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第二期

一、理论的集成

我的佛教改进运动的第二个时期,是从民国三年至十七年间──二十六岁至四十一岁。民国三年秋起,在普陀闭关的三年中,一方面着重在个人身心──戒定慧──的修养工夫,同时对于律藏和小乘的经论,大乘曼殊、龙树的一系经论,弥勒、天亲一系的经论,以及台、贤、净、密、禅诸部,都一一作有系统的研究。我国固有的诸子百家底学说,和从西洋译来的新文化,亦时加浏览。由此种身心学术的修养而感发出来的思想,便演成了当时的各种著述。

从民国三年至六年间,把我从前研究佛法的基础,更扩大而深造了。过去我仅于禅宗、般若及天台教理深有领悟,贤首、慈恩稍有涉猎;这时我却把唯识、三论精刻研究,在整个的大藏典籍中,对大小乘各宗加以比较和综合。我经过这番钻研的工夫后,所构成佛学整个体系思想,就和从前迥然不同了。

民国五年,我著有首《楞严经摄论》《佛学导言》,这可以说是对于佛教大小乘的教义,有个大体的判定。中国原有的十三宗,我把其中的小乘成员和俱舍归附于大乘,并并合涅槃、摄论、地论总为大乘八宗。在八宗的教理和历史,作分别的综合研究之后,在佛学的基本的宗旨上,一方面看到各宗的殊胜方便,一方面看到各宗都是究竟平等。对于中西古今的学术,亦多有说明,如著有古学的《周易》及荀、墨诸论,今学的《破神执》《订天演》《辨严译与教育新见》《哲学正观》各篇。

为欲根据教理、教史以树立佛教改进运动的理论,我又著《僧伽制度论》和较简略的《人乘正法论》。《僧伽制度论》是对出家僧伽的集团生活,加以严密的修整,使其适应时势所宜,成为合理化的现代组织;建立真正住持佛教的僧团。这论所拟的整理计划,全是根据原有住持三宝的僧律仪演绎出来的,可以说是现代僧伽的规律。因为,佛在世时制定的比丘律等,就是僧伽制度;故古代丛林创设的清规,也从佛陀所制的规律沿革而来,不过因为风尚俗习不同的关系,古德根据佛陀制律的根本原则,另创适应当时当地环境需要的规矩。佛教从印度传至锡兰、缅甸等地,因锡兰与印境毗连的原故,直至现在,尚多分保守佛陀原始所制的律仪;唯传至中国西藏、日本等地,就因气候风俗等环境全然差异,佛制的律仪──除了根本──和僧伽生活的方式,不得不随着而改变。由此可以证明佛教律仪每因其所流传的地域而迁易,如中国的隋、唐间,僧伽律仪就演变到丛林和小庙的僧制,这也是说明当时须要这样的僧团,方能住持当时的佛教。但这种制度,是只适宜于中国帝制时代的,一入民国,即不能不有所更改。

在《整理僧伽制度论》中,并附有佛教正信会的纲要。僧伽制度的整理,是在改组出家佛徒;而正信会纲要,是在组织在家佛徒。这纲要的提示,为依着人乘正法的理论去实行,目的是使在家佛徒对佛法由真正的理解,而起正确的信仰──对三宝起清净的信德,明因果业报,实行五戒十善。这不仅应用于个人,而且应用于家庭乃至社会国家之间,建立人与人间的道德能力,以这道德能力改造社会国家──构成佛化的伦理、政治、经济的新社会。这就是以极普遍极广泛的人群为对象,依着大乘菩萨精神的组织──佛教正信会。

佛教在中国历史上,曾有不少的演变。自从隋、唐一度的隆盛后,宋、元以降,渐渐就消沉下去;至清朝末年,更是佛教最衰颓的时期,也就是佛教兴亡的一个重要关节。这也是由于国家政治底变革,致形成这种情况。辛亥革命成功,中国既成立了共和立宪的国家,僧伽制度也不得不依据佛制加以适时的改变,使成为今此中国社会需要的佛教僧寺,这就是我作《僧伽制度论》的动机。在《僧伽制度论》,我一方面想对在家佛徒作个极普泛的大联系,另一方面致力于提高僧伽地位,这是我在当时对于佛教改进运动所发生的理论。关于住持佛教僧伽,要经过一个严格的长期训练,养成高尚、优美、完善的德学,以佛法为修学实习的中心;旁参以近代的思想学说,准备作宏扬佛法的僧伽,真正代表佛教的精神去救世救人。而住持僧的数量不必多, 但求质的提高,然亦以为无减少当时僧数的必要;我的计划是要全国的僧众,每个都真正有住持佛教的资格。正信会是以摄化在家信众为目的,重在将佛法普遍深入民间,使全世界的人类,都变为佛陀的信徒。这和僧团组织大不相同,僧团是住持佛法,这是专为佛教普及人类。我国古来的佛教制度,全以出家人为代表,在家佛徒没有独立组织,要实行佛法即须出家,在家是不能的;而且素有学佛要待年老和摆脱家庭环境的思想,故在家众没有离开出家众的制度。我觉得这是一种错误,故有在家与出家分别组织的制度。出家佛徒要提高其僧格和地位,能真正住持弘扬佛法,使人们崇仰为导师;在家佛徒则使其由研究信解佛法的学理,行为则以社会道德为基本,实行五戒十善之人间道德,改良社会、政治、文化、教育、风俗、习惯。这种平易近人的道德规律,最易于实行和普及人间,使人人都可以学佛,都可以做一个佛教徒。当时我对于改进佛教制度,有这样理论建立,我虽在闭关的时期没有做其他的活动,却集成了我对于改进佛教的理论。

民国六年出关后,下半年有人请我到台湾讲学,我顺便往日本考察佛教,大概一个多月。所到的地方,只有神户、大阪和京都──京都是日本的西京,明治维新前的京城──虽然没有去到新都的东京,但佛教的中心仍在西京,故考察的结果,觉得日本佛教很多与我的《僧伽制度论》吻合之处。日本佛教各宗都有一个严密系统的组织,一宗有一宗的宗务院,管理全宗的行政;寺院分成大小等级,某种事应该是某种人去办理,都能“人尽其材”去分配工作。各宗同样办有佛教教育,小学、中学是普通的,大学则专属某宗,是某宗所办;社会的文化慈善等事业,皆有多方活动。这些都和我的《僧伽制度论》所拟的计划不谋而合。

但日本虽有各宗系统严密的组织,而没有全国佛教最高的整个管辖机关。那时有一个佛教联合会,可是在草创时期,且有几个专尊自宗的宗寺反对参加。因为,日本佛教是各宗各自为政的,故力量分布在各宗的身上,形成了宗派的信仰,没有整个佛教的信仰可言。关于分宗,各宗有各宗的宗寺等,我在《僧伽制度论》中亦有论及,但我主张有行教院和持教院及佛法僧园的总团体;且在家组织的正信会,对佛教要有统一的信仰,绝不能和僧寺一般的分宗,应以三宝为唯一信仰的对象。日本虽有佛教联合会的组织,但甚松懈,未见健全,实不及我计划的佛法僧园组织的严密。故觉得我的《僧伽制度论》,有其分宗的长处,无其分散信仰力量的短处。关于日本佛教教育,我亦作了一番的考察,备作回国后办佛学院的参考。这就是我理论的建立,和从日本考察证明了我的理论底结果。

二、运动的复活

从日本回国后,民国七年我在普陀山宣讲佛学,由黄葆苍──大慈、蒋作宾、陈裕时等听讲之结果,到上海联合王一亭、章太炎、刘笠青、史裕如、张季直等,创办觉社,刊刻关于我的著作,如《楞严经摄论》等;并编发《觉社》季刊,作文字的宣传;一方面又随时开会,演讲佛学。而我的改进佛教运动,也就从此复活起来了。

当时欧战未停,很多人都感到科学愈昌明,物质愈进步,侵略者屠杀人类的利器亦愈猖獗,世界人类真正的和平幸福更得不到保障。觉社是以佛法来作救人救世的和平运动为宗旨;这样以佛法作口头和文字的宣传后,各地设会讲经或讲学的,盛极一时。民国七、八、九年,我在武汉、北平、上海、广州等地讲经讲佛学。在这种风气和提倡之下,各地都有佛教讲学会和讲经会的设立,而许多佛教团体的组织,如上海佛教居土林等,亦乘时出现。

在过去讲经的法会,局在寺院一隅,只讲给出家的僧众和少数的在家信徒听。但自觉社风气一开之后,社会群众对于佛学起了研究的兴趣。我提倡这种讲学的目的,是想以佛法真正应用到救人救世上, 即我所说的由正信佛教以实行“人乘正法”;但仍不忘另一方面的重要作用──僧寺制度改革,使僧寺真成为弘法利生的机关,养成真能住持佛法的僧材。《整理僧伽制度论》,曾在民国九年的海潮音印行。但仍不过是一种理论的公布,尚无任何根据地去实行。那时、全国既无一个有系统组织的佛教机关,连各地方的僧众团体也没有,有的只是“各家打扫门前雪”的寺院而已。政府对于僧寺,也只有寺庙管理条例的具文。因此、我对于僧寺的改进,当时只想就原有的一个僧寺而先行着手整理。

民国十年春初,我接管净慈寺,这是杭州有名的古刹。虽是一个丛林,但内里情形非常腐败。我接管此寺的动机,是深想以此为实行着手改革僧制的根据地。在初到的数月间,即竭力着手内部的整理,费了不少的力,才稍为有点头绪。因净慈寺是永明寿禅师的道场,我把禅堂改为禅净双修的角虎堂,并筹设永明精舍,以作研究佛学,栽培弘法人材的地方。当时的风气不比现在,因为整理净慈寺的关系,引起杭州诸山僧的忌嫉,他们怕我把净慈寺整理好了,使他们相形见绌。而寺中囿于恶习不甘拘束的退居与老班首等,勾结了诸山寺僧及豪绅军人,到六月间,便假借名目,向我大肆攻击。但当地的官绅,也多对我同情而拥护的。秋天,我到北京讲经,京人士亦多遥为声援,大有相持不下之概。在这种恶势力之下争持,我觉得有点徒耗精神力量;次年就让出净慈寺,这是我着手实际改革僧寺得到的障碍。

又我曾以《人工与佛学》一文发表在海潮音,内容是说僧众对于资生事业,在不违背佛法原则上,都可以工作,不妨仿效半工半读的性质, 并引百丈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劳作精神,证明我们要以自己的劳力取得工资,把剩余的时间来研究实行高深的佛学。当时因苏俄革命成功,共产党的思想很流行中国,如果自己不有生产工作就等于灭亡,故僧众都感到有工作的需要。由于我这样的提倡,遂生了后来所谓农禅、工禅的流行语。在另一个时候,我又发了《职业与志业》一文,说明分开职业与志业的重要性。这是专对一般广泛的佛教徒而言的,要他们不要存学了佛不做事的念头,要一方面勤于职业,一方面研究佛法。这篇文章也发生了很大的作用,当时有过一班职业青年组织了佛教利济会,曾作过热烈的运动。

依照当时各行有各行的行会设立,我又提倡“僧自治会”。意思是说:僧众应该实行独立自治,自己管理自己,不受地方豪绅的压迫。当时地方人士,往往利用“十方”二字发生干涉,连法院的法官也弄不清,都以为“十方”僧寺是指地方人民而言,故时有自称“十方”驱僧提产的事件发生。他们实不知道“十方”是指的十方常住僧伽,故我针对他们的误解而有组织“僧自治会”的提议,但这理论始终未见实行。

民国十二年,我著有《志行自述》,讲我作改进佛教运动,着重整理僧伽制度和大乘菩萨行。这篇文章的内容,就是后来常为人引用的“志在整理僧伽制度,行在瑜伽菩萨戒本”这两句话。

民国十二三年,同时有实际行动的,就是在庐山建设大林寺的讲堂。初时的组织极简单,在一间木屋里,陈了一些桌椅,不特没有举行什么佛教仪式,就是连佛像也没有;但干起事来却极有精神,因为那里是国际避暑区,中外人士大都信仰基督教,差不多是耶教徒的势力范围。我们在庐山演讲佛学,无异走进了基督教区宣传佛法;当时来听讲的,也有外国洋人的耶教牧师。于是我就很想联合世界佛徒,做国际佛教的运动,使各国人士都能信受佛法,就创组世界佛教联合会。十三年,不特日本派代表来参加讲演,就是德、美及芬兰等也有佛学家来加入,这是一种广泛轻松的运动,不能说是佛教国际的组织,只可说是国际佛教徒的聚集。

日本参加了世界佛教联合会后,要求第二年在日本开会。后来经过双方──中、日──讨论,把范围缩小了,改为东亚佛教大会。为着要派代表去日本出席,觉得全国无一个代表佛教的最高组织,我国代表实无从派遣。故民国十四年上半年,我在北平讲经时,提倡组织中华佛教联合会,即进行章程备案,江、浙、赣、鄂、川、湘等省,亦起而组织省联合会,但未能每省都有,故不能全国整齐划一。由此,下半年出席日本的东亚佛教大会代表,推派了二十八个。

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军从广东打到湘、鄂而至赣、皖、江、浙。因为那时国民党容共的关系,故共党宣传社会革命的工作非常活跃,大有实行共产的危险,所以僧众大起恐慌。同时,开封有破坏僧寺的举动,当时很多受过僧教育及未受过僧教育的人,纷纷来问我有何对付之策,故我有《僧制新论》之作,因觉得前著《僧伽制度论》已有些不能适应那时的环境。《新论》说明中国只有二十万僧众,以当时趋势而论,若不注重生产事业,光受别人供养自己,那是靠不住的;故就二十万僧众中,以十六万或十八万做生产事业,选出二万或四万作修学及弘扬佛法的住持僧,这是适应当时环境而发的理论。及民国十六年,国共分裂后,国家社会对于佛教情形渐好,寺产亦渐可保障,僧众不像以前那样惊慌了。但在国民革命的趋势上说来,主张革命民权,不革命者无权,革命空气仍极浓厚,大有不革命不能生存之概!故僧众亦觉得有革命的需要,曾受过僧教育的僧众,咸以为:佛教不革命就不能适存,非来个佛教革命不可。可是只有空论而无系统的组织行动,甚至有离开了佛教立场,成为俗化以革掉佛教整个生命的;也有以佛教没有办法,随着旧势力而意志消沉的。当时我就作了一篇革命僧的训辞:“中国的佛教革命,决不能抛弃有二千年历史为背景的僧寺,若抛弃了僧寺以言广泛的学术化、社会化的佛教革命,则如抛弃了民族主义而言世界革命一样危险!”

我举出了他们的弊病和佛教革命俗化的危险后,就指出一个佛教革命的根本办法:

最根本者,为革命僧团之能有健全的组织。其宗旨为:(一)革除:1.君相利用神道设教的迷信;2.家族化剃派、法派的私传产制。(二)革改:1.遁隐改精进修习,化导社会;2.度死奉事鬼神,改资生服务人群。(三)建设:1.依三民主义文化建由人而菩萨、而佛的人生佛教;2.以人生佛教建中国僧寺制;3.收新化旧成中国大乘人生的信众制;4.以人生佛教成十善风化的国俗及人世。

这其中,关于佛教革命的僧制,则为佛僧主义;至于佛教普及到民间的,则为佛化主义,佛国主义;文虽简略,义甚扼要。僧制论、正信会理论的精要,都含摄其中。当时唯一希求,是要有主干的组织去依次进行。

我作这篇训辞的本旨,不是公开发表,是给与从事改进佛教运动的现代僧伽社去做实际运动。可惜大醒、芝峰在《现代僧伽》发表了我的训辞,以致成为文字上的东西。而现代僧伽社亦仅改为一个月刊社,不能组织成革命僧团。那时,我因预备好欧、美之行,故对于此事亦未能顾及,而十八年冬演为会觉、慈航等在安庆迎江寺昙华一现的失败行动。而我发表《人工与佛学》《志行的自述》《僧自治会》等言论,与提倡世界的中华的佛教联合会之组织,亦为此期运动的波澜。

三、学院的创建

十一年春,我到武汉讲经,商量改进佛教,须有基本干部人材的养成。得着李开侁居士等援助,平空产生了武昌佛学院。课程参取日本佛教大学,而管理参取丛林规制,学生在家出家兼收。第一期是造就师范人材,毕业后,出家的实行整理僧伽制度,分赴各地去做改进僧寺及办理僧教育的工作;在家的依着人乘正法论去组织佛教正信会,推动佛教到人间去。这就是改进佛教理论的进一步的实施,也就是改进僧制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关键。

武昌佛学院以前,虽有观宗寺的宏法社及月霞法师华严大学的设立,但这不过是养成讲说天台宗或华严宗的讲经法师而已!干脆说一句:就是讲经法师的养成所,与我造就改进整个佛教的人材相差得很远。后来各地创办仿效武院的佛学院渐渐多了,如常惺法师在安徽、闽南、杭州、北平等地办的佛学院等,都受了武院风气宗旨的影响。从我造就出去的人材中,办开封、九华、岭东、普陀等佛学院,和武院有连带的关系,更不待言了。

在我办佛学院的本意,是想第一届在二年中速成了一班师范人材后,优秀者留院深造研究,而第二届专招出家众以律仪为训练,俾佛学院成为新的僧寺。民国十三年,我把宗旨提出之后,院董多未赞成,希望仍照第一届作广泛的佛教徒教育。第二届新生开始上课后,我因前期讲学操劳过度,得了胃病,又因未全照我的办法去行,故托善因法师代理了我的职务,回到浙江休养。在这休养数月中,著成《人生观的科学》《大乘与人间两般文化》《大乘起信论唯识释》等书。次春回过武院,一切仍继续办去,但因我不长驻院讲学的关系,精神比前松懈得多。又因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军进抵武昌,武院受战事的影响而陷于停顿,至民国十七八年,方渐渐恢复起来。但从我十六年主持南普陀后,重心反移在闽南佛学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