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利斯与索菲 通往“蓝花”之路

诺瓦利斯与索菲
通往“蓝花”之路

姜林静 撰

《大海德堡手抄本》(Codex Manesse)中的瓦特堡歌唱比赛诗人群像。《帕西法尔》(Parzival)的作者沃尔夫拉姆·封·埃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与德国中世纪最重要的抒情诗人瓦尔特·封·福格威尔德(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都参与到了这次歌咏盛事中

结核病Tuberkulose,在德语中也被称为Schwindsucht ——“对消逝的渴望”。1801年3月25日,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蓝花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死于这一奥秘的“对消逝的渴望”——四年前,他的未婚妻索菲·封·屈恩Sophie von Kühn也命陨于此;而三年后,他所崇拜的大师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同样因此而亡。“对消逝的渴望”如同魔咒一般,保藏着诗人的爱、生命与死亡之谜。

诺瓦利斯原名为弗里德里希·封·哈登贝格Friedrich von Hardenberg,出生于北德一个贵族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位严格的虔敬派教徒。诺瓦利斯是笔名,源自这个古老家族的拉丁文名,意为“开垦新大陆的人”。而“蓝花诗人”之名则出自诗人去世前一年创作的未完成小说《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Heinrich von Ofterdingen。小说的主人公海因里希是13世纪中古德语史诗《瓦特堡的歌唱比赛》Sängerkrieg auf der Wartburg中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吟游诗人。这部关于生活与艺术、人与自然、爱与死亡的小说,描述的是中世纪诗人海因里希的成长过程,也是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逐渐走向自我内心的旅途。

“蓝花”blaue Blume这一充满精神秘密的象征出现在小说开篇主人公海因里希的一场仲夏夜之梦中:

那完全将他吸引住的,是一朵高耸的淡蓝色花朵,刚开始时立在泉水边,宽大而闪亮的花瓣触动了他。围绕着这朵花还有数不清的各色花朵,空气中弥漫着甜美的馨香。他唯独看那蓝花,并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温柔长时间地看着。终于,他想要接近它,可它一下子开始移动,开始变化;花瓣越来越闪亮,依偎着的花梗也不断生长,蓝花朝着他,花瓣构成一个打开的蓝色领子,其中浮现出一张娇柔的面孔。一种甜蜜的惊异随着奇特的变形而涌起,直到妈妈的声音突然将他唤醒,他才发现自己身处父母的小屋中,晨曦已把小屋染成金黄色。

姜林静 译

这朵在不断移动、变形、生长中散发着馨香的神秘蓝花牢牢吸引了梦中人,也在梦醒后深深潜入了主人公的心灵。朦胧的蓝花在海因里希的脑中挥散不去,也开启了他随后探求世界的旅程。

诺瓦利斯在诗文中一直表现出对“花”的巨大兴趣,他称花是“我们精神秘密的象征”。在这个梦中,究竟是什么花赋予了诗人这样的神圣启示与极乐体验?诺瓦利斯没有说明“蓝花”的原型是什么。有人猜测,或许它是常见于德国乡野的矢车菊,或苦苣,抑或是天芥菜。我们不得而知,然而那并不重要,因为“蓝花”早已脱离了花本身,变形成了充满密教色彩的隐喻,成为对玄奥智慧、永恒之爱和无限邈远的追求。

常见于德国乡野间的矢车菊,也是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Wilhelm I.)最喜爱的花,其蓝色也被称为“普鲁士蓝”,后来普鲁士军队的制服就采用了这种蓝色

这场做于施洗约翰节(2)前夜的神秘之梦,真的成为了主人公生命进程的预示。在小说第一部的最后,海因里希终于发现变形的“蓝花”中最后出现的那张“娇柔的面孔”,正是自己的爱人马蒂尔德“天使般的脸庞”:

我的感觉不正如在梦中注视着蓝花时那样吗?马蒂尔德与这蓝花之间有怎样的神奇关联?那张从花萼中侧向我的面孔,就是马蒂尔德天使般的脸庞……哦!它是歌谣可见的脸庞,是与她父亲相称的女儿,她在音乐中将我融化。她将是最内在的灵魂,是我圣洁火焰的守护者。我的里面感受到了一种怎样的永恒的忠诚!我降生于世,只是为了渴慕她,为了永远服侍她,为了想念她,为了感受她。在对她的注视与膜拜中,难道不包含了一种独有的、完全的存在吗?我能够成为那个幸运儿吗?我的本性能否成为她的本性的回音与映照?我在旅途的最后看见她并非偶然,一个蒙福的节日环抱住我人生中最崇高的瞬间。没有别的可能,难道不正是她的存在把一切变成了节日吗?

姜林静 译

“蓝花”正是诗人与歌者永不止息的渴望与爱的秘密。小说中的诗人与他的“蓝花恋人”马蒂尔德终成眷属,同时也在恋人的父亲克林索尔Klingsohr那里懂得了诗歌的真谛。在现实中,诺瓦利斯的人生止于第二十九个年头,而这部未完成的小说也结束于第二部开篇。诗人与他笔下的人物一样,被无限的爱充盈以后,又飘入了深不可测的蓝色苍穹中。在“蓝花诗人”诺瓦利斯短暂的生命中,也出现过一朵奇特的“蓝花”,一朵让诗人“渴望消逝”的孱弱的“蓝花”——她就是本文开篇所说的早逝的未婚妻索菲。

在诺瓦利斯与索菲各自留下的唯一的肖像画中,我们能看到一位相貌俊秀的男子和一名犹显稚气的少女。男子的眼中露出温柔与坚毅,而少女的脸上则显出一抹矜持。1794年11月17日,诺瓦利斯遇见了年仅十二岁半的索菲并对她一见钟情,这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在1796年致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的一封信中,诺瓦利斯这样表白:

左起:索菲·封·屈恩;

德国画家弗里茨·封·维勒(Fritz von Wille)的油画《蓝花》;

诺瓦利斯

我最喜爱的学业从本质上就是我的新娘。她叫索菲Sophie——而哲学Philosophie则是我生命的灵魂和开启本真之我的钥匙。

虽然索菲并没有回报给诺瓦利斯以同样的热情,她与这位狂热的恋人始终保持着距离。但是次年,两人依旧经过双方父母的同意非正式地订了婚。其实,上面这段引文与其说是诗人对恋人,更不如说是诗人对哲学的深情告白,那时,诺瓦利斯正在潜心研读费希特。“哲学”Philosophie在古希腊原文中意指“爱智慧”。于是,“爱索菲”就成了“爱智慧”,也就是“爱哲学”——可以说,这是藏在诗人的浪漫情感背后的最初原因之一。不幸的是,就在订婚那年,索菲染上了重病,包括三次大手术在内的痛苦治疗让诗人愈发疼爱他备受煎熬的未婚妻。索菲的病痛甚至为她戴上了受难基督的荆棘冠和无染圣母的光环。

一年多后,年仅十五岁的索菲于1797年3月19日去世。诺瓦利斯并没有来到爱人垂死的病榻前,他没有勇气。索菲离世后的第三天,诺瓦利斯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悲叹道:

当我还在望向朝霞时,黄昏已在我的周围漫开了。我的悲伤无边无际,正如同我的爱……但黄昏已经来临,我感觉自己好像要提早离开了。

从当时的书信和日记中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在那段黑夜中的确想到了死,因为爱人失去生命对他来说就是煎熬:“自从索菲死后,孤独就包围着我——对我而言,整个世界已随她死去。——从那以后我不再属于人间”;“她死了——我也在死去——世界一片荒凉。就连我的哲学研究也不该再来打扰我。我想在深沉欣喜的平静中等候我被召唤的那一刻”。爱人死后差不多两个月,他终于鼓起勇气,在5月13日的傍晚访问了索菲的墓地。然而,这次探访却成为改变诗人一生的奇妙经历。诺瓦利斯在日记中写道:

晚上,我去了索菲的墓边。我在那里获得了不可言状的快乐。倏忽的狂热瞬间,如同吹去灰尘般,我从自己身上吹走了这墓穴,几个世纪就如转瞬之间,我可以感受到她的临近,我相信她会永远出现。

从此,诗人从快要将他淹没的泪河中站起来,进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新世界——夜之魔力,天堂之眠(3)。曾经,活着的索菲是哲学的智慧、无辜的受难、永恒的爱;现在,死去的索菲彻底升华为黑夜的光束、新生的光明,成为神圣的永在。在诺瓦利斯那里,爱与死亡、黑夜与光明通过索菲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打那以后,诺瓦利斯就常常带着花去探望索菲之墓,这一仪式的意义超越了一般的凭吊、怀念,几乎升华为一种朝圣。索菲就是他的“蓝花”,是在千变万化中逐渐升华为至高无上者的那朵神秘“蓝花”。因此,诗人心中的与笔下的索菲,也越来越远离在世间短暂停留过的那位少女本身的真实形象。下面这段话,可以看作诗人的直接坦白:

纪念索菲的铭牌

摄于图林根州的格鲁宁根教堂,诺瓦利斯的未婚妻正是长眠于此

人们开始得越早、越缓慢——就越完美——这是绝对的。人们越能以少做得更多——就越能以多做得更多。只要理解去爱一个——就最好地理解了去爱一切。

艺术,将一切化为索菲,抑或相反。

“艺术,将一切化为索菲,抑或相反。”更准确地说,是将一切化为“索菲们”。德文原文中,诺瓦利斯在此使用的是恋人索菲名字的复数Sophien。我们能在诺瓦利斯的文字中,清楚地读到索菲的无穷变化。与“蓝花”的变形一样,索菲这位少女本身是谁已不重要,蓝花究竟是什么花也无关紧要,虽然诗人声称“她永远是我唯一的财富”,但索菲其实早已被艺术化、浪漫化为一个复数的集合,它既是唯一,也是一切。

现实中,诺瓦利斯在索菲死后不到两年就再次订婚,并且在那段时间内创作了他的巅峰诗作《夜颂》,虽然那早逝的少女依旧是他诗中的女神。

这是对爱情最大的忠诚,还是最大的背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也是一种“对消逝的渴望”——对于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来说,只有单数的本体消逝,才能构建复数的客体。客观世界中单数的“索菲”消逝了,才会出现主观诗意中永恒的“蓝花”。现实消亡之际,才是永不枯竭的梦的开始之处。正如他自己对“浪漫化”的经典定义:

世界必须被浪漫化。这样人类才可以重新找到本原的意义。浪漫化无非就是一个质变的平方。低贱的自我在这一过程中与一个更好的自我等同起来。……当我赋予低贱之物高尚的意义,赋予普通之物神秘的身价,赋予熟知之物陌生的尊严,又赋予有限之物无限的外表,那么,我就是在浪漫化。

诺瓦利斯的“浪漫化”概念将文学与生活之间的高墙彻底推翻——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生活事件都可以被赋予诗意的内涵,可以被“浪漫化”。诗人的灵感之光不仅可以发自爱与光明,也可以来自死与黑暗,而“蓝花”/索菲恰如这两者之间的隐匿桥梁。自诺瓦利斯之后,“蓝花”的变形在德国文学中持续进行。在约瑟夫·封·艾兴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ff创作于1818年的一首质朴的短诗中,蓝花虽然依旧隐于诗人觅而不得的神秘莫测之境,既不可望也不可即,但却少了诺瓦利斯式的黑夜的阴影。在无奈的哀叹中,诗人依旧没有停下追逐的脚步,“蓝花”已成为浪漫派诗人普遍的渴望。

蓝花

约瑟夫·封·艾兴多夫

我四处寻觅蓝花,

寻觅却始终不得,

我渴望在这花中,

美好幸福会绽放。

我背着竖琴流浪,

穿过田野城市河谷,

而这蓝花的影踪,

寻遍天涯却无觅处。

我已流浪了许久,

常怀信心与希冀,

哎,但这朵蓝花,

我仍从未见过她。

姜林静 译

Die blaue Blume

Joseph von Eichendorff

Ich suche die blaue Blume,

ich suche und finde sie nie,

Mir träumt, dass in der Blume

Mein gutes Glück mir blüh.

Ich wandre mit meiner Harfe

Durch Länder, Städt und Au’n,

Ob nirgends in der Runde

Die blaue Blume zu schaun.

Ich wandre schon seit lange,

Hab lange gehofft, vertraut

Doch ach, noch nirgends hab ich

Die blaue Blum geschaut.

阿尔高地区的旺根市有一尊艾兴多夫雕像,诗人一手持提琴,一手伸向远方

在浪漫主义诗人威廉·缪勒Wilhelm Müller 1821年出版的组诗《美丽的磨坊女》Die schöne Müllerin中,恋爱中的磨工将对磨坊女的情愫寄于栽种在她窗边的“蓝花”里,并将它们称为“属我之花”:

磨工之花

威廉·缪勒

溪边开着许多小花,

明亮的蓝眼睛闪眨;

小溪是磨工的朋友,

甜心有着亮蓝的眸,

因此这是属我之花。

紧紧挨着她的小窗,

我将这些花朵栽上,

万物俱寂时向她呼唤,

当她已在睡梦中舒缓,

你们明白我的心意。

当她闭上可爱的眼睛,

沉浸在最甜美的梦境,

听见梦中人向她耳语:

请你勿忘,勿忘我!

这就是我的心意。

若她清晨打开窗户,

怀着爱意向上举目,

你们小眼上的露霜,

正是我闪闪的泪光,

只愿挥洒于你们之上。

姜林静 译

Des Müllers Blumen

Wilhelm Müller

Am Bach viel kleine Blumen stehn,

aus hellen, blauen Augen sehn;

der Bach, der ist des Müllers Freund,

und hellblau Liebchens Auge scheint,

drum sind es meine Blumen.

Dicht unter ihrem Fensterlein,

da pflanz ich die Blumen ein,

da ruft ihr zu, wenn alles schweigt,

wenn sich ihr Haupt zum Schlummer neigt,

ihr wißt ja, was ich meine.

Und wenn sie thät die Auglein zu,

und schläft in süßer, süßer Ruh,

dann lispelt als ein Traumgesicht

ihr zu: Vergiß, vergiß mein nicht!

Das ist es, was ich meine.

Und schließt sie früh die Laden auf,

dann schaut mit Liebesblick hinauf;

der Thau in euren Äugelein,

das sollen meine Thränen sein,

die will ich auf euch weinen.

“蓝花”与“小溪”在诗歌中不仅描绘出一番恬静的田园风光,还暗暗指向了悲剧性的结尾。在组诗的最后,磨坊女最终嫁给了比磨工更强壮、社会地位也更高的猎人,伤心欲绝的磨工纵身跃入小溪——那条将他引到这个磨坊,也带入这场爱情悲剧的小溪。正如同歌德笔下的维特,他在认识绿蒂时身着的蓝色燕尾服,似乎就已暗示着令人忧伤的结局。同样,《美丽的磨坊女》或许也影射着诗人缪勒对女诗人路易丝·亨泽尔Luise Hensel无疾而终的单恋。真正使这个典型的(或许是三流的)浪漫主义故事获得光环的则是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于1823年根据缪勒组诗谱写的艺术歌曲集《美丽的磨坊女》(D.795)。

“蓝花”的魔力同样也感染到了德国的画家。早期北方浪漫派的代表人物菲利普·奥托·荣格Philipp Otto Runge在1808年至1809年创作的油画《晨》Der Morgen中描述了整个宇宙在光芒中的苏醒。画面中央的黎明女神奥罗拉Aurora为人类迎来地平线上的第一道光芒,她的脚下有一个婴孩躺在被曙光穿透的草地上。婴孩的两边各有小天使守护,自然让人想到基督教中的圣婴——同样也是将人类从黑暗引向光明的使者。在奥罗拉的上方,曙光中绽放出一朵白色的百合花,花中又有互相拥抱的小天使围坐在一起。更特别的是,百合花上方出现了由三位蓝色的小天使构成的一朵奇妙的蓝花,这朵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花构成了整幅画面的顶端。这正是典型的浪漫主义——崇高的个人消融在各种宗教元素中——古希腊神话中黎明女神的形象与基督教中圣母马利亚的形象在此重合在一起,而高高在上的“蓝花”中则隐匿着与宇宙、世界融为一体的艺术家,与蓝天使一同飘荡在蓝色的未知苍穹中。可以说,小小的“蓝花”虽不在画面中心,却占据了画面的至高处,而且与画面主体部分——由百合花、天使、女神与婴儿构成的闭合圆环之间形成一定的距离。孤独的天才诗人/艺术家创造了“蓝花”,隐约中构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高的终极存在,一切精神之光也由此照射出来。

德国著名男中音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 Dieskau)与他的老搭档英国钢琴家杰拉尔德·穆尔(Gerald Moore)共同演绎的《美丽的磨坊女》

菲利普·奥托·荣格《晨》,

现藏于德国汉堡美术馆(Hamburger Kunsthalle)

到了20世纪初,蓝色又打开了表现主义艺术家超现实的梦境,不仅出现在埃尔泽·拉斯克–许勒尔Else Lasker-Schüler和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e Trakl的诗歌中,也在弗兰茨·马克Franz Marc及保罗·克利Paul Klee的绘画里。他们笔下的蓝不再是拉斐尔的圣母身上的圣洁蓝色,不再是维美尔Jan Vermeer玩转于笔尖的精致蓝色,也不再是荣格幻想中代表艺术家之孤独与神圣的忧郁蓝色,而是变得更透明、更幽深,也更痛苦。正如在克利1939年的油画《蓝花》中,蓝色的月光洒向蓝色的花园,令人平静又沉醉,一切的痛苦与希望都瞬间被染成了蓝。

回到我们的“蓝花诗人”诺瓦利斯。由他所引发的那场“只是欲求,永不获得”(克莱门斯·布伦塔诺Clemens Brentano语)的浪漫主义蓝花梦也引来了诸多的批判。索菲成为了复数,并且离真实越来越遥远;浪漫成了“没有界限的美和美的无限”(让·保尔Jean Paul语);原本的秩序被打破;“美”与“丑”、“低贱”与“崇高”,甚至是“善”与“恶”都可以在这种艺术的自由中融合为浪漫的“诗”,浪漫主义也由此与将高雅艺术首先作为审美及道德教育手段的古典主义渐行渐远。注重个人感觉的绝对艺术,不免沦为没有道德义务、没有责任感,也没有严肃性的艺术。诺瓦利斯让我们感受到了天才诗人的丰富性,但他的另一面似乎也能令我们窥探到“浪漫”的危险——鸦片、酒精、性欲,最终与蓝花、索菲、虔敬搅拌在一起,溶解为一杯神奇的魔汤。

魔汤的药效?对消逝的渴望?索菲死后四年,这位最神秘、最彻底的浪漫派诗人也同样死于肺结核,为我们留下了各种零散的小说、诗歌、断片。《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没有结尾,消融在各种碎片中的诗人没有找到思想的终点,寻找“蓝花”的旅途没有尽头,浪漫主义亦很难找到确定的未来。德国浪漫派诗人克莱门斯·布伦塔诺的《轻淡生命中的爱与忧》Lieb und Leid im leichten Leben一诗的最后就给予了回答:

水儿倾泻,只为迸涌,

只为鸣响,只为歌唱,

我静静地沉默,何样,何处?

悲伤又快乐,只能这样,这样!

保罗·克利《蓝花》(1939)


(1) 本文中所涉及的《西尔维娅》的片段,译文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的《火的女儿》,译者为余中先。个别字词按照笔者的理解作了微调。下文不再重复申明。

(2) 施洗约翰节,基督教传统中每年6月24日为纪念施洗者圣约翰的诞生而设立的节日,因为与夏至日非常接近,所以经常互相关联。23至24日的晚上是施洗约翰节的前夜,也被称为仲夏夜。根据传统,这也是尤具祝福与魔力的一晚。

(3) 引自《夜颂》Hymne an die Nacht第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