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与色彩
罗丹常爱作画,或用钢笔,或用铅笔。从前,他先用钢笔勾出轮廓,然后用毛笔加色,黑的或白的,这样画出来的水粉画,好象浮雕的摹绘,或是圆雕群像的临摹。这些画纯粹是属于雕塑家的印象。(参看附图20)
后来,他用铅笔画人体,上面染一层肌肤的色泽,这些素描比以前的画更加自由,姿态比较不停滞,更空灵。可以说这是属于画家的印象。线条有时是恣纵的,有时整个人体借用线一笔勾成,可见这位艺术家有些性急,他怕失掉了这个十分容易消逝的印象。肢体上涂了几笔,算是肌肤的色泽;颜色有厚有薄,好象简略的塑造,下笔神速,甚至没有时间去管笔触带出来的余滴。这些速写捉住了非常快速的姿态,或是那么有变化的曲线,我们只能在半秒钟内得见的全貌,这既不是线条,也不是色彩,而是运动和生命。(参看附图21)
最近,罗丹还是使用铅笔,而不用毛笔了。他满足于用手指从轮廓线擦出暗影来,这种银灰色调的皴擦,象云雾一般围绕着人的形体,使人体更显得轻盈,而虚幻使人体沉浸在诗意与神秘中。我相信,这些最近的习作,十分美好,既明朗,又生动,而且充满了情趣。
我当着罗丹的面看了许多这一类的画,我告诉他,这些画和一般得到众人赞许的雕琢的素描,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他回答我说:确实,无知的人所喜欢的,就是在制作上那种毫无表现力的烦琐,虚假的高贵姿态。庸俗的人完全不懂得这种大胆的简练,将无谓的细节迅速放过,只注意整体的真实。他们也完全不懂得诚挚的观察,这种观察厌恶故意做出来的把式,而喜欢现实生活中那些极其单纯、更加动人的姿态。
关于素描,一些难以矫正的错误见解在支配着。
有人以为素描本身是美的,而不知素描所以美,完全是由于所表达的真实和感情。一般人赞美这样的艺术家:讲究技法,只知勾写没有意义的轮廓,处理人物时轻率自负毫不虚心。一般人醉心于这样的姿态:在自然中从来找不到,可是他们认为艺术的姿态,因为这些姿态,好象意大利的模特儿要求工作时所做的扭扭捏捏的样子。这就是通常所谓“美的素描”,其实是只能骗骗傻子的玩意。
艺术上的素描,好比文学上文体的风格。装腔作势,故意炫耀的文体都是不好的。好的应当是:使读者忘记这是风格,而把全付注意力集中在所处理的主题上,所表达的感受上。
炫耀自己的素描的艺术家,想在自己的文体上博得好评的文学家,好比穿了军服在人前夸耀,而不肯前去作战的军人;或者好比把犁头擦得很亮,而不去深耕的农民。
真正好的素描,好的文体,就是那些我们想不到去赞美的素描与文体,因为我们完全为它们所表达的内容所吸引。关于颜色,也是一样。实际上,无所谓好文体,好素描,好颜色。美只有一种,即宣示真实的美。当一个真理,一个深刻的思想,一种强烈的感情,闪耀在某一文学或艺术的作品中,这种文体、色彩与素描,就一定是卓越的;显然,只有反映了真实,才获得这种优越性。
有人称赞拉斐尔的素描,是有道理的;但应该称赞的不是素描本身,不是用了或多或少的技巧而描绘的匀称的线条,而应该从所表达的意义上来赞美他的素描。拉斐尔的素描所以有价值,乃是他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手表达灵魂的明朗幽静,乃是从衷心流露出来的对整个自然的爱。(参看附图22)有些人,丝毫没有这种温柔的感情,却想从这位乌俾诺的大师那里模仿他的有节奏的线条和人物的姿态,那末所能做到的,无非是些非常乏味的剽窃。
在米开朗基罗的素描中,可赞赏的不是线的本身,不是大胆的透视缩减和精研的解剖,而是这位巨人象雷鸣似的那种绝望的威力。模仿米开朗基罗而没有他的灵魂,只是把半弓形支柱般的姿态和紧张的肌肉抄下来,这样的人多么可笑。(参看附图23)
在提香[1]所施的色彩中,应该赞赏的不是悦人的和谐,而是色彩所表达的意义:它所以非常明快,就是因为它显示出一种无上的华贵。
委罗奈斯的色彩的真正的美,是由于用微妙的银色光泽来表现贵族的嘉会。鲁本斯[2]的色彩本身,算不了什么:如果不能给予观众那生命、幸福和强烈的官感的印象,那这些辉煌的色彩也就徒有其表,不起什么作用。
也许可以说,没有一件艺术作品,单靠线条或色调的匀称,仅仅为了视觉满足的作品,能够打动人的。比方说,十二和十三世纪教堂里的彩色窗玻璃镶嵌画,深蓝的颜色仿佛象丝绒,紫得如此温柔,红得如此热烈,充满爱娇的意味,非常悦目。因为这些色调表达出那个时代虔诚的艺术家希望在梦想的天国中能享受的那种神秘的幸福。又如波斯瓷器,上面画着碧色的落阳花,之所以能成为可爱的珍品,是因为这些瓷器的色调奇怪得很,会把人的灵魂带到那莫名的仙境梦乡。
所以,一幅素描或色彩的总体,要表明一种意义,没有这种意义,便一无美处。
“但是难道你不怕在艺术中轻视技法……”
罗丹说:谁告诉你轻视技法呢?毫无疑问,技法不过是一种手段,但是轻视技法的艺术家,是永远不会达到目的,体现思想感情的——这样的艺术家,就象一个忘记给马喂料的骑马人。
非常明显的,如果素描缺少功夫,颜色处理不当,最强烈的感受也将无法表达。解剖学上的不正确更会令人发笑。这是今日青年艺术家遭受的不幸。艺术家本欲打动人心,却由于他们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而时时暴露出他们的缺点。他们的用意是好的,但是一只太短的手臂,一条腿向内弯曲,一种不正确的透视,都会使观众看了不舒服。
那是因为任何瞬息的灵感,事实上不能替代长期的工作,要想给眼睛以形象和比例的认识,要想使心手相应,长期的劳作是必要的。
当我说技法应该忘记自己是技法时,我的意思绝对不是说艺术家可以不要学问。
恰恰相反,应该要有熟练的技法来隐藏人所共知的东西。毫无疑问,在庸俗的人看来,能用铅笔画些花样,用色彩涂些眩耀的焰火,或是用古怪的文字写些光彩的句子,这些空头作家,就是世界上最机巧的人;然而艺术上最大的困难和最高的境地,却是要自然地、朴素地描绘和写作。
你看一幅画,你读一页书,你没有注意那素描、色彩、文体,但是你心里深深感动,你不必担心弄错了,素描、色彩、文体,一定是很完美的。
我说:“可是,大师,是否有些非常动人的杰作在技法上可能有毛病?例如,不是有人说吗,拉斐尔的画色彩有时不好,伦勃朗[3]的画,素描有时成问题?”
罗丹答:请你相信我,这些人说错了。
拉斐尔的画所以令人神往,那是因为在这些杰作中,色彩和素描一样,一切都在促成这种魔力。
你看一看卢佛尔博物馆里那幅《圣乔治》,梵蒂冈教廷中那幅《巴尔拿斯山》,南肯星顿美术馆里壁毯的画稿,这些作品的和谐,令人心神怡悦。拉斐尔的色彩和伦勃朗的色彩完全不同,但这正是拉斐尔的灵感所需要的色彩。这种色彩,清新艳丽,这种色彩有鲜明、灿烂、愉快的调子,它有拉斐尔本人的永恒的青春,它象是幻想出来的,但这是乌俾诺的画家观察得来的真实,而不纯粹是实际事物的真实。这是感情的领域,那里的形体和颜色,在爱情的照耀下起了变化。
当然,呆板的现实主义者,会说这种色彩不恰当,但是诗人觉得是恰当的。使人确信不疑的事实,那就是伦勃朗的色彩或鲁本斯的色彩,如果和拉斐尔的素描配在一起,是非常可笑而古怪的。
同样,伦勃朗的素描不同于拉斐尔的,但并不因此逊色。
拉斐尔的线条柔和而纯净,伦勃朗的线条就往往粗犷而触目,二者成为对比,这位伟大的荷兰画家爱观察衣服的粗糙,脸上的皱纹,穷人手足的胼胝。因为,在伦勃朗看来,所谓美,无非是人的躯壳的凡庸和他内在的光辉之间的对照。所以,如果他要在优雅精致这一方面和拉斐尔较量,他怎么能够表现以外表的粗陋和内心的伟大组成的这种美呢?
因此你要承认他的素描是完美的,因为它绝对适合于他的思想的要求。
我说:“那末,照你的意思,一个艺术家不能同时是优秀的色彩家和卓越的素描家,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罗丹说:当然,我不明白这种偏见当初是怎样形成的,到现在还是这样流行。
那些大师所以才大无碍,所以使我们完全悦服,很明显的,是因为他们的确具有他们所需要的各种表现方法。
我刚才引用拉斐尔和伦勃朗作为例子说明,其他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也是这样。譬如有人指责德拉克罗瓦[4]不会素描,事实恰相反,他的素描和他的色彩配合得非常神妙:象他的色彩一样,他的素描慷慨激昂,有生龙活虎之势;象他的色彩一样,有时很放纵,而臻于至美。色彩和素描,不能把二者孤立起来赞赏,因为二者是统一的。
一知半解的人见解错误,是因为他们认为世间只有一种素描,拉斐尔的素描。或者不如说,他们赞美的,还不是拉斐尔自己的素描,而是他的模仿者的素描,大卫的和安格尔[5]的……素描,实在说来,世界上有多少艺术家,就有多少种素描和色彩。
阿尔勃列希特·丢勒[6],时常有人说他的颜色生硬、干枯。绝对不是的。但他是一个德国人,一个喜爱概括的人;他的构图是精确的,富有逻辑性;他的人物是结实的,富有典型性,这就是他的素描如此有工力和他的色彩如此坚毅的原因。
荷尔拜因[7]和丢勒同一画派:他的素描没有佛罗伦萨画派的温婉,他的色彩没有威尼斯画派的艳媚,但是在他的线条和色彩中,有一种在任何别的画家那里也许找不到的力量,庄严和内在的意义。
象以上这两位深思的艺术家的素描,可以说特别紧凑,而他们的颜色,力求好似数学的真理那样的严格精确。
其他一些画家则不然。这些画家是心灵的诗人,例如拉斐尔、柯累乔、安得莱·德·萨尔托[8]他们的线条更圆润,他们的颜色更妩媚温柔。
另外还有许多一般人称为现实主义的画家,就是说他们的敏感更表面化,例如鲁本斯、委拉斯凯兹、伦勃朗,他们的线条能伸能缩,气势生动,他们的颜色有时明耀如太阳的光芒,有时晦淡如烟雾的朦胧。
所以,这些天才画家的表现方法各各不同,一如他们的心灵。我们丝毫不能说他们中间某几位的素描和色彩优于、或者不如另外几位。
我说:“很对,大师。但是,艺术家一向被分为善用色彩的和善画素描的两种,现在你把这习惯的分类法取消了,却没有想到那些可怜的艺术批评家会感到多么不安,因为那种分类对他们很有用处。听了你的话后,我很高兴。喜欢分门别类的人似乎可以找到一种新的分类原则。
你说色彩和素描只是方法而已,主要是去认识艺术家的灵魂,所以我认为按照画家的性情来归类才对”。
是这样。
我又说:“譬如说,可以把那些注重逻辑的画家,如丢勒和荷尔拜因归为一类;把以感情为主的画家另列为一类:拉斐尔、柯累乔、安得莱·德·萨尔托,这几位你在前面都曾提到的,当列在缠绵婉丽的作家的最前列;另一类应由那些对活跃的生命,现实的生活感到兴趣的大画家所组成,而鲁本斯、委拉斯凯兹、伦勃朗是其中最明亮的星辰。
最后,第四类是克劳德·洛兰和透纳[9]等这些艺术家,把自然看成为一连串辉煌而易逝的幻影。”(参看附图39、40)
罗丹说:对,亲爱的朋友,这样的分法很好,无论如何要比以色彩和素描来区别的这种分类更加正确。
然而,由于艺术本身的复杂性,或者不如说由于以艺术为语言的人类灵魂本身的复杂性,一切区分都冒着徒劳无益的危险。譬如伦勃朗,他时常是一位崇高的诗人;而拉斐尔,他往往又是一位劲健的现实主义者。
我们努力去了解伟大的作家吧,爱他们,陶醉在他们的天才中吧。但是我们要小心,不要把他们贴上标签,象药剂师的药品那样。
[1]提香(Tiziano Vecellio,约1487—1576),意大利威尼斯画家。
[2]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法兰德斯画家。
[3]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
[4]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1799—1863),法国画家。
[5]大卫(Louis David,1748—1825),法国画家。
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法国画家。
[6]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德国画家。
[7]荷尔拜因(Hans Holbein,1497—1543),德国画家。
[8]柯累乔(Antonio Allegri Correggio,约1488/94—1534),意大利画家。
安得莱·德·萨尔托(Andrea del Sarto,1486—1531),意大利画家。
[9]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1600—1682),法国画家,善作历史风景画。
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国风景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