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塑造
一个黄昏,我到工作室里来拜访罗丹;当我们谈话的时候,天很快就黑了。
你有没有在灯光中看过古代的雕像?——我的主人忽然问我。
“没有!”我有些惊讶地回答。
他说:这使你觉得奇怪,也许以为不在白天看雕刻是一种古怪的想法。
当然,自然的天光是最适宜于全面地欣赏一件美好的作品……但是,请等一等!……我想请你参加一种实验,这种实验一定能给你一些启发……
他一面说,一面点着了灯。
他拿了灯,领我到工作室的一角,一个没有座子的石像旁边。
这是古代仿作的梅迪奇的维纳斯像,精美小巧。罗丹把这座像放在那里,是想在工作的时候,借以激起自己的灵感。
“你走近些!”他向我说。
他把灯逼近雕像,尽可能地逼近,让灯光掠过雕像的腹部。
“你注意到什么吗?”他问。
第一眼,我就被这种启发深深地吸住了:这样安排的灯光,使我在石像的表面上确实看见从没有想到的许多轻微的起伏。
我把情况告诉了罗丹。
“对!”他同意地说。
随后他又继续道:
“请你好好地瞧!”
同时,他推移放着维纳斯像的转盘,很轻,很慢。
转动的时候,我在整个腹部上注意到无数看不见的起伏——原来最初以为很简单,实际上却是复杂无比。
我把我的观察告诉了这位雕塑大师。
他点点头微笑。
他又说:“妙不妙?你得承认,你想不到会发现那么多细微的地方。你瞧,连接腹部与大腿的山谷,不断在起伏……臀部的富有肉感的曲线,你要细加玩味……现在你瞧那里……腰部的令人消魂的浅涡。”
他低声说话,带着一种虔诚的热爱;象情人似的,俯身在这座石像上。
这是真的肌肉!——他说。
满面春风地,他又加了一句:
真好象是在接吻与爱抚的气氛中塑成的!
然后,他忽然把手平放在像的臀部上:
抚摸这座像的时候,几乎会觉得是温暖的。
过了一会,他说:
好吧!那末一般人对于希腊艺术所下的断语,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有人说,古人崇拜理想,认为肉体是庸俗卑鄙的而加以轻视(尤其是学院派传播这种论调);又说什么古人在他们的作品中,不愿意表现物质的种种细微之处。
有的人以为古人要教训人类,他们用单纯的形式,创造一种只能诉诸理智而不愿意满足官感的抽象的“美”。
持有这种论调的人,用了自以为在古代艺术中找到的例子来修正自然,割裂自然,把自然压缩成干枯的、冷漠的、极其平板的和真实无丝毫关系的轮廓。
刚才你证明了他们的错误达到何种程度。
无疑的,希腊人以他们强烈的逻辑精神,本能地把要点表达出来。他们特别强调人类典型的主要线形;可是,他们从没有把有生命的细节取消。他们满意于把有生命的细节包括、溶化在整体中;因为他们热爱平静的节奏,他们自然地减弱了次要的起伏,以免损害某种运动的宁静;然而他们避免完全去掉。
他们从没有把谎话当做一种方法。
对于自然充满了敬和爱,他们所表现的总是他们所看见的;而且在任何机会,他们都尽情地显示出对于肌肉的热爱,如果以为他们蔑视肌肉,那是可笑的。在任何民族中,没有比人体的美更能激起富有官感的柔情了;在他们塑造的形象上,飘荡着一种沉醉的神往。
这样也就说明了,希腊艺术和学院派的假理想之间有难以置信的差异在分隔着。
对于古人,线的应用,是细节的集成,是一个总和;而学院派的单纯化,是贫乏,是空洞的浮肿。
希腊的雕刻,生命使它们跳动的肌肉显得灵活而温暖;至于学院派艺术的脆弱的玩偶,死亡使它们显得冰冷。
他停了一会,又说:
我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在这座维纳斯像前,我们所得到的印象是真实的生命。你知道这是由于什么产生的呢?
是由于塑造的科学。
你也许觉得这是一句平凡的话,但是过一会你会估量到这句话的极端重要性。
“塑造的科学”,是一个名叫贡斯当的先生教给我的——他那时在我学做雕塑的那个装饰工作室中工作。
有一天,他看见我拿着泥巴,正在做一个装饰着叶子的柱头。
他向我说:“罗丹,你做得不好——所有的叶子显得平板,因而不象是真的。你做叶子的时候,要使它的尖端向你直射过来,这样,观众便有立体的深度感觉。”
我遵从他的教训,对于我所得的良好结果,非常惊讶。
贡斯当又对我说:“好好记着我要对你说的话吧,你以后做雕塑的时候,千万不要看形的宽广,而是要看形的深度……,千万不要把表面只看作体积的最外露的面,而要看作向你突出的或大或小的尖端,这样你就会获得塑造的科学。”
这个原则,对于我,是一个惊人的收获。
我塑像的时候就应用这个原则。我不去想象人体的各部分好似平板的表面,我却把这些部分表现得好象内在体积的突出。我在人体四肢的每次鼓动中,尽力使人感到每条筋骨,都妥贴地在皮肉之内;是往深度发展的。
所以我的人物的真实,不是浮面的;而是好象生命本身一样,是自内至外的……
于是我发现古人正是应用了这种塑造的方法;而且正是由于这种技术,他们的作品才能同时具有蓬勃的生气和颤动的柔软。
罗丹又看了看美妙的希腊维纳斯像,忽然道:
照你的意见,葛赛尔,色彩是画家的特点呢,还是雕塑家的?
“当然是画家的!”
那末,你仔细看看这座像罢。
他说过以后,尽量举起灯来,为的要从高处照耀这古代的雕像。
他说:你瞧照在乳房上的强烈的光,肌肉上的有力的暗影;你瞧这些金光,象云雾一般的,在神圣的身躯最细致部分上颤动的微光;这些明暗交接线,处理得如此精微,好象要溶化在空气中。你觉得怎样?这难道不是黑与白的卓绝的交响曲吗?
我应该承认这些话。
他接着说:虽然这似乎很不合情理,然而伟大的雕塑家是和最优秀的画家,尤其是和最优秀的版画家,同样是色彩家。
他们如此巧妙地布置起伏,光影明晦,配合得如此相宜,使得他们的雕刻象光彩闪烁的腐蚀版画一样有味。
而色彩——我还是要提到这一点——象雕塑精美的花朵,这两种特点常结合在一起;正是由于这样,雕刻方面所有的杰作,都有着光辉灿烂的活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