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狄亚斯和米开朗基罗

第十章 菲狄亚斯和米开朗基罗

一个星期六晚上,罗丹向我说:

请你明天早晨到侔峒来。我们谈谈菲狄亚斯和米开朗基罗,并且按照这两位的原则,我当你面塑造一些小像。这样,你可以完全体会到这两种灵感的本质不同;或者说得更明白些,体会到把他们区别开来的那种对立。

罗丹来评论和解释菲狄亚斯和米开朗基罗……你们想,我怎么能不准时前去呢?

大师坐在大理石的台前,叫人取泥。那时还是冬天,宽大的工作室里没有生火。我向一个助手说,我怕主人会受凉。“呵!他工作的时候,是永远不会受凉的。”助手微笑地回答说。

事实正是这样:这位大师立刻开始揉捏了,他那种热劲,把我的担心完全打消了。

他请我坐在他旁边,自己在桌上搓泥条,拿起来很快地捏成一个模型。

同时他和我谈话。

他向我说:这个草稿,是要根据菲狄亚斯的思想来塑造的。

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实际上我想到希腊所有的雕塑,而菲狄亚斯是其中最高的表现。

他捏塑的泥人渐具形态。罗丹的手忽上忽下,将泥土叠上或积在掌心,没有一个动作是不必要的;继而大拇指及其它手指也参与工作了,稍稍用劲就捏转成腿,摆动成腰,曲成肩,掉过头……手法之神速难以置信,如同魔术一般。有时这位大师稍停一下,看一看自己的作品,思考后主意定了,立刻又迅速地付诸实践。

工作这样快,真是少见:当然是极有把握的智力与眼力,给予伟大的艺术家的手以灵巧,这种灵巧和江湖艺人的手法一样神速;或者拿一个更荣誉的职业来比较,象最高明的外科医生的敏捷。此外,这种灵巧,不但不排斥正确与力量,而却是兼而有之,都包括在内,所以,它与没有意义的手艺是绝不相同的。

现在罗丹的小型雕像栩栩如生,美妙和谐,富有节奏;一手放在腰部,一手垂在腿旁,非常优雅;倾侧着头,似多情意。

大师笑着说:我决不敢设想这个草稿和古代雕刻一样美,但是你不觉得吗,仿佛有几分相似?

“我可以发誓,这确是希腊石像的一件仿作。”我回答说。

罗丹说:好吧,我们来看一看这种相似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的小像从头到足有四个彼此相反的面。

肩与胸的面向左边斜着;臀部骨盆的面向右边斜着;膝盖的面向左膝盖斜着;因为弯着的右腿的膝盖在前,右足在左足后边。

我告诉你,这样你就在我的人物中注意到四个方向,这四个方向通过全身,产生一种非常委婉的运动。

这种娴静妩媚的印象,同时也是由垂直的形体所促成。这条垂直线通过颈项中部,落在支持全身体重的左足的踝骨上。另一条腿则不然,较为自由,仅用足尖踏在地上,不过起辅助作用——必要时可以举起,而不影响全身的平衡。于是这种姿态显得疏慵而优美。

此外可以指出:上半段身子侧向支持全身的那条腿上,因而左肩较右肩为低;但是左边的臀部扁而隆起,承担这种姿势的全部力量。所以身子一半边,肩与臀部比较接近;另一半边,高耸的右肩与下垂的臀部距离较远。这使人想到手风琴一边在压缩一边在松放的动作。

肩与臀双重的匀称,更使全身稳静优美。

现在请从侧面来看我的小像吧。

后面弯成弓形:背部微凹,胸部挺出,一句话,我的像是有起伏的。

这种形状,使小像充分受到洒在身躯和四肢上的柔和的光线,如此也就有助于整体的美。

我们在这草稿中所指出的各种特点,几乎在一切古代雕像中都可以见到,至少是绝大部分;虽然希腊的作品变化多样,甚至有的违背基本原则。

如果把这些专业技术译成灵魂的语言,那你将意识到,古代艺术的含义是:人生的幸福、安宁、优美、平衡和理性。

罗丹对他的小像全面地看了一眼。

他说:本可以多做一些,但这不过是我们的游戏,就这样,也已经足够证明我的话。

况且,增加一些枝节,也没有多大意义。我顺便在这里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真理:如果有智慧,有决心,安排得很恰当,可以说什么都做好了,整体的效果得到了;然后再加些工,可以取悦于观众——但这几乎是多余的。关于各个“面”的学问,在所有伟大的时代都是相同的,而今天却几乎没有人懂得了。

说了这些话,他把泥人推在一边:

现在,我按照米开朗基罗的思想来做一个。

他进行的方法,完全和第一次不一样。

他把他的人物的两腿转向一面,身体转向另一面,向前弯着;一手没有伸直,紧贴在身上,一手放在头部后面。

这样的姿态是个奇特的形象,看得出,是在挣扎和痛苦中。

罗丹塑成这个草稿,和第一个一样快,但是更带神经质地捏他的泥团,更加狂热地运用他的拇指。

他说:好了!你觉得怎样?

“真象一个米开朗基罗的仿制品,或者说是米开朗基罗作品的回声。多么有力:全身肌肉多么紧张!”

罗丹说:好吧,请听我的解释。这里,并没有四个面,而只有两个:一是像身的上部,一是相反的方向,像身的下部。这样,姿态显得狂暴,同时又受到束缚——与古代雕塑的宁静成显著的对照,理由就在于此。

两腿都屈着,身体的重量是由它们分担的,而不是压在其中的一条上,因此两腿都没有休息,而在工作。

此外,与承担较轻的腿相适应的臀部,就是较突起较高的左边臀部,这表明体力正向这方面推移。

身躯也同样奋激。非但不象古代雕像那样宁静地支在明显的臀部上,相反地却耸起一个肩膀,让同一方面的臀部继续运动。

还请你注意,力的挣扎使得腿紧贴着腿,两臂紧贴着身躯和头部,这样一来,四肢与躯干之间的空隙都没有了;由于两臂与两腿自由安放而获得的,使希腊雕塑显得轻盈的这些透光部分再也看不见了。米开朗基罗的艺术是一气呵成的,是整块的。他本人说过:只有能从高山上滚下来丝毫不受损坏的作品,才是好作品。照他的意见,滚下来要损坏的东西都是多余的。

他的作品确实好象经得起这种考验。但是当然没有一件古代雕塑真能经得起这种考验——菲狄亚斯、波利克列特、史柯帕斯、帕拉克西特、莱西普等[1],他们最好的作品,到了山脚下都是要粉碎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对某一艺术派别是一句真实而深刻的话,对另一派别却显得虚妄。

我的草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形状象支柱:双膝形成下面的突出部分,缩进的胸部形成支柱本身,而倾侧的头是支柱上面的隆起部分——照这个样子,身躯弯向前;至于在古代艺术中,是弯向后的。因为这个缘故,胸部及腿下都有十分明显的阴影。

总之,这位近代最有力的天才歌唱的是影的史诗;至于古代的人歌唱的则是光的史诗。

如果现在我们找寻,一如我们对希腊人的艺术所做的那样,找寻米开朗基罗的艺术的精神意义——我们确定他的雕像是表现人类苦痛的反省,不安的毅力,绝望的行动意志,为不能实现的理想所困而受的苦难。

你知道拉斐尔在某个时期内,打算模仿米开朗基罗,他没有做到。他的对手何以有这种猛烈的气势,他未能发现此中奥秘。那是因为他已把自己训练成希腊派。可以拿陈列在尚底依的《三美神》为证——在这幅画里,他模仿西埃那城内一座令人崇敬的古代群像。他常常不知不觉回到他偏爱的大师的原则上去。即使在他花了最大精力的作品中,也常常保持希腊的杰作的节奏、优美和匀称。

当我本人在意大利时,脑中装满了卢佛尔博物馆里的希腊作品,我对这些作品下过功夫,所以在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前,感到非常狼狈。他的作品随时否定我认为已经绝对获得的真理。我自言道:奇怪!为什么身子要弯曲,为什么这边的臀部偏高,那边的肩膀下垂?那时我心里很乱……

可是米开朗基罗不可能搞错!应该这样理解。我于是刻苦钻研,终于成功了。

实在说,米开朗基罗并非象有些人说的,是一位艺术中的孤独者。他集哥特式思想的大成。人们通常说,文艺复兴是异教的理性主义的复活,是理性主义对中世纪神秘主义的胜利,这话一半是对的。基督教精神继续鼓舞文艺复兴时代的一大部分艺术家,如多那泰罗,画家基兰达约(他是米开朗基罗的老师)和波那洛蒂[2]。

很明显,他继承了十三和十四世纪造像者的传统。我刚才引起你注意的那种支柱的形式,在中世纪的雕塑中是常见的;胸部缩进,手臂紧贴在身上,姿态很有力量。尤其在中世纪的雕塑中,可以看到一种浮世的忧郁:人生如梦,何必留恋呢。

我对主人宝贵的意见表示感谢。

他又说:过一两天,我们应该去参观卢佛尔博物馆,以便再作补充。请不要忘记提醒我这个约会。

这时候,一个仆人把阿那托尔·法朗士[3]领了进来;罗丹正在等这位客人,来欣赏珍藏的古物。

我能参与使国家增光的他们两人的会见,真是无上荣幸。

他们彼此急忙走近,用了互相尊敬和亲切谦虚的态度——真正有价值的人常是这样对待别人的。他们虽在朋友家里见过面,但从来没有象这样畅谈数小时之久。

他们两位彼此形成了对比。

阿那托尔·法朗士身子高而瘦,一对慧黠的眼睛深入眼眶;双手非常纤细,动作活泼、确切——一看就知道他善于冷嘲热讽。

罗丹则矮而胖,宽肩,方脸;眼睛似有所思,时常半闭着,有时睁得很大,露出十分明朗的蔚蓝的眼珠。他胡子很多,好象米开朗基罗创作中的先知。动作缓慢而严肃。他的手掌阔大,手指短,柔而有力。

前者是深刻的精神分析的体现,后者是胆量和热情的体现。

雕塑家把我们领到珍藏的古物前面,而我们所谈的还是有关刚才讨论的问题。

一座希腊墓碑引起阿那托尔·法朗士的赞美。一个年轻的女人坐着,身旁的男子多情地看着她,她的侍女站在主人肩后。

《泰绮思》的作者喊道:希腊人热爱生命。

请看这块墓石,上面没有什么东西能令人想到死亡。已故的女子尚在人间,好象还和人们一起生活;她不过显得柔弱一些,好象支持不住,只好坐着。这便是古代墓碑通常所表示的死者的一个特征:这些已死的人,双腿既然无力,自然需要或是扶杖,或是靠墙,或是坐下。

此外还有一个细节,以示区别。在死者周围服侍的人,用温婉亲切的目光望着死者;而死者的眼色则虚无缥渺,不看任何人,也看不见那些望着他们的人;但是他们继续活着,象亲爱的残废者那样地活着,活在热爱他们的人中间。这种若即若离、委婉动人的表情,照古人的话,是阳光激起了死者的怀念。(参看附图49)

我们看了许多古物。罗丹的收藏很丰富,又是精品。他有一座赫柯力斯[4]像,因而特别觉得骄傲。这座像强健轻捷,颇能激动人心;它和陈列在法尔奈赛的赫柯力斯像完全不同,非常神奇优美。这位半神志气昂扬,年富力强,身躯壮美。

我们的主人说:这样才是和铜足的牝鹿竞走的英雄。莱西普所作的魁梧的力士,不可能这样英勇。力与美往往结合在一起,而真正的美总是有力的——这双重真理,这座赫柯力斯像即可证明。的确,如你们所看见的亚尔克梅纳的儿子,他的身体愈匀称和谐,就愈显得雄健。

阿那托尔·法朗士在一个娇小的女神像前,停立了好久。

他说:这是“羞怯的爱神阿芙罗蒂德”[5]。在古代很多或多或少模仿帕拉克西特的杰作《克尼特的维纳斯》。罗马战神殿加比托尔以及梅迪奇所藏的维纳斯,无非是早已失去原作精神的仿制品。

希腊的许多优秀雕刻家,都是那样尽心模仿先辈的作品;对于主题,他们很少加以改变,仅是在自己的实践中显示出个性来。

加之,艺术家的虔诚使他们永远和雕像联系在一起,这种宗教把神圣的典型固定下来了。我们觉得奇怪,怎么还找得到这样多的“羞怯的维纳斯”,这样多的“蹲着的维纳斯”——因为我们忘记了这些像是神圣的。同样的,一两千年以后,人们可以掘出许多路尔特[6]圣地的圣母像,彼此都很相似:穿一件白衣,挂一串念珠,系一条蓝带。

我喊道:这种希腊的宗教,真是悦人,用那么肉感的形体让信徒们来崇拜!

阿那托尔·法朗士说:这种宗教是美的,既然遗留下那么惑人的维纳斯;但是请你不要说成是悦人。象每种宗教的热诚一样,希腊的这种宗教,是难以忍受的,是专横的。

假借了软玉温香的阿芙罗蒂德的名义,无数高尚的人遭受到苦难;假借了奥林普斯神山的名义,希腊人给苏格拉底一杯毒酒。你可记得吕克莱修[7]的这句诗:

多少宗教的迷信

都以残酷当作奖励!

你瞧,如今我们对古代的神有好感,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无能为力,再也不能加害我们了。

时已中午,罗丹请我们到饭厅去,我们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精美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