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提要】 本卷具体分析了人性与物性的根本区别,正确区分了感觉器官和思维器官不同的作用。肯定人有认识和掌握善的能力。基本观点是:一、人性与物性根本不同,区别在于人不仅有自然欲望,而且有思维能力。人的感觉能进入思维的高度,从而认识幷掌握善。二、人认识客观事物的过程是:耳目鼻口等感觉器官接触客观事物,思维器官作出判断,找出它的条理。理义就是客观事物的条理,懂得了理义,也就是懂得了善,就能正确地节制欲望,使它符合善。三、善的标准,就是人们公认是对的。所谓性善,就是指人超过其它动物,具有认识善和掌握善的能力和素质。四、着重批判了把人性看作是礼派生的观点,把人的欲望和知觉能力看作是私心邪念,因此理被人欲所污坏的谬说。戴震认为这种人根本不懂得理这个名称的由来,只看到人的欲望违背善的一面,而看不到人的欲望符合善的一面。
戴震在本卷中所阐述的人有“大远乎物”的知觉能力的观点,在认识史上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他正确区分了人的感觉器官和思维器官的不同作用,坚持了“从物到感觉和思想”[3]的唯物主义的认识路线。这对批判程朱的唯心主义先验论和天赋道德论,都具有积极意义。但他不懂得社会实践对于人的认识的作用,他对“性善”的解释,虽然不同于孟轲,但由于脱离人的社会性,就不可能同孟轲的先验的性善论眞正划清界限。
物之离于生者,形存而气与天地隔也①。卉木之生,按时能芒达已矣;飞走蠕动之俦,有觉以怀其生矣;人之神明出于心,纯懿中正,其明德与天地合矣②。是故气不与天地隔者生,道不与天地隔者圣,形强者坚,气强者力,神强者巧,知德者智③。气之失,暴;神之失,凿;惑于德,愚④。是故一人之身,形得其养,不若气得其养;气得其养,不若神得其养;君子理顺心泰,霩然性得其养⑤。人有天德之知,有耳目百体之欲,皆生而见乎才者也,天也,是故谓之性⑥。天德之知,人之秉节于内以于天地化育侔者也;耳目百体之欲,所受中而不可踰也⑦。是故义配明,象天;欲配幽,法地⑧。五色,五声,五臭,五味,天地之正也⑨。喜怒哀乐,爱隐感念,愠懆怨愤,恐悸虑叹,饮食男女,郁悠蹙咨,惨舒好恶之情,胥成性则然,是故谓之道⑩。心之精爽以知,知由是进乎神明,则事至而心应之者,胥事至而以道义应,天德之知也⑪。是故人也者,天地至盛之征也,惟圣人然后尽其盛⑫。天地之德,可以一言尽也,仁而已矣;人之心,其亦可以一言尽也,仁而已矣。耳目百体之欲喻于心,不可以是谓心之所喻也,心之所喻则仁也;心之仁,耳目百体莫不喻,则自心至于耳目百体胥仁也⑬。心得其常,于其有觉,君子以观仁焉;耳目百体得其顺,于其有欲,君子以观仁焉⑭。
① 形:指生物的形体。气:这里指根源于五行阴阳的生命活动力。
② 芒达:指植物茁壮生长。蠕动:指凭借身体曲伸而行动的动物,如蚯蚓。俦(ch6u仇):辈,伴。引申为类。怀:抱。引申为维持,维护。这句意为:植物与时令相适应才能茁壮生长;动物有感觉能力才能维持生存;人的思维出于心,美好正确,这种美好的德行与自然规律相符合。
③ 道:指人道。圣:最高的品德和才能。神:指精神。德:指天地之德。
④ 暴:损害,损伤。凿:穿凿。引申为不通事理。惑于德:惑,迷乱。指不明天地之德。
⑤ 理顺心泰:思想符合客观规律而心里感到舒坦。霩(kuò扩)然性得其养:霩然,原义为明朗开扩的样子,这里是充分的意思。人性充分地得到保养。
⑥ 这句意为:人有认识自然规律的能力,有耳目百体的欲望,这些都是人生来具有而在才质方面的表现,是自然的,所以叫做性。
⑦ 不可踰:踰,同“逾”,逾越。指有一定范围。中:适中,恰当。这句意为:认识自然规律的能力,是人心秉受五行阴阳之气而控制自己同自然界运动变化规律相一致的东西;耳目百体的欲望,是恰当地秉受五行阴阳之气而有一定范围的东西。
⑧ 配:相当。明:光明。象:象征。天:指阳。幽:幽暗。法:效法。地:指阴。
⑨ 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五声:指古代音乐中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五臭:指羶、焦、腥、香、朽五种气味。五味:指酸、苦、甘、辛、咸五种味道。正:正常现象。
⑩ 隐:怜悯,哀痛。感:亦作憾,怀恨。念:思念,怀念。愠(yùn运):含怒。懆(cǎo草):忧愁不安。恐:惧怕。悸(jì季):惊慌。虑:思虑。叹:叹息。郁:闷闷不乐。悠:同“忧”。蹙(cù促):愁苦。咨(zī资):哀叹。舒:暢快。
⑪ 精爽:指感觉,感性认识。知:认识。应:反应;当,对待。这句意为:人心通过感觉来认识事物,而认识由感觉而进入思维,那么人在接触事物而思想产生反应时,都能用道义这个准则来对待它,这就是天德之知。
⑫ 征:象征,表现。盛:多,完美。这句意为:所以说人是天地最完美的征象,只有圣人才能充分体现它。这里戴震认为人是“天地至盛之征”,具有合理因素;但是他又认为只有圣人才能“尽其盛”,这是英雄史观的表现。
⑬ 喻:明白,明了。这句意为:耳目百体的欲望能被心所明了,而不能说成是心本身就明了的,心本身所明了的则是仁;心具备了仁,耳目百体没有不反映出来有一定欲望的,那么从心到耳目百体就都符合仁了。
⑭ 这句意为:心掌握了客观事物的常规,在它有知觉活动的时候,君子从而看到了仁的表现;耳目百体顺应自然,在它具有欲望的时候,君子从而看到仁的表现。
《传》曰:“心之精爽,是谓魂魄①。”凡有生则有精爽,从乎气之融而灵,是以别之曰“魄”;从乎气之通而神,是以别之曰“魂”②。《记》有之:“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③。”有血气,夫然后有心知,有心知,于是有怀生畏死之情,因而趋利避害。其精爽之限之,虽明昧相远,不出乎怀生畏死者,血气之伦尽然④。故人莫大乎智足以择善也;择善,则心之精爽进于神明,于是乎在⑤。是故天地之化,呈其能,曰“鬼神”;其生生也,殊其用,曰“魂魄”⑥。魂以明而从天,魄以幽而从地;魂官乎动,魄官乎静;精能之至也⑦。官乎动者,其用也施;官乎静者,其用也受。天地道施,地之道受;施,故制可否也;受,故虚且听也⑧。魄之谓灵,魂之谓神;灵之盛也明聪,神之盛也睿圣;明聪睿圣,其斯之谓神明欤⑨!
① 《传》(zhùan赚):即《左传》,儒家列为经典之一。旧传春秋末鲁国人左丘明著,近人多认为是战国初期人编的。它较详细地记述了东周主要诸侯国的盛衰兴亡,还保存了一些夏、商、西周的事迹和传说,在我国古代史学和文学上有一定价值。魂魄:魂,指人的精神,象征阳的一面;魄,指人的形体,象征阴的一面。引文见《左传·昭公廿五年》。
② 融:和,合。灵:指耳目百体。通:暢,不断往来。引申为运动不息。这句意为: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有感觉,从五行阴阳之气融合而成形体来说,特称它为“魄”;从五行阴阳之气不断运动而产生精神来说,特称它为“魂”。
③《记》:指《大戴礼记》。引文见《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精气:《大戴礼记》认为精气是神灵,是精神性的东西,是事物的根本。戴震则认为精气是精细的气,是一种高级的物质,他说:“精气为物者,气之精而凝”(《答彭进士允初书》)。
④ 远:相差很大。伦:类。这句意为:人和动物受感觉能力的限制,虽然明和暗相差很大,都不外乎有怀生畏死的情欲,有血肉的东西都是这样。这是戴震自然人性论的一个观点,对于反对程朱的“存理灭欲”的反动观点,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他把社会的人与动物相提并论是不科学的。
⑤ 择善:择,拣选。选择善,指按仁、义、礼等伦理道德规范办事。这句意为:人的最大特点,就是人的智慧足以按仁义礼等善的规范办事。能按善的规范办事,那么感觉就进入思维,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这里。
⑥ 这句意为:所以阴阳二气运动变化表现出来的能力,叫“鬼神”,在阴阳二气不断运动发展过程中表现出不同的功用叫“魂魄”。
⑦ 官:主管。这句意为:魂是光明的,属于天,魄是幽暗的,属于地;魂主管动,魄主管静;这是精气的最高功能。
⑧ 施:给予。受:承受,接受。制:决定。虚:空虚。引申为容纳。听:听从,顺从。
⑨ 盛:强盛,旺盛,饱满。明:看得明白。聪:听得清楚。睿(ruì锐):认识深刻。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①。”血气心知之得于天,形色其表也。由天道以有人物,五行阴阳,生杀异用,情变殊致②。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阴阳,征为形色。其得之也,偏全厚薄,胜负杂糅,能否精觕,清浊昏明,烦烦员员,气衍类滋,广博袭僢,閎巨琐微,形以是形,色以是色,咸分于道③。以顺则煦以治,以逆则毒④。性至不同,各呈乎才。人之才,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从生,而官器利用以驭;横生,去其畏,不暴其使⑤。智足知飞走蠕动之性,以训以豢;知卉木之性,良农以莳刈,良医任以处方⑥。圣人神明其德,是故治天下之民,民莫不育于仁,莫不条贯于礼与义⑦。
① 形色:人的形体容貌,即才质。天性:上天赋于人的善性。践形:指把人固有的“善性”体现在形体上。引文见《孟子·尽心上》。这里,孟轲宣扬的是先验的性善论和天才论。戴震在下文对这句话作了自己的解释,借以说明人的形体容貌根源于自然界,肯定人具有认识自然驾驭万物的才能,这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他又夸大圣人的作用,则是错误的。
② 生杀:物质的两种作用。生,指促进作用;杀,指抑制作用。古代五行说中有相生相克的说法,也就是生杀作用。如木能生火,火能克金。这句意为:人和物是从天道产生的,由于五行阴阳相生相克的作用各不相同,情况是千变万化的。
③ 胜负杂糅:优和劣混杂。精觕(cū粗):精细与粗糙。烦烦员员:烦杂众多。气衍类滋:各种事物不断滋生发展。袭僻(chuǎn喘):重同背离,即相同与不相同。閎(hōng宏)巨:巨大。琐微:细小。
④ 煦(xù序):温和。引申为欣欣向荣。治:安,秩然有序。逆:背逆,违背。毒:害,伤害。这句意为:顺应自然规律,人和物就能欣欣向荣而秩然有序地发展,违背自然规律,就会受到伤害。
⑤ 从(zòng纵)生:指人。横生:指动物。暴:害,妨害。这句意为:人可以利用他的器官来驾驭万物;动物,去掉它对人的害怕,就不妨害对它的驱使。
⑥ 驯(xún询):驯化,驯服。豢(huàn换):饲养。莳(shì士):栽种,移种。刈(yì义):收割。任:用。这句意为:人的智力完全知道动物的特性,对它加以驯服和饲养;知道植物的特性,有经验的农民就按照它的生长规律来栽种和收割,有经验的医生就用药处方。
⑦ 条贯:贯通。这句意为:圣人通过思维正确认识天德,因此治理天下的老百姓,老百姓就没有不受仁的化育,没有不贯通礼义的。
《洪范》曰:“敬用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①。”道出于身,此其目也②。“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③。”幼者见其长,知就敛饬也,非其素习于仪者也;鄙野之人或不当义,可诘之使语塞也④。示之而知美恶之情,告之而然否辨;心苟欲通,久必豁然也⑤。观于此,可以知人之性矣,此孟子之所谓“性善”也⑥。由是而达诸天下之事,则“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⑦。
① 敬:对己常警惕,对人恭恭敬敬。这是儒家的一种内心修养功夫。
② 目:条目,项目。这句意为:人道从人的日常行为中表现出来,貌言视听思是它的五个方面。
③ 引文见《洪范》,意为:容貌称为恭敬,说话称为顺从,看称为明白,听称为清楚,思虑称为深刻。
④ 敛饬(chì赤):收敛不敢放肆。素:平素,平常。仪:礼节。鄙野之人:乡下人。或不当义:或许不符合义的。诘(jié洁):追问,质问。
⑤ 苟:假使,如果。豁然:形容开朗通达。这句意为:用礼义指点他就会认识美恶,把礼义告诉他就会辨别是非;心如果想要通达事理,久而久之必然会明白的。
⑥ 性善:孟轲人性论的一个基本观点。所谓性善,就是说每个人都具有仁、义、礼、智等先天的道德观念;只是这种先天的善性,劳动人民不能保存它,统治阶级才能保持和发扬它。在这句中,戴震借解释孟轲的“性善”为名,实际是强调通过后天教育人人都可以认清美恶,辨别是非,与孟轲的先验性善论是有区别的。
⑦ 引文同上。作:则,为。从:顺从,随。乂(yì意):治理,安定。哲:智慧。谋:善于思考。
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①。”当孟子时,天下不知礼义之为性,害道之言纷出以乱先王之法,是以孟子起而明之②。人物之生,类之殊也;类也者,性之大别也③。孟子曰:“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诘告子“生之谓性”,则曰:“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④?”盖孟子道性善,非言性于同也;人之性相近,胥善也。明理义之为性,所以正不知理义之为性者也,是故理义,性也。由孟子而后,求其说而不得,则举性之名而曰理也,是又不可⑤。耳之于声也,天下之声,耳若其符节也;目之于色也,天下之色,目若其符节也;鼻之于臭也,天下之臭,鼻若其符节也;口之于味也,天下之味,口若其符节也;耳目鼻口之官接于物,而心通其则,心之于礼义也,天下之理义,心若其符节也;是皆不可谓之外也,性也⑥。耳能辨天下之声,目能辨天下之色,鼻能辨天下之臭,口能辨天下之味,心能通天下之理义,人之才质得于天,若是其全也⑦。孟子曰“非天之降才尔殊”,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惟据才质为言,始确然可以断人之性善⑧。人之于圣人也,其才非如物之与人异。物不足以知天地之中正,是故无节于内,各逐其自然,斯已矣。人有天德之知,能践乎中正,其自然则协天地之顺,其必然则协天地之常,莫非自然也,物之自然不足语于此⑨。孟子道性善,察乎人之才质所自然,有节于内之谓善也;告子谓“性无善无不善”,不辨人之大远乎物,概之以自然也⑩。告子所谓“无善无不善”也者,静而自然,其神冲虚,以是为至道;及其动而之善之不善,咸目为失于至道,故其言曰“生之谓性”;及孟子诘之,非豁然于孟子之言而后语塞也,亦穷于人与物之灵蠢殊绝,犬牛类又相绝,遂不得漫以为同耳⑪。主才质而遗理义,荀子告子是也⑫。荀子以血气心知之性,必教之理义,逆而变之,故谓“性恶”,而进其劝学修身之说⑬。告子以上焉者无欲而静,全其无善无不善,是为至矣;下焉者,理义以梏之,使不为不善⑭。荀子二理义于性之事能,儒者之未闻道也;告子贵性而外理义,异说之害道者也⑮。
① 同然:相同的爱好。理义:仁义礼智的总称。引文见《孟子·告子上》。这里,孟轲是宣扬人们都共同爱好先验的“理义”。戴震则借以说明人们都能认识和掌握事理。
② 道:指理义。先王之法:泛指尧、舜、禹、汤、文、武等统治者所制定的治理国家的制度法令。明:辩明,阐述。
③ 这句意为:人和物的生成,气类很不相同;类,就说明性的根本区别。
④ 告子:姓告,名不害,孟轲同时代人。他的人性论的基本观点是“性无善无不善”。认为“生之谓性”,“食色,性也”,即认为人性是人生来具有的一种生理本能。用这种观点反对孟轲的性善论有一定进步意义,但它仍然是一种超阶级的人性论。引文均见《孟子·告子上》。这两句意为:孟子说:“凡是同一类的都大体相同,为什么唯独讲到人就怀疑这一点了呢?圣人也和我们同类。”在责问告子“生来具有的是性”时,则说:“狗的性如同牛的性,牛的性如同人的性吗?”这里孟轲利用告子混淆人性与物性的缺陷,为自己的性善论作辩护。戴震则借以说明人和动物的本性是不相同的,强调人能够认识自然规律。
⑤ 这三句意为:孟子讲性善,不是说人性完全相同;而是说人性相近,它们都是善的。阐明理义就是性,是用来纠正那些不知道理义是性的错误说法,所以说理义是性。自孟子以后的儒家,研究孟子的学说而不懂得他的真意,那么就把性这个概念说成是理,这是不能允许的。这里,戴震用“理义之为性”反对宋儒“性即理”的唯心主义观点,他认为理义是人们从日常生活中概括出来的行为准则,人的本性是相近的,都能明白这个准则。
⑥ 符节:古代用以核对人的身份的凭证。这里是指耳目鼻口能接受与辨别声色臭味以及心能认识客观事物的规律。在这句中,戴震提出的“耳目鼻口之官接于物而心通其则”的命题,坚持了“从物到感觉和思想”的唯物主义认识路线。
⑦ 天:这里指自然界。全:完全,齐全。
⑧ 才:同“材”。才质,资质。孟轲认为才是上天赋予的。乃若:至于。情:这里指人的思想情感。若夫:如果,至于。引文均见《孟子·告子上》,意为:“不是天生的资质如此不同”,“至于人的思想情感,都可以是善的,这就是我所说的人性善;如果有人不善,并不是天生资质的罪过。”这里,孟轲宣扬唯心主义的天才论和性善论。戴震则认为只有从人的自然才质来讲,才可以明确地断定人的性是善的。
⑨ 物:这里指动物。践:践履,履行。这三句意为:普通人与圣人之间才质的区别不象人和物那样的不同。物不能认识自然的法则,所以对自己没有节制,只是各自顺着它们的自然本性发展罢了。人有认识自然法则的能力,能按照自然法则办事,他们的自然情欲与合乎规律的自然界的现象相一致,他们的道德准则与自然界的常规相一致,这些无非是自然本性所决定的,动物的自然本性就不能这样说了。
⑩ 有节于内:能被自己思想所节制。概:一概,一律。
⑪ 冲虚:空虚。这里指人没有任何活动和表现的精神状态。之善:趋向善。殊绝:绝对悬殊,很不相同。漫:随意。这句意为:告子所说的“性无所谓善与不善”,是说人没有受外物影响而保持他本来的样子,精神没有任何活动,因此就认为这是人的最高准则;等到思想有所活动而趋向善或者不善的时候,都把它看成是不符合最高准则的,所以他说“生之谓性”;等到孟子质问他,告子并不是对孟子的话理解了以后才无话可答的,而是无法辩解人和动物的灵巧与笨拙的绝对不同,狗和牛的性又确实不同的事实,于是再也不能错误地坚持人和动物的本性是相同的了。
⑫ 荀子:即荀况(约公元前313年——前238年),战国末期赵国人。唯物主义思想家,在哲学上主张“人定胜天”,反对唯心论的“天命观”;主张“性恶论”,反对孟轲的“性善论”。他的著作保存在《荀子》一书中。这句意为:主张人的才质是性,而不认为理义是性,荀子和告子都是这样的。
⑬ 性恶:荀子提出的与孟轲的性善论相对立的人性论观点。他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人性生来就是“好利而恶害”的,如果顺着人性发展,一定会产生“争夺”、“残贼”、“淫乱”,必须通过环境的影响、后天的学习和强制的命令,才能使人去恶从善。以这种观点反对性善论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他离开了人的阶级性而抽象地谈人性的善恶,仍然是唯心主义的。劝学修身:在《荀子》一书中,有《劝学》篇和《修身》篇。荀子的教育思想,就是劝导人们要重视后天学习,按照地主阶级的道德规范办事。这句意为:荀子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必定要用礼义来教化,使它改恶从善,所以叫做“性恶”,从而进一步提出他的劝学修身的主张。
⑭ 至:善,完美。梏(gù固):古人拘住犯人两手的刑具。引申为束缚。这句意为:告子认为上等人没有物质欲望而思想平静,完全保持了无善无不善的本性,这是最好的;下等人,必须用理义来束缚他,使他不做坏事。
⑮ 性之事能:人性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欲望和知觉能力。道:指理义之为性的道理。贵:重视。外:轻视。异说:非儒家正统的学说。这句意为:荀子把礼义与性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欲望和知觉能力看作两回事,这是儒中不懂得道的;告子重视人的自然本性而轻视理义,这是危害道的异说。这里戴震对荀子和告子的评价是不恰当的。荀子认为人性是“生而好利恶害”,一定要教以理义,使之弃恶归善;告子认为饮食男女这些人的生理本能就人的本性并没有“上焉者无欲而静”的意思。其实,戴震所肯定的“耳目百体之欲”,“趋利避害”都是人的本性的观点,倒与荀子、告子是一致的。
凡远乎《易》、《论语》、《孟子》之书者,悦之说大致有三:以耳目百体之欲为说,谓理义从而治之者也;以心之有觉为说,谓其神独先,冲虚自然,理欲皆后也;以理为说,谓有欲有觉,人之私也。三者之于性也,非其所去,贵其所取①。彼自贵其神,以为先形而立者,是不见于精气为物,秀发乎神也;以有形体则有欲,而外形体,一死生,去情欲,以宁其神,冥是非,绝思虑,以苟语自然②。不知归于必然,是为自然之极致,动静胥得,神自宁也③。自孟子时,以欲为说,以觉为说,纷如矣;孟子正其遗理义而已矣④。心得其常,耳目百体得其顺,纯懿中正,如是之谓理义。故理义非他,心之所同然也。何以同然!心之明之所止,于事情区以别焉,无几微爽失,则理义以名⑤。专以性属之理,而谓坏于形气,是不见于理之所由名也⑥。以有欲有觉为私者,荀子之所谓性恶在是也;是见于失其中正之为私,不见于得其中正⑦。且以验形气本于天,备五行阴阳之全德,非私也,孟子之所谓性善也⑧。人之材质良,其本然之德违焉而后不善,孟子谓之“放其良心”,谓之“失其本心”。虽放失之余,形气本于天,备五行阴阳之全德者,如物之几死犹可以复苏⑨。故孟子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以好恶见于气之少息犹然,是以君子不罪其形气也⑩。
① 《论语》:孔丘的思想、言论、活动的记录。在他死后,由他的弟子编辑成书。宋儒朱熹把它和《大学》、《中庸》、《孟子》合编为《四书》,定为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必读的教科书。《孟子》:记载了战国中期儒家的主要代表孟轲的言行和思想。也是由他的弟子编辑成书的。这两句意为:凡是违背《易》、《论语》、《孟子》这些书的人,对于人性的说法大致有三种:从耳目百体的欲望来讲人性,认为理义是从外面来约束欲望的;从心有知觉能力来讲人性,认为人的精神是先天独有的,它本来是虚静自然的,理和欲都是后来才有的;从天理来讲人性,认为人有欲望和知觉能力,都是人的私心邪念。这三种关于人性的说法,都是反对它所不需要的东西,重视它所需要的东西。这里,戴震所指的关于人性的三种说法,第一是荀子告子的观点,第二是道家佛家的观点,第三是程朱的观点。
② 彼:那些,泛指道家佛家。精气为物;精细的气运动变化而凝聚成具体事物。宁:安静。冥(míng名):昏暗,玄远。自然:指天然的朦胧状态。这句意为:那些只重视人的精神,以为它是在人形体之先而存在的人,是看不到精气形成人和物以后才产生出精神这一事实;他们认为有形体便有欲望,因而轻视形体,把生和死看成是一回事,去掉人的情感欲望,使精神得到安宁,远离是非,断绝思虑,只讲保持人的自然状态为满足。
③ 动:指人在外物影响下进行思维活动时的状态。静:指人在没有进行思考时的状态。得:得当。
④ 纷如纷纷然。这句意为:从孟子那个时代起,以人的欲望来谈性,以人的知觉能力来谈性,说法是多的;孟子只是纠正他们离开理义来谈人性罢了。
⑤ 几微:细微。爽失:差失。止:达到的境界,程度。这两句意为:所以理义不是别的,就是大家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怎么会有共同的正确认识呢?就是人的思想达到很明确的程度,能对客观事物加以区别,而没有丝毫差错,这就称为理义。
⑥ 形气:形体气质。这句意为:那些专门把性看成是理派生的,而认为理被形体所污坏的人,是由于他们看不到理的名称是怎样来的。这里,戴震批判了程朱的性来源于先验的理而被形体所污坏的反动观点。
⑦ 这句意为:把人有欲望和知觉能力看成是人的私心邪念,荀子所讲的性恶就是指的这种情况;这是只看到人有违背道德准则而有私心邪念的一面,看不到人有符合道德准则的一面。
⑧ 验:考察,察看。这句意为:况且从人的形体根源于自然界来考察,它具备了五行阴阳的完美特性,并不是什么私,而是孟子所说的性善。
⑨ 本然之德:指人的才质所具有的认识自然规律和掌握道德准则的特性。良心:先天具有的善心。本心:良心的另一种说法。引文见《孟子·告子上》。这里,孟轲鼓吹先验的“性善”论。戴震借以说明人所以不善是违反了人的“本然之德”。
⑩ 息:生息,生长。平旦之气:平旦,天正亮的时候。孟轲认为,人本身不断产生一种善的气质,从夜晚到天亮这段时间,由于人尚未和外界事物接触,这种气质最纯真,最清明。孟轲把这种气质称之为平旦之气,也即所谓夜气。几希:还有一点点。少:少许。犹然:还是这样,仍然这样。引文见《孟子·告子上》。意为:善心虽然丧失了,通过白天黑夜的休养生息还有所滋生,特别是夜间未与外界接触之时,善的气质最纯真,最清明,这时他内心的好恶感情还有一点与一般人相近的地方。这里孟轲鼓吹人们通过内心修养,排除外物干扰,以保持和恢复先天的善性。戴震则认为人的形气来源于自然界,具有自然界的完美特性,这种特性即使有所失,仍有恢复的可能,以此批判程朱性被形气污坏的观点。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①。”人之才,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其见于思乎!诚,至矣;思诚,则立乎其大者矣。耳目之官不思,物之未交,冲虚自然,斯已矣;心之官异是②。人皆有天德之知,根于心,“自诚明”也;思中正而达天德,则不蔽,不蔽,则莫能引之以入于邪,“自明诚”也③。耳之能听也,目之能视也,鼻之能臭也,口之知味也,物至而迎而受之者也;心之精爽,驯而至于神明也;所以主乎耳目百体者也④。声之得于耳也,色之得于目也,臭之得于鼻也,味之得于口也,耳目百体之欲,不得则失其养,所谓养其小者也;理义之得于心也,耳目百体之欲之所受裁也,不得则失其养,所谓养其大者也⑤。“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虽犬之性,牛之性,当其气无乖乱,莫不冲虚自然也,动则蔽而罔罔以行。人不求其心不蔽,于是恶外物之惑己而强御之,可谓之所以异乎⑥?是以老聃庄周之言尚无欲,君子尚无蔽。尚无欲者,主静以为至;君子动静一于仁⑦。人有欲,易失之盈;盈,斯悖乎天德之中正矣;心达于德,秉中正,欲勿失之盈以夺之,故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⑧。禹之行水也,使水由地中行;君子之于欲也,使一于道义⑨。治水者徒恃防遏,将塞于东而逆行于西,其甚也,决防四出,氾滥不可救;自治治人,徒恃遏御其欲亦然⑩。能苟焉以求静,而欲之翦抑窜绝,君子不取也⑪。君子一于道义,使人勿悖于道义,如斯而已矣。
① 物交物:前一“物”字指人的感觉器官,后一“物”字指事物,即人的感觉器官与外界事物相接触。引之:指受物引诱。得之:指领悟到仁、义、礼、智等善性。大者:指心中固有的善性。小者:指耳目鼻口的欲望。引文见《孟子·告子上》,意为:耳目这类器官不会思考,因而会被外物蒙蔽,它与外物接触,就会被引诱而陷入迷途。心这个器官是用来思考的,思考就能得到天赋善性,不思考就得不到,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首先确立心中的善性,那么耳目鼻口的欲望就不能侵夺他了。这里,孟轲割裂了理性认识和感性认识的联系,鼓吹只要运用“心之官”进行思考,就能得到天赋的善性。戴震则认为人的耳目鼻口有感知能力,有声色臭味的欲望,而心有思考能力,能控制这些欲望,使它符合理义。
② 诚:原是《中庸》的一个哲学伦理概念,表示世界的精神本原和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戴震则认为切实按照仁义礼这些道德准则去办事就是“诚”。大者:指仁义礼。这三句意为:人的才质具备自然界的全部能力,与自然界完美特性相通,不就在思维活动上表现出来吗!诚,是最完美的;通过思维达到诚,就能确立仁义礼等道德准则。耳自这类感觉器官不会思考,未与外界事物接触的时候,保持虚静自然的状态罢了;心这个思维器官则不是这样。
③ “自诚明”、“自明诚”:语出《中庸》二十一章。《中庸》认为从先天具有的精神性的诚而达到自然明白善德,就是“自诚明”;通过后天的主观修养明白善德而达到诚,就是“自明诚”。这是宣扬从精神到精神的唯心主义修养方法。戴震则认为人都有认识自然规律的能力,这种能力来源于心,这就是“自诚明”的含义;认识正确而把握自然规律,就不会蔽塞,这样就不可能被引入邪途,这就是“自明诚”的意思。
④ 驯:驯养,引申为锻炼。主:主管。在这句中戴震区别了感觉器官与思维器官的不同作用,强调感觉是认识的起点,思维器官对感觉器官有主管的作用,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⑤ 得:接受。小者:指声色臭味。大者:指仁义礼。
⑥ 气:这里指性。乖乱:不正常。蔽:蔽塞。这里是无知的意思。罔罔(wǎng网):糊涂。引文见《孟子·离娄下》。这两句意为:“人所不同于禽兽的地方只有那么一点点”,即使是狗的性,牛的性,当它们的本性没有受到外物干扰而不乱动时,没有不是安静自然的,可是一活动就现出无知乱动。人不保持头脑清醒,只讨厌外物的诱惑而加以抵制,可以说人和物有不同的地方吗?
⑦ 老聃(dān丹):相传春秋末楚国人,姓李名耳,约与孔丘同时,客观唯心主义者,道家学派的创始人之一。他的思想集中在《老子》一书中。庄周:约公元前369年——前286年,战国宋人,道家学派创始人之一,主观唯心主义者,他的思想保存在《庄子》一书中。尚:提倡,主张。主静:宋儒提出的一种唯心主义的修养方法,认为人的天性本来是静的,由于后天染上了欲,损害了静,所以通过无欲的功夫,才能达到绝对安静的境界。这两句意为:所以老聃庄周的学说提倡无欲,而君子主张不蔽。提倡无欲的人,把主静作为最高要求;而君子动静都统一于仁。
⑧ 盈:满,过分。这里指纵欲。悖:同“背”,背离。引文见《孟子·尽心下》,意为:保养善心的最好办法是尽量减少物质欲望。孟轲讲的“寡欲”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修养方法。其目的是要人们保持先天的善性,反对人们正当的物质欲望。戴震则利用孟轲的一个“寡”字,强调正常欲望的合理性,以批判程朱“灭人欲”的反动观点。这句意为:人有物质欲望,容易在纵欲的情况下产生过失;纵欲,就违背了符合自然规律的道德准则;思想通晓自然规律,掌握道德准则,使欲望不过分,或与它背道而驰,所以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
⑨ 禹:传说夏王朝的开国君主,善于治水。行水:治水。这句意为:夏禹治水,使水按一定规律流行;君子对于欲望,使它统一于道义。
⑩ 恃(shì士):依仗。遏(è饿):阻止,挡住。汜:同“泛”。这句意为:治水的人只是依靠堵水办法去治水,那就将堵住了东面而流向西面,更为严重的是,冲决堤坝向四面漫延,泛滥成灾而不可挽救;管理自己和统治别人,只靠抑制欲望的办法也是一样。
⑪ 翦:断。窜:隐匿的意思。这句意为:为了能暂且求得安静,而割断、压抑、隐匿、杜绝欲望,这种办法是君子不采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