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存在的美学
方塔纳 《认知的意志》(La Volonté de Savoir)发表已经好几年了。我知道你最近的几部著作给你带来了不少问题和困难。我希望你能谈谈这些困难,谈谈你是怎样转向你所陌生的希腊罗马世界的。
福柯 困难来自研究计划本身,而研究计划最初是为绕开困难而设的。我预先制订了一个计划,用多卷的篇幅完成一项研究,一开始我以为这下子该没有什么困难了,我可以把我头脑中形成的一些观念展开,再通过经验性的研究来进行证实。
在写这些书的时候,我真是厌烦到了极点:它们同我早期的著作太相似了。对某些人来说,写一部书是一种冒险——他们害怕完成不了。如果你预先就知道你要在什么地方结束的话,那么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冒险,也就没有了同这种冒险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新鲜的经验。于是我改变了自己的计划:我不再把性放在知识和权力的边缘来研究,而是进一步回溯,去考察,对主体而言,性经验作为一种欲望究竟是怎样构成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研究了一些非常古老的拉丁和希腊文本。这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到头来,给我留下了很多不能遽下结论的疑问。
方塔纳 在你的著作中,总有一些“意向”要躲过读者。《癫狂的历史》(Histoire de la folie)其实是心理学的历史;《词与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是人类科学的考古学。《规训与惩罚》(Surveiller et punir)谈的是灵魂与肉体的规训过程。而你晚近著作的核心似乎是“真理游戏”。
福柯 我觉得我最近的著作同早期著作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在我们写这类著作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断地有所变化,当写到最后的时候,能够发现自己同一开始写的东西非常不一样了。可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改变得很少。你也许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可还是在同一个问题上绕圈子,主体、真理、经验的构成之间的关系仍然保持不变。我曾经试图分析癫狂、性、犯罪如何变成某种真理的游戏,而在这些人类的行为实践中,主体自身又是如何通过真理的游戏得到了改变。这就是癫狂和性的历史的问题。
方塔纳 这意味着一种新的道德谱系吗?
福柯 尽管题目很严肃,还带着尼采式的宏大印迹,可以说是这样的。
方塔纳 在1983年11月《论争》(Le Débat)杂志的一篇文章里,你谈到古代的道德转化为伦理规范和教条。这也就是希腊罗马道德与基督教道德之间的差别吗?
福柯 就基督教而言,从那种本质上是实践性的、自由风格的古代道德发展而来的转化过程是缓慢而渐进的。当然,在古代道德中也有制约个体行为的规范。但是在古代,那种成为道德主体的愿望,那种对伦理的追求,主要是为了肯定人的自由,并赋予人的生活一种形式,依照这种形式来认识自我,使自己被别人所认识,为后世立下楷模。
在我看来,古代的道德努力把人们的生活塑造成一种个人的艺术,即使仍需服从某种集体性的准则。而对基督教来说,因为有了宗教文本、上帝意愿的观念,以及服从的原则,道德越来越呈现出规范法则的形式(只有某些苦行僧的修行倒是更与个人自由密切相关)。
从古代到基督教时代,我们从追求个人伦理的道德发展为对系统法则的服从。如果我对古代感兴趣的话,那是因为,由于种种原因,道德作为对规范法则的服从这样一种观念正在消失,甚至已经消失了。与这种道德的缺席相对应的是对存在的美学的追寻。
方塔纳 近些年来发展起来的对身体、性、规训的知识改善了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以及我们的生存处境吗?
福柯 我确实觉得,对很多东西的探讨,例如某些存在的形式、行为的规则等等,即使与政治选择无关,已经产生了很多有益的影响,影响到我们与性和身体、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
方塔纳 所以这种知识使我们活得更好。
福柯 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人们所想所说的上面,还发生在哲学话语、理论批评的领域:在这些方面,人们并不被告知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应该相信什么,思考什么。他们可以弄明白社会机制迄今为止是怎样运作的,压抑和束缚如何起作用,这样就可以替自己作出决定,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
方塔纳 五年前,在你主持的法兰西学院的讨论会上,我们阅读了哈耶克(Hayek)和冯·米塞斯(Von Mises)的著作。人们那时说,经过对自由主义的考察,福柯就要给我们写一部有关政治的著作了。自由主义似乎是一条借以重新发现权力机制以外的个体的曲径。众所周知,你反对现象学的主体和心理学的主体。在那时,人们开始谈论实践的主体,对自由主义的重新理解同这种观点颇有关联。人们经常说这样的话是毫不奇怪的:福柯的著作中是没有主体的。主体总是处于一种从属的地位,它们只不过一些规范和规训手段的运作而已,不存在拥有自主权力的主体。
福柯 这里应该区分不同的情况。首先,我确实相信不存在独立自主、无处不在的普遍形式的主体。我对那样一种主体观持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正相反,我认为主体是在被支配中建立起来的;或者,像古代那样的情形,通过解放和自由的实践,当然这是建立在一系列的特定文化氛围中的规则、样式和建构的基础之上。
方塔纳 这就把我们带到了当代政治。如今可以算得上是艰难时世:在国际事务中,我们面对着雅尔塔会议的阴影,两大政治势力的对抗。在国内,经济危机徘徊不去。与此相关,左翼和右翼之间除了风格以外很少再有什么差别。面对这种无法抗拒的现实,人们怎么能作出选择呢?
福柯 我觉得,你的问题既正确,又有点褊狭。这个问题应该一分为二:首先,我们必须要接受或是可以不接受吗?其次,如果我们不接受的话,又能做些什么呢?就第一个问题而言,人们必须毫不含糊地作出回答:我们不能接受。我们不能接受战后的遗留状况,不能接受欧洲战略形势的无限延长,不能接受半个欧洲处于奴役的状况。
然后我们就可以接下去问第二个问题:“我们能够做些什么,来反对苏联这样的超级大国;怎样与自己的政府协作,与铁幕两边的人协作,对目前这种分裂的状况提出挑战?”对于苏联,我们能做的不多,除了尽力帮助那里正在奋斗的人。但是对于另外两个任务,我们却有很多可以做的。
方塔纳 所以我们对现实不该取一种黑格尔式的态度,不该随遇而安地接受现状。但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政治中有真相存在吗?”
福柯 我坚信真相的存在,以至于不得不假设有多种多样的真相,和对真相不同的表述形式。当然,我们别指望政府会告诉我们真相,而且只谈论真相。但是,我们可以向统治者要求某些真相,针对他们的终极目标,他们策略的一般性选择,还有他们计划的特定环节;这就是被统治者的parrhesia(言论自由),他们能够而且必须以知识的名义,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市民的身份,对统治他们的人提出质询,要求统治者解释所采取的行动和决定的意义。
但是,要提防统治者设下的圈套,知识分子经常落入这种圈套:“让你来处于我的位置,告诉我你怎样做。”我们不必回答这种问题。你既然是对此作出决定的人,显然应该具有我们不具备的知识,应该能够作出我们不能作出的判断分析。这是一个圈套。无论如何,作为被统治者,我们有充分的权利就真相提出这样的问题:“你究竟在做什么,例如当你反对或是支持在欧洲部署导弹的时候,当你决定重建洛林钢铁工业的时候,当你提出私立学校教育的问题的时候。”
方塔纳 在进行长期的思考和研究、探究真相的过程中,你指望对怎样的读者来讲述你的真相呢?如今的情形是,尽管还有优秀的作者,优秀的读者却越来越少了。
福柯 别说“优秀”的读者了,连读者都在日益减少。很多人确实不再有读者了。当人们阅读作者的第一本书时,作者还不知名,人们对他知之甚少,这种阅读缺乏条理,我倒是挺适应这样的情形。不应该要求作者不仅写书,还制订有关阅读的法则。唯一的法则就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阅读。如果一本书有许多种读法的话,我是不会在意的。问题在于,当你继续写作其他著作的时候,人家就不会再来阅读你了,他们只是借助别人的阅读来阅读你,使你受到不断的歪曲,直到你的著作成为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
这确实带来了问题:我们是否应该让自己卷入争端,对这些歪曲作出反应,从而为读者立下阅读的法律?我对这样做很反感。还是听任自己的著作被歪曲到成为一种漫画式的东西?对此我也很反感。
也许有这样的解决方法:对书籍和出版来说,我愿意看到的唯一合理的立法就是禁止作者将同一署名使用两次,并让作者有使用假名和匿名的自由,这样人们就可以关心著作本身了。对某些著作来说,对作者的了解有助于对这些著作的了解。可是这多半对那些伟大的作者才有效,对其他人来说,往往是毫无意义的。它反而构成了一种障碍。像我这样的人——我可不是什么伟大的作者,我只是一个写书的人——我希望人们只是为了我的书本身而阅读它们,无论它们有多少缺点,质量如何。
[1]福柯与亚历山德鲁·方塔纳(Alessandro Fontana)的访谈,发表于1984年4月25日的意大利周刊“Panorama”,后又在法国《世界报》1984年7月15至16日重新发表。——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