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 二条

诚  二条

【提要】 在这一篇中,戴震通过对《中庸》所谓“诚”的解释,进一步批判了宋儒唯心主义的伦理道德观。

一、戴震认为,“诚”就是“实”,就是指人的形体和知觉能力具有“智仁勇”,需要用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中概括出来的“仁义礼”这些道德准则去充实。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进一步对《中庸》“自诚明”和“自明诚”作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自诚明”就是具备“智仁勇”的人能够处理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情,而体现“仁、义、礼”。“自明诚”就是通过学习,懂得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情的道理,力求做到“仁、义、礼”,这样,他的“智、仁、勇”将不断增强,达到圣人那样高明的程度。这里,戴震与宋儒把“诚”看作是人们要眞诚笃实地保持“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的观点有所区别。

二、在分析“智仁勇”含义的基础上,他认为人以自己所具有的智仁勇去实行仁义礼这些人道准则,就是诚,如《中庸》所说的“齐明盛服”、“去谗”、“远色”等都是“诚”的表现,而沒有另外一个什么“诚”。从而批判了程朱把“诚”看作是一个神秘的精神境界,认为“不诚则皆为虚文”的观点。

必须指出,戴震虽批判了宋儒唯心主义伦理道德观,但他还承认《中庸》所说的人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的差别,这说明他仍沒有摆脱唯心主义天才论的束缚。

诚,实也。据《中庸》言之,所实者,智仁勇也;实之者,仁也,义也,礼也。由血气心知而语于智仁勇,非血气心知之外别有智,有仁,有勇以予之也。就人伦日用而语于仁,语于礼义,舍人伦日用,无所谓仁,所谓义,所谓礼也。血气心知者,分于阴阳五行而成性者也,故曰“天命之谓性”;人伦日用,皆血气心知所有事,故曰“率性之谓道”。全乎智仁勇者,其于人伦日用,行之而天下睹其仁,睹其礼义,善无以加焉,“自诚明”者也;学以讲明人伦日用,务求尽夫仁,尽夫礼义,则其智仁勇所至,将日增益以至于圣人之德之盛,“自明诚”者也。质言之,曰人伦日用;精言之,曰仁,曰义,曰礼。所谓“明善”,明此者也;所谓“诚身”,诚此者也。质言之,曰血气心知;精言之,曰智,曰仁,曰勇。所谓“致曲”,致此者也;所谓“有诚”,有此者也。言乎其尽道,莫大于仁,而兼及义,兼及礼;言乎其能尽道,莫大于智,而兼及仁,兼及勇。是故善之端不可胜数,举仁义礼三者而善备矣;德性之美不可胜数,举智仁勇三者而德备矣。曰善,曰德,尽其实之谓诚

① 诚:本是《中庸》提出的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和伦理概念,它表示世界的精神性本原和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程朱认为诚就是要人们真诚笃实地保持“得于天而具于心”的“理”。戴震在本篇中对“诚”作了新的解释。实:充实。

② 这句意为:根据《中庸》的说法,所被充实的是智仁勇,所充实的内容是仁、义、礼。

③ 这两句意为:从人的形体和知觉能力来说智仁勇,不能说在人体之外另有智仁勇给予人。从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来说仁义礼,离开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就无所谓仁义礼了。这里,戴震肯定人的品德才能是在人的形体和知觉能力的基础上产生的,而伦理道德准则,则存在于人们的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中。这一观点,包含着唯物论的因素。

④ 引文见《中庸》第一章。《中庸》认为,上天给予的忠、孝、仁、义、礼、智、信等,就是人的本性;顺着这种本性去办事,就是道。戴震立足于唯物主义自然观,对此作了新的解释。这句意为:形体和知觉能力,是从阴阳五行之气分得而形成人和物各自的性,所以说“天命之谓性”;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中各种事情,都是人体所具有的情感欲望的实际表现,所以说“率性之谓道”。

⑤ 自诚明、自明诚:语出《中庸》二十一章。《中庸》认为从先天具有的精神性的诚而达到自然明白善德,就是“自诚明”的意思;通过后天的主观修养明白善德而达到诚,就是“自明诚”的意思。戴震在这句中对此作了新的解释。这句意为:具备了智仁勇这些品德才能的人,在处理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的事情时,天下人都将看到他的行为是符合仁义礼这些道德规范的,而且是好得无以复加,这就是“自诚明”的意思;通过学习才能懂得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的道理力求自己的行动完全符合仁义礼这些道德准则,那么,这种人在已具有的智仁勇这些品德才能的基础上,将逐渐增强到圣人那样最高美德的地步,这就是“自明诚”的意思。这里,戴震认为人可以通过学习不断发展智仁勇这些品德才能,这是对“上智下愚不移”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观点的否定。

⑥ 明善、诚身:均出自《中庸》二十章。原是儒家鼓吹的唯心主义修养方法,即通过内心反省的功夫来恢复先天的“仁义礼”等道德观念。戴震则借此说明通过人的后天学习活动来认识和掌握道德的客观准则,并增长才干。这两句意为:具体讲,叫做人们相互关系和日常生活;抽象讲,叫做仁义礼。所谓“明善”,就是明白仁、义、礼;所谓“诚身”,就是充实仁、义、礼。

⑦ 致曲,有诚:均出自《中庸》二十三章。致,致力;曲,局部,小事。原意是,在局部小事上下功夫也能达到“诚”,小事里也就有“诚”的内容。这两句意为:具体地讲,叫做形体和知觉能力;抽象地讲,叫做智仁勇。所谓“致曲”,就是致力于智仁勇这些品德才能的完备;所谓“有诚”,就是有智仁勇。

⑧ 兼及:兼顾,联系到。这句意为:讲到要完全实现人道,没有比仁更为重要的了,同时也联系到义,联系到礼;讲到能够完全实现人道的条件,没有比智更重要的了,而且也要联系到仁,联系到勇。

⑨ 端:开头。这里引申为条目。不可胜数:很多,数不清。这两句意为:因此说善的条目虽然很多,但只要举出仁、义、礼三项,善就完备了;美好的德性虽然很多,但举出智仁勇三种,而美德就完备了。讲到善,讲到德,充分实现它们就是诚。

问:《中庸》言:“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朱子云:“所知所行,谓达道也。”今据上文云“君臣也,父子也”之属,但举其事,即称之曰“达道”;以智仁勇行之,而后为君尽君道,为臣尽臣道;然则所谓知之行之,宜承智仁勇之能尽道而言。《中庸》既云“所以行之者三”,又云“所以行之者一也”,程子朱子以“诚”当其所谓“一”;下云“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朱子亦谓“不诚则皆为虚文”。在《中庸》,前后皆言诚矣,此何以不言“所以行之者诚也”

① 引文见《中庸》二十章,意为:有的人生来就知道,有的人经过学习然后知道,有的人遇到困难而学习才知道;有的人安心乐意去实行,有的人贪图私利才去实行,有的人勉勉强强去实行。这里,《中庸》鼓吹唯心主义天才论。戴震引用为了在下文中说明人的才能各不相同。

② 达道:天下通行的道理。引文见《中庸集注》二十章。

③ 属:类。事:这里指五伦关系。承:接。引文见《中庸》二十章。这句意为:现在根据《中庸》上文所讲的“君臣”、“父子”之类的关系,仅仅列举这些关系,就叫做“达道”;具有智仁勇这些品德才能的人来实行它,然后做君主的就能完全实现君道,做臣子的就能完全实现臣道;那么,《中庸》所讲的知之行之的含义,应当是在智仁勇能实现人道的基础上来说的。

④ 九经:儒家所鼓吹的“修身、尊贤、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等九条统治人民的所谓原则。虚文:空话。引文均见《中庸集注》二十章,意为:“五伦所以能实行,靠智仁勇三德”,“所以能行使三德,就靠一个诚”,“治理天下国家的有九经,它所以能实现就靠一个诚”,“如果不诚,那么一切都成为空话。”

⑤ 这句意为:在《中庸》中,前后文都讲到诚,此处为什么不讲“所以能行使智仁勇的,就靠诚呢”?

曰:智也者,言乎其不蔽也;仁也者,言乎其不私也;勇也者,言乎其自强也;非不蔽不私加以自强,不可语于智仁勇。既以智仁勇行之,即诚也;使智仁勇不得为诚,则是不智不仁不勇,又安得曰智仁勇!下云“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既若此,亦即诚也。使“齐明盛服,非礼不动”为虚文,则是未尝“齐明盛服,非礼不动”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为虚文,则是未尝“去谗”,未尝“远色”,未尝“贱货贵德”也;又安得言之!其皆曰“所以行之者一也”,言人之才质不齐,而行达道之必以智仁勇,修身之必以齐明盛服,非礼不动,劝贤之必以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则无不同也。孟子答公孙丑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言不因巧拙而有二法也;告滕世子曰,“夫道,一而已矣”,言不因人之圣智不若尧、舜、文王而有二道也。盖才质不齐,有生知安行,有学知利行,且有困知及勉强行。其生知安行者,足乎智,足乎仁,足乎勇者也;其学知利行者,智仁勇之少逊焉者也;困知勉强行者,智仁勇不足者也。《中庸》又曰:“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则智仁勇可自少而加多,以至乎其极,道责于身,舍是三者,无以行之矣

① 自强:自己努力向上。在这一句中,戴震把“智”说成为“不蔽”,把“仁”说成为“不私”,把“勇”说成为“自强”,以与孔丘的“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相区别。

② 这句意为:既然用智仁勇去实行仁义礼,就是诚;假使有智仁勇而不能去实行仁义礼,那就是不智,不仁,不勇,又怎么能说是智仁勇呢!

③ 齐(zhāi斋):同“斋”,斋戒。盛服:整齐的礼服。谗:讲别人的坏话。这里指挑拨是非的人。色:女色。贱:轻视。引文见《中庸》二十章,意为:祭祀前斋戒洁净,衣饰整洁,言行都不违背礼,这就是修身的办法;疏远挑拨是非的人,远离女色,轻视物质享受,而重视道德修养,这就是劝勉贤人的办法。这是儒家所鼓吹的“修身治国”的部分内容。戴震借此说明,这些就是“诚”的具体表现,并没有别的什么诚,以批驳朱熹认为必须有一个诚,否则“齐明盛服”、“去谗”、“远色”“皆为虚文”的谬论。

④ 在这一句中,戴震对《中庸》“所以行之者一也”的“一”的含义作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一”就是指人的才能素质虽然不一样,但是他们“行达道”的条件和“修身”、“劝贤”的标准是一样的。

⑤ 拙:拙劣。绳墨:木工划线用的工具。这里引申为一定的规格。羿(yì逸):传说为古代的射箭能手。彀(gòu够)率(lù律):彀,拉满弓;率,度数。标准的意思。引文分别见《孟子·尽心上》、《孟子·滕文公上》,意为:“高明的匠人不因为笨拙的木工而更改或废弃一定的规格,羿不因为笨拙的射手而改变拉满弓的标准。”“道理,只有一个罢了。”这里,孟轲的原意是说性善的道理只有一个,不能改变。戴震借以进一步解释“一”的含义,说明以智仁勇来实行仁义礼,对每一个人的要求都是一样的,不能因人的品德才能不同而有所改变。

⑥ 少逊:稍微差一点。在这两句中,戴震把人的品德才能分成三种:一种是生知安行的人,具备足够的智仁勇;一种是学知利行的人,智仁勇稍差一些;一种是困知勉行的人,智仁勇不足。这种划分是不科学的,也说明他没有摆脱天才论的影响。

⑦ 引文均见《中庸》二十章,意为:“到他们知道时,对五伦关系的了解都是一样的”,“到他们成功时,对五伦关系的处理都是一样的”。这是把五伦关系说成是知和行的标准。戴震则借此说明,所有人通过学习都可以使智仁勇由少增多,最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人道的准则仁义礼对人的要求,离开了智仁勇是无法实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