全力!

低头我看见在沙滩上,

如玩耍的群獒,浪花嬉戏,

带着狂吠嘶叫,意气激昂,

闪耀的浪沫一跃而起。

哦,我愿立即跃身跳入,

直接置身于猎犬的狂怒,

又穿过珊瑚林去猎捕

海象,那快乐的猎物!

抬头我见风信旗飞扬

如军中的旌旗猖狂称霸,

仰望或俯瞰船只转向

远离这空中的瞭望塔;

哦,我愿坐在战舰之上,

想紧握住舵桨,

想轻轻掠过汹涌的暗礁

如同一只海鸟。

假如我是开阔田野上的猎人,

哪怕只是士兵的碎片,

假如至少我是个男人,

上天就会给予我忠言;

如今我却必须端坐优雅,

好似一个听话的孩子,

只能偷偷散开我的头发,

任其在空中飞舞恣肆!

姜林静 译

Am Turme

Annette von Droste Hülshoff

Ich steh auf hohem Balkone am Turm,

Umstrichen vom schreienden Stare,

Und lass gleich einer Mänade den Sturm

Mir wühlen im flatternden Haare;

O wilder Geselle, o toller Fant,

Ich möchte dich kräftig umschlingen,

Und, Sehne an Sehne, zwei Schritte vom Rand

Auf Tod und Leben dann ringen!

Und drunten seh ich am Strand, so frisch

Wie spielende Doggen, die Wellen

Sich tummeln rings mit Geklaff und Gezisch,

Und glänzende Flocken schnellen.

O, springen möchte ich hinein alsbald,

Recht in die tobende Meute,

Und jagen durch den korallenen Wald

Das Walross, die lustige Beute!

Und drüben seh ich ein Wimpel wehn

So keck wie eine Standarte,

Seh auf und nieder den Kiel sich drehn

Von meiner luftigen Warte;

O, sitzen möchte ich im kämpfenden Schiff,

Das Steuerruder ergreifen,

Und zischend über das brandende Riff

Wie eine Seemöwe streifen.

Wär ich ein Jäger auf freier Flur,

Ein Stück nur von einem Soldaten,

Wär ich ein Mann doch mindestens nur,

So würde der Himmel mir raten;

Nun muss ich sitzen so fein und klar,

Gleich einem artigen Kinde,

Und darf nur heimlich lösen mein Haar,

Und lassen es flattern im Winde!

这首诗在形式上中规中矩:全诗共四段,每段八行,通篇使用交叉韵abab,且阴阳韵脚交替。但犹如牢笼般的规整诗体却无法包裹住诗人奔放的情感:女诗人尽情表达了期望像男人一样自由翱翔于天宇、驰骋于世界的渴求。从天空到海洋、从女人化身为男人、又从自由的高台回到囚禁的塔楼,诗人在文字中肆意遨游于现实与幻想之间。

乌尔姆大教堂(Ulmer Münster),其塔顶高161.53米,是世界上最高的教堂

诗歌的标题“在塔楼边”Am Turme耐人寻味。这是一个奇特的“中间地带”:为什么不是“在塔楼上”auf dem Turm?也不是“在塔楼里”in dem Turm?女诗人一开篇就对这一介于“里”与“外”的地点进行了描述:

我站在塔楼边的高台上

“塔楼”der Turm在德语中是阳性名词,它与诗中的“高台”一样,都象征着男性权威。在欧洲文明中,无论是教堂钟楼Glockenturm、教堂塔楼Kirchturm、海上的灯塔Leuchtturm还是古堡上的防御塔Bergfried,都以傲居高处的形式代表着力量与威望。

因此,在诗歌的第一段,站在“塔楼边的高台上”的“我”散开了自己的头发,任凭“迈那得斯的风暴”来“搔动飞舞的头发”。这些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女追随者们,通常被描绘为一群半裸着身体、披散着长发的狂女。她们是疯狂的恋人,也是捕猎的高手。

古希腊雅典艺术家、陶工布吕戈斯(Brygos Painter)的作品,描绘了手握猎豹、头发上缠着蛇的愤怒的迈那得斯

阿瑟·拉克姆(Arthur Rackham)为《莴苣姑娘》所绘的插图

这一站在塔楼高处散开头发的女性形象,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格林童话》中著名的“莴苣姑娘”Rapunzel。阿奈特本人与格林兄弟保持着长期的友谊,对这个古老的故事想必也不会陌生:那个被巫婆囚禁在高高塔楼里的长发姑娘,只能在窗沿边放下她的金色长发,让巫婆顺着她的长发爬上塔楼。但这长长的秀发也成为她最终获得自由——遇见钟情于她的王子——的契机。高高的塔楼象征着权威与束缚,而受困于此的女性,却可以通过象征着自由的随风飞舞的头发而摆脱这“囚禁之塔”。

事实上,这一可以瞭望自由的“塔楼”对于女诗人来说并非全然存在于幻想中。创作这首诗歌的1841年至1842年的冬天,她正和诗友莱文·许金Levin Schücking一同居住在姐姐珍妮Jenny von Droste-Hülshoff位于博登湖边的梅尔斯古堡中。这座古堡拥有一座建于公元7世纪的主塔,据说是由法兰克王国墨洛温王朝(481—751)的国王达戈贝尔特一世下令建造的,所以也常常被称为“达戈贝尔特塔”Dagobertsturm,而古堡就是在这一塔楼的基础上建起来的。

1831年,34岁的阿奈特结识了16岁的许金,当时许金的母亲刚刚去世,阿奈特作为早逝者的密友,自然就承担起了“小母亲”的角色。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两人之间逐渐发展出一段介于知己与恋人之间的暧昧关系。1838年,阿奈特的姐姐珍妮与她的丈夫——日耳曼语语言文学学者约瑟夫·封·拉斯贝尔格Joseph von Lassberg一同搬入了梅尔斯古堡。拉斯贝尔格是中世纪抄本和书籍的收藏者,他花了一万古尔盾(18)买下这座城堡,将其中一部分作为私人藏书楼,在他一万多册的藏书中有许多极珍贵的手稿及手抄本,如《尼伯龙根之歌》Das Nibelungenlied的手抄本。1841年,独身的阿奈特也搬进了这座古堡,同时将许金推荐给拉斯贝尔格去负责管理他的私人图书馆,为图书进行编号。两人在1841年至1842年的冬天于古堡中共度的这段时光促成了阿奈特井喷式的创作激情,她最重要的一系列世俗性抒情诗也都出自这个冬日。正是在这里,她可以暂时放下自己作为贵族女性的社会角色,远离家庭带来的约束,让自己的诗人意识全然觉醒。

德国联邦邮政局1988年发行的纪念邮票“千年梅尔斯古堡”

在接下来的诗行中,我们可以读到女诗人的各种渴望。她盼望可以与年轻的男子相爱相拥:

阿奈特的诗友莱文·许金

哦狂野的同伴,哦纵情的青年,

我想猛烈地拥抱住你,

一腱一腱,再多两步就是边沿,

为了死与生竭尽全力!

她盼望可以穿越深海去捕捉奇兽:

哦,我愿立即跃身跳入,

直接置身于猎犬的狂怒,

又穿过珊瑚林去猎捕

海象,那快乐的猎物!

她盼望可以成为自己生命之船的舵手,盼望可以如海鸥般自由地飞过各种险滩:

哦,我愿坐在战舰之上,

想紧握住舵桨,

想轻轻掠过汹涌的暗礁,

如同一只海鸟。

随着诗歌的进行,诗人的欲望愈来愈膨胀,渴望未知与冒险、永恒与无限。但同时,她的祈求也愈来愈卑微,呐喊与高歌成了恳求与祈祷,祈求上帝能给予她“忠言”,告诉她如何面对自己的困境:

假如我是开阔田野上的猎人,

哪怕只是士兵的碎片,

假如至少我是个男人,

上天就会给予我忠言;

不过最终,一切的幻想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诗人回到了现实——作为一名贵族女性,她只能如同听话的孩子般端坐优雅,甚至只能偷偷散开自己的头发,任其在空中飞舞恣肆。

值得注意的是,在诗歌的前三段中,阿奈特都先在前四行使用直陈式Indikativ来描述现实,又在后四行中使用虚拟式Konjunktiv来呼唤出自己的愿望。只有在最后一段中,诗人反之以虚拟式的幻想开始,以直陈式的现实结束,使整首诗中激情四溢的呐喊依旧终结于无奈的现实。

读到这里,我们似乎终于可以知道为什么“我”所处的位置,是介于象征男性权威的“塔楼上”与象征女性桎梏的“塔楼里”之间的“塔楼边”了——这正是女诗人的困境,她的思绪总是摇摆于现实与梦境之间,被围堵在社会地位的羁绊与难以抑制的渴望之中。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一个细节上:开篇时的“我”站在塔楼边的高台上散开飞舞的头发,结尾时的“我”却端坐着偷偷散开我的头发。

图为霍斯豪夫城堡花园中的阿奈特胸像,我们能从中清楚看到作为贵族女性的阿奈特的发型

诗人这两段描述“头发”的诗行中都使用了直陈式,也就是说,都在描绘现实,而非幻想。那么究竟哪一个“我”才是更为真实的存在?是那个狂热地摆脱束缚、放飞自我的诗人,还是那个仅仅在意识中游遍了四方、其实依旧乖巧端坐的女人?我们在这里显然读到了所谓“双生人”或“二重身”Doppelgänger的影子。“我”的形象不是单一的:“我”不仅是被囚禁塔楼的公主,是渴望更广阔世界和更丰沛人生的贵族女性,同时也是甘愿留守塔楼的少女。

出生于传统天主教贵族家庭的阿奈特,除了创作世俗性抒情诗之外,还从很早开始就写过一系列的宗教性诗歌,在这些诗歌中,我们能读到她极具个人色彩的宗教思考,例如组诗《宗教年》Das geistliche Jahr。她本在1819年至1820年间就完成了组诗的第一部分,却直到1839年至1840年才创作第二部分,并且直至生命的最后几年还在不断地修改这些诗歌。即使在她的世俗性作品里,例如在看似为一部犯罪小说的《犹太人的山毛榉树》中,阿奈特依旧十分关注信仰问题。在小说开始前的诗体序言中,其宗教内涵便昭然若揭:

《犹太人的山毛榉树》诗体序言

阿奈特·封·多斯特-霍斯豪夫

哪里有如此纤弱的手,能让

受限头脑中的混乱分毫无爽,

有如此坚决的手,能全不颤抖

向可怜的枯萎灵魂投掷石头?

谁敢丈量虚无之血汇成的洪流,

去揣摩偏见的秘密灵魂盗寇?

去揣摩每个词,它牢固不移,

扎根在不曾遗忘的年轻胸膛里。

你这个幸福的人啊,你在光亮中

出生并受保护,虔诚的手将你养育,

放下秤盘吧,你永远无法论断!

别碰那石头——它只会掷向你自己的身躯!——

姜林静 译

Der Versprolog der Judenbuche

Annette von Droste-Hülshoff

Wo ist die Hand so zart, daß ohne Irren

Sie sondern mag beschränkten Hirnes Wirren,

So fest, daß ohne Zittern sie den Stein

Mag schleudern auf ein arm verkümmert Sein?

Wer wagt es, eitlen Blutes Drang zu messen,

Zu wägen jedes Wort, das unvergessen

In junge Brust die zähen Wurzeln trieb,

Des Vorurteils geheimen Seelendieb?

Du Glücklicher, geboren und gehegt

Im lichten Raum, von frommer Hand gepflegt,

Leg hin die Waagschal’, nimmer dir erlaubt!

Laß ruhn den Stein — er trifft dein eignes Haupt! —

阿奈特在这段诗体序言中影射了《圣经·新约》中的两处经文:“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圣经·约翰福音》8:7);“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因为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圣经·马太福音》7:1–2)显然,作家不想在“犯罪小说”中武断地下道德论断,而是将“罪”之源头追溯至更为根本之处,使读者的目光更多地聚焦在“罪”的思想,而非“罪”的行为。

阿奈特总在引导读者对她的作品进行多维度阐释——不仅从女性主义、社会批判维度,也可以从宗教层面进行解读。当我们将“塔楼”的意象与女诗人虔诚的天主教信仰背景结合起来,就又会联想起天主教圣人传统中的“塔中少女”圣芭芭拉。

圣芭芭拉是公元3世纪的殉道圣女,出生于古希腊城邦尼科米底亚(19)。姿色过人的芭芭拉皈依了基督教,她那残酷的父亲就把她关在自己建造的一座塔楼中,不允许她接近其他基督徒以及任何其他男人。然而芭芭拉依旧坚持信仰,愤怒的父亲将她交至官府,让女儿当众受尽折磨,最后又亲自砍下了她的头。在很多圣像画中,我们都能看到圣芭芭拉头顶上戴着塔楼形状的冠冕。

和圣芭芭拉一样,阿奈特也终生未嫁(创作这首诗时,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前者将自己的整个青春与生命献给了基督,后者将自己的所有芳华与热情都献给了她所钟爱的艺术。前者先是因为美貌而遭到父亲的囚禁,又因为信仰基督教而被自己的父亲砍头;后者虽然在文学和音乐上都展现出了巨大的才华,却也从未真正获得家人的认可,霍斯豪夫家族的人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似理性的人会写出这样的东西”。这种如隐士般隔绝尘世、献身诗艺的觉悟,不断出现在阿奈特的诗句中。塔楼是枷锁,是被动的受困,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庇护,是诗人的自我保护。正如她在另一首名为《迟悟》Spätes Erwachen的诗中所写:

我与世隔绝,将自己

锁进梦中的魔幻塔楼,

道道闪电是我的朋友,

暴风成了我钟情的声音。

在女诗人的笔下,“塔楼”成为“被动囚禁”与“自我囚禁”的结合体。这一充满矛盾的灰色地带,不断出现在诗人的诗歌当中。然而,正是这代表着“进退维谷”的“塔楼边”,成为了诗意诞生之地。

戴着“塔楼”冠冕的圣芭芭拉


(1) 巴别塔,《圣经·创世记》第11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

(2) 在诞生于20世纪的莱德—韦特塔罗中则表现为一顶金王冠。

(3) 收录于诗集《塔楼》。

(4) 引自《希尼三十年文选》(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10页。

(5) 引自《希尼三十年文选》(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09页。

(6) 收录于1929年出版的诗集《旋梯》The Winding Stair。

(7) 分别指诗人戏剧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曾任都柏林圣帕特里克大教堂主牧师的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ern Swift,在诗中被称为“牧师”;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家乔治·贝克莱George Berkeley;以及政治理论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四人均出生于爱尔兰(虽然其中一些人为英裔),故有“我先祖的阶梯”之说。

(8) 叶芝的权威编辑埃尔曼Richard Ellmann为该诗标注的写作日期是1939年1月21日。Daniel Albright ed.,W. B. Yeats: The Poems,London: Everyman,1992,p.379。

(9) Ibid.,p. 816.

(10) 在和合本《圣经》里,亚当被称为“那人”。

(11) 参见《圣经·创世记》第11章第1节:“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

(12) 参见《圣经·创世记》第11章第2节。

(13) 斯塔迪昂stadion,度量单位,1斯塔迪昂相当于680米。

(14) 尺寸较大的一幅现存于奥地利维也纳;尺寸较小的另一幅存于荷兰鹿特丹。

(15) 引自《圣经·创世记》第11章第3节。

(16) 引自《达尔杜弗》第1幕第1场。

(17) 《先知书》,《圣经·旧约》的第四部分,是由《以赛亚书》到《玛拉基书》,共17卷。它们记载了先知们所传的信息。先知是以色列人历史中的一些特殊人物,他们被神选召,替神传达信息。

(18) 古尔盾Gulden,流通于19世纪南德的一种货币,又译为古尔登。

(19) 尼科米底亚,建于公元前712年或前711年。希腊语为Νικομήδεια,现名伊兹密特İzmit,也称科贾埃利Kocaeli,是位于土耳其西北部的城市,也是科贾埃利省的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