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和今人
前几天,我陪罗丹再到卢佛尔博物馆去看乌东所作的半身像。
我们刚到服尔泰[1]的像前(参见附图26),这位大师叫道:
真是奇迹啊!这是戏谑、刻薄的人格化。
眼光稍微有些斜视,好象在侦察某一个对手;他有狐狸的尖鼻子,这个鼻子好比拔瓶塞的螺钻,这里那里去嗅种种妄为和荒谬的气味,可以看见它在掀动。至于嘴呢,妙极了!周围是两条讥刺的纹路,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嘲笑。
一个狡猾而哓舌的老太婆,这就是这座服尔泰像,这座同时是如此生动、如此瘦弱、如此缺少男子气的服尔泰像所产生的印象。
凝神地看了看,又说:
这两只眼睛!我又来谈这个了……透明而发亮。
对乌东所作的半身像,都可以这样说,这位雕塑家甚至比油画家或色粉笔画家更会表达眼珠的晶亮。他钻凿了那眼珠,在那上面他添上了又有神韵又微妙的笔触,在闪耀和晦暗之间,仿佛象在眼球上闪射着高光。而且这些脸上的眼光多么有变化——服尔泰的慧黠,富兰克林的淳朴,米拉波的威严,华盛顿的庄重[2],乌东夫人的愉快温婉,雕塑家的女儿和那两个逗人的小勃龙尼亚的调皮。对这位造像家来说,眼神的表现就占了神态的一大半。他通过眼睛来洞察灵魂,灵魂对他是守不住秘密的。因此,没有必要再琢磨他的这些胸像与本人是否肖似了。
听到这里,我打断罗丹的话。
那末,你以为肖似是一种很重要的特点吗?
当然,……决不可缺!——他答。
我说:“可是许多艺术家说,有些半身像和肖像画,虽然不象,可能也是很美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起别人从昂奈[3]那里听来的一句话。有一个女人抱怨昂奈替她画的那张画并不象她,昂奈带着阿尔萨斯省的口音回答:唉!太太,你死了以后,你的子孙因为能有一张昂奈画的美好的肖像,将会觉得高兴,而很少关心这张画是不是象你。”
罗丹说:这位画家可能这样说过,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句开玩笑话,并不符合他的思想:因为我不能相信,在艺术上已经表现出颇有才能的昂奈,会在这一点上对艺术有错误的见解。
此外,也应当明确对于肖像画和胸像是要求怎样的肖似。
如果艺术家象照相所能做到的一样,只画出一些浮面的线条,如果他一模一样地记录出脸上的纹路,而并不和性格联系起来,那末他丝毫不配受人的赞美。应该获得的肖似,是灵魂的肖似——只有这种肖似是唯一重要的。雕塑家或画家应当通过面貌去探索的,就是这种肖似。
总而言之,所有的刻画都应该是有表现力的,就是说,有助于某种意识的启发。
“可是难道就不会偶然有面貌和灵魂不一致的吗?”
永远不会。
“但是你可记得拉·封丹[4]的铭言:千万不能以外貌来判断人。”
这一句格言,照我的意见,只是对肤浅的观察家说的,因为外表可以欺骗他们粗率的观察。拉·封丹在这篇诗中,写的是小耗子把猫儿当作最温柔的造物;但是他讲的是一只小耗子,就是说一个缺少批判精神的没头没脑的东西。其实猫的外形,对于细心研究过猫的人,早就警告了它在虚伪的假面下潜藏着的残酷。一个看相的人非常懂得如何区别伪善和真善的神气,而这也正是艺术家的任务:使那即使在掩藏之下的真理,明白地揭示出来。
实在说,任何艺术劳动没有比半身雕像和肖像画更需要全神贯注了。有人常以为艺术家的业务,需要手法的熟巧胜于智慧——只要看一座好的半身像,就会纠正这种错误。一件好作品,等于一篇传记。乌东作的那些半身像,就好比这些当事者的史篇。时代,种族,职业,个性,这一切都提示出来了。
你瞧卢梭[5]的像正对着服尔泰的像,眼光中颇有慧黠,这是所有十八世纪的人物所共有的——他们是批评家,他们怀疑为当时人所肯定的一切原则;他们的眼睛在搜索着什么。
现在看看卢梭的出身:他是日内瓦的平民,在服尔泰有多么贵族气和高雅,在卢梭就有多么粗俗——高颧骨,短鼻,方腮,可以看出他是钟表匠的儿子和当过仆役的人。
职业:是一位哲学家。斜侧和沉思的头额;头上古典式的带子衬出了他的古朴仪容:他的甘作野人的状貌,蓬乱的头发,与哲学家狄奥吉尼或梅尼普[6]有些相似——是回返自然与原始生活的宣传者。
个性:整个面部皱缩,是一个愤世者;紧锁的双眉,额上的愁纹——是一个怨诉他遭受迫害,而且往往有理由这样怨诉的人。
我问你,这是不是《忏悔录》的最好注解?
米拉波——
时代:挑战的神气,蓬乱的假发,袒胸的衣服,一阵革命的风暴吹着这头正要怒吼的猛兽。
出身:支配者的状貌,弯弯的美丽的眉毛,高傲的头额——是旧时的贵族;但是满是麻点的脸,缩在两肩内的颈项象是负着民主的重量,指明了米拉波,这李凯蒂伯爵[7]是对第三等级(即平民阶级)深表同情的,他做了这个阶级的代言人。
职业:是革命时代保障人权的议员。他的嘴向前鼓着,象传话筒一般。而且,因为他象许多演说家似的,为了要把话声传到远处,他得昂起头来。在这一类人当中,他是一个矮个子,确实自然使他的胸膛开阔壮健,却影响了他的身材。眼睛不看任何人,而俯视人群——这种眼光是不明确的,然而是高傲的。你说吧,这不是神奇的艺术吗?用了一个头像,来表现整个人群,更进一步说,表现整个国家,在听他的讲话!
最后谈谈他的个性:你观察一下他的嘴唇,双层的颔,震颤的鼻孔所表达的情欲,你会认出这个人的弱点——放纵的习惯与享乐的需要。
我告诉你,这一切都表现出来了。
几乎所有乌东的半身像,都很容易找出这样一系列的表现。
这里还有富兰克林的像:迟钝的神情,肥肥的下垂的面颊——是一位老工人。使徒般的长发,温和良善的性情——是一位颇得民心的劝导者,这就是诚实的理查(即富兰克林的名字)。固执的阔额,向前倾着:这是坚毅的标志;富兰克林以他的苦学、进取,成为著名的学者,到后来解放祖国,证明了这种坚毅。眼中和嘴边的表情有些刁滑——乌东没有因为富兰克林浑身粗笨而受骗,他猜透了这个发迹的心计家的深谋远虑的现实主义,猜透了这盗取英国政治秘密的外交家的狡猾。
这就是活生生的近代美国的祖先之一。
看吧!在这些令人赞赏的半身像中间,难道不能片断地找到半个世纪历史的记载吗?
我同意这些话。
罗丹继续说道:
象在最好的叙事诗中一样,这些粘土的、大理石的和青铜的令人喜爱的传记,是风格的活泼妩媚,是巧妙的手法,所编写的是纯粹法兰西美丽的心的慷慨所构成的。乌东,是没有贵族成见的圣西门[8],是同样机智却更为豁达的圣西门。啊,神圣的艺术家!
我不知困倦地在这些放在我们面前的半身像上,去证实我的同行为我所作的热心的解释。
我对他说:“深透人心,是困难的事。”
罗丹回答说:
对,无疑的。然后他又用嘲弄的意味说:艺术家塑造一座半身像或是画一幅肖像,最大的困难倒不是来自他所制作的作品本身,而是来自……要他工作的订件者。
这是一种奇特而注定了的规律:自己的形貌的订件者,总是拚命打击他所选中的艺术家的才能。
看得见自己真面目的人是很少的;而且,即使有自知之明,他也是不乐意艺术家老老实实地把他表现出来。
他要求被表现为最没有个性的最平凡的形象。他要做官样的或流俗的傀儡。他喜欢他所担任的职务在社会上所占的地位,而完全抹煞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个人。一个官吏愿意变成一件长袍,一位将军愿意变成一件镶金的制服。
他们对于别人要从灵魂里了解他们,是毫不在意的。
由此可以说明,许许多多平庸的肖像画家和半身像的雕塑家之所以有人捧,是这些人仅仅绘制出他们的主顾的没有个性的外貌,金线的织品和装腔作势——通常最受欢迎的就是这些艺术家,因为他们把一付富丽堂皇的面具给予他们的模特儿。一座半身像或一幅肖像画,越是虚张声势,越象生硬矫饰的木偶,主顾就越满意。
也许过去并不总是这个样子的。
譬如十五世纪的某些王公大臣,似乎喜欢看见自己在皮萨奈洛[9]的纹章上被表现为狼或是鹫之类。毫无疑问,他们为自己与众不同而感到骄傲。更可喜的是他们爱好艺术,尊重艺术;他们接受艺术家的坦率,好象遵从教士所吩咐的一种赎罪的苦修一样。
提香毫不犹豫地把一副黄鼠狼的嘴脸给予教皇保罗三世,又有力地指出查理五世的统治的残忍,或是弗朗索瓦一世的骄奢淫佚,可是他在他们前面,并不减低了声誉。委拉斯凯兹把他的国王菲力浦四世画成一个漂亮的,但毫无作为的人;而且他不阿谀,如实地画出了国王的长垂的下颔,而依然得到国王的恩宠——由此,这个西班牙王朝,也就在后人的眼中,获得了保护天才艺术家的莫大的荣誉。(参看附图24、25)
但现代的人则不然,他们惧怕真理,他们崇拜谎言。
就是我们同时代最聪明的人,也显示出厌恶艺术的真挚。好象在半身像中看见自己的真面目,他们就会生气——他们宁愿神气象个理发匠。
同样,那些最美丽的女子,即是说她们的曲线最具有风格的女子,也害怕她们自己特有的美——当一位有才能的雕塑家把这种特有的美表达出来的时候,她们却要求艺术家把雕像丑化,给她们一幅娇艳而却毫无意义的容貌。
所以塑造一座好的半身像,确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主要是不可怯弱,和对自己忠实。假如作品被人拒绝了,活该!或者不如说那就更好——因为,往往这正证明了作品是充满优点的。
至于订件者,如果得到的是一件成功的作品,虽然不乐意,但这是暂时的——因为不久以后,内行的人会向他祝贺,最后他也会赞美自己的雕像;而且那时候他会用最自然的口吻说,他一向认为这座像是卓越的。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不取报酬的、为亲人或朋友塑造的像,往往是最好的。这不只是因为艺术家对于经常见面的,他所心爱的人认识得更深切,尤其是因为他的工作是不受酬劳的,使他有自由完全随其心意来从事这个工作。
再者,即使当作礼物赠送,最完美的雕像往往是被拒绝的。在这一类事件中,那些杰作,通常被对方看作是侮辱。雕像家必须坚持自己的见地,必须以做好作品为整个的愉快,整个的酬报。
艺术家与群众是有矛盾的,而这种群众心理学使我颇感兴趣。但是,说实在话,在罗丹的讥笑中掺入许多苦味。
我对他说:“大师!在作为一个雕塑家的苦恼中,有一种苦恼你是解脱了。
那就是为一个主顾作像,头部毫无表情,甚或明显地露出蠢笨的样子。”
罗丹笑道:
这不能算是苦恼。的确,你不要忘了我最喜欢的一句箴言:“自然总是美的”,能了解自然向我们指出的,这就够了。刚才你讲起毫无表情的面孔——对于艺术家是没有这样的脸的。对于艺术家来说,每个脸都是有趣的。譬如说,雕塑家揭示了一幅呆板无生气的容貌,或是他给我们刻画了一个处心积虑想夸耀于人的愚夫,这正是一件好的半身像。
此外,所谓思想狭窄的人,往往不过是没有开放的心灵罢了;因为没有受过可使他焕发的教育,在这种情形下,脸上呈现的是一种朦胧的智慧,神秘而惹人注意。
最后,我要说什么呢?即使在最无意义的头面上,也能找到生命——那瑰伟的力量——的种种杰作,无穷尽的宝藏。
儿天以后,我在侔峒的工作室里,又看见罗丹几座最美的半身像的模型,我便抓住这个机会,问他对于这些雕塑像引起什么回忆。
他的《维克多·雨果》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思索着,头额凹得奇怪,火山似的,狂涛似的头发,好象在脑盖上喷射白色的火焰——这简直就是现代的、深刻而激动的抒情诗的人格化。(参看附图27)
罗丹向我说:是我的朋友巴齐尔,介绍我认识维克多·雨果的。巴齐尔是《马赛曲》报的秘书,后来是《坚决》报的秘书。他崇拜维克多·雨果,是他倡议共同庆祝这位伟人的八十大寿。这次庆祝,如你所知的,动人而庄严;诗人立在阳台上,向无数来到他门前欢呼的群众致敬:好象一位家长庇佑他的家族——从这一天起,雨果深深感谢这次盛典的组织者。这就是巴齐尔为什么毫无困难地把我介绍给雨果的缘故。
不幸的是,维克多·雨果刚被一个名叫维林的平庸的雕塑家所困扰。这个雕塑家,为了要做成一座恶劣的半身像,叫他整坐了三十八次。所以当我畏怯地表示我也想模塑这位《冥想集》的作者的容貌时,他大皱其天神般的双眉。
他说:我不能阻止你工作,但是我告诉你,叫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可不行了。我不能为你改变任何习惯。你要怎么样处理随你的便吧。
我于是这样做,先用铅笔很快地画了无数速写,以利后来的塑造工作;然后我带来雕塑用的桌板和泥土,但是,我当然只能把这些脏东西放在一间玻璃房里。至于维克多·雨果,他在客厅里会客,这就可以想象我的工作如何困难。我细心观察这位伟大的诗人,我试把他的形象深印在我的记忆中,然后急急忙忙回到玻璃房里,将我刚才所见的固定在泥土上。但是跑回来的时候,我的印象往往减弱了,以至来到桌板前面,简直不敢动一下雕塑刀,我又决然回到诗人身边。
当我的工作将要结束的时候,达鲁[10]要我把他介绍给维克多·雨果,我愿意帮这个忙。
但是这位光荣的老人不久就去世了——达鲁只能根据从死者脸上取下来的模印,塑制他的半身像。
罗丹领我到玻璃框前面,框中放着一方奇特的石块——这是穹窿的一块石头,建筑家镶在拱门中间作为支柱的。在这块石头的正面,雕出一个人脸,随着石头的形状而凿成两颊与双鬓——我认出是维克多·雨果的脸。
这块石头放在一座献给诗歌的建筑物的门口是怎样的情形,请你想象一下吧。这位雕塑大师对我这样说。
我毫不困难想象出这美丽的幻想:维克多·雨果的头额,这样支持着纪念堂的拱门的重量,象征“天才”支持着整个时代的思想和活动。
罗丹告诉我说:我替愿意这样做的建筑家想出这个主意。
离那里不远,在我的主人的工作室中,有一座亨利·罗歇福尔[11]的胸像模型。人们能认识这付暴动者的脸面,突出的头额象是一个好斗的,常和同伴打架的孩子的头额,火焰似的头发好象发出起义的信号,因讥笑而弯着的嘴,愤怒的须,表示一种不断的反抗,批评和战斗的精神本身——真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形象,反映出一大批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参看附图29)
罗丹向我说:这也是由于巴齐尔的介绍,我和他的报社社长亨利·罗歇福尔认识。这位著名的笔战家同意我替他作像。听他谈话,真是痛快的事,因为他如此健谈,风趣横生;但是他不能一动不动地安坐在那里,他开玩笑地责备我作为一个工作者应有的良心:他笑着说我在作像的时候,来回把泥块去掉了又加上,加上了又去掉。
过了一些时候,他的胸像受到懂得艺术趣味的人的好评,他也出于真心地和他们同声称赞;但他总是不相信我的作品完完全全和当时从他家里拿出来的时候一个样:“你修改得很多,是不是?”他常对我这样说。实际上,我一点没有修改过。
罗丹把一只手放在这座像的头发前,另一只手放在须前,问我:
照这个样子,你对这座像会有什么印象呢?
“好象一个罗马帝王似的。”
这正是我要你说的话。我从来没有找到过象罗歇福尔那样纯粹的拉丁民族的典型。
即使这位过去与皇室作对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面形和凯撒一类人物的面形有这样出奇的相似,我敢打赌,这会使他微笑。
刚才,当罗丹和我谈起达鲁时,在我脑子里又看见了放在卢森堡美术馆内的,他为这位雕塑家所作的像。(参看附图28)
这个像有高傲而挑战的头面,郊区瘦弱儿童露出青筋的脖子,手艺工人凌乱的胡须,皱缩的额,当年巴黎公社社员的粗眉毛,不屈不挠的民主主义者热烈和傲慢的神气;此外,圆大而高贵的眼睛,额角的发丝,如描绘的曲线,显示出他是热爱“美”的情人。
我向他问了一个问题,罗丹回答说,这座像是在达鲁得到大赦从英国回来的时候塑造的。
罗丹说:他没有拿去过,因为自从我把他介绍给维克多·雨果以后,我们就不来往了。
达鲁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的许多雕像有着壮丽的图案意味,这使得这些作品能和十七世纪最美的作品放在一起。
如果他没有贪图官方地位的弱点,那末他所做的,也许都是些杰作;他想成为我们的共和国的勒勃伦[12],好象乐队指挥似地领导现代所有的艺术家——这种地位没有达到,他就死了。
同时做两种事业,这是不可能的。费尽力气去拉拢有利益的关系,以及想去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所有这些活动对于艺术是无补于事的。诡计多端的人不是些傻子,如果一个艺术家打算和他们竞争,他一定要使出和他们同样的精力,那就再没有余暇来工作了。
而且谁知道呢?如果达鲁常在他的工作室中安静地持续工作,毫无疑问,他会创造出非常神奇的作品;这些作品的美,突然照耀众人的眼睛,而众人的判断也许会给予他以艺术上尊贵的地位——他用尽智巧去谋取的这种艺术上尊贵的地位。
然而他的奢望并非毫无所得,因为他对于巴黎市政府所起的作用,使我们得到一座现代最庄严的杰作——他不顾行政委员会毫不掩饰的敌对情绪,还是请波维·德·夏凡[13]来装饰市政厅的楼梯。你知道这位大画家以何等神圣的诗情,使得市府的墙壁光彩夺目。
最后几句话引起我们谈论波维·德·夏凡的胸像。
在认识这位画家的人看来,这座像是维妙维肖的。
罗丹说:他有高耸的头,头盖坚而圆,好象生来是为戴盔帽似的;胸部突出,好象惯于穿甲,很容易使人设想他是在巴维城弗朗索瓦一世的身边为了保全光荣而作战的人。
在这座胸像中,的确看得出古老民族的杰出人物——宽广的头额和端庄的眉毛显示出他是哲学家:搜罗万物的稳静的目光显示出他是伟大的装饰画家,崇高的风景画家。
没有一个近代的艺术家,比起这位《惹纳维埃芙圣女》的作者来,更受到罗丹的赞叹和热烈的敬意的了。
他叫道:可以说他曾经生活在我们中间,可以说这位置身于艺术最光辉的时代中的天才作家,曾和我们说过话;我曾见过他,我曾握过他的手。
就象我曾经握过尼古拉·普桑[14]的手一样。
啊!这句话多么有意思!把一个同时代的人放到过去的时代中,使他和过去时代中最光辉的一个作家处于同等地位,而且想象到和这位半神有过实际接触而深深感动。还有比这种景仰更动人的吗?
罗丹继续说:
波维·德·夏凡不喜欢这座像,这真是我的事业中的一桩伤心事——他以为我丑化了他,变得滑稽可笑。可是我确信,在这雕像中,表现了我对他的无限热诚和尊敬。(参看附图30,系另一座夏凡像)
夏凡的胸像使我想到若望·保罗·劳伦斯[15]的胸像,这座像也在卢森堡美术馆中。
圆圆的头,生动而兴奋,几乎在狂喘的脸——这是一个南方人。表情有些笨拙粗硬,远古的幻像迷惑了他的眼睛——这是人类还处于强暴的半开化时代的一位画家。
罗丹告诉我:
劳伦斯是我相识最久的一个老友。在国葬院的壁画中,他把我画成墨洛温朝[16]的战士,看着惹纳维埃芙圣女的死亡。
他爱我之心始终如一。《加莱义民》的订件就是他介绍的。我在这订件上,实在没有得到什么,我交出六个铜像而所得的代价只能做一个。但是我非常感激他,推动我创作出一件好作品。
我十分高兴为他塑像。他以友好的态度埋怨我把他塑成张嘴的样子,我回答他说,根据他圆圆的脑盖,很可能他是西班牙古代的维齐峨特族的子孙,这一族的特色是下颚骨凸起。但是我不知道有关人种学的这一观察,他是否认为正确。
这时候,我看见法尔居埃[17]的翻制的胸像。沸腾暴烈的性格,满脸条纹和肉痣好象经过暴风雨的土地;老兵的胡子,密密的短发。(参看附图31)
这是一头小公牛。——罗丹向我说。
不错,我看见粗大的颈项,皮肉折叠着,象牛脖子一样;方方的前额,斜着顽强的头颅,预备向前突进。
一头小公牛!罗丹常把人比作动物。某人,颈项粗大,动作机械,是一只左啄右啄的鸟儿;另一人,过分可爱,过分媚人,是一只长毛垂耳的西班牙狗,等等。这些比喻,很明显,是有助于思维的——将人类的状貌分成普遍类型的那种思维。
罗丹还告诉我,他和法尔居埃是如何交成朋友的。
他说:是在作家协会拒绝我的《巴尔扎克像》的时候。在这以前法尔居埃受到委托,来订这座像,以他的友谊向我证明,他绝对不赞同别人对我的讥评。由于彼此同情,我建议为他作一胸像。胸像完成了,他认为非常成功;甚至他,我是知道的,替这胸像辩护,反驳那些在他面前批评这件作品的人。他也为我塑像,塑得非常好。
后来,我在罗丹家里还看见一座贝特洛[18]像。
这座像作于这位伟大的化学家逝世的前一年。这位学者想着他已完成的工作——他在沉思。他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一个人在毁灭了的古时信仰的面前,一个人在已经窥破了许多秘密但仍是奥妙无穷的自然面前,一个人在天渊之边;他多虑的头额,低垂的眼睛,忧郁之中带着苦痛。这个美好的头面,象是现代智慧的表记;所谓现代智慧,是饱餐学问,困于思想,终于向自己提出“何必”这个问题。
那些胸像,刚才我赞美过的,我的主人和我谈到的那些胸像,现在齐集在我的脑中,对我好象是现代文献的最丰富的宝藏。
我对罗丹说:如果说乌东写下了十八世纪的回忆录,那末你,你制作了十九世纪末期的回忆录。
你的风格比乌东的更辛辣,更强烈;你的表达比较不那么优美,但是更自然,更有戏剧性,如果我可以这样说。
怀疑论,在十八世纪是文雅而带讥讽的,在你身上则变为粗暴而刺心了。乌东的人物较富于社会性,你的人物则更为凝集;乌东的人物是批评一个政体的恶习,你的人物好象把人生的价值当作问题,而且因为种种欲望难以实现而苦痛。
于是罗丹说:
我做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我从没有说过谎话。我从没有阿谀我同时代的人。我所作的胸像常常不能讨人喜欢,因为总是太坦率了。当然这些作品有一种好处,那就是真实性。但愿这种真实性成为这些作品的美点!
[1]服尔泰(J.F.M.A.Voltaire,1694—1778),法国文学家、哲学家。
[2]富兰克林(B.Franklin,1706—1790),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政论家。米拉波(H.G.R.Mirabeau,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政论家。华盛顿(G.Washington,1732—1799),美国独立战争领导者。
[3]昂奈(Jean Jacques Henner,1829—1905),法国画家。
[4]拉·封丹(La Fontaine,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5]卢梭(J.J.Rousseau,1712—1778),法国文学家、哲学家,《忏悔录》的作者。
[6]狄奥吉尼(Diogenes),纪元前五世纪希腊哲学家。梅尼普(Menipps),纪元前三世纪希腊哲学家。
[7]米拉波本是贵族,李凯蒂伯爵是他世袭的封号。
[8]圣西门(L.R.Saint-Simon,1675—1755),法国著作家。
[9]皮萨奈洛(Anfonio Pissanello,1395—1455),意大利画家,纹章制作家。
[10]达鲁(Jules Dalou,1838—1902),法国雕塑家。
[11]罗歇福尔(Henri Rochefort,1830—1913),法国政论家。
[12]勒勃伦(Charles Lebrun,1619—1690),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画家、建筑师、装饰艺术家。
[13]波维·德·夏凡(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法国画家,善作装饰性壁画。
[14]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法国画家。
[15]劳伦斯.(Jean Paul Laurens,1838—1921),法国历史画家。
[16]墨洛温为法兰克王国的朝代名,公元481—752年。
[17]法尔居埃(Jean Alexandre Joseph Falguière,1831—1900),法国画家,雕塑家。
[18]贝特洛(Marcelin Berthelot,1827—1906),法国化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