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 从《圣经》传统到法国现代诗
从《圣经》传统到法国现代诗
陈杰 撰
巴别塔这一经典意象出自《圣经·创世记》第11章第1—9节。依照经文的描述,人类修建巴别塔是为了“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然而,这两个目的却都违背了神的旨意。首先,依据《圣经·创世记》第1章第28节的记载,神要求人类“生养众多,遍满地面”,而不是聚集在一处。其次,基督教讲求的是宣扬上帝之名,并非人之名。“名”所涉及的,是巴别塔意象背后的一个核心问题,也就是语言。《圣经·创世记》里多次提到了“命名”这个细节。神赋予了亚当命名万事万物的权利,包括在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前为其命名;但亚当唯独无法为自己命名,因为他的这一权利来自神(10)。同时,命名又直接与语言相关。我们知道,“巴别”一词意为“变乱”:为了阻止人类的建塔计划,神将语言变乱,致使他们再无法顺畅地交流。换言之,依照《圣经·创世记》的说法,在巴别塔计划遭到神的破坏之前,人类社会存在一种原初的语言(11)。那么,这门人类赖以沟通的语言与后巴别塔时代的语言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事实上,20世纪以来,不断有语言学家试图重构一种统一的、普世的语法,以期回归到某种原初语言的状态。依照学者们的想象,前巴别塔时代的这门语言应当实现了一对一的完美对应;如果借用福柯《词与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e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一书的书名来表达,就是词与物之间存在着内生的、本源上的、不可断裂、不可错位的联系。只有在这种一对一完美对应的状态下,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才不会出现差错。反之,在语言变乱的后巴别塔时代,误解和谎言就成为了可能。
《圣经·创世记》里所描述的巴别塔很可能有历史原型,即古巴比伦城的那座大塔庙ziggurat。经文把修建巴别塔的地方称为“示拿地”Shinar(12),学者们倾向于将它定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苏美尔Sumer地区,那里曾经孕育了两河流域的重要文明。苏美尔人所修建的用于祭祀的场所,就是这种被称为塔庙的建筑。它的底下是一座方正且高耸的平台,高台上修塔建庙。在今天的伊朗境内,我们还能看到苏美人留下的塔庙遗迹,保存相对完整。对于苏美尔人所建的塔庙,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的第一卷《克里奥》Clio中有这样的描述:

乌尔城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位于今天的伊拉克境内
图为部分修复的乌尔塔庙遗迹

《巴别塔》(大幅)
老布吕格尔(Pieter Bruegel)作
180巴比伦的城墙便是这样修建起来的,有一道河从中间把全城分成两部分。这条河便是幼发拉底河,这是一条又宽又深,而且水流湍急的河流。它发源于阿尔美尼亚,流入红海。……
181……在城市的这两部分的中心,各有一座要塞。一方面是有坚固和高大的城墙环绕着的王宫;另一方面则是贝洛斯·宙斯的圣域,这是一块有青铜门的、二斯塔迪昂(13)见方的禁地;这个地方在目前还存在的。在这个圣域的中央,有一个造得非常坚固,长宽各有一斯塔迪昂的塔,塔上又有第二个塔,第二个塔上又有第三个塔,这样一直到第八个塔。人们必须循着外面像螺旋线那样地绕过各塔的扶梯走到塔顶的地方去。……
王以铸 译
这里所提到的贝洛斯·宙斯Bélus Zeus指的是巴比伦神话体系中地位相当于宙斯的神马尔杜克Marduk。传说,他把从前巴比伦地位最高的女神提阿玛特Tiamat腰斩,用后者的上半身创造了天,下半身创造了地;提阿玛特的眼泪则化为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
除了文字以外,巴别塔的典故在绘画中也得到了大量的呈现。其中最为经典的,也许要算老布吕格尔的大小《巴别塔》(14)了。我们发现,在这两幅画中,塔身都有红色的部分,这对应了《圣经·创世记》里的描述:“把砖烧透了(15)。”需要指出的是,在如今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 Museum的大幅《巴别塔》里,红色只出现在了塔身的内层,外层包裹的是完整的一圈米白色石材,从中我们能清晰分辨出罗马式拱廊的存在。这种构造与老布吕格尔创作《巴别塔》的时代里某些流传于欧洲北部弗兰德斯地区的版画中所呈现的罗马斗兽场遗迹十分相似。艺术史学者也通常认为斗兽场是老布吕格尔创作巴别塔时的一个重要参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部分欧洲人对于罗马的认识其实都来自书本,停留在对帝国时代辉煌的描述中。直到16世纪中期,长途旅行开始在欧洲成为风潮,大量西欧中部和北部的居民南下游历罗马,抵达后才发现罗马已经是一片废墟,老布吕格尔也曾经是这些游客中的一位。以废墟状态下的罗马斗兽场为原型来创作巴别塔并不突兀,因为对于彼时的欧洲而言,罗马就是《圣经》里的罪恶之城巴比伦的代名词,是荒淫无度、骄奢纵欲的象征;而斗兽场和巴别塔又分别是这两座城市的代表,两者最终都遭到了摧毁。如果仔细观察老布吕格尔这幅画的细节,我们可以发现,画中的巴别塔根基尚未夯实,有些部分甚至已经坍塌,但顶端却已经高耸入云,一切都将人的极度自负和无尽欲求表露无遗。

16世纪表现罗马斗兽场遗迹的版画。
事实上,《圣经·创世记》的前11章除了记录神创造天地万物之外,一直都在讲述人类犯下的过错以及遭受的惩罚。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亚当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接着是两人所生的大儿子该隐杀害了二儿子亚伯被流放;之后是大洪水。而洪水中幸存下来的挪亚一族的后人主导了巴别塔的修建计划。在老布吕格尔所创作的外墙包裹了米白色石材,有拱廊装饰的大幅《巴别塔》画面的左下方,出现了一位被众人簇拥的身披白袍的王者——被认为是巴别塔这个遭到上天惩罚的罪恶计划的设计者——宁录Nemrod,他是挪亚的其中一个儿子含Cham的孙子。《圣经·创世记》第9章里提到挪亚种葡萄酿酒,有一次他在酒醉之后直接睡下,儿子含推门发现父亲赤裸上身,便惊恐地跑去告诉了自己的另外两个兄弟。挪亚的这两个儿子以见到父亲赤裸为耻,于是,他们倒退着,背身走向父亲,为他盖上衣服。意外目睹父亲裸身的含则遭受了惩罚:含的儿子迦南Canaan被诅咒,永世成为奴仆的奴仆。巴别塔计划的始作俑者宁录,恰恰就是被罚永世为奴的迦南的后代。换句话说,巴别塔的修建就处在《圣经·创世记》为我们讲述的这条人类过错的链条之上。

《大淫妇》出自12世纪手抄本《喜乐园》(Hortus Deliciarum),该抄本是一部基督教的百科全书
城塔一体,巴别塔所代表的巴比伦城在《圣经》里也是著名的罪恶之城。《圣经·启示录》第17章里有这样的描述:
3
我被圣灵感动,天使带我到旷野去,我就看见一个女人骑在朱红色的兽上;那兽有七头十角,遍体有亵渎的名号。
4
那女人穿着紫色和朱红色的衣服,用金子、宝石、珍珠为妆饰;手拿金杯,杯中盛满了可憎之物,就是她淫乱的污秽。
5
在她额上有名写着说:“奥秘哉!大巴比伦,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
《圣经·耶利米书》的第51章第7节也写道:
巴比伦素来是耶和华手中的金杯,使天下沉醉,万国喝了她的酒就癫狂了。
《圣经·启示录》里提到的女人又被称为“大淫妇”La grande prostituée,而这个大淫妇就是巴比伦。其中的七头兽象征与其交媾的七个祸乱人间的王。16世纪时,路德用《圣经·启示录》中的“大淫妇”来指代教皇统治下的“新的巴比伦”——罗马。
在法国的传统文学里,巴别塔一直是混沌的代名词。比如在莫里哀的著名喜剧《达尔杜弗》Le Tartuffe里,佩尔奈尔夫人就把长期举办文化沙龙的埃尔米尔府比作巴比伦的塔La tour de Babylone(16),讽刺聚会者七嘴八舌、不知所云。而夏多布里昂也将《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称为“诸科学的巴别塔”Babel des sciences。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领军人物雨果有一部十分重要的诗集,名为《历代传说》La Légende des siècles。雨果试图用它来回顾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中所发生过的一些代表性的事件。每个事件的叙述都通过一种被他称为“小史诗”petite épopée的体裁来完成;将这些小史诗串联起来,就构成了宏大的《历代传说》。这部作品有一篇序言,题为“产生此书的梦境”,有点类似《圣经·先知书》(17),是作者发梦受到召唤写成的。序言的结尾是如下这首七行诗:

波德莱尔自画像
此书,正是巴别塔骇人的遗存;
正是凄惨的万物之塔,
构筑于善良,邪恶,泪水,哀悼,牺牲。
往昔傲视无边的天际,
而今空余丑陋的残片,
散落,偃卧,遗失在幽暗的谷中;
这是人类的史诗,崎岖,浩茫,——覆亡。
陈杰 译
雨果在此处将整部《历代传说》比作巴别塔。后者不再是《圣经·创世记》里表现人类自负的疯狂的建造计划,而是变成了整个人类历史的缩影。这段历史是“崎岖”“浩茫”的。人类在不断的过错中一次次陷入黑暗。凄惨的轮回直到法国大革命开始才有所改变,在雨果看来,大革命是人类真正从过错中摆脱出来的节点。
法国现代派诗歌的开创者波德莱尔的《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里有一首名为《声音》La Voix的诗,也以巴别塔的意象开篇。
声音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我的摇篮背靠着一个书柜,
昏暗的巴别塔,小说,科学,讽刺韵文,
一切,拉丁的灰烬,希腊的尘埃,
混作一团。我,高耸得像一部对开本。
耳畔出现两重声音。一重狡诈而坚定,
说道:“大地是块糕饼,甜美可口;
我能让你的胃口变得与它一般大小。
(你的快乐也将因此无穷无尽!)”
另一重说:“来吧!来梦境一游,
越过可能,越过已知!”
前者如沙滩的风一般歌唱,
嘶鸣的幽灵,不知来自何方,
悦耳,却又让人心惊。
而我回答你道:“好!甜美之音!”从那时起,
哎!可以称得上我的创伤和宿命的,
就开了头。在浩茫存在的
布景之后,在深渊的最黑暗处,
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众奇特的世界,
受累于我那双入迷的慧眼,
我拖着咬噬我鞋的蛇。
正是从这时起,如同先知,
我如此温情脉脉地爱上了沙漠和海洋;
我在丧期里笑,节庆时哭,
在最苦涩的酒中品出了甘甜;
我常常把事实当成谎言,
两眼望天,跌进窟窿。
然而,那重声音安慰我道:“守住你的梦;
智者哪有狂人那般的美梦!”
陈杰 译
La Voix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Mon berceau s’ adossait à la bibliothèque,
Babel sombre, où roman, science, fabliau,
Tout, la cendre latine et la poussière grecque,
Se mêlaient. J’ étais haut comme un in-folio.
Deux voix me parlaient. L’une, insidieuse et ferme,
Disait: « La Terre est un gâteau plein de douceur;
Je puis ( et ton plaisir serait alors sans terme!)
Te faire un appétit d’ une égale grosseur.»
Et l’ autre: « Viens! oh! viens voyager dans les rêves,
Au delà du possible, au delà du connu! »
Et celle-là chantait comme le vent des grèves,
Fantôme vagissant, on ne sait d’ où venu,
Qui caresse l’ oreille et cependant l’ effraie.
Je te répondis: « Oui! douce voix! » C’est d’ alors
Que date ce qu’ on peut, hélas! nommer ma plaie
Et ma fatalité. Derrière les décors
De l’existence immense, au plus noir de l’ abîme,
Je vois distinctement des mondes singuliers,
Et, de ma clairvoyance extatique victime,
Je traîne des serpents qui mordent mes souliers.
Et c’est depuis ce temps que, pareil aux prophètes,
J’aime si tendrement le désert et la mer;
Que je ris dans les deuils et pleure dans les fêtes,
Et trouve un goût suave au vin le plus amer;
Que je prends très souvent les faits pour des mensonges,
Et que, les yeux au ciel, je tombe dans des trous.
Mais la voix me console et dit: « Garde tes songes:
Les sages n’ en ont pas d’ aussi beaux que les fous ! »

《奥德修斯和塞壬》
约翰·威廉·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作
这首诗开篇所提到的“昏暗的巴别塔”是书柜的同位语。“拉丁的灰烬”和“希腊的尘埃”,两者的并置几乎就是西方意义上人类一切知识的总和;而这一切都在巴别塔式的书柜里混作一团。“我”的成长依靠拉丁和希腊文明的滋养与哺育,“我”以书柜中耸立的那本最高的对开本自居。如果说书柜是混杂的巴别塔的象征,那么居于巴别塔式书柜中的“我”,这部高傲的对开本,也就成为了知识混沌的象征。面对这样的混沌,“我”的出路何在?两重声音适时出现,也开启了全诗的核心部分。
我们先来看第二重声音:“来吧!来梦境一游。越过可能,越过已知。”这让我们联想到拉丁希腊传统中塞壬的传说。以著名的史诗《奥德赛》L’Odysée为例,海妖塞壬引诱奥德修斯的片段里有和这首《声音》结构类似的两句:
来吧,希腊之星,受万众爱戴的奥德修斯,
停下你的船只,享受我美妙的音符吧。
陈杰 译
另外一重声音似乎与神话传统没有什么关系:“大地是块糕饼,甜美可口;我能让你的胃口变得与它一般大小。”此处满足口腹之欲的“大地”“糕饼”,下文里“咬噬我鞋的蛇”,这些表述都明确地指向了《圣经·创世记》中神对亚当的惩罚以及对女人和蛇的诅咒。经文第3章第19节写道:“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而在同一章的第15节里,神又说道:“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相比之下,波德莱尔诗里的第一重声音就仿佛撒旦再次降临,以不需要劳作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食物对“我”加以引诱。
最终,处在知识混沌之中的“我”选择了跟从第二重声音,进入梦境。“在浩茫存在的/布景之后,在深渊的最黑暗处”这两句告诉我们:如果“我”没有走进梦境,“我”所看到的就将只是表象和布景,并且还对此全然不知,以为这是事物的本来面貌。但是当“我”跟从了这重声音,就进入了“深渊的最黑暗处”,“我”就看到了原来不可见之处,一众奇特的世界。但这竟成了“我”创伤和痛苦的来源,“我”因为进入了深渊的腹地,因为黑暗中获得的那双慧眼,而像《圣经·创世记》里的女人一般遭到诅咒。这个开启慧眼的过程复制了经文里偷食慧果的片段。
那么,这是怎样一双慧眼,又是怎样一个奇特的世界?也许《恶之花》首版的最后一首诗,《旅行》Voyage的最后两小节能够带给我们启示:
噢,死亡,老船长,是时候了!起锚吧!
这个地方让人厌倦,噢,死亡!出航吧!
即便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们的心满是光芒!
倾洒你的毒药来让我们慰藉吧!
只要这火还灼烧着头脑,我们必
潜入深渊底部,地狱或天堂,又有何妨?
去未知的尽头发现新奇!
陈杰 译
在这里,引领出发的是死亡,而非生命。“我”希望离开这片漆黑如墨的天空和海洋。毒药承担着解药的作用。潜入深渊底部,管它地域、天堂。“我”最终的目的,是要去往“未知的尽头发现新奇”,这也就是《声音》中那双慧眼带领“我”前往探索的奇特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法语现代诗的智慧就来源于这场由死亡引领的航行,诗人的征途就和奥德修斯十年的海上漂泊一样,必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然而,“正是从这时起,如同先知,我如此温情脉脉地爱上了沙漠和海洋”,沙漠中的先知忍受饥渴,海洋上的奥德修斯历尽险阻挑战。波德莱尔这位法国现代诗的开创者,就好似那个在海上漂泊十年的神话英雄,好似对终点、对未知、对深渊的尽头孜孜不倦的诗人中的奥德修斯,一心只为抵达现代诗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