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物理学的两个派别和法国信仰主义

6.现代物理学的两个派别和法国信仰主义

在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同样坚决地抓住了马赫主义物理学的动摇。我们已经看到,新批判主义者怎样欢迎马赫的《力学》,怎样一下就指出了马赫哲学基础的唯心主义性质。法国马赫主义者彭加勒(昂利)在这方面获得了更大的成功。带有明确的信仰主义结论的最反动的唯心主义哲学一下就抓住了他的理论。这种哲学的代表勒鲁瓦(Le Roy)发表了如下的议论:科学的真理是约定的记号、符号;你们抛弃了想认识客观实在这一荒谬的“形而上学的”奢望;你们要合乎逻辑并同意我们的下述看法,即科学只对人的行动的一个领域具有实践意义,而对于行动的另一个领域,宗教所具有的现实意义并不亚于科学;“符号论的”马赫主义科学没有权利否定神学。昂·彭加勒因这些结论而感到羞愧,并在《科学的价值》一书中特别抨击了这些结论。但是你们看一看,他为了摆脱勒鲁瓦式的同盟者,竟不得不采取什么样的认识论立场。彭加勒写道:“勒鲁瓦先生宣称理性是软弱得不可挽救的东西,只是为了给认识的其他泉源,给心情、情感、本能、信仰让出更大的地盘。”(第214—215页)“我不走到底”:科学的规律是约定、符号,但是“如果科学的‘处方’具有行动准则的价值,那是因为我们知道它们大体上是有成效的。知道了这一点,也就是知道了某些东西;既然这样,你们有什么根据说我们不能知道任何东西呢?”(第219页)

昂·彭加勒援用实践标准。但是他只是用来转移问题,而不是用来解决问题,因为这个标准可以作主观的解释,也可以作客观的解释。勒鲁瓦也承认这个标准适用于科学和工业;他只是否认这个标准证明客观真理,因为这样一否认,他就可以在承认科学的主观(离开人类就不存在的)真理的同时承认宗教的主观真理。昂·彭加勒看到,只援用实践来反对勒鲁瓦是不行的,于是就转入科学的客观性问题。“什么是科学的客观性的标准呢?这个标准也就是我们对外部对象的信仰的标准。这些对象是实在的,因为它们在我们身上所唤起的(qu'ils nous font éprouver)感觉,我们觉得是由某种(我不知道是什么)不可破坏的结合剂而不是由一时之机遇所结合起来的东西。”(第269—270页)

发表这种议论的人可以当个大物理学家,那是可能的。但是完全不容争论,只有伏罗希洛夫式的人物尤什凯维奇之流才会认真地把他看做是一个哲学家。他们宣称唯物主义被一种“理论”摧毁了,而这种“理论”一受到信仰主义的袭击就躲在唯物主义的羽翼之下保全自己!因为,如果你们认为感觉是由实在的对象在我们身上唤起的,认为对科学的客观性的“信仰”就是对外部对象的客观存在的“信仰”,那么这就是最纯粹的唯物主义。

“……例如,可以说,以太有着和任何外部物体同样的实在性。”(第270页)

假如是唯物主义者说了这样的话,马赫主义者会叫喊成什么样子啊!将不知会有多少对“以太唯物主义”等等的不高明的尖刻话!但是这位最新经验符号论的创立者在5页之后就宣称:“凡不是思想的东西都是纯粹的无,因为我们不能思考思想之外的任何东西。”(第276页)你错了,彭加勒先生,你的著作证明有些人只能思考毫无意义的东西。著名的糊涂人若尔日·索雷尔就属于这一类人,他断言,彭加勒的那部关于科学价值的著作的“前两部分”是“按照勒鲁瓦的精神写成的”,因此这两个哲学家能够在下面这点上“和解”:确证科学和世界的同一性的企图是一种幻想;不必提出科学能否认识自然界的问题,只要科学符合于我们所创造的机制就够了(若尔日·索雷尔《现代物理学家的形而上学偏见》1907年巴黎版第77、80、81页)。

但是,如果说彭加勒的“哲学”只要提一提就够了,那么,阿·莱伊的著作就必须详细地谈一谈。我们已经指出,现代物理学的两个基本派别(莱伊称之为“概念论”和“新机械论”),可以归结为唯心主义认识论和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差别。现在我们应该看一看,实证论者莱伊怎样解决同唯灵论者詹·华德、唯心主义者赫·柯亨和爱·哈特曼等人的任务正相反的任务:不是附和新物理学的哲学错误及其唯心主义倾向,而是改正这些错误,证明从新物理学中得出的唯心主义的(以及信仰主义的)结论是不合理的。

像一根红线贯穿着阿·莱伊的全部著作的,是他承认如下的事实:抓住“概念论者”(马赫主义者)的新物理学说的是信仰主义(第Ⅱ页和第17、220、362页及其他页)和“哲学唯心主义”(第200页)、关于理性的权利和科学的权利的怀疑论(第210、220页)、主观主义(第311页)等等。因此,阿·莱伊完全正确地把分析“物理学家对物理学的客观价值的看法”(第3页)作为他的著作的中心。

这个分析的结果是怎样的呢?

我们拿经验这个基本概念来说吧!莱伊硬说,马赫(为了简单明了,我们以马赫作为莱伊所说的概念论学派的代表)的主观主义解释是一种误解。诚然,“19世纪末哲学的主要的新特征”之一是:“越来越精巧、越来越色彩繁多的经验论导致信仰主义,即承认信仰至上,这种经验论曾经一度成为怀疑论用来反对形而上学论断的强大武器。实质上,这件事情的发生还不是因为人们通过各种难以觉察的细微差异慢慢地歪曲了‘经验’一词的实在含义吗?事实上,如果把经验放在它存在的条件中,放在确定和提炼经验的实验科学中去考察,那么经验就会把我们引向必然性和真理”(第398页)。毫无疑问,整个马赫主义,就这个词的广义来说,无非是通过难以觉察的细微差异歪曲“经验”一词的实在含义!但是,仅仅非难信仰主义者的歪曲而不非难马赫本人的歪曲的莱伊,是怎样纠正这种歪曲的呢?请听一听吧:“按照通常的定义,经验是对客体的认识。在物理科学中,这个定义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适当……经验是我们的智慧所没有支配的东西,是我们的愿望、我们的意志所不能改变的东西,经验是现存的东西,而不是我们所创造的东西。经验是主体面前的(en face du)客体。”(第314页)

这就是莱伊维护马赫主义的典型例子!恩格斯的天才眼光多么敏锐,他用“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者”这个绰号来形容哲学上的最新型的不可知论和现象论的信徒。实证论者和狂热的现象论者莱伊,就是这类人里面的佼佼者。如果经验是“对客体的认识”,如果“经验是主体面前的客体”,如果经验是指“某种外部的东西(quelque chose du dehors)存在着并且必然存在着(se pose et en se posant s'impose)”(第324页),那么很明显,这就是唯物主义!莱伊的现象论、他所竭力强调的言论(除了感觉之外什么也没有;客观的东西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等等),都是遮羞布,是掩盖唯物主义的空洞辞藻,因为他向我们说:

“我们从外部得到的、经验强加于(imposé)我们的东西,我们所不能创造的、不依赖于我们而产生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创造我们的东西,是客观的。”(第320页)莱伊以消灭概念论来维护“概念论”!他驳斥从马赫主义得出的唯心主义结论,不过是把马赫主义解释为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莱伊自己承认了现代物理学的两个派别的差别,却又满头大汗地去涂抹一切差别,以利于唯物主义派别。例如,莱伊在谈到新机械论学派时说道,在物理学的客观性问题上,这个学派不容许“有丝毫怀疑,丝毫不信任”(第237页),因为“在这里〈即根据新机械论学派的学说〉,你们无须经过从其他物理学理论的观点出发所必须经过的一些弯路,就可以断定这种客观性”。

莱伊掩盖的就是马赫主义的这些“弯路”,在他的全部叙述中给这些弯路罩上了一层纱幕。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正在于:它的出发点是科学的客观性,是承认科学所反映的客观实在;而唯心主义则需要“弯路”,以便这样或那样地从精神、意识中,从“心理的东西”中“引出”客观性。莱伊写道:“物理学中的新机械论的〈即占统治地位的〉学派,正如人类相信外部世界的实在性一样,相信物理学理论的实在性。”(第234页,第22节:提纲)对于这一学派说来,“理论想要成为客体的摄影(le décalque)”(第235页)。

一点不错。“新机械论”学派的这个基本特征也正是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基础。不管莱伊怎样声明自己和唯物主义者毫无关系,不管他怎样断言新机械论者实质上也是现象论者等等,这些都不能削弱这个根本事实。新机械论者(多少有些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者)和马赫主义者的差别的本质就在于:马赫主义者背离这种认识论,而背离这种认识论,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信仰主义。

拿莱伊对马赫关于自然界的因果性和必然性的学说的态度来说吧!莱伊断言,只是乍一看来,马赫“接近怀疑论”(第76页)和“主观主义”(第76页);如果考察一下马赫的全部学说,这种“暧昧性(équivoque)”(第115页)就消失了。莱伊考察了马赫的全部学说,从《热学》和《感觉的分析》里引证了许多话,特别论述了前一本书中关于因果性的一章,但是……但是他对关键处,对马赫所说的没有物理必然性,只有逻辑必然性这样的话却避而不引!对于这一点只能说,这不是解释马赫,而是粉饰马赫,这是抹杀“新机械论”和马赫主义之间的差别。莱伊的结论是:“马赫继续分析,并接受了休谟、穆勒和一切现象论者的结论,按照这些人的观点,因果性并不包含任何实体的东西,它只是思维的习惯。马赫接受了现象论的基本命题,即除了感觉,什么也不存在;因果说不过是这个命题的结果。但是,马赫从纯粹客观主义方面作了补充:科学研究感觉,发现其中有恒久的共同的要素,这些要素既是从感觉中抽象出来的,就具有与感觉同样的实在性,因为它们是通过感性的观察从感觉中汲取来的。这些恒久的共同的要素,例如能量及其转化,是物理学体系化的基础。”(第117页)

这就是说,马赫接受了休谟的主观的因果论并且从客观主义的意义上去解释!莱伊托词规避,引用马赫的不彻底的地方来为马赫辩护,并得出如下的结论:这个经验通过“实在的”解释,就会导致“必然性”。而经验是从外部得到的东西,如果自然界的必然性和自然界的规律也是人从外部即客观实在的自然界中得到的,那么不言而喻,马赫主义和唯物主义之间的一切差别就会消失。莱伊用完全向“新机械论”投降,坚持现象论这个名词而不坚持这个派别的实质的办法来维护马赫主义,使它免受“新机械论”的攻击。

例如,彭加勒完全按照马赫的精神出于“方便”而引出自然规律——直到空间有三维。莱伊急忙“更正”道,但是这决不意味着“任意的”。不,“方便”在这里是表示“对客体的适应”(黑体是莱伊用的,第196页)。真是对两个学派的出色的划分,对唯物主义的出色的“反驳”…… “即使彭加勒的理论在逻辑上和机械论学派的本体论解释〈即这个学派承认理论是客体的摄影〉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彭加勒的理论可以作为哲学唯心主义的支柱,但是,至少在科学的领域内,它是同古典物理学思想的一般发展十分一致的,同那种把物理学看做像经验一样(即像产生经验的感觉一样)客观的客观知识的倾向十分一致的。”(第200页)

一方面,不能不承认;另一方面,必须承认。78一方面,虽然彭加勒站在马赫的“概念论”和新机械论的中间,可是他与新机械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马赫和新机械论之间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鸿沟;另一方面,彭加勒和古典物理学是完全一致的,而古典物理学,用莱伊自己的话来说,是完全坚持“机械论”的观点的。一方面,彭加勒的理论可以作为哲学唯心主义的支柱;另一方面,它和“经验”一词的客观解释是可以相容的。一方面,这些恶劣的信仰主义者通过难于觉察的偏差而歪曲了“经验”一词的含义,抛弃了“经验是客体”这一正确观点;另一方面,经验的客观性只意味着经验是感觉,——这一点不论贝克莱或费希特都是完全同意的!

莱伊所以陷于混乱,是因为他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任务:“调和”新物理学中的唯物主义学派和唯心主义学派的对立。他企图削弱新机械论学派的唯物主义,把那些认为自己的理论是客体的摄影的物理学家们的观点归之于现象论[20]。他还企图削弱概念论学派的唯心主义,删去了这个学派的信徒的最坚决的言论并用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来解释其他言论。莱伊声明自己跟唯物主义毫无关系,是何等的虚伪、勉强,这可从他对麦克斯韦和赫兹的微分方程式的理论意义的评价这一例子看出来。马赫主义者们认为,这些物理学家把自己的理论局限于方程式的体系这一情况就是驳斥唯物主义:方程式就是一切,这里没有任何物质,没有任何客观实在,只有符号。玻耳兹曼驳斥这个观点,他懂得自己是在驳斥现象论的物理学。莱伊驳斥这个观点,则以为他是在维护现象论!他说:“不能根据麦克斯韦和赫兹局限于同拉格朗日的动力学微分方程式相类似的方程式,就不把他们列入‘机械论者’。这并不是说,根据麦克斯韦和赫兹的见解,我们不能在实在的元素上建立电的力学理论。相反地,这件事是可能的,这可以从下述事实得到证明:电的现象可以由一种在形式上和古典力学的一般形式相同的理论来说明……”(第253页)目前在解决问题方面的含糊不清,“将随着那些列入方程式中的量的单位(即元素)的性质得到日益精确的描述而逐步减少”。在莱伊看来,物质运动的某些形式尚未经过研究,不能成为否定运动的物质性的理由。不是作为公设而是作为经验和科学发展的结果的“物质的同类性”(第262页),即“物理学对象的同类性”,是测量和数学计算的适用性的条件。

下面是莱伊对认识论上的实践标准的看法:“与怀疑论的前提相反,我们有理由说,科学的实践价值是从它的理论价值中产生的……”(第368页)关于马赫、彭加勒以及他们的整个学派十分明确地接受怀疑论的前提这一点,莱伊宁愿默不作声…… “这两种价值是科学的客观价值的不可分割和严格平行的两个方面。说某一自然规律有实践的价值……实质上就是说这一自然规律有客观的意义…… 我们作用于客体,是要客体发生变化,要客体发生同我们的期待或预见相符合的反应,因为我们是根据这些期待或预见施加这种作用的。因此,这些期待或这些预见包含有被客体和我们的行动所控制着的要素…… 这就是说,在这些各种各样的理论中有一部分客观的东西。”(第368页)这完全是唯物主义的、而且只能是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因为其他的观点,特别是马赫主义,是否认实践标准的客观的即不依赖于人和人类的意义的。

总结:莱伊决不是从华德、柯亨及其同伙那一方面去研究问题的,可是他却得到了同样的结果:承认唯物主义倾向和唯心主义倾向是划分现代物理学中的两个主要学派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