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92年德文第二版序言(节选)
现在重新呈献给德国读者的这本书,最初是在1845年夏天出版的。这本书无论在优点方面或缺点方面都带有作者青年时代的痕迹。那时我是二十四岁。现在我的年纪比那时大了两倍,但是当我重读这本青年时期的著作时,发现它并没有什么使我脸红的地方。因此,本书中的这种青年时期的痕迹我一点也不打算抹去。我现在原封不动地把它重新献给读者。我只是把若干不十分清楚的地方表述得更明确些,并在某些地方加了新的简短的脚注,这些脚注都标明了今年(1892)的年份。
关于这本书的命运,我只想谈一点:它的英译本于1887年在纽约出版(弗洛伦斯·凯利-威士涅威茨基夫人译),1892年由斯万·容涅先公司在伦敦再版。英国版序言[2]是根据美国版序言1写成的,而现在德文版的这篇序言又是根据英国版序言写成的。现代大工业已在如此大的程度上使所有出现了这种工业的国家的经济关系趋于平衡,以致我要向德国读者说的和要向美、英两国读者说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了。
这本书里所描写的情况,至少就英国而言,现在在很多方面都已成为过去。现代政治经济学的规律之一(虽然通行的教科书里没有明确提出)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愈发展,它就愈不能采用作为它早期阶段的特征的那些琐细的哄骗和欺诈手段。波兰犹太人即欧洲商业发展最低阶段的代表的那些琐细的骗人伎俩,那些使他们在本国获得很多好处并为大家所通用的狡猾手段,只要一到汉堡或柏林,就会使他们陷入困境。同样,一个经纪人,犹太人也好,基督徒也好,如果从柏林或汉堡来到曼彻斯特交易所,他就会发现(至少在不久以前还是这样),要想廉价购入棉纱或布匹,最好还是放弃那一套固然已经稍加改进但到底还很低劣的手段和手腕,虽然这些手段和手腕在他本国对一个生意人来说被看做智慧的顶峰。但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德国的许多情况似乎也改变了,特别是当德国人在费拉得尔菲亚打了一次工业上的耶拿战役2以后,连那条规规矩矩的德国老原则也声誉扫地了,那条原则就是:先给人们送上一些好的样品,然后再把蹩脚的货物送去,他们只会感到称心满意!的确,这些狡猾手腕在大市场上已经不合算了,那里时间就是金钱,那里商业道德必然发展到一定的水平,其所以如此,并不是出于伦理的热狂,而纯粹是为了不白费时间和劳动。在英国,在工厂主对待工人的关系上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1847年危机以后的工商业复苏,是新的工业时代的开端。谷物法3的废除及由此而必然引起的进一步的财政改革,给英国工商业提供了它们发展所必需的全部地盘。此后,很快又在加利福尼亚和澳大利亚发现了金矿。殖民地市场吸收英国工业品的能力一天天增长起来。郎卡郡的动力织机使千百万印度手工织工陷于彻底的灭亡。中国的门户日益被打开。但发展最快的还是美国,其速度甚至对这个进展神速的国家讲来也是空前的;而我们不要忘记,美国当时只是一个殖民地市场(固然是一个最大的殖民地市场),即输出原料和输入工业品(当时是英国的工业品)的国家。
此外,前一时期末出现的新的交通工具——铁路和海船——现在已经在国际范围内应用起来;它们事实上创造了以前只是潜在的世界市场。这个世界市场当时还是由一些以农业为主或纯粹从事农业的国家组成的,这些国家都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工业中心——英国。英国消费它们的大部分过剩原料,同时又满足它们对工业品的大部分需要。因此,无怪乎英国工业获得了这样巨大的和空前的发展,以致1844年的状况现在看来已经显得微不足道,几乎可以说是原始的了。
与这样的发展同时,大工业看起来也有了某些道德准则。工厂主靠着对工人进行琐细偷窃的办法来互相竞争已经不合算了。事业的发展已经不允许再使用这些低劣的谋取金钱的手段;拥资百万的工厂主有比在这些小算盘上浪费时间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些小算盘只对那些为了免于在竞争中毁灭而必须抓住每一文钱的急需钱财的小生意人还有用处。这样,工厂区内的实物工资制被取消了,通过了十小时工作日法案4,并且实行了一大串比较次要的其他改良措施,——其精神都同自由贸易和无限制竞争直接矛盾,但是却十分有利于同条件较差的同行竞争的大资本家。
此外,企业规模愈大,雇用的工人愈多,每次同工人发生冲突时所遭受的损失和困难也就愈多。因此,工厂主们,尤其是大的工厂主们,就渐渐感染了一种新的精神。他们学会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默认工联的存在和力量,最后甚至把罢工——发生得适时的罢工——看做是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的有效手段。过去带头同工人阶级作斗争的最大的工厂主们,现在却首先起来鼓吹和平和协调了。他们这样做是有很充分的理由的。
所有这些对正义和仁爱的让步,事实上只是使资本加速积聚于少数人手中和消灭那些没有这种额外收入就不能维持下去的小竞争者的一种手段。对于这少数人说来早年的那种小器的额外勒索不但已经毫无意义,而且成了大规模的事业的严重障碍。这样,——至少是在主要的工业部门中,因为在次要的工业部门中远不是这样——资本主义生产发展本身已经足以免除早年使工人命运恶化的那些小的欺压现象。这样一来,下面这件重大的基本事实就愈来愈明显了:工人阶级处境悲惨的原因不应当到这些小的欺压现象中去寻找,而应当到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中去寻找。工人为取得每天的一定数目的报酬而把自己的劳动力卖给资本家。在不多的几小时工作之后,他就把这笔工资的价值再生产出来了。但是,根据合同的条件,工人必须再工作好几小时,以便完成一个工作日。工人用这个附加的几小时剩余劳动创造出来的价值,就是剩余价值。这个剩余价值不破费资本家一文钱,但仍然落入资本家的腰包。这就是这样一个制度的基础,这个制度使文明社会愈来愈分裂成两部分,一方面是一小撮路特希尔德们和万德比尔特们5,全部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的所有者,另一方面是广大的雇佣工人群众,他们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产生这个结果的,并不是某些小的欺压现象而是制度本身,——这个事实现在已从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十分鲜明地显示出来。
其次,霍乱、伤寒、天花以及其他流行病的一再发生,使英国资产者懂得了,如果他想使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不致成为这些疾病的牺牲者,就必须立即着手改善自己城市的卫生状况。因此,这本书里所描写的那些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恶劣现象,现在或者已被消除,或者已经不那样明显。下水道已经修筑起来或改善了;在最坏的“贫民窟”中间,有许多地方修建了宽阔的街道;“小爱尔兰”已经消失了,“七日规”跟着也将被清除6。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1844年时,我还能用几乎是田园诗的笔调来描写的地区,现在,随着城市的发展,已经整批整批地陷入了同样破落、荒凉和穷困的境地。只是猪和垃圾堆再也看不到了。资产阶级掩饰工人阶级灾难的手法又进了一步。但是,在工人住宅方面并没有任何重大的改善,这一点从1885年皇家委员会《关于穷人的居住条件》的报告7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其他各方面的情形也都是这样。警察局的命令多得象雪片一样,但它们只能把工人的穷困状况包藏起来,而不能把这种状况消除。
但是,如果说英国现在已度过了我所描写的这个资本主义剥削的青年时期,那末其他国家则刚刚踏进这个时期。法国、德国、尤其是美国,这些可怕的敌手,它们如同我在1844年所预见的一样,正在日益摧毁英国的工业垄断地位。它们的工业比英国的工业年轻,但是其成长却迅速得多,现在已经达到与1844年英国工业大致相同的发展阶段。拿美国来比较,情况特别明显。当然,美国工人阶级所处的外部环境和英国工人很不相同,但是,无论在英国或美国,都是同样的经济规律在起作用,所以产生的结果虽然不是在各方面都相同,却仍然是属于同一性质的。正因为如此,在美国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样的争取缩短工作日、争取从立法上限制工作时间特别是限制工厂女工和童工的工作时间的斗争;我们也发现极其盛行的实物工资制和农村地区的小宅子制8,“老板”、资本家及其代理人就利用这些制度作为统治工人的手段。1886年当我读到美国报纸上关于康乃尔斯威尔区宾夕法尼亚矿工大罢工的报道时,我简直就象在读我自己的关于1844年英格兰北部煤矿工人罢工的描写一样[3]。同样是用假尺假秤来欺骗工人,同样是实物工资制,同样是资本家企图用最后的但是致命性的手段,即把工人赶出他们所住的属于公司的房屋来粉碎矿工们的抵抗。
不论在本版或两个英文版中,我都不打算使本书的叙述继续到目前,即详细地一一列举1844年以来发生的一切变化。我不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要这样做,就得把本书的篇幅增大一倍。第二,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已经极为详细地描述了1865年左右,即英国的工业繁荣达到了顶点时的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这样,我就得重复马克思已经讲过的话。
几乎用不着指出,本书在哲学、经济和政治方面的总的理论观点,和我现在的观点绝不是完全一致的。1844年还没有现代的国际社会主义,从那时起,首先是并且几乎完全是由于马克思的功绩,它才彻底发展成为科学。我这本书只是它的胚胎发展的一个阶段。正如人的胚胎在其发展的最初阶段还要再现出我们的祖先鱼类的鳃弧一样,在本书中到处都可以发现现代社会主义从它的祖先之一即德国古典哲学起源的痕迹。例如本书,特别是在末尾,很强调这样一个论点: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党派性学说,而是一种最终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的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仅是无益的,甚至还要更坏。既然有产阶级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所以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1789年的法国资产者也曾宣称资产阶级的解放就是全人类的解放;但是贵族和僧侣不肯同意,这一论断——虽然当时它对封建主义来说是一个无可辩驳的抽象的历史真理——很快就变成了一句纯粹是自作多情的空话而在革命斗争的火焰中烟消云散了。现在也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从不偏不倚的高高在上的观点向工人鼓吹一种凌驾于一切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之上的社会主义,这些人如果不是还需要多多学习的新手,就是工人的最凶恶的敌人,披着羊皮的豺狼。
在本书中我把工业大危机的周期算成了五年。这个关于周期的长短的结论,显然是从1825年到1842年间的事变进程中得出来的。但是1842年到1868年的工业历史表明,这种周期实际上是十年,中间的危机只具有次要的性质,而且在1842年以后日趋消失。从1868年起情况又改变了,这在下面再谈。
我有意地不删去本书中的许多预言,其中包括青年人的热情使我大胆做出的英国即将发生社会革命的预言。我决不想把我的著作和我本人描写得比当时高明些。值得惊奇的并不是这些预言中有那么多没有言中,倒是竟然有这样多已经实现了,还有当时我就预见到的(诚然我把时间估计得过分早了一些)大陆的、特别是美国的竞争将引起英国工业的危急状态,现在也真正到来了……
选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71—277页
注释
1 恩格斯指的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美国版的附录(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292—298页)。这篇文章本来是作为美国版序言写的,但恩格斯后来又改用了另一篇阐述美国工人运动状况的文章(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55—264页)做序言。——第130页。
2 1876年5月10日,为纪念美利坚合众国建国一百年,第六届世界工业博览会在费拉得尔菲亚开幕。在参加博览会的四十个国家中也有德国。可是,德国政府任命的德国评判小组主席,柏林工业科学院院长弗·勒洛教授被迫承认,德国工业大大落后于其他国家,德国工业遵循的原则是“价廉质劣”。此言一出,报界哗然。《人民国家报》在7月至9月也专门就这件出丑的事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恩格斯把这个事件叫做工业上的耶拿战役,是借普鲁士军队在1806年10月耶拿战役中被拿破仑法国击溃一事来作比喻。——第131页。
3 英国的谷物法规定了高额的谷物进口税,其目的在于限制或禁止从国外输入谷物。此项法律是为大地主的利益从1815年起实行的。谷物法引起了工业资产阶级和土地贵族之间的斗争,结果在1846年通过了关于废除谷物法的法案。这一措施以及由此引起的谷物价格的下跌,虽然使生活费用有所减低,但归根结底还是降低了工人的工资,增加了资产阶级的利润。谷物法的废除沉重地打击了土地贵族,促进了英国资本主义更迅速的发展。——第131页。
4 关于实物工资制,恩格斯在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做了介绍(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467—469页)。1831年通过了禁止实行实物工资制的法律;但很多工厂主并不遵守。
只适用于未成年工和女工的十小时工作日法案,是1847年6月8日英国议会通过的。——第132页。
5 路特希尔德家族是金融世家,在欧洲许多国家设有银行;万德比尔特是美国金融和工业巨头世家。——第133页。
6“小爱尔兰”是曼彻斯特南部的一个工人区,在这里居住的主要是爱尔兰人。在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详细描述(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342—343页)。
“七日规”是伦敦中部的一个工人区。——第133页。
7 指1885年《皇家委员会关于工人阶级居住条件的报告。英格兰和威尔士》(《Report of the Royal Commission on the Housing of theWorking Classes.England and Wales》.1885)。——第134页。
8 小宅子制——工厂主以极苛刻的条件给工人提供住所,房租由工人的工资中扣除(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469—470页)。——第134页。
[1]这是恩格斯为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1892年德文第二版写的长篇序言。在本书节选的部分中,恩格斯评述了他在约40多年前撰写的这部著作,认为它是科学社会主义胚胎发展的一个阶段,很多观点为实践所证实或丰富,但也指出其中有些观点后来被理论和实践所修正。
[2]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第311—325页。——编者注
[3]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542—548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