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论”(或象形文字论)和对亥姆霍兹的批判
上面讲到了作为经验批判主义的战友和继承者的唯心主义者,为了再作一些补充,我们认为指出马赫主义对我国文献中所提到的某些哲学论点所作的批判的性质,是适当的。例如,我们那些想当马克思主义者的马赫主义者兴高采烈地攻击普列汉诺夫的“象形文字论”61,即一种认为人的感觉和表象不是现实的物和自然过程的复写,不是它们的模写,而是记号、符号、象形文字等等的理论。巴扎罗夫嘲笑这种象形文字论的唯物主义。必须指出,如果他为了保护非象形文字论的唯物主义而反对象形文字论的唯物主义,那他是对的。但是巴扎罗夫又在这里使用魔术师的手法,在批判“象形文字论”的幌子下,偷运他的否认唯物主义的观点。恩格斯既没有说符号,也没有说象形文字,而说的是物的复写、摄影、模写、镜像。巴扎罗夫不是指出普列汉诺夫由于违背恩格斯对唯物主义的表述而犯的错误,而是用普列汉诺夫的错误来蒙蔽读者,使他们看不到恩格斯的正确思想。
为了说明普列汉诺夫的错误和巴扎罗夫的混乱,我们且举出“符号论”(用象形文字这个词代替符号这个词也一样)的一位著名代表亥姆霍兹,并看一看唯物主义者以及与马赫主义者沆瀣一气的唯心主义者是怎样批判亥姆霍兹的。
亥姆霍兹这位在自然科学上极伟大的人物,也像大多数自然科学家一样,在哲学上是不彻底的。他倾向于康德主义,但是在他的认识论里并没有彻底地坚持这种观点。例如,在他的《生理光学》一书中对概念和客体是否相符合这个问题有这样一些论述:“……我曾把感觉叫做外部现象的符号,并且我否认感觉和它们所代表的物之间有任何的相似之处。”(法译本第579页,德文原本第442页)这是不可知论。但是接着在同一页上我们读到:“我们的概念和表象是我们所看见或我们所想象的对象对我们的神经系统和我们的意识所发生的作用。”这是唯物主义。亥姆霍兹只是不明白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的关系,这从他在后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来。例如,亥姆霍兹在稍后一点说道:“因此,我认为,在实用的真理的意义之外谈论我们表象的真理性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关于物的表象,只能是客体的符号、天然标志,我们要学会使用这些标志来调整我们的活动和行动。当我们学会正确地解释这些符号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借助它们来指导我们的行动,获得所期望的结果……”这是不对的。亥姆霍兹在这里滑向主观主义,否认客观实在和客观真理。当他用下面这句话来结束这一段的时候,他竟达到了极端错误的地步:“观念和它所代表的客体,显然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两种东西……”只有康德主义者才把观念和现实、意识和自然界这样割裂开来。但是,我们在稍后一点读到:“首先,谈到外部对象的质,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我们可以加之于外部对象上的所有的质,仅仅表示外部对象对我们的感官或对自然界的其他对象的作用。”(法译本第581页,德文原本第445页;我是从法译本转译的。)这里亥姆霍兹又转到唯物主义观点上了。亥姆霍兹是一个不彻底的康德主义者,时而承认先验的思维规律,时而倾向于时间和空间的“超验的实在性”(即倾向于唯物主义对时间和空间的看法),时而从作用于我们感官的外部对象中引出人的感觉,时而宣称感觉不过是符号,即某种任意的标志,这种标志是跟“完全不同的”被标记的物的世界脱离的(参看维克多·海费尔德《关于亥姆霍兹的经验概念》1897年柏林版)。
1878年亥姆霍兹在关于“知觉中的事实”的演讲中(勒克列尔把这篇演讲叫做“实在论阵营中的一件大事”),曾经这样表明他的观点:“我们的感觉正是外部原因在我们的器官上所引起的作用。至于这种作用怎样表现出来,那当然主要取决于感受这种作用的器官的性质。由于我们感觉的质把引起这种感觉的外部影响的特性告知我们,所以感觉可以看做是外部影响的记号(Zeichen),但不能看做是它的模写。因为模写需要同被模写的对象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 而记号却不需要同它所标记的东西有任何相似之处。”(《报告演说集》1884年版第2卷第226页)如果感觉不是物的映象,而只是同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记号或符号,那么亥姆霍兹的作为出发点的唯物主义前提就被推翻了,外部对象的存在就有些问题了,因为记号或符号完全可能代表虚构的对象,并且任何人都知道一些这种记号或符号的例子。亥姆霍兹继康德之后,企图划出一条与“现象”和“自在之物”之间的原则界限相类似的界限。亥姆霍兹对直率的、明确的、公开的唯物主义持有一种不可克服的偏见。但是他在稍后一点又说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驳倒想把生活看做是梦幻的极端主观唯心主义的体系。人们可以宣称这种体系是最难令人置信的和最不能令人满意的,我在这方面会同意最激烈的否定说法,但是,这种体系还是可以贯彻到底的…… 相反地,实在论的假说信赖平常的自我观察的申述〈或提示,Aussage〉。依据平常的自我观察,随着一定行动而发生的知觉的变化和先前的意志的冲动是没有任何心理的联系的。这种假说,把日常知觉所证实的一切东西,即在我们以外的物质世界,看做是不依赖于我们的表象而存在的东西。”(第242—243页)“无疑地,实在论的假说是我们所能制定的最简单的假说,它在极其广泛的应用范围内是受过考验的并且是得到证实的,它的各个部分是被精确地规定了的,因而它作为行动的基础是最有用和最有效的。”(第243页)亥姆霍兹的不可知论也是和具有康德主义成分(跟赫胥黎的贝克莱主义成分不同)的“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相似的。
因此,费尔巴哈的继承者阿尔布雷希特·劳对亥姆霍兹的这种没有彻底背离“实在论”的符号论进行坚决的批判。劳说,亥姆霍兹的基本观点是实在论的前提,按照这种前提,“我们借助我们的感觉认识物的客观特性”[27]。符号论不能和这种观点(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完全唯物主义的观点)调和,因为它对感性有些不信任,即对我们感官的提示不信任。不容争辩,模写决不会和原型完全相同,但模写是一回事,符号、记号是另一回事。模写一定是而且必然是以“被模写”的东西的客观实在性为前提的。“记号”、符号、象形文字是一些带有完全不必要的不可知论成分的概念。因此,阿·劳说得十分正确:亥姆霍兹用符号论向康德主义纳贡。劳说道:“如果亥姆霍兹始终信守自己的实在论观点,彻底坚持物体的特性既表现物体彼此间的关系又表现物体对我们的关系这一原则,那么,他显然就不需要这一套符号论了,他就会简单明了地说,‘物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觉,是这些物的本质的模写’。”(同上,第320页)
这位唯物主义者就是这样批判亥姆霍兹的。他是为了维护费尔巴哈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而批驳亥姆霍兹的象形文字论(或符号论)的唯物主义或半唯物主义的。
唯心主义者勒克列尔(很合马赫心意的“内在论学派”的代表)也责备亥姆霍兹不彻底,责备他动摇于唯物主义和唯灵论之间(《……实在论》第154页)。但是,在勒克列尔看来,符号论不是唯物主义不足,而是唯物主义太多。勒克列尔写道:“亥姆霍兹认为,我们意识的知觉为认识超验原因在时间上的连贯性和它们的相同性或相异性,提供足够的依据。在亥姆霍兹看来,这足以使我们推想超验物领域中〈即客观实在领域中〉的有规律的秩序。”(第33页)勒克列尔大声疾呼地反对这种“亥姆霍兹的独断主义偏见”。他叫嚷道:“贝克莱的神作为我们意识中观念的有规律的秩序的假设原因,至少能像外部的物的世界一样满足我们对说明原因的要求。”(第34页)“如果不大量地掺入庸俗实在论〈即唯物主义〉,要把符号论贯彻到底……是不可能的。”(第35页)
这位“批判唯心主义者”在1879年就是这样斥责亥姆霍兹的唯物主义的。过了20年,马赫的得意门生克莱因佩特在《恩斯特·马赫和亨利希·赫兹对物理学的根本观点》[28]一文中,用马赫的“最新”哲学对“过时的”亥姆霍兹作了如下的驳斥。我们暂时撇开赫兹不谈(他实质上和亥姆霍兹一样不彻底),看一看克莱因佩特是怎样比较马赫和亥姆霍兹的。他引证了这两位著作家的许多话,特别着重地强调了马赫关于物体是感觉复合的思想符号等等的有名言论,然后说道:
“如果我们探讨一下亥姆霍兹的思想过程,我们就会看到下列的基本前提:
(1)存在着外部世界的对象。
(2)没有某种(被认为是实在的)原因的作用,这些对象的变化是不可想象的。
(3)‘原因按其原来的词意,是指停留或存在于不断变化的现象后面的始终不变的东西,即实物及其作用的规律、力’〈克莱因佩特引用亥姆霍兹的话〉。
(4)从现象的原因中,可以在逻辑上严格地一义性地导出一切现象。
(5)达到这个目的和掌握客观真理,意思是相同的,因此获得(Erlangung)客观真理是可以想象的。”(第163页)
克莱因佩特对这些前提及其矛盾性,对制造不可解决的问题,表示愤慨,他指出,亥姆霍兹并不严格地坚持这些观点,因为有时候使用的“一些说法,有点像马赫对”物质、力、原因等“这些词的纯粹逻辑的理解”。
“如果我们想起马赫的一些那样美妙、明白的名词,就不难发现我们对亥姆霍兹感到不满的由来。对质量、力等名词的错误理解,就是亥姆霍兹全部论述的毛病。要知道,这不过是些概念即我们幻想的产物,而决不是存在于思维之外的实在。我们根本不能认识什么实在。由于我们的感官不完善,我们根本不能够从我们感官的观察中作出只有一个意思的结论。我们决不能断言,例如,在看某一标度(durch Ablesen einer Skala)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个确定的数字。因为在一定的界限内,总可能有无数与所观察的事实都同样相符的数字。而认识存在于我们之外的某种实在的东西,这是我们完全办不到的。即使假定能够办到并且我们认识了实在,我们也无权把逻辑规律应用于实在,因为逻辑规律是我们的规律,它们只能应用于我们的概念,应用于我们的〈黑体都是克莱因佩特用的〉思想产物。在事实之间没有逻辑的联系,只有简单的连贯性;在这里必然判断是不可设想的。因此,说一种事实是另一种事实的原因,是不正确的,而建立在这种理解上的亥姆霍兹的整个演绎也就随之站不住脚了。最后,客观的即不依赖于任何主体而存在的真理是不可能达到的,这不仅是由于我们感官的特性,而且因为我们作为人(wir als Menschen),根本不能理解完全不依赖于我们而存在的东西。”(第164页)
读者可以看到,我们这位马赫的学生重复着他的老师和那个不承认自己是马赫主义者的波格丹诺夫所爱说的话,把亥姆霍兹的全部哲学完全否定,而且是从唯心主义的观点来否定的。这位唯心主义者甚至没有特别注意符号论,因为他认为符号论是对唯物主义的不关紧要的、也许是偶然的偏离。克莱因佩特把亥姆霍兹看做是“物理学的传统观点”即“直到现在仍为大多数物理学家所持的那种观点”的代表(第160页)。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普列汉诺夫在阐述唯物主义时犯了明显的错误,而巴扎罗夫却完全把问题搞乱了,他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混为一谈,用“感性表象也就是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现实”这种唯心主义胡说来反对“符号论”或“象形文字论的唯物主义”。从康德主义者亥姆霍兹那里出发,正如从康德本人那里出发一样,唯物主义者向左走,马赫主义者则向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