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艺术家,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

第二章 对于艺术家,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

有一天,在侔峒的大工作室中,和罗丹在一起,我看见一个石膏翻的“丑得如此精美”的像,这个像,是根据维龙[1]的诗《美丽的欧米哀尔》而塑成的。(参看附图7)

这个妓女,从前曾是年轻貌美,容光焕发,现在是衰老得不堪入目。她对她今日的丑陋感到羞耻,正如从前她对她的娇媚感到骄傲,是同样的程度。

呀!欺人的骄横的衰老,

为什么把我摧残得那样早?

谁能使我不自伤自捶,

而不在伤痛捶击中死掉!

雕塑家一步步跟随着诗人。

他塑造的那个比木乃伊还要皱缩的老妓女,正在悲叹她的衰老的身体。

她弯着腰偎踞着。她移动绝望的眼光,在两乳干瘪的胸膛上,在满是可怕的皱纹的肚子上,在那满布筋节犹如枯干的葡萄藤的臂上和腿上:

唉!当我想起往日的时光,

那时我是怎样的,如今我又变成什么样,

当我注视自己赤裸的身体,

看自己变得这般模样,

贫困,干枯,瘦弱,矮小,

几乎遍体鳞伤,

变成了什么呢?

那圆润的额,

金黄的发……

…………

玲珑可爱的双肩,

小小的双乳,丰满的臀部,

洁白动人,

爱情场里风流倜宕!

…………

这是人间美貌的下场!

短小的臂,收缩的手,

耸起的肩,

什么!完全干枯的乳房,

臀部也和乳房一样!

……腿呢,

不再是肥壮,而是瘦小了,

灰白得好象香肠!

雕塑家的才能不在诗人之下;相反的,他的作品,在激起人的战栗这一点上,也许比大诗人维龙的粗鲁的诗句,更来得维妙维肖。肌肤松弛而无力,包在隐隐可见的骷髅上;关节在遮盖的皮下显露出来——都在摇动,战栗,僵硬,干瘪。

看了这奇特而又令人伤心的景象,不由得会发生一种很强的悲哀。

因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可笑又可怜的人的无限苦痛,她热爱永恒的青春与美貌,然而看到自己的皮囊一天天衰败下去,却又无能为力;这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她所追求的无限欢乐,和她的趋于灭亡、将化为乌有的肉体,成了一个对比。现实将要告终,肉体受着垂死的苦痛;但是梦与欲望永远不灭。

这便是罗丹想使我们理解的。

我不知道是否有过一个艺术家,曾经用这样尖厉的手法,来表现衰老。

不错,有的!佛罗伦萨的洗礼堂里,祭坛上可以看见多那泰罗[2]塑造的一座奇特的雕像:一个全裸的老妇人,或者至少可以说,这个妇人仅仅披着一些长发,稀疏而污秽,紧贴在衰老的身躯上。这是遁居荒漠的圣女玛德兰,她年老的时候,一心苦修,以此惩罚往年对肉体的当罪的操心(参看附图6)

佛罗伦萨的大师的犷放的真挚,决非罗丹所能超越;但这两个作品的感情是不同的。玛德兰圣女,决心弃绝尘世,看见自己越是形秽,好象越是觉得有光辉的喜悦。至于年老的欧米哀尔,则因发见自己活象一具尸体而感到恐怖。

所以现代的雕刻比古代的雕刻更有悲剧性。

默默地欣赏眼前这座稀有的丑陋的型范,良久以后,我向主人说:

“大师,象我这样赞赏这座惊人的雕像,恐怕再没有别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这座像在卢森堡美术馆对于观众,尤其是女的,所引起的反应,请你不要见怪……”

请你告诉我吧。

“好!一般地说来,观众都转过头,叫道:哎呀!太丑了。

我时常注意到有些女人,以手遮眼,不愿意看。”

罗丹开心地笑了。

他说:可见,我的作品是雄辩的,所以能激起这样强烈的印象;当然,这些人对于过分粗暴的哲学上的真理是很害怕的。

但是最使我关心的一件事,就是懂趣味的人的意见;关于我的衰老的欧米哀尔,我很高兴能博得他们的好评。我好象那个罗马的歌女,她回答民众的詈骂时,说道:“Equitihus cano!我只是唱给骑士们听的!”就是说,她为知音而歌唱。

平常的人总以为凡是在现实中认为丑的,就不是艺术的材料——他们想禁止我们表现自然中使他们感到不愉快的和触犯他们的东西。

这是他们的大错误。

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的美。

在实际事物的规律中,所谓“丑”,是毁形的,不健康的,令人想起疾病、衰弱和痛苦的,是与正常、健康和力量的象征与条件相反的——驼背是“丑”的,跛腿是“丑”的,褴褛的贫困是“丑”的。

不道德的人,污秽的、犯罪的人,危害社会的反常的人,他们的灵魂与行动是“丑”的;弑亲的逆子、卖国贼、无耻的野心家,他们的灵魂是“丑”的。

把一个可厌恶的形容词,加在只能使人感到坏的方面的人和事物上,是应该的。

但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或作家,取得了这个“丑”或那个“丑”,能当时使它变形,……只要用魔杖触一下,“丑”便化成美了——这是点金术,这是仙法!

委拉斯凯兹[3]画菲力浦四世的侏儒赛巴斯提恩时,他给他如此感人的眼光,使我们看了,立刻明白这个残废者内心的苦痛——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出卖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而变成一个玩物,一个活傀儡……这个畸形的人,内心的苦痛越是强烈,艺术家的作品越显得美。(参看附图10)

当米莱[4]表现一个可怜的农夫,一个被疲劳所摧残的、被太阳所炙晒的穷人,象一头遍体鳞伤的牲口似的呆钝,扶在锹柄上微喘时,只要在这受奴役者的脸上,刻划出他任凭“命运”的安排,便能使得这个噩梦中的人物,变成全人类最好的象征。(参看附图11)

当波德莱尔[5]描写一具又脏又臭、到处是蛆,已经溃烂的兽尸时,竟对着这可怕的形象,设想这就是他拜倒的情人,这种骇人的对照构成绝妙的诗篇——一面是希望永远不死的美人,另一面是正在等待这个美人的残酷命运:

而你将要象这一团污秽,

这一堆可怕的腐物。

我眼中的明星,我生命中的太阳,

我的天使呀,我的宝贝!

是的,你也会这样的,美艳的皇后,

当人们为你诵过最后的经文,

你在青青的草,繁茂的花,

累累的白骨中腐烂的时候……

那时呀,我的美人!

向着接吻似的吃你的蛆虫说,

我保留着你的倩影,

心爱的,即使你冰肌玉骨已无存!

同样,当莎士比亚描写亚果[6]或理查三世时,当拉辛[7]描写奈罗和纳尔西斯时,被这样清晰、透澈的头脑所表现出来的精神上的丑,却变成极好的美的题材。

的确,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算是美的。

所谓“性格”,就是,不管是美的或丑的,某种自然景象的高度真实,甚至也可以叫做“双重性的真实”;因为性格就是外部真实所表现于内在的真实,就是人的面目、姿势和动作,天空的色调和地平线,所表现的灵魂、感情和思想。

因此对伟大的艺术家来说,自然中的一切都具有性格——这是因为他的坚决而直率的观察,能看透事物所蕴藏的意义。

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因为内在真实在愁苦的病容上,在皱蹙秽恶的瘦脸上,在各种畸形与残缺上,比在正常健全的相貌上更加明显地呈现出来。

既然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艺术的美,所以常有这样的事: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艺术中越是美。

在艺术中,只是那些没有性格的,就是说毫不显示外部的和内在的真实的作品,才是丑的。

在艺术中所谓丑的,就是那些虚假的、做作的东西,不重表现,但求浮华、纤柔的矫饰,无故的笑脸,装模作样,傲慢自负——一切没有灵魂、没有道理,只是为了炫耀的说谎的东西。

当一个艺术家,故意要装饰自然,用绿的颜色画春天,用深红的颜色画旭日,用朱红的颜色画嘴唇,那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是丑的——因为他说谎。

当他减轻面部苦痛的表情,衰老的疲乏,败俗的邪恶时;当他摆布自然,蒙以轻纱,使之改装而变得和顺,来迎合无知的群众时,他创造出来的作品是丑的——因为他怕真理。

对于当得起艺术家这个称号的人,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因为他的眼睛,大胆接受一切外部的真实,而又毫不困难地,象打开的书一样,懂得其中内在的真实。

他只要注意一个人的脸,就能了解这个人的灵魂;任何脸色丝毫不能欺骗他,虚伪和真挚对于他同样明显;头额的倾斜,眉毛的微皱,眼光的一闪,都能启示他内心的秘密。

他探究动物心理——情绪和思想的雏形,隐微的智慧,柔爱的根苗。他看了动物的眼睛和动作,就会理解它们整个低微的精神生活。

他又是没有知觉的“自然”的知己——花草树木,好象朋友那样和他谈话。

多结的老橡树告诉他说,它们爱人类,它们舒展枝条来庇护人类。

花儿用妩媚的垂枝,用花瓣的和谐的色调,同他谈话——花草中的一蕊一瓣,都是自然向他吐述的亲密的字眼。

在他看来,生命是无尽的享受,永久的快乐,强烈的陶醉。

这并不是说他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因为苦痛常袭击着他的亲人和他自己,会残酷地否定这种乐观主义。

但对于他,一切都是美的——因为他不断地在内在真实的光明中行走。

是的,苦痛,亲人的死亡,甚至朋友的背叛,也会给予伟大的艺术家(我指画家、雕塑家,同时也指诗人)以一种酸辛的快乐。

有时他的心象是受刑,但是因为他能了解和表达所深受的酸辛的愉快,要比他所感到的苦痛还要强烈。他在所见的一切中,明确地抓住命运的意图。他用兴奋的眼光,一个看透了命运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兴奋的眼光去注视自己的痛苦和创伤。他受到亲人的欺骗,在这种打击下摇摇欲坠;然而,后来就坚定起来。他默不作声,望着这负心的人,好象作为卑鄙行为的一个好例子;他向这忘恩的举动致敬,好象这是充实他灵魂的一种经验。他的陶醉有时确令人惊讶,然而毕竟是幸福的,因为这是对真实永远的尊敬。

当他看见互相残害的生灵,憔悴的青春,衰退的精力,枯竭的天才时;当他面对决定这些凄惨的规律的意志时,他由于能够理解这一切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而且在他深深体会这些真理后,真是觉得万分幸福。

[1]维龙(François Villon,1431—1489?),法国诗人。

[2]多那泰罗(Donatello,1386左右—1466),意大利雕塑家。

[3]委拉斯凯兹(Diego de Velazq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

[4]米莱(Jean François Millet,1814—1875),法国画家。

[5]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

[6]亚果是莎士比亚悲剧《奥瑟罗》中的人物,一个阴险狠毒的角色。

[7]拉辛(Jéan Racine,1639—1699),法国悲剧作家。此处提到的奈罗和纳尔西斯,是他的剧作《勃列塔尼古斯》的剧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