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教育》一书的出版背景与相关争议

《论教育》一书的出版背景与相关争议

在康德所生活的时代,西欧社会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变迁。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看,在这个时期,封建等级社会秩序被市民社会秩序所取代;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人们在这一时期对于人的理解以及对人与社会和人与世界的关系有了新的、现代化的认识。启蒙运动无疑对此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德国,这一开始于17世纪的运动在18世纪下半期达到了高潮。康德所生活的18世纪在当时就已被人称作“教育学世纪”(das pädagogische Jahrhundert)。因为在18世纪,不仅出现了新的教育观念,而且有了新的教育实践。有关教育问题的教育学讨论,在德国18世纪下半期开始出现,表现为教育学发表物数量的快速增长以及教育学期刊的创立。在这个时期,有关教育问题的讨论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1779年,哈勒大学设立了德国第一个教育学的教授席位(Professur für Pädagogik)[18]。而在此之前,教育学专业只是被当作哲学的一个分支领域。[19]作为大学独立学科的教育学已经呼之欲出。

康德是哲学院的教授,他为什么会去开设一门教育学的课程呢?这是因为当时的大学尚没有专门的教育学教授,所以普鲁士政府规定,哥尼斯堡大学的哲学院教授需要轮流为学生开设教育学课程,以为其日后从事教师工作做准备。康德在1776—1777年冬季学期、1780年夏季学期、1783—1784年冬季学期、1786—1787年冬季学期都开设了教育学课程,时间上与他思考和撰写“三大批判”基本重叠。本来康德计划在1790—1791年再度讲授这门课程,但是最终并没有落实。[20]

康德在退休后将其教育学授课笔记(即“有关教育学的评论”)交给了自己曾经的学生和当时的同事兼好友林克(Friedrich Theodor Rink),请他以负责任的方式加以运用。林克在康德去世前一年(即1803年)将其整理出版。[21]康德虽然当时仍在世,但是他当时身体状况不佳,不太可能认真检查和修改这部书稿。[22]

正因为这个作品并非由康德本人撰写和出版,而是由林克根据授课笔记整理出版的[23],所以这部作品作为康德著作的纯粹性和可信性,亦即德国学界所说的“康德性”,受到一些研究者的批评和质疑。

一方面,这些批评和质疑针对的是林克的编辑工作:对于康德提供的授课笔记,林克是有所选择还是保留了全部?对授课笔记排列的顺序是遵照本来的结构还是不得不自己整理出一个结构?这种结构是否有据可依?等等。[24]遗憾的是,这些问题都无法得到确切的回答了,因为至今既没有找到康德的原稿,也没有找到其他学生的听课笔记来进行比较。[25]通过与康德其他的著作、书信以及手稿遗物等进行对比分析,威斯科普夫(Traugott Weisskopf)认为,林克在编辑工作中“根据自己的考虑”对于原稿进行了大量的加工处理。不仅如此,林克在编撰这部作品时还将康德伦理课的记录加了进来。威斯科普夫得出的研究结论是,这个作品“不能被视为纯正的康德作品”[26]。另一位研究者温克勒(Michael Winkler)也认为,这是一本“著作人不明确的书”[27]。

另一方面,批评和质疑还指向了这部作品的写作风格和内容。因为这部作品的写作风格与康德的其他作品相比存在着明显的区别。例如,博科夫(Jörg Bockow)认为,这部作品的内容“不系统”,是“狂想曲式的”,“没有使用统一的概念”,“没有严格的、有客观依据的思想结构”,更像是引言和评论的简单罗列。[28]就内容而言,因为康德在授课时使用了别人的教材,所以,也让人产生了以下的疑问:书中内容有哪些出自所用的教材?根据学界的研究,康德在讲课时使用了两本不同的教材。他在1776—1777年冬季学期所使用的教材是泛爱主义者巴泽多(Johann Bernhard Basedow)的《各民族和家庭父母的方法用书》(Methodenbuch für Väter und Mütter der Familien und Völker)。在1780年夏季学期使用的是由博克(Friedrich Samuel Bock)撰写的教科书《教育艺术教程:基督教父母及未来的青少年教师用书》(Lehrbuch der Erziehungskunst zum Gebrauch für christliche Eltern und künftige Jugendlehrer)。其他两次课程所用的教科书是否是这两种之一还是另有其他则情况不详。[29]林克在出版者前言中曾提到,虽然课程列出了教材,但就讲授顺序和基本原理而言,康德并没有完全遵循该教材。威斯科普夫通过仔细对比后指出,就结构和内容而言,很难证明这两本教材对《论教育》有明显的影响。它们之间虽然有少数几处相似的地方,但这可能是因为它们同时都受到了卢梭的影响。因为巴泽多的教材大量引用了卢梭的观点,而博克的教材则引用了很多巴泽多教材的内容。[30]

所以,人们可以肯定的只是,《论教育》一书受到了卢梭所著的《爱弥儿》的影响,尽管后者并没有被列为教材。根据威斯科普夫的分析,在《论教育》一书的175个可以有意义地加以划分的段落中,有40个段落明显引用或者极大可能参考了卢梭的《爱弥儿》。[31]这一发现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因为康德对于卢梭以及《爱弥儿》的喜爱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卢梭的画像是康德工作室内唯一悬挂的画作。在1762年夏天,为了阅读《爱弥儿》,康德还一度放弃了他有规律的下午散步。康德自己也曾公开表示自己受到卢梭很大的影响。[32]

虽然这部作品包含着出版者林克的一些智力成果,并受到一些学者的批评和质疑,但是,所有人——包括最严厉的批评者——都不否认,《论教育》一书的基本思想和内容确切无疑出自康德,与康德其他有关伦理学、人类学、实践哲学的作品一脉相承。[33]作为康德专门论述教育问题的一部作品,且是现存唯一的可用版本,《论教育》一书的重要意义和价值是不容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