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佛尔博物馆

在卢佛尔博物馆

几天以后,罗丹就履行诺言,邀我同去卢佛尔博物馆。

罗丹走到古代作品的前面,就显出很兴奋的神气,似乎觉得又置身于老友之间。

他对我说:我十五岁时,常到这里来。最初我一心想做画家,色彩把我迷住了!我常到这里来欣赏提香和伦勃朗的画;但是,唉!我没有足够的钱来买画布和颜色。而临摹古代雕塑,只需要纸和铅笔。所以,我只好在下面的陈列室里工作;不久以后,我对雕塑有了浓厚的兴趣,不再想其它了。

当我听罗丹叙述他如何根据古代作品进行学习的时候,便想到那些伪古典主义者极不公允,他们诬蔑罗丹叛逆传统。其实,正是这位被称为叛逆的人,在今天,是最认识传统,最尊重传统的一个。

他领我到翻制像的陈列室里,指给我看波利克列特的《狄亚杜美尼像》;原作现藏不列颠美术馆。

他说:你可以在这里观察一下那天我指出的四个方向。真的,请你看这座像的左边:肩稍微向前,臀部向后,随后又是膝盖向前,足向后——这样就使全身产生一种柔和的波动。

现在请你注意一下横线的平衡:肩膀的横线右边较低,臀部的横线左边较低。请你记住这条垂直线,通过颈项中心,落到右足的内踝骨上。请你记住左腿的自由姿态。

最后,你要从侧面证实这座像的前面部分是突出的。

我看了第一个例子,就信服了。罗丹又用其他古代作品来证明。

随后,他又带我到帕拉克西特的《贝利波埃多斯》的神美的躯体前,他说:

肩向左斜,臀部向右斜;右肩较高,臀部左边较高。(参看附图48)

他接着说了一些较少理论意味的印象。

他说:多么优美!这没有头的年轻的身躯,好象对着阳光与春天微笑,胜过眼睛和嘴唇。

后来,在《米洛的维纳斯》(参看附图50)像前,他说:

神奇中的神奇!美妙的节奏和刚才我们欣赏过的那些雕像的节奏很相似,但是多了一些沉思。我们看到的这位女神,身子不是向前挺,而是微弯,好象基督教艺术中的雕像那样,但丝毫没有不安和苦痛。这是古代的神品:被节制了的热情,为理智所调节的生之愉快。

我对这些杰作产生一种奇特的印象:在我思想中自然而然地涌现出他们生活的气氛和环境。

我看见希腊的青年,褐发的头上戴着紫罗兰花冠,和穿着飘动的衣裳的少女,同在庙内祭神。神庙的线条纯净壮丽;白石象肌肤,温暖明彻。我想象哲学家们到郊外散步,在古老的神坛边谈论“美”的问题;而这座神坛使他们不禁想起某一个神明在人间的艳遇。这时,鸟儿在青藤下,枫树上,月桂丛中歌唱,小河在天空之下闪烁——这种自然境界,富有官感而又明朗宁静。

过了一会,我们走到《萨莫德拉克的胜利女神》像前。(参看附图51)

他说:请你在想象中把这座像移置在美丽的金黄色的海岸上吧——海边种着橄榄树,波光闪闪,一望无际,浮着点点白色的小岛!

古人需要充足的阳光,但美术馆里过于昏暗,因而显得阴沉。阳光普照的大地和邻接的地中海的波光,为他们戴上神采夺目的光环。

他们的“胜利女神”就是“自由女神”——这与我们的自由女神迥然不同!

她绝不会撩起长袍,越过街垒。她穿的是飘飘欲仙的纱衣,而不是粗布;她的娇躯生来不是要作家务的。她的动作,既矫健有力,又和谐、平衡。

诚然,她不是所有人的“自由女神”,而是高贵人的“自由女神”。哲学家非常欣赏她;但是那些被损害者,为她所鞭笞的奴隶,则和她是格格不入的。

这就是希腊人理想的缺点。

希腊人所理解的美是“智慧”,梦想的“秩序”,所以仅仅服务于那些有学识的人。这种美轻视贫苦的灵魂,对于受损害者的良好愿望毫不动情,而且不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灵光。

这种美对于不具高深思想的人,是残酷的。它鼓动亚里斯多德[8]做了奴隶制度的辩护者。它只求形式完善,而不懂得一个受辱者的表情也是崇高的。它把不中意的孩子残忍地投进深渊。

哲学家因之感到兴奋的这一秩序本身,有它的局限性。他们按照自己的愿望,而不是按照存在于辽阔的宇宙中的真相,去设想这一秩序的。他们是按照人类的几何学来排列这一秩序的。他们想象,世界是被一个水晶体的大圆球限制住了——他们害怕无限,也害怕进步。照他们的意思,原始的平衡状态未被破坏时,这个时候是最美好的;自此以后,一切都愈来愈坏:日常秩序中总有一些混乱。我们窥见的未来的黄金时代,他们却把它放在身后遥远的古代。

他们迷恋这种美好秩序,其实害了自己。毫无疑问,在无边的自然中,万物各有序;但是这种秩序要受法则的支配,比起人类理性经过初步努力所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况永远在变,在发展。

雕塑只有从这狭隘的秩序上得到灵感时,才发出光芒——那是因为这种宁静的美完全可以表现在寂然不动的透明的石块上,因为在思想和思想使之有生气的物质之间,非常协调。近代精神却相反,搅乱和毁坏精神在其中化为血肉的一切形式。

任何艺术家永远不会超过菲狄亚斯——因为世界是在不断进步,而艺术则不尽然。这位生在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雕塑家,他把整个人类的梦表现在庙堂的额墙中,这样的艺术家是永远没有人比得上的。

后来,我们到米开朗基罗的陈列室去。

到这个陈列室去,必须经过若望·古戎和谢尔曼·比隆[9]的陈列室。

“他们是你的师兄。”我向罗丹说。

我非常愿意。——他叹一口气说。

此刻来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奴隶》前面。

我们看右边的一个,先见侧面。

他说:你瞧!只有两个方向——腿,在我们这边,身体在那一边;全身姿态因而显得有力。横线并不一样齐。右边的臀部较高,右肩也是如此——这样,全身的运动更加广阔。我们来观察一下那条垂直线吧:它并不落在一只足上,而是两足之间;所以,两腿同时支持身体,似乎在用劲。

最后,看一看像的整体吧。是支柱形:弯屈的双腿,的确,向前突出;缩进的胸部形成支柱本身。

这证明我在工作室中对你所说的话是正确的。

随后他转向另一个《奴隶》。他说:

这里的支柱形,不是由缩进的胸部,而是由向前高举的臂肘所形成。

这种非常特殊的侧影,我已经向你说过,是中世纪雕像的普遍形式。

为人类赎罪的圣母坐着,俯首看她的儿子,是支柱形;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双腿弯着,俯视这些人,是支柱形;苦痛的圣母,弯身在儿子的尸首上,也是支柱形。

米开朗基罗,我再说一次,无非是最后和最伟大的哥特式艺术的雕塑家。

内心的反省,苦痛,厌恶人生,反抗物质的锁链——这些就是他的灵感的因素。

这些奴隶是用很细的绳子捆绑的,似乎很容易断;但是雕塑家要指出的,主要是精神上的束缚,因为这些形象是用象征手法来表现被教皇朱理二世压迫的人。他所塑的每个囚徒,都是表现人类的灵魂,想冲破自己的躯壳,以期获得无限的自由。(参看附图45、46)

你瞧右边的那个奴隶,相貌象贝多芬[10]——米开朗基罗早已猜到了最沉痛的、伟大的音乐家的容貌。

米开朗基罗自己,沉郁、悲痛折磨他的一生。

“为什么要追求更多的生活和欢乐呢?人间的欢乐愈是诱惑我们,愈是对我们有害。”他的一首美好的十四行诗里这样写。

在另一首诗中,米开朗基罗又说:“一生下来便死去,是最幸福的人。”

他所作的雕像,都是被这种焦痛束缚着,似乎要扭断自己的身体。然而内心的失望,压力那样大,似乎只好屈服。米开朗基罗到了老年,真想把这些像都毁了——艺术再也不能满足他了;他需要“无限”。

他写道:“绘画、雕塑再也不会迷惑我,使我不转向在十字架上张着两臂迎接我们的神圣的基督。”

《耶稣基督的仿效》这本书的伟大的神秘作家说得好:

最高的智慧是:抛弃尘世,趋向天国。

抛弃俗念,再不依恋易逝的事物和阻碍人类走向无限之路的欢乐。

罗丹说了以上的感想之后,补充道:

记得在佛罗伦萨的圆顶教堂欣赏米开朗基罗的《圣母哀悼基督》的雕刻时,我深受感动。这个杰作,平常是在黑暗中,此刻为银白的火光照耀着——一个唱诗班的孩子,长得很好看,走近和他身材一样高的火把,拿到嘴边,吹灭了;于是再也看不见这座神奇的雕像。而这个孩子,就象是熄灭生命的死亡之神。在我的心里珍贵地保留着这个强烈的形象。

他继续说:

如果允许我稍为谈一谈我自己,那末可以告诉你,在我一生中,我曾经摇摆不定——在雕像的这两大倾向之间,在菲狄亚斯和米开朗基罗的两种倾向之间。

我是崇古的;但是到意大利去学习时,忽然很热爱这位佛罗伦萨的大师。我的作品当然要受到这种热情的影响。

以后,尤其在最近,我又回到古代艺术。

米开朗基罗最珍爱的主题,如人类灵魂的深奥,努力和苦痛的神圣,的确是庄严伟大。

但是我不同意他蔑视人生。

世间的活动,缺点虽多,但仍是美好的。

为了在生活中努力发挥自己的作用,热爱人生吧。

至于我,我要不断训练自己更加冷静地去观察自然。我们应该走向宁静。基督教的神秘的焦痛,相当程度地还在我们身上存在着。

[1]波利克列特(Polyclète),史柯帕斯(Scopas),帕拉克西特(Praxitèle),莱西普(Lysippe),均为古希腊雕塑家。

[2]基兰达约(D.T.B.Ghirlandajo,1449—1494),意大利画家。波那洛蒂即米开朗基罗。

[3]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文学家。

[4]赫柯力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的力士。

[5]阿芙罗蒂德(Aphrodite)即维纳斯(Venus),希腊神话中的爱神、美神。

[6]路尔特(Lourde),法国南部地名。

[7]吕克莱修(Lucretins,公元前95—51),罗马诗人、哲学家。

[8]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322),古希腊哲学家。

[9]比隆(Germain Pilon,1535—1590),法国雕塑家。

[10]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德国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