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一、思想的来源
我改进佛教的第一个时期,是从十九岁至二十六岁的七年间——光绪三十四年至民国三年。在民国十六年曾作有告徒众书,内中曾提到我这个时期思想来源的概论:
余在民国纪元前四年起,受康有为《大同书》,谭嗣同《仁学》,严复《天演论》《群学肆言》,孙中山、章太炎《民报》及章之《告佛子书》《告白衣书》,梁启超《新民丛报》《佛教与群治关系》,又吴稚晖、张继等在巴黎所出《新世纪》上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之学说等各种影响,及本其得于禅与般若、天台之佛学,尝有一期作激昂之佛教革新运动。
在光绪三十四年以前,我那时专门在佛学及古书上用功夫:或作禅宗的参究,或于天台教义及大藏经论的研讨。后来受了中西新思想的熏习,把从前得于禅宗般若的领悟,和天台宗等教义的理解,适应这个时代思潮,而建立了我改进佛教的思想。其实,从当时佛教环境趋势上说来,也不得不发生这种思想。因为在光绪的庚子年后,有所谓变法维新的新政,国家对于一切都实行改革,尤以办学校为急进;教育当局往往借经费无出为名,不特占庙宇作校址,且有提僧产充经费的举动。这种占僧寺、提僧产、逐僧人的趋势,曾为一般教育家热烈地进行着;故当时章太炎先生有《告佛子书》之作,一方面叫僧众们认清时代,快些起来自己办学;一方面劝告士大夫们,不应该有这种不当的妄举,应该对佛教加以发扬。
二、进行的前奏
当时国人去日本留学的很多──因觉得日本经过明治维新以后,已成为一个强国,所以值得我们去就近学习──而日本人到中国来的也不少。日本盛行的真宗和曹洞宗底布教师也跟着来华了,故有曹洞宗的水野梅晓,在长沙与湖南僧界长老办僧师范学校,而扬州天宁寺文希办普通僧学校,亦因此而起。我国僧众因受了国家社会对佛教摧残,和日僧来华传教影响,便起了依赖日僧保护寺产的心愿;日人眼见我国佛教受摧残,也就效法西洋耶稣教来华传教的办法,引诱中国的僧寺受其保护,故杭州就有三十多寺投入了日本真宗的怀抱。那时,日本真宗来华代表为伊藤贤道。杭州各寺在真宗保护之下,如遇提僧产、占僧寺等情,就由日本领事出面保护。因了这些瓜葛而闹出很大风潮,连地方长官如浙江巡抚也不敢作主判断,把这种情形呈报中央政府──那时应该说是入奏皇上──结果一方面向日本交涉,把投入真宗的事情取消;一方面由政府下诏保护佛教,并令僧众自办教育,故有僧教育会的产生。于是全国各省各县,纷起组织教育会,与普通教育会成了对立的形势。
僧教育会组织的性质,一方面是办幼年僧徒小学,培育僧众的人材;另一方面是办普通小学,以补助国民教育。但大都是各省各县各自为政的设立,谈不上有系统的组织。僧教育会的组织成功,虽然是由各寺院长老的联合,但僧教育会的会长却有两个:一是当地德高望重的出家长老,一是地方上有名望而热心教育的绅士,而绅士也不一定是佛教的信徒。这是受政府明令所成的教育组织,又有绅士在中协助,故能与当地的官厅发生密切的联系。经费由各寺院分担,如有不愿捐款或不送幼僧入学的行为,得由政府差人催索或强迫入学。这些僧教育会,组织健全,办理完善的固然是有,但徒拥虚名,实际由绅士主持,或随新潮流趋向,失却佛教立场的亦不少;甚或俗化成饮酒、吃肉、聚赌等违反僧制的腐败勾当。这种组织不健全,办理不完善的僧教育会,和当地非佛教徒的乡绅会长,任用私人操纵会务以图中饱分肥,有着莫大的关系。我在当时也曾参加过几处的僧教育会。
宁波在八指头陀──寄禅老和尚领导之下,在光绪三十四年也把僧教育会组织起来,该会管辖的范围包括宁波府──除定海县──所属各县。在光绪末年,我因为上来所说种种关系,也就热心参加这种活动。入冬,在江苏有个比较有系统的省僧教育会的组织,在镇江金山寺开成立会,八指头陀与我代表宁波去列席参加。江苏因为有全省组织的缘故,力量比较雄厚,除各县办有僧徒和民众小学外,并筹办全省僧师范学校。同年,南京杨仁山居士就金陵刻经处创办祗洹精舍,该舍与锡兰达磨波罗居士取得密切的联系,同抱有复兴印度佛教的意志,欲使佛教传到各国去。我因参加江苏僧教育会的关系,听到有这种作世界佛教运动的组织,于是次年也到南京去加入。该舍的主要科为国文、佛学、英文。祗洹精舍只有一年的历史,因经济不继而停办。初办的上半年我未参加,我是第二期才进去的。我在祗洹精舍的时候,已有普陀山定海县教育会的成立,该会办有:在定海县城的慈云小学──国民小学,至今尚存;在普陀山上纯沙弥的化雨小学,下半年因华山法师辞职,遂请我去当佛学教员。这就是我参加僧教育会、佛教学校、祗洹精舍的经过。
宣统二年,我二十一岁,广东新辟一家丛林,有创办全省僧教会的建议。有人来请我去相助办理,于是我就去广州。后来,因为该寺的主持者是外省人,与当地僧众语言和风俗习惯种种隔膜的关系,结果没有组织成功。在广东时,我曾专门做宣传佛学的工作,引起一般社会知名之士,对佛学研究的兴趣,如中山大学校长──中委邹海滨﹝鲁﹞先生,曾经替我翻译;因此在广州组织佛学精舍,如现在纯为研究佛学的佛学会一样的组织,并与当地的官绅及学界、报界结了不少文字缘,遂开广东研究佛学的风气;下半年,被推为那个新开丛林的住持。我在广东住了一年多,广东是革命的策源地,当时遂多与革命党人往来;后来因富有历史意义的黄花岗事件,清廷严拿革命党人,我也受其影响,结束了广东的佛教事业,回到上海。
在那个时候,我对于佛教改进的思想,就是要怎样根据佛教的真理,适应现代的国家和社会,使衰颓的佛教复兴起来。由于此种思想的影响,随着中国维新和革命趋势,与革命党人自然而然的接近,在思想上也受了社会主义、三民主义很大的影响,这是我在广东所经过的大概情形。
我由广东回到上海、浙江,正是清廷预备立宪的时期,各地佛教寺产,多发生被占提以办自治事业的风潮。江苏和浙江等省的僧徒,在上海召开联合会议,推举八指头陀入京请愿:请政府保护寺产,并呈递《振兴佛教计划书》。该书是由我和上海《神州日报》主笔汪德渊先生起草的,筹备到八月间,适革命发动,遂未果举行。
三、运动的实施
革命进展得很快,辛亥年末,就进占江、浙;不久,孙中山先生回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宣布废除农历改用阳历,于元旦成立中华民国。南京政府成立后,佛教徒曾分头发起组织各种事业,如李政纲、欧阳竟无等人发起组织佛教会,佛教会上并无中国或某省等范围,曾拟有章程,主张政教分离,呈请总统承认,得到总统表示赞同的覆函。同时,谢无量亦发起组织佛教大同会。我在辛亥之冬的民国元年,也到了南京,发起组织佛教协进会,在毗卢寺设立筹备处。当时僧师范学校学生领袖仁山法师,也是我在祗洹精舍时的同学,因欲以镇江金山寺办学校,亦来京请愿。我遇见仁山法师后,对他这种举动,认为只是应办的一件事业;我就把我的佛教协进会向他说明,希望他参加发起。他很乐意地接受我的意见,并主张会所虽设南京,成立大会则在金山寺举行。我们就积极地草了宣言和章程;我曾请了一位广东朋友介绍,谒见了临时总统──那时的政府是很平民化的,每日规定了时间,会见民众,接纳民意──我报告佛教协进会的计划,孙总统指定马君武先生和我接谈。这佛教协进会,就是我对改进佛教具体的实际的表现。
先时,我既接受了仁山法师底意见,就履行佛教协进会成立会在金山寺举行的诺言,到金山寺上仁山法师剃度的观音阁,进行筹备开会的工作。在开会前,有反对的,也有赞成的。会中主要的人物,除了我同去数人之外,就是仁山领导的僧师范同学们──他们从前在僧师范学校时,曾与扬、镇诸山长老发生过很大的磨擦──金山的僧众,虽不愿意此会在寺内举行,唯处于当时革命浓厚的气氛中,亦无可如何,唯有暗中勾结诸山长老,作非公开的抵抗。开会时,到有会员和各界代表诸山长老约六七百人。我以和平态度报告筹备之经过,并宣读通过章程。接着,仁山法师就作了一番演说。当时即有扬州的寂山和尚起立,拿出长老的资格,以老和尚训诲小和尚的态度,对这位新进的仁山法师,加以严厉的驳斥。由此引起了血气方刚的僧师范同学们的剧烈反抗,全场空气极度紧张,从唇枪舌剑式的辩战,几演成“全武行”的惨剧。幸得赴会各界代表底排解和制止,把章程上负责的人提出通过后,草草散会。
会期终结后,我仍回南京策划全国会务的进行。仁山法师和同学们,仍留金山,依照会中计划,在寺内划出一部分房子来做会所及开办学校,积极进行。讵料在辛亥十二月二十外,金山寺暗中进行破坏的工作成熟,由库房、客堂的职事为领导,率着三四十个工役,在半夜里打进了佛教协进会会所;人少的僧师范同学,大半受了伤,仁山法师就是受重伤的一个。这场风波闹得不算小,监院、知客、副寺和许多工役都被法院逮捕拘押。我事前毫无所闻,后来在报章上看到这种消息,佛教协进会受了这个打击,无形中陷于停顿了。
我对于佛教协进会所定的章程及宣言,虽极和平,然有一次演说,曾对佛教提出了三种革命:(一)教理的革命;(二)教制的革命;(三)教产的革命。第一,关于教理的革命,当时的佛学丛报曾加反对。我认为今后佛教应多注意现生的问题,不应专向死后的问题上探讨。过去佛教曾被帝王以鬼神祸福作愚民的工具,今后则应该用为研究宇宙人生真相以指导世界人类向上发达而进步。总之、佛教的教理,是应该有适合现阶段思潮底新形态,不能执死方以医变症。第二,是关于佛教的组织,尤其是僧制应须改善。第三,是关于佛教的寺院财产,要使成为十方僧众公有──十方僧物,打破剃派、法派继承遗产的私有私占恶习,以为供养有德长老,培育青年僧材,及兴办佛教各种教务之用。这些主张,在章程上都没有明显规定,但实含有此种趋向,可待时议决施行,惜该会不久即遽行夭折!
金山风潮后,江、浙诸山长老于上海发起组织中华佛教总会,由八指头陀商量将佛教协进会并入中华佛教总会,因此中华佛教总会成了全国统一的佛教最高机关,辖有省支会二十多个,县分会四百多个,佛教会、大同会等组织亦自行解散。总会办有《佛教月报》,由我负责主编。元年冬天,八指头陀为保护寺产入北京请愿,事未竟而圆寂,会长由冶开挂名,静波、应干等办事不力,《佛教月报》仅出至四期便即停刊。佛教总会于民国三年被静波改为中华佛教会,自任会长,会务无形陷于停顿。我于《佛教月报》停刊,早不预闻会务。到民三欧战起后,遂至普陀闭关,我的佛教改进运动,在此暂告一段落。至民四,由预备帝制自为的袁世凯公布内务部所制寺庙管理条例三十一条,明令取消了佛教会,全国便没有佛教改进运动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