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四条

道  四条

【提要】 戴震在本篇中,运用唯物主义自然观,从人道的内容、来源和准则等方面,阐明了他的伦理道德观,同时,批判了宋儒的先验道德论。

一、针对宋儒把“道”说成是“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的谬论,戴震指出,人道就是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的所有事情;仁、义、礼是从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中概括出来的抽象而又不可改变的道德准则。“人伦日用”同仁义礼的关系是具体事物同抽象准则的关系。而人道归根结底“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在此基础上,他揭露宋儒把仁、义、礼看作脱离“人伦日用”的所谓“理”,实际上就是老、庄、释氏鼓吹的“舍人伦日用而别有所谓道”的神学唯心主义的变种,从而有力地批判了宋儒的先验道德论。

二、针对孔孟之徒认为“道”是一般人高不可攀的神秘主义观点,明确指出,所谓道不出于“人伦日用”之外,是普遍存在的,因此不难知道,不难达到。只要努力学习,不断提高认识能力,就能“使智仁勇齐乎圣人”,“以至乎圣人之道”。这是用唯物主义自然观对人道所作的朴素解释,是他重学思想的进一步发挥。

应该指出,戴震由于不懂得道德的阶级性和历史性,把仁、义、礼这些道德规范,看成“不易之则”,这实际上就是把“道德教条当做永恒的、终极的、从此不变的道德规律[4]”。这种抽象的、超历史的伦理道德观,显然是不科学的,是错误的。

人道,人伦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言由天道以有人物也。《大戴礼记》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言人物分于天道,是以不齐也。《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言日用事为,皆由性起,无非本于天道然也。《中庸》又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言身之所行,举凡日用事为,其大经不出乎五者也。《孟子》称“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即《中庸》所言“修道之谓教”也。曰性,曰道,指其实体实事之名;曰仁,曰礼,曰义,称其纯粹中正之名。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天地之气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然而生于陆者,入水而死;生于水者,离水而死;生于南者,习于温而不耐寒;生于北者,习于寒而不耐温;此资之以为养者,彼受之以害生。“天地之大德曰生”,物之不以生而以杀者,岂天地之失德哉!故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一阴一阳之谓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是也。人之心知有明闇,当其明则不失,当其闇则有差谬之失。故语道于人,人伦日用,咸道之实事,“率性之谓道”,“修身以道”,“天下之达道五”是也。此所谓道,不可不修者也,“修道以仁”及“圣人修之以为教”是也。其纯粹中正,则所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所谓“中节之为达道”是也。中节之为达道,纯粹中正,推之天下而准也;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五者为达道,但举实事而已。智仁勇以行之,而后纯粹中正。然而即谓之达道者,达诸天下而不可废也。《易》言天道而下及人物,不徒曰“成之者性”,而先曰“继之者善”。“继”,谓人物于天地其善固继承不隔者也;“善”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性”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一事之善,则一事合于天;成性虽殊而其善也则一。“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天地人物之道于是乎尽。在天道不分言,而在人物,分言之始明。《易》又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言限于成性而后,不能尽斯道者众也

① 人道:指人事,为人之道。这一概念,我国古代有不同的解释。《礼记》说:“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这里所说的人道,就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伦理纲常关系。戴震则试图用唯物主义自然观来解释人道,他认为,人道就是人们的相互关系、日常生活的所有事情。人伦日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与日常生活。身之所行:人们在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活动。

② 生生:前“生生”二字,指自然界的各种事物不断产生、变化和发展;后“生生”二字,指人和生物的生存、繁殖和发展。这一句是戴震对“人道”这个概念的进一步阐述。他认为,人道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一切事情。

③ 引文见《易·系辞上》,意为:阴阳两个对立面的相互交感运动就是道。道不断发展表现出来的就是善;人和物禀受这个道就是性。戴震借此说明,由天道而产生人和物,从而用唯物主义自然观作为说明人道的理论根据。

④ 引文见《大戴礼记·本命篇》。参见《天道》注(本书第117页)。戴震借此说明,人和物由于从天道所分得的阴阳五行之气不一样,所以人性和物性是参差不齐的。

⑤ 引文见《中庸》第一章。戴震借此说明,人道的基础是人性,而人性来源于天道。

⑥ 大经:大纲,大原则。引文见《中庸》第二十章。戴震借此说明,人们的行为和所做的一切事情,大纲不外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个方面的关系。

⑦ 契(xiè谢):本作偰,相传为殷代的祖先。修道之谓教:见《中庸》第一章。参见《天道》注(本书第119页)。孟轲语见《孟子·滕文公上》,意为:殷代祖先契作了司徒这个主管教育的官,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准则教育人们、父子之间有亲爱,君臣之间有礼义,夫妇之间有分别,长幼之间有次序,朋友之间有信谊。戴震借此说明要按照所谓仁、义、礼等人道的准则对人们进行教化。

⑧ 这句意为:性和道是指客观存在的日常生活一切事情的名称;仁、义、礼是指正确、完美地处理人们日常生活和相互关系的抽象准则的名称。

⑨ 这句是戴震从唯物主义自然观出发对人道、性和天道的关系所做的简要概括。

⑩ 养:滋养,引申为生长。害生:有害于生存。杀:这里是死亡的意思。天地之大德曰生:见《易·系辞下》。天地的根本特性就是不断产生万事万物。在这三句中,戴震用“生于陆者入水而死,生于水者离水而死”等人和物的生存和生活习性为例,说明自然界的基本规律就是“气化流行”、“生生不息”;反之,人和物得不到生存而死亡,并不是由于自然规律造成的,而是由于人和物自己违反了自然规律。

⑪ 引文分别见《易·系辞上》和《易·说卦》。这句意为:所以讲规律与自然界的关系,只要举出自然界的具体事物,规律就自然表现出来了,《易》经上说的“阴阳两个对立面相互交感运动就是道”,“形成天道的叫做阴和阳,形成地道的叫做柔和刚”,就是这个意思。这里,戴震借《易》的两句话,说明天地之道就是指存在于阴阳和刚柔对立的客观事物中的规律,从而给予道以唯物主义的解释。

⑫ 明:明白,清楚。闇:同“暗”。糊涂,昏暗。引语出自《中庸》第一章、第二十章,意为:“按照上帝给予人的天性去做事,就是道”,“人们必须按照道修养自身”,“天下通行的伦理关系有五种”,“要使道修明,必须遵照‘仁’去做”,“修明道,并用它来教化人们”。这里,戴震借以说明自己的人道观,认为这些话无非是讲,“人伦日用”是人道的实际内容,人们必须按照人道来要求自己和教育别人。

⑬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见《易·说卦》。人们立身行事的根本道德准则叫做仁和义。中(zhòng重)节之为达道:语出《《中庸》第一章。中,符合;节,节度。指喜怒哀乐等感情表达符合节度就是天下通行的道理。按戴震的观点,中节就是符合“人伦日用”的道德准则仁、义、礼。这两句中,戴震意在说明“人道”准则是美好正确的,是普天之下都适用的。

⑭ 智、仁、勇:这些概念出自孔丘。《论语·子罕》说:“知(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戴震认为智就是“不蔽”,仁就是“不私”,勇就是“自强”,这三者都是人的“血气心知”所具有的才质和属性,它经过后天的学习,可以得到进一步发展。这两句意为:用智、仁、勇来实行人道,结果必然是美好正确的。然而之所以叫做达道,就是因为它能通行天下而不可废弃。

⑮ 及:涉及,推及。不隔:没有阻碍。这五句意为:《易》从谈天道而进一步推论到人和物,不仅说“成之者性”,而先讲“继之者善”。“继”,是指人和物的善性本来就与天地的美好的特性息息相通而没有阻隔;“善”,是指美好、正确的名称;“性”,是指客观存在的具体事物的名称。一件事情做到美好正确,那么这一件事就符合自然规律了;人和物形成的特性虽有不同,但性同样是善的。“善”指的是当然准则;“性”指的是自然本性;从自然本性中归纳出来的当然准则,正是自然本性的完美概括,这就是自然本性的最高标准,这样,天地人物之道就完全体现了。作为自然总规律的天道是不能分开来讲的,而作为具体规律的人物之道必须分开来讲,才能讲清楚。这里,戴震试图用唯物主义自然观说明天道和人道的一致性,但由于不懂得人的社会性,因而不可能揭示人道的本质。

⑯ 引文见《易·系辞上》,意为:仁爱的人看到道,就把它叫做仁;智慧的人看到道,就把它叫做智;老百姓天夫在运用这个道而不自觉,因此,君子之道是很少见的。这里,戴震借此说明,由于人的自然禀赋的素质的差别,人们的智力不一样,所以对人道的认识程度也不同,能完全掌握人道的人是很少的。

问:宋儒于命、于性、于道,皆以理当之,故云“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①。”既为当行之理,则于修道不可通,故云“修,品节之也”;而于“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两“修”字不得有异,但云“能仁其身”而不置解。于“达道五”,举孟子所称“教以人伦”者实之,其失《中庸》之本指甚明。《中庸》又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朱子以此为存理之说,“不使离于须臾之顷。”王文成云:“养德养身,止是一事。果能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而专志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又云:“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程子朱子皆求之于释氏有年,如王文成之言,乃其初所从事,后转其说,以“常存本来面目”者为“常存天理”,故于“常惺惺”之云无所改,反以“戒慎恐惧”四字为失之重。(朱子云:“心既常惺惺,而以规矩绳检之,此内外相养之道也。”又云:“著‘戒慎恐惧’四字,已是压得重了,要之止略绰提撕,令自省觉便是。”)然则《中庸》言“道不可离”者,其解可得闻欤

① 引文见《中庸集注》第一章,意为:道就是人们日常生活和万事万物应该遵循的天理。

② 修,品节之也:见《中庸集注》第一章,意为:修,就是对道加以调节,使它无过无不及。能仁其身:见《中庸集注》第二十章。能够用“仁”的原则要求自己。不置解:不加解释。这句意为:道,既然是当行之理,那么讲修道就不通了,所以说“修,品节之也”;然而对于“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中的两个“修”字,不能有不同的解释,只好讲“能仁其身”而不加解释。这里,戴震借问者之口,揭露宋儒把“理”当作“道”所造成的理论上的混乱。

③ 实:证实。本指:指同“旨”。精神实质。教以人伦:见《孟子·滕文公上》,意即用五伦关系的道德准则教化人们。这句意为:对于《中庸》所讲的“达道五”,朱熹用孟子所讲的“教以人伦”的一段话来加以证实,它违背《中庸》的原意是很明显的。按照戴震的看法,《中庸》所讲的“达道五”,“但举实事而已”,也就是“人伦日用”中所存在的五种人与人的具体关系;而朱熹却把它说成“当行之理”,也就是处理五种关系所应遵行的“天理”。所以,戴震认为朱熹的解释违背了《中庸》的精神实质。

④ 须臾:片刻,一刹那。顷:短时间。引文见《中庸》第一章和《中庸集注》第一章。这句意为:《中庸》又讲“道这个东西,是人们不能片刻离开的”,朱子以这句话作为“存天理,灭人欲”的根据,认为“君子不能使天理片刻离开。”

⑤ 神、气、精:“良知”的不同说法。仙家:道家。引文见《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与陆原静书》,意为:修养德行和保养身心是一回事情。如果能做到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而非常戒备谨慎,在别人听不到的时候警惕自己,一心一意进行修养,就能达到神住、气住、精住的良知境界,而道家所谓“长生久视”的说法,也包括在其中了。这是王守仁对孟轲和道家的唯心主义修养经的发挥。

⑥ 引文见《王文成公全书·传习录中·答陆原静书》。

⑦ 有年:多年。失之重:毛病在于讲得重了。在这句中,戴震指出程朱理学来源于佛学。

⑧ 规矩:指“三纲五常”这些政治伦理规范。绳检:约束。著:用,提到。略绰提撕:略为提示一下。引文见《朱子语类》卷十二和《朱子大全》文卷六十《答潘子善》。意为:“心里既要经常警觉,而又必须用政治伦理规范来约束自己,这是从内外两个方面进行修养的功夫。”“《中庸》提到的‘戒慎恐惧’四个字已经强调得太过分了,实际上只要略为提示一下,叫他自己省悟就行了。”这里表面上朱熹好象与《中庸》的观点不合,其实,他所说的“省觉”同《中庸》的“戒慎恐惧”是一样的,而且更加隐晦,也更迷惑人。

⑨ 这句意为:那么,《中庸》所说的“道不可离”应该怎样理解呢?

曰:出于身者,无非道也,故曰“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可”如“体物而不可遗”之“可”。凡有所接于目而睹,人亦知戒慎其仪容也:有所接于耳而闻,人亦知恐惧夫愆失也。无接于目接于耳之时,或惰慢矣;惰慢之身,即不得谓之非失道。道者,居处、饮食、言动,自身而周于身之所亲,无不该焉也,故曰“修身以道”;道之责诸身,往往易致差谬,故又曰“修道以仁”。此由修身而推言修道之方,故举仁义礼以为之准则;下言“达道”而归责行之之人,故举智、仁、勇以见其能行。“修道以仁”,因及义,因又及礼,而不言智,非遗智也,明乎礼义即智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而不言义礼,非遗义遗礼也,智所以知义,所以知礼也。仁义礼者,道于是乎尽也;智仁勇者,所以能尽道也。故仁义礼无等差,而智仁勇存乎其人,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之殊。古贤圣之所谓道,人伦日用而已矣,于是而求其无失,则仁义礼之名因之而生。非仁、义、礼有加于道也,于人伦日用行之无失,如是之谓仁,如是之谓义,如是之谓礼而已矣。宋儒合仁、义、礼而统谓之理,视之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因以此为“形而上”,为“冲漠无朕”;以人伦日用为“形而下”,为“万象纷罗”。盖由老、庄、释氏之舍人伦日用而别有所谓道,遂转之以言夫理。在天地,则以阴阳不得谓之道,在人物,则以气禀不得谓之性,以人伦日用之事不得谓之道。《六经》、孔、孟之言,无与之合者也

① 引文分别见《中庸》第一章、第十六章。在这句中,戴震借以指明,出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无非是人道,它不能离开人们的日常生活而存在。

② 愆(qiān千)失:过错。这两句意为:凡是自己的行为在被别人看到的情况下,人们也知道谨慎地注意自己的仪表容态;凡是自己的言论在被别人听到的时候,人们也知道怕自己说话有什么过错。在自己的言行没有被人看到听到的时候,自己的言行就可能随便而不检点了;这样的人,就不能说他没有违背人道。这里,戴震与《中庸》鼓吹的“戒慎恐惧”的修养方法没有划清界限。

③ 周:周围。这里引申为扩大。该:包括。责:责成,要求。这句意为:人道就是起居、饮食、言行,从自身而扩大到所亲近的人,无不包括在内,所以说“要修养自身必须按人道去做”;按照道的要求实行,往往容易产生差失,所以又补充说“要使道修明,必须遵照‘仁’的标准去做。”

④ 下言“达道”:指《中庸》二十章“修道以仁”的下面又谈到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者天下之达道”。归责:归,委任;责,求。这里是要求的意思。这句意为:这是从修身而进一步谈到修道的方法,所以就拿仁义礼作为人道的准则;下面又谈到“达道”而要求实行道的人,所以又举出智仁勇来说明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是能够实行的。

⑤ 因及义:从仁谈到了义。因义及礼:又从义谈到礼。

⑥ 引文见《中庸》二十章。达德:通行的美德。这句意为:“智仁勇是天下通行的美德”,而没有谈到义和礼,并不是丢掉义和礼,因为有智就能知道义,就能知道礼。

⑦ 这句意为:仁义礼是人道最完美的概括,智仁勇是使人道得以充分实现的条件。

⑧ 引语出自《中庸集注》二十章。这句意为:所以仁义礼没有差别,而智仁勇在各个人身上,则有“生来知道,并安心乐意地去履行”;“通过学习而后知道,并贪图私利才去履行”;“遇到困难而学习后才知道,并勉勉强强地去履行”的差别。这里,戴震把“仁义礼”看成是人道的准则,它对人来说,是没有等差的。这是一种在道德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它对反对封建等级压迫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是,这种一视同仁的道德,在阶级社会里是根本不存在的。戴震还把“智仁勇”看作是生来有等差的,这是他与天才论没有划清界限的表现。

⑨ 这两句意为:古代贤人圣人所讲的人道,不过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罢了,从中找出它正确的准则,那么仁、义、礼这些概念就因此而产生了。不是仁、义、礼从外面加到人道上去的,对于“人伦日用”的一切事情处理得正确而没有差错,这样就是仁,就是义,就是礼罢了。这里,戴震对仁、义、礼这些概念的来源所作的解释,与孔孟所鼓吹的先验道德论是不同的。

⑩ 引语分别见《朱子语类》卷九十八和《朱子大全》文卷四十八《答吕子约书》。这句意为:宋儒把仁、义、礼都说成理,把它看作好象有一个东西,“来自上天而藏在人的心里”,因此就把仁义礼说成是“形而上”,是“茫茫虚空而无形迹的东西”;把“人伦日用”说成是“形而下”,是“纷繁杂乱的现象”。这是揭露程朱把“仁义礼”看作是产生于“人伦日用”之先,超越于“人伦日用”之上的先验道德观念。

⑪ 这三句意为:宋儒以上说法实际上是根据老、庄、释氏离开“人伦日用”而另外主张有所谓的道而来的,于是把道转而说成理。按照这种理论,在自然界,阴阳二气就不能叫做天道了;在人和物,气禀就不能叫做性了;“人伦日用”的一切事情也不能叫做人道了。《六经》、孔、孟的言论没有与这种说法相一致的。这里,戴震揭露了宋儒把仁义礼看成是超越“人伦日用”之上的观点,实际上是老、庄、释氏的神秘化的道的翻版。但是,戴震认为宋儒与孔孟之言“不合”,这只是看到其语言形式上的不同,而没有看到其内容实质的一致。

问:《中庸》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①。”朱子于“智者”云,“知之过,以道为不足行”;于“贤者”云,“行之过,以道为不足知”。既谓之道矣,以为不足行,不足知,必无其人。彼智者之所知,贤者之所行,又何指乎?《中庸》以道之不行属智愚,不属贤不肖;以道之不明属贤不肖,不属智愚;其意安在

① 不肖(xiào孝):不贤。引文见《中庸》第四章,意为:道之所以得不到实行,我知道原因了,聪明的人往往做得太过分,愚昧的人又总是达不到;道之所以不能发扬光大,我也知道缘故了,贤明的人往往理解得过了头,不贤的人又总是理解得不够。

② 过:过多。不足:不值得。引文见《中庸集注》第四章。这句意为:朱子关于“智者”的注释说:“对道认识过头了,就认为道不值得履行”;关于“贤者”的注释说:“按照道去做得过多了,就认为道不值得去了解。”

③ 这三句意为:既然叫做道,又认为不值得去实行,不值得去了解,一定没有这样的人。那么他所指的智者之“知”和贤者之“行”,又是指什么呢?《中庸》以为道之所以不能实行,是属于智和愚,而不属于贤与不贤的问题;以为道之所以得不到发扬光大是属于贤和不贤,而不属于智和愚的问题;它的本意究竟在哪里?

曰:智者自负其不惑也,往往行之多谬;愚者之心惑闇,宜乎动辄愆失。贤者自信其出于正不出于邪,往往执而鲜通;不肖者陷溺其心,虽睹夫事之宜,而长恶遂非与不知等。然智愚贤不肖,岂能越人伦日用之外者哉?故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人伦日用;知味,喻行之无失;使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矣。就人伦日用,举凡出于身者求其不易之则,斯仁至义尽而合于天。人伦日用,其物也;曰仁,曰义,曰礼,其则也。专以人伦日用,举凡出于身者谓之道,故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分物与则言之也;中节之为达道,中庸之为道,合物与则言也

① 自负:自命不凡。这里引申为自以为是。惑闇:糊涂暗昧。宜:应当,当然。动辄愆失:动不动就出差错。

② 执:固执。通:变通。长恶遂非:助长恶劣行为,放纵错误思想。这句意为:贤明的人自信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往往固执己见,而很少能够变通的;不贤的人由于思想堕落,虽然也看到事情应该怎么做才好,但他们助长恶劣行为,放纵错误思想,这就和无知的人是一样的。

③ 这句意为:然而智与愚、贤与不贤,难道能够离开“人伦日用”去谈吗?

④ 引文见《中庸》第四章,意为:人没有不饮食的,但是却很少有人能真正辨明滋味。这里戴震用饮食比喻“人伦日用”,用知味比喻人能懂得按事物的规律办事,而没有差错;认为如果离开“人伦日用”来谈人道,那就象于饮食之外求知味一样了。从而强调“人伦日用”即道的观点。

⑤ 身:指生活所有事情。则:准则。天:这里是自然规律的意思。物:指具体事物。中(zhòng众)节:中,符合;节,节度。指人的思想感情符合一定的政治伦理规范。中庸:中,无过无不及,不偏不倚;庸,常理,常规。所谓中庸,就是以无过无不及、不偏不倚作为常规。它否认事物矛盾和质变,是一种形而上学观点。按戴震的观点,中庸就是仁义礼与“人伦日用”相符合。在这三句中,戴震坚持了“理存于欲”、“有物必有则”的唯物主义观点,认为仁、义、礼等抽象道德准则,是从“人伦日用”这些具体事物中概括出来的,从而批判了宋儒离开“人伦日用”来谈道,来谈仁、义、礼的先验道德论。

问: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今谓人伦日用举凡出于身者谓之道,但就此求之,得其不易之则可矣,何以茫然无据又若是欤

① 颜渊:又叫颜回。孔丘的学生。喟(kui溃)然:叹息的样子。弥(mí迷):更加,越发。瞻(zhān沾):视,看。引文见《论语·子罕》,意为:老师的学问道德,我抬头仰望,越望越觉得高,我努力钻研,越钻越觉得深,看起来好象在前面,忽然又好象在后面,简直叫人难以捉摸。

② 公孙丑:孟轲的学生。孳孳(zī滋):勤勉。引文见《孟子·尽心上》,意为:道确实是高啊美啊,正象登天一样,似乎不可攀登;为什么不使它变成有可能达到,而使人每天孜孜不倦地去努力追求呢?

③ 这句意为:现在谈“人伦日用”,凡是出于生存与生活的所有事情叫做道,只要从中寻求而得到它的不可改变的准则,就可以了,那么,颜渊和公孙丑所讲的道为什么又那样渺茫没有根据呢?

曰:孟子言,“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谓人人由之。如为君而行君之事,为臣而行臣之事,为父为子而行父之事,行子之事,皆所谓道也。君不止于仁,则君道失;臣不止于敬,则臣道失;父不止于慈,则父道失;子不止于孝,则子道失;然则尽君道、臣道、父道、子道,非智仁勇不能也。质言之,曰“达道”,曰“达德”;精言之,则全乎智仁勇者,其尽君道、臣道、父道、子道,举其事而亦不过谓之道。故《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极言乎道之大如是,岂出人伦日用之外哉!以至道归之至德之人,岂下学所易窥测哉!今以学于圣人者,视圣人之语言行事,犹学弈于弈秋者,莫能测弈秋之巧也,莫能遽几及之也。颜子之言又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中庸》详举其目,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而终之曰:“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盖循此道以至乎圣人之道,实循此道以日增其智,日增其仁,日增其勇也,将使智仁勇齐乎圣人。其日增也,有难有易,譬之学一技一能,其始日异而月不同;久之,人不见其进矣;又久之,己亦觉不复能进矣;人虽以国工许之,而自知未至也。颜子所以言“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此颜子之所至也

① 道:这里指尧舜之道。由:这里是行的意思。引文见《孟子·告子下》,意为:道就象大路一样,难道不容易知道吗?戴震借此说明,人道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它是不难知道的。

② 止:达到,停留。在这两句中,戴震说明人事就是人道,而实现人道的条件就是智、仁、勇。但是,他用什么君仁、臣敬、父慈、子孝等来说明人道问题,表明他没有摆脱孔孟伦理观念的影响。

③ 质:具体的意思。精:抽象的意思。全:指具备。尽:指完全实行。在这句中,戴震认为,人道是具备智仁勇三种品德才能的人实行五伦的抽象概括。

④ 洋洋:充满,充沛。峻:高大。优优:充足,丰富的样子。礼仪:“礼”的大纲。威仪:“礼”的细目。其人:一定的、适当的人,指有最高德行的人,即圣人、贤人。引文见《中庸》二十七章,意为:圣人之道真了不起啊!它使万物充沛地发育生长,象天一样崇高。礼是多么丰富啊!它的大纲就有三百项,细目也有三千多条,等到圣人贤人出现以后才能实行。戴震借此说明,人道是伟大的,但不能离开“人伦日用”来空谈所谓人道。

⑤ 下学:指普通的人。窥测:偷看,引申为认识。这句意为:最高的道只有具有最高德行的人才能掌握,难道是普通的人容易认识的吗?这里,戴震夸大圣人贤人的作用,是错误的。

⑥ 弈:围棋。弈秋:出自《孟子·告子上》。当时闻名的名叫秋的下棋能手。测:测度,懂得。遽:很快的意思。几及:达到。这句意为:现在求学于圣人,看圣人的语言行事,就象向弈秋学下围棋的人,不能懂得弈秋下棋的技巧,不能很快达到圣人的水平。

⑦ 夫子:指孔丘。循循然:有步骤地。引文见《论语·子罕》,意为:夫子善于有步骤地启发和教导我,用各种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用各种礼节来约束我的行动。戴震借此说明圣人善于教育人。这也是对圣人的美化和崇拜。

⑧ 引文见《中庸》二十章。这句意为:《中庸》详细地列举学习修养的条目,叫做广博学习、详细询问、慎重思考、明确辨别、认真实行,然后总结说:“果真能按照这些方法去学习、修养的话,那么,虽然是愚昧的人也会变为聪明,虽然是懦弱的人也能变为刚强。”戴震借以强调通过学习,可以由愚变聪以至达到圣人的高度。

⑨ 这句意为:顺着这条道路以达到圣人的道德境界,实际上就是顺着这条道路一天天地增长智、仁、勇,这样,就一定能够具备智仁勇达到圣人的高度。

⑩ 国工:全国技术最好的工匠。许:称许。在这句中,戴震以学一技一能作比喻,说明通过学习增强智仁勇这三种品德才能,开始进步显著,越往后就越艰难,甚至不容易觉察到自己进步的情况。

⑪ 卓尔:高大的样子。末由:末,无,没有;由,途径,引申为办法。引文见《论语·子罕》,意为:使我想停止前进也不可能,直到用尽了我的才能也停止不下来。好象有一个十分高大的东西立在前面,虽然想攀登上去,却没有办法。这是颜回吹捧孔丘思想高不可攀。戴震借指通过学习增强智仁勇三种品德才能将达到顶点时的艰难程度。他认为这就是颜渊所达到的近于圣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