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 批评 转型
埃里邦 大选的那天晚上,我们问你最初的反应是什么。你不想作任何评论。现在你感到可以敞开说了……
福柯 确实,我认为选举本身是行动的一种形式。然后就轮到政府来采取行动了。现在确实可以对正在做的那些事作出反应了。我相信人们是成熟的,他们在投票的时候拿得定主意。我觉得他们做得非常好。
埃里邦 你今天的反应是什么呢?
福柯 我对三件事印象深刻。至少在过去的20年来,社会自身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长期以来,这些问题在“严肃的”制度化的政治中没有它们的地位。
社会党人似乎是唯一理解这些现实问题并作出反应的人——这可能同他们的胜利有关。
其次,同这些问题相关(我首先想到的是执法和移民问题),第一个采取的步骤和作出的声明同所谓的“左派逻辑”——使得密特朗当选的那种逻辑——是一致的。
第三,更重要的是,采取的措施同大众的观点并不一致。在死刑和移民的问题上,政府的抉择并没有服从大众的意愿。
这就证明了很多说法是错误的:他们说争论了10到15年的这些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他们说政府运作中的左派逻辑是不可能的;他们说新政府如果上台,最初采取的措施一定会迎合公众。可是,在核武器、移民和司法问题上,政府作出的抉择与大多数人的观点是相左的。我相信大多数人会同意这种施政方式,即使他们不同意政府所采取的措施本身的话。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一了百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这些最初的举措并不就是未来航程的指针,但是它们具有超越象征性的姿态的意义。
把新政府同吉斯卡尔·德斯坦当选以后立即采取的措施相比:后者马上与犯人们握手言欢。这纯粹是对选民们作出的一个象征性的姿态,而不是他自己的心愿。今天,我们看到第一批实行的有效措施可能会伤害一部分选民的感情,但是却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新政府的风格。
埃里邦 看来一种新的政府风格确实正在建立起来。
福柯 是的,这一点很重要,它可能是随着密特朗的胜利第一次在法国出现。我感到很多人都把这场选举看成某种胜利,一次对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的修改。并不是说被统治者取代了统治者的位置。说到底,这不过是政治阶层内部的一次变动。我们开始进入一个由政党领导的政府统治的时代,这是要冒风险的,对此我们切不可疏忽。
这一变化带来的问题是,是否有可能在被统治者和统治者之间建立这么一种关系:不是一味地顺从,而是让协作发挥重要作用。
埃里邦 你的意思是说有可能与政府合作?
福柯 我们要跳出要么赞成要么反对这样一个圈套。与政府合作并不意味着驯服和全盘接受。你可以同它合作,同时仍然持保留态度。我甚至相信这两者总是相伴相随的。
埃里邦 从前我们看到的是批评家福柯,我们会看到一个改革家福柯吗?要知道,常有这样的责难,认为知识分子作出的批评产生不了什么效果。
福柯 首先我解释“起不了任何作用”的说法。成百上千的人在为各种问题而工作。说这些工作无用是错误的。你难道会认为,20年前人们对精神病与心理状态的关系、监狱问题、医学权力以及两性关系这些问题的看法,会同今天一样吗?
在此之外,并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改革。改革不会在推动它的人们之外凭空产生,我们要把那些从事改革工作的人考虑进来。
我相信在批评和转型、“理想的”批评和“真实的”转型之间应该有一种对立。批评不是要指出事物没有按原来正确的方向发展。它的职责是要指明,我们的行为实践是在怎样的假设、怎样熟悉的、未经挑战和不假思考的思维模式上建立起来的。
我们要让自己摆脱那种把社会看成唯一的现实的神圣观念,不应该把人类生活和人类关系中极为重要的思想看成是多余的。思想存在于话语的体系和结构之上。它经常被隐藏起来,但却为日常的行为提供了动力。甚至在最愚蠢的制度中也存在着思想,甚至在沉默的行为中也存在着思想。
批评可以把思想进一步擦亮,并努力改变它:表明事物并不是如人们所相信的那样不言而喻的,使人看到不言而喻的东西将不再以这种方式为人们所接受。批评的实践就是使得不用动脑筋的行为变得复杂化。
在这种情况下,批评(包括激进的批评)对任何转型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种转型,如果只是在同一种模式的思想中发生,如果仅仅是把同一种思想调整得与现实更为贴近,那这种转型必然是肤浅和表面的。
另一方面,一旦我们不再按从前的思维模式去看待事物,转型就变得非常迫切、非常困难,同时又具有相当的可能性了。
所以,并不是说要区分批评的时代和转型的时代;不是要有人专门从事批评,有人专门从事转型;也不是要把一部分人圈进不可企及的激进主义,迫使一部分人对现实进行必要的妥协。事实上我相信,只有在不断为批评所激励的自由的气氛中,深刻的转型工作才能完成。
埃里邦 但是,你相信知识分子应该在这种转型中担任设计师的角色吗?
福柯 改革从来不仅仅是冲突、对立、斗争、反抗过程的结果……
在一开始对自己这样说:我能从事怎样的改革?我相信这不是知识分子追求的目标。既然他的工作是在特定的领域里展开的,他的任务就是发现思想的解放究竟使得转型迫切到怎样一个地步,而人们如果要把这些转型深深地植根于现实中的话,这又困难到怎样一个地步。
所以,关键在于使冲突更加清晰可见,使冲突比单纯的利益冲突和单纯的制度的稳定性更为重要。在这些冲突中,一种新的权力关系必须出现,它最初临时性地表现为改革。如果在基础的层面上没有思想的工作在起作用,如果思想的模式、行动的模式没有得到改变,那么,不管改革的计划怎样,它也会被长期以来一成不变的行为模式和制度所吞灭和消化。
埃里邦 在参加了一系列的运动之后,你最近可以说是有所退缩了。你还会参加这样的运动吗?
福柯 无论何时我从事某项理论工作,那都是建立在我自己经验的基础上,并总是与我周围发生的事情有关系。这是因为,我觉得在自己看见的事物中、在我与之打交道的制度中、在我的人际关系中,我总是能辨认出裂缝、无声的震惊和机能失常……我的工作是一种特殊的工作,可以看成是我的自传的断片。
我不是一个刚从冲突中退下来、并又准备上场的活动家。我的工作方式并没有大的变化;我对我的工作真正抱有的期望是它将继续改变我。
埃里邦 人们说你相当悲观。从你这番话看来,我敢说你还是挺乐观的。
福柯 有一种乐观主义,认为事情已经很好了。我的乐观主义却在于声称很多的事情都会发生改变,不管这种变化如何脆弱;事情将更多地与其所处的具体的环境和形势相关,而不是被捆绑在一种必然性上面;事情将更具有一种随意的性质,而非不言而喻的;事情将更为复杂,更有临时性和历史性,而不是由不可避免的人类学常数来决定……你知道,说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为现代,并不意味着要把历史的全部重负全部压在自己肩上,而是要把不可企及之物尽可能地划归我们自己所能支配的范围之中。
[1]1981年社会党领袖密特朗当选法国总统后不久,福柯与迪迪埃·埃里邦(Didier Eribon)作了这次访谈,发表于《解放报》1981年5月30—31日,原文标题为“批评的实践”,现标题为译者所加。——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