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神秘性
一天早晨,我到侔峒去看罗丹,有人在屋子的走廊里告诉我说,他病了,在屋中静养。
我正打算出来的时候,忽然楼梯上的门开了,听见这位大师叫我:
请上来,你会使我高兴的!
我急忙上去,只见他披着睡衣,头发蓬松,脚穿便鞋,坐在熊熊的炉火前,因为正是十一月。
他说:每年这个时候,可以准许我生病。
“???”
罗丹说:是呀!在所有其他时间内,工作那么忙,事务那么多,时常要操心,简直喘不过气来;但是疲劳愈压愈重毫无办法,所以将到岁末的时候,不得不停止几天工作。
我一面听他的知心话,一面望着墙上的大十字架,架上钉着有原形四分之三大小的一个基督像。
这是一个着色的雕塑像,质地很好。神圣的尸体好象庄严的布悬挂在受罪的木架上——肌肉受伤,染血,呈惨绿色,低着头苦痛地忍受着这样死去的天人,似乎永远不会复活了,因为这是彻底神秘的牺牲。
罗丹向我说:你赏识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像很奇特,是不是?这座像,因为具有写实主义的风格,令人想起布尔谷地方的圣克斯多教堂中的那一座,如此动人,如此骇人,可以说如此可怕,真象是一具尸体的标本……
实际上这里的基督像,比较起来是不太粗野的。躯体和手臂的线条,多么纯粹和谐!
当我看见我的主人正在出神入化,我有意问他是否信仰宗教。
他回答我说:那要看对于这个字的解释如何了,如果把信教理解为仅仅限于执行某些仪式,崇奉某些信条,那当然我不是教徒。在我们这个时代谁还信教呢?谁能扔掉他的批评精神和理智呢?
但是,在我看来,宗教不等于不清不楚地念些经文。宗教是对世界上一切未曾解释的,而且毫无疑问不能解释的事物的感情;是维护宇宙法则,保存万物的不可知的力量的崇拜;是对自然中我们的官能不能感觉到的,我们的肉眼甚至灵眼无法得见的广泛事物的疑惑,又是我们的心灵的飞跃,向着无限,永恒,向着知识与无尽的爱——虽然这也许是空幻的诺言,但是在我们的生命中,这些空幻的诺言使我们的思想跃跃欲动,好象长着翅膀一样。
在这种意义上,我是教徒。
现在罗丹正面对着壁炉,随着木柴迅速如波的火光,移动他的视线。
他又说:
如果宗教不存在的话,我要创造一种宗教。
真正的艺术家,总之,是人类之中最信仰宗教的。
一般人以为我们只用官能生活着,满足于表象世界。有人把我们当作孩子,醉心于鲜明的颜色,而且象玩耍木偶一样玩耍形体……这就没有很好地了解我们。在我们看来线条和色调不是别的,是内在真实的标志;我们的目光透过表面一直潜入内心,当我们后来表现这些轮廓时,便会用内涵的精神丰富轮廓本身。
名副其实的艺术家,应该表现自然的整个真理,不仅外表的真理,而且特别是内在的真理。
当一位优秀的雕塑家塑造人体时,他表现的不仅是肌肉,而且是使肌肉运动的生命……甚至更超过生命,他表现的是一种威力,这种威力使肌肉成为肌肉,而且给予肌肉以优美或强壮,或爱的魔力,或不驯的粗暴。
米开朗基罗创造的力量在他生动的人体肌肉中发出吼声……路加·德拉·罗皮亚[1]创造的力量,则是神圣的微笑——所以每位雕塑家,由于性情不同,给予“自然”的灵魂也有所不同,或是可怕的,或是温柔的。
风景画家也许更进一步——不仅在动物身上看见宇宙灵魂的反映,而且在树木、荆丛、原野、山丘中也看见。一般人看来不过是树木和土地,在伟大的风景画家眼中,却象是硕大动物的形相。柯罗在树顶上、草地上和水面上看见的是善良;米莱在这些地方所见的却是苦痛和命运的安排。
伟大的艺术家,到处听见心灵在回答他的心灵。什么地方找得到比他更信宗教的人呢?
雕塑家不是在作礼赞的举动吗?当他看见研求的形体具有雄伟性格的时候,当他知道把易逝的线条固定为永恒的典型的时候,当他似乎通过神性领会到这是概括所有人物的不变的标志的时候。譬如,请你看一看埃及雕像家的杰作,人像或动物像,你说主要轮廓的加意刻划,其动人的效果是否象一首神圣的颂歌。使概括种种的形体,就是说既显示出这些形体的逻辑性而又并不去除它们的生动的真实性,凡是有这样天才的艺术家,是会激起同样的宗教情绪的——因为他把他在不朽的真理前亲自感受到的东西传给我们。
我说:“这有些象访问奇异的‘母亲’王国的浮士德的感受——在那里浮士德和永恒的女性谈起伟大的诗人;而且在那里,他默察人间现实的生生不息的思想,这些思想瑰伟而稳固。”
罗丹叫道:多么壮丽的场景,歌德有那么辽阔的幻象!
他继续说:
神秘好象空气一样,卓越的艺术品好象浴在其中。
的确,这些卓越的作品表达了天才作家在“自然”前面的感受。这些作品是用了人的头脑在“自然”中所能发现的光明和美来表达“自然”的,但也必然要碰到包围着极其渺小的可知世界的那广漠无垠的“不可知”;因为我们在世间所能感到的和所能理解的,仅仅是事物的一端,而事物只能够借此一端,才呈现在我们面前,影响我们的官能和心灵。至于其他一切,则伸入到无穷的黑暗中;甚至就在我们身边,隐藏着万千事物,因为知觉这些事物的机能我们并不具备。
罗丹静默了一会,我也没有说话,只背诵了维克多·雨果的诗句:
我们从来只见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里。
人类受到的是果而不知道什么是因:
所见的一切是短促、徒劳与疾逝。
罗丹笑着说:诗人说得比我好。
他继续道:
好的作品是人类智慧与真诚的崇高的证据,说出一切人对于人类和世界所要说的话,然后又使人懂得,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是不可知的。
每一杰作都有这种神秘性,总有一些迷惑。你也晓得芬奇的画提出多少谜;但是我不该以这位伟大的神秘家来作例子,因为我的论点在他身上太容易证实了。还是看看乔尔乔内[2]崇高的《田园合奏》吧!这是表现生活之甜蜜愉快,但是却蒙上一层醉人的忧郁;什么是人类的快乐?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人生的哑谜!(参看附图43)
如果你乐意,我们来谈谈米莱的《拾穗》吧!其中一个妇女,在烈日之下疲劳不堪,立起来远望。我们似乎懂得她,通过心灵的一闪,在受损害的头脑中提出一个问题:何必呢?(参看附图44)
这就是弥漫在整个作品中的神秘。
何必要有这种规律,把人类牢系在生活之上,使他们受苦呢?何必要用这种永恒的诱惑,使他们喜爱生命,可是生命又那么苦痛呢?苦恼的问题!
这不仅是基督教文明时代的杰作会给人这种神秘的印象,在古代艺术的杰作前,譬如说,在巴狄农神殿里的三位“命运女神”,人们也有同样的印象。我称之为“命运女神”,因为这是习用的称呼,虽然有些学者认为这些石像是表现别的女神的;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不过是三个坐着的女人,但是她们的姿态如此宁静,如此尊严,好象具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瑰伟的性质。的确,无限的神秘高临在他们之上——那是无形的、永恒的“理性”,整个自然要服从这个理性,这三位女神也就是这个理性的侍女。(参看附图46)
所有的大师就这样地前进着,直闯“不可知”的禁地。可惜有几个碰伤了头额,有几个想像力比较愉快,在墙内神秘的果园里听到了飞鸟的和鸣。
我用心听我的主人发表他对艺术的宝贵见解。强迫他坐在熊熊的炉火前休息的那种疲乏,好象反而使他的精神更为自由,更加兴奋地投入梦想。
我把话题转到他自己的作品上去。
我对他说:“大师,你总是谈别的艺术家,对你自己却一字不提,而你又是神秘性最浓的艺术家之一。在你最微小的一些雕刻上,都有一种象是不可见和不可解的苦痛。”
他用讥笑的神气看我一眼说:呵!我亲爱的葛赛尔,既然我在作品中表达了某些感情,那末用言语来唠叨是毫无好处的,因为我不是诗人,而是雕塑家。我的作品里的感情应该容易了解;否则的话,等于我自己没有体验过。
“你说得对:这是要群众去发现的。我在你的灵感中观察到的神秘,让我来告诉你;请你也告诉我这种看法是否正确。
我觉得对于人类,你特别关心的,是束缚在肉体中的灵魂的莫名的不安。
在你的一切雕像中,总是心灵不顾肉体的沉重和卑怯,向着幻梦飞跃。
在《施洗者约翰》雕像中,一个沉重的,几乎粗鲁的人体组织向前伸展,而且好象被超越人间的神圣的使命所掀起一样。在《加莱义民》中,热爱崇高之永生的灵魂,牵引趔趄不前的肉体去受刑,好象向肉体喊出这句名言:‘你在发抖,臭皮囊!’在《思想者》中,妄想拥抱‘绝对’的冥想,努力把一个强壮的身体抽缩,压弯成球形。甚至在《吻》中,肉体在焦虑地战栗着,好象预先感到两个灵魂所希求的不可分的结合是不能实现的。在《巴尔扎克》中,被莫大的幻象迷惑的这位天才,抖动他的病体象抖动一块破布,因为这害他失眠,逼他受苦。(参看附图32)
是不是这样,大师?”
我同意你的话。——罗丹抚摸他的长须沉思地说。
“在你的胸像中,也许更加显露出这种勇敢的精神反抗物质的锁链。
你的作品几乎都会令人想起这位诗人的佳句:
如同鸟儿飞时弯折了树枝,
他的灵魂损坏了自己的身躯!
你表现的著作家都低着头,好象他们被压在自己的思想的重量下。至于你表现的艺术家,他们都正视眼前的‘自然’,但是他们似有怒意,因为幻想把他们牵引到所能看见、所表现的事物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陈列在卢森堡美术馆里的那座雕像,是你的杰作:那个女子斜倚着,摇着身子,好象迷恋的灵魂潜入梦的深渊。
总而言之,你的胸像往往使我想起伦勃朗的肖像画:因为这位荷兰大画家也要明显地表达这无穷的召唤,他用一道下射的天光,照耀人物的头额。”
罗丹激动的喊道:将我比作伦勃朗,真是不恭!比作这艺术中的巨人,伦勃朗!那里的话,我的朋友……在伦勃朗面前,我们应该俯首,不要把任何人和他相提并论!……
但是你已经抓住要领了,当你看了我的作品觉察出我的灵魂向往着无边的真理,向往着自由的也许是虚幻的王国。的确,使我感动的就是这种神秘。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
艺术是一种宗教,现在你信不信?
我回答他说:“当然。”
于是他俏皮地说:
但要紧的就是要记住,对于那些愿意信奉的人,这种宗教的第一诫,是要懂得好好地塑造手臂、身段和大腿!
[1]路加·德拉·罗皮亚(Luca della Robbia,1399—1482),意大利雕塑家。
[2]乔尔乔内(Giorgione da Castelfranco,1478—1510),意大利威尼斯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