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性美
比隆厅不久以前还是一所圣心修道院,大家知道现在租给外客居住了,而雕塑家罗丹便是房客之一。这位大师尚有其他的工作室,在侔峒,在巴黎,在大理石仓库;但是他特别喜欢这里的工作室。
说实话,这里是一位艺术家所能想望的最美好的地方。《思想者》的作者租了好几间,房屋高大,墙上镶着白色的壁板,上面饰有可爱的金线。
他在其中工作的那间屋子是圆形的,高高的门窗正对着美丽的花园。
几年以来,这个地方无人管理被弃置了。但是在乱草中还能辨出,沿着小径栽植的黄杨树,在纵横的葡萄藤下还留有绿色的凉棚;每到春天,花坛里的花儿又鲜艳活泼地在草木中间吐放。人类劳动在荒芜的自然中逐渐消灭,这真叫人又甜蜜又心酸。
在比隆厅内,罗丹的时间几乎都花在画素描上。
在这修道院的幽居里,他喜欢面对着年轻美貌的裸女,把她们柔软的姿态,用铅笔画成无数草稿。
从前这里是那些童女在修女的监督下受教的地方;现在这位雄伟的雕像家在这里崇仰那人体美了。他热爱艺术的心是很虔诚的,决不亚于圣心院的女童薰陶其中的笃信。
一个晚上,我和他一起看他自己画的一系列的习作,我欣赏那些以和谐的阿拉伯风格在纸上表现的各种人体节奏。
那些一笔挥就的轮廓,表达了各种运动,有奋激,有疏懒。他用大拇指在线上擦了几下,这种十分轻淡的云烟,显露出塑造的妩媚。
在给我看他的素描的时候,他心里又想起画中的那些模特儿,他常常叫道:
呀!这个女人的肩膀,多么令人心醉!真是完美的曲线……我的画太笨拙了!……我是用心画的……可是,……你瞧!这也是照着同一个女人画的素描,可是这一张更象一些……然而……!
你看这个女人的胸部:饱满的乳房,美妙无比,令人爱煞。如此的优美,简直非人间所有!
你看另一个女人的臀部:多么神奇的起伏!软玉温香中,肌肉多么美妙!真要令人拜倒!
他默默的眼光迷恋着自己的回忆:好象一个东方人在穆罕默德的乐园中。
我问他:“大师,美丽的模特儿容易找到吗?”
他答:是的。
“那末在我们国内美人不算太少?”
他答:不太少,我对你说。
“美貌能保持很久吗?”
他答:变化得很快。我并不是说女人好象黄昏的风景,随着太阳的沉没而不断改变;但是这个比喻几乎是对的。
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
怀孕期内身体的变化不必说,那欲念引起的疲乏和欲情的狂热,使一个女人的肌肉组织和线条很快地松弛了。少女变为妇人:这是另一种美,还是值得赞美的,但是比较不纯粹了。
“然而,请你告诉我,是否你认为古代的美远胜于今代的美,现在的女性远不能和菲狄亚斯的模特儿相比呢?”
他答:绝对不是这样的!
“可是希腊的维纳斯像是至善至美……”
罗丹说:那时的艺术家有看得见美的眼睛,而今日的艺术家都是瞎子,所有的区别就在这里。希腊女子是美的,但她们的美,大都是存在于表现她们的雕塑家的思想中。
今日也有和上面所说的完全一样的美女,主要是南欧的女子;譬如现在的意大利妇女,和菲狄亚斯的模特儿一样,同属于地中海型的。这一类型的主要特征,是肩部和骨盘大小相等。
“但是野蛮民族侵入罗马领上,没有因为异族通婚而损害了古代的美吗?”
罗丹说:没有。假定野蛮民族不如地中海的民族那样美,那样匀称,这是可能的;但是时间已担负起这个责任,把那由于血液的混合而产生的缺点消除了,使古代型的和谐重新出现。
在美与丑的结合中,结果总是美得到胜利:由于一种神圣的规律,“自然”常常趋向尽善,不断求完美。
地中海型之外,尚有北方型。许多法兰西女子,日耳曼和斯拉夫族的女子,都属于这一类型。
在这一类型中,骨盘很发达,两肩比较狭。举个例子,若望·古戎[1]的水神,华多的那一幅《巴利斯的评判》里的维纳斯,乌东的猎神《狄亚娜》,你在她们身上观察到的,就是这种结构。
此外,胸部一般是前倾的。至于古代与地中海型的,恰巧相反,是挺直的。
实在说,所有的类型,所有的种族,都有她们自己的美,问题就在于去发现它。
我以无限的愉快,曾经替那些最近和她们的国王同来巴黎的柬埔寨的舞女画了几张素描。苗条的腰肢,轻盈的体态,有一种特殊的奇妙的吸引力。
我也曾经替日本女艺人花子画了几张习作。她并不胖,但肌肉鼓鼓的,好象一种狸犬的肌肉一样;腿上的粗筋那样结实,关节粗大;她非常强壮,能举起一足,成直角形,用另一足站立在地,而且能够持久,那样,她象树木一般,生根在泥土中。所以她的人体解剖完全和欧洲女子不同,但是她特殊的健康,也是很美的。
过了一会,他又回到那个他心爱的意念,向我说:
总之,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美,就是性格和表现。
而且,“自然”中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人体更有性格。人体,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有时象一朵花:体态的婀娜仿佛花茎,乳房和面容的微笑,发丝的辉煌,宛如花萼的吐放;有时象柔软的长春藤,劲健的摇摆的小树。攸利赛斯向诺西加说: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又看见了德洛斯的阿波罗神坛旁的那一棵棕树,从地面上有力地耸入天空的棕树。[2]
有时人体向后弯屈,好象弹簧,又象小爱神爱洛斯射出无形之箭的良弓。
有时又象一座花瓶。我常叫模特儿背向我坐着,臂伸向前方,这样只见背影,上身细,臀部宽,象一个轮廓精美的瓶,蕴藏着未来的生命的壸。
人体,尤其是心灵的镜子,最大的美就在于此:
女人的肌肉,理想的泥土,奇迹呀,
崇高的精神渗入那
不能用语言形容的天神塑造的泥土中,
这些泥土,心灵在包裹的布里闪耀,
这些泥土,留着神圣的雕塑家的手印,
招来吻与感情的这些庄严的泥土。
女人的肌肤是这样的圣洁,
因为爱情是胜利者,把灵魂推向神秘的床边,
竟使人不知道欲情是不是就是思想。
女人的肌肤是这样圣洁,
竟使人不能不信,
当情热如火的时候,
紧抱着的美就是上帝!
是的,维克多·雨果[3]很懂得这个!我们在人体中崇仰的不是如此美丽的外表的形,而是那好象使人体透明发亮的内在的光芒。
[1]若望·古戎(Jean Goujon,1515—1566),法国雕塑家。
[2]见古希腊史诗《奥德赛》。
[3]维克多·雨果(Victor Marie Hugo,1802—1885),法国诗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