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定计
任何一个正确的谋略都是建立在对客观形势清醒分析的基础之上的。吕不韦设计的方案,也是在了解秦王家族内部矛盾的前提下提出来的。
吕不韦曾对阳泉君分析过华阳夫人及其家族将要面临的危险前景:
“秦王年事已高,太子安国君不久就可继承王位。然而当今受宠的华阳夫人却连个儿子都没有,安国君另外的夫人所生之子子傒就有继承其父地位的资格,子傒身边还有一个能人士仓辅佐。一旦子傒顺利登上王位,士仓掌权,华阳夫人全家绝没有好日子过,说不定会从此绝户哩!”
吕不韦这番话也并非仅是危言耸听,当时贵族内部的斗争,这种情况层出不穷。
“现在赵国的异人,是位贤才。”吕不韦亮出底牌,同所有的商人一样,卖什么就吹什么好:“这位异人公子,虽非华阳夫人所生,却也是安国君之子,被送到赵国当人质,怪可怜的。他连做梦都想回秦国,若能使华阳夫人将其认为儿子,并劝其父立异人为继承人。将来异人就可当秦王,华阳夫人当太后的梦想也就能实现了,真是异人无国而有国,王后无子而有子,岂不两全其美!”
通过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和其姐之口,吕不韦的看法和主意被灌输到华阳夫人的头脑中。
“你既然也知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的道理,”姐姐对妹妹说,“现在太子爱你,可惜你又无儿,如不趁目前有利地位早作打算,将来咱们的命运都不堪设想。最好的办法是在安国君的这些儿子中,找一个对你忠心的认为己子,然后劝安国君立他为嫡子。这样,你的丈夫在世,你的地位尊贵,丈夫死后,为王的还是你的儿子,你的权势仍不动摇。这真是一句话就可获万世之利啊!”不难看出,这番言论都是从吕不韦那里贩来的。不过,为了说服华阳夫人,道理还需反复地、不厌其烦地讲:“若不趁现在受宠时办这些事,将来色衰爱弛时,丈夫都不愿看你一眼,那时要说什么他还能听你的吗?”
其实,华阳夫人不用他们如此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也早已朦朦胧胧地预感到自己可怕的前景,只是一经道破心中更明确了。潜藏于芈氏家族性格中的野心和绝不甘居人下的精神,一下被激发出来。她决定接受吕不韦提出的方案。
这时,吕不韦适时地献上从东方带来的礼品,又不失时机地向华阳夫人夸奖在赵国的异人,说他如何“贤”“智”,又说他如何遍结天下宾客,以暗示其有一定势力。吕不韦特别强调异人多么忠心地崇拜华阳夫人:“异人把夫人您当他自己的亲妈。”吕不韦把谎言说得像真话一样:“他整日思念着夫人您和父亲安国君,想得他天天哭泣,别提多伤心啦!”
鬼才知道异人是不是对华阳夫人真有如此深的感情!说不定他此时正在邯郸拥着娇妾美姬调情嬉笑呢!好在华阳夫人听到这些阿谀之词十分高兴,对异人产生了好感。
华阳夫人的姐姐同吕不韦紧密配合,进一步给华阳夫人出主意:“异人确是好孩子!”她也必须帮着吕不韦吹异人,否则这个“货”就推销不出去:“他自己知道不是长子,亲生母亲又得不到宠幸,愿投靠夫人您,甘心给您当儿子。夫人何不趁此时把他立为嫡子,永保您的地位呢!”
这个建议与华阳夫人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华阳夫人当然愿意,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吕不韦的建议。于是,她等待时机向安国君推荐异人。
有一天,瞅准了安国君无事,心情又好,华阳夫人向他赞扬起异人来了。她先说异人被送到赵国表现如何“贤”,从赵国来的人没有不说异人好的。说着说着,这位夫人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妾身有幸得到您的恩宠,可又不幸无子。”一面嘤嘤地啜泣,一面娇滴滴地软语。大凡人在伤心哭泣之时,很难把话说清楚。只有那些工于心计的厉害女人,才一面装得极度悲伤,同时还能把要说的话表达明白无误。华阳夫人就属于这种女人:“请求您把异人立为嫡子,并当我的儿子,也让妾身有个依靠。”
看着爱姬可怜巴巴的神情,安国君焉有不允之理,当即答应华阳夫人的请求,并刻符为据。此时尚远在邯郸当人质的异人,竟摇身一变成为秦国王位的继承人。
既然地位变了,当然也不能再当人质。于是秦国派吕不韦返赵,请赵国放回异人。但当时秦、赵两国关系正值紧张之际,赵国岂肯轻易将异人放回。吕不韦又施展出他的游说本领,他对赵王说:“异人这个公子,是秦王的宠子,他自己母亲虽不得宠,可现在最得宠的华阳夫人将他认为儿子了。贵国若强留异人,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秦国决心屠赵,根本不会顾及一个在这里抱空质的异人。若贵国能送异人回秦国,将来异人登上王位,必定对赵有好处。”巧舌如簧的吕不韦如此这般地一番游说,最后竟说服了赵王,同意将异人遣送回国。吕不韦这一招棋又赢了。
正在异人和吕不韦欢天喜地地打点行装准备回国之际,却发生了一件大事,使异人无法成行,只好待在邯郸等待时机。
这件大事就是秦、赵间发生的“长平之战”。
自从韩国的冯亭将被困在秦军包围之中的上党“献”给赵国之后,秦军的进攻矛头也就由韩国转向赵国。贪图小利的赵孝成王为了一片战火中的土地而引火烧身。秦、赵两国又一次正面展开了厮杀。
赵孝成王在接受上党之后也知形势严峻,即派老将廉颇率兵驻守由上党通向赵国邯郸的咽喉之地长平,以抵御秦军进攻。廉颇是赵国名将,不仅战功卓著,而且品格超群,早在公元前283年(赵惠文王十六年)就因率兵伐齐大获全胜而被拜为上卿,在赵国位居众臣之首。其勇猛善战闻名于各国诸侯。后来,相国蔺相如也因功被拜为上卿,位居廉颇之上。引起廉颇嫉妒和不满,竟有意刁难和污辱蔺相如。在宽怀大度、深明大义的蔺相如忍让并诲以“先国家之急”的大义之后,廉颇幡然悔悟,彻底捐弃前嫌,甚至主动向蔺相如“负荆请罪”,在历史上留下“将相和”的千古美谈。赵孝成王派这样一位有胆识、有谋略的老将守长平,是十分恰当的部署。
廉颇接受任务后,分析敌我双方实力,他认为秦军以得胜之师进攻赵国,气势锐不可当,但其军队远离本土,兵源、给养难以及时补充,一定急于攻城取胜。而赵国军队虽有距后方近的优势,但战斗力则远逊于秦军,不宜急于与秦军展开正面较量。因此,廉颇决定采取以逸待劳的战术,坚持守城以消耗秦军实力。他向军中宣布:秦军攻城,赵军坚不出战,违者以军法处置。于是,无论秦军如何挑战,赵军皆岿然不动,坚守壁垒。在当时的武器条件下,这种战术竟使秦军毫无办法,只好长期围城。赵军坚持守城,双方在长平对峙近三年之久,始终不分胜负。
年复一年的对垒,显然对远途出击的秦军十分不利。经过大本营的谋士们研究、分析,秦国君臣终于醒悟到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他们决定破坏赵国军队“以逸待劳、坚不出战”的方针,就策划了一个离间赵国君臣的阴谋。
公元前260年(秦昭王四十七年),在赵国的前线阵地和国都邯郸突然流传开一个消息。开始,人们还是在私下里悄悄地议论,很快就成为公开谈论的话题:
“秦国军队其实并不怕廉颇。”有人这样说。
“为什么?”
“因为廉颇暗地里和秦军勾结呢,别看他表面似乎挺忠于赵国。不然为什么不主动出击、老是守在城里?”
“秦军真正怕的是谁呢?”
“秦军最怕的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
军营、阵地、街头、巷尾中的这些议论,原来都是秦国派出的间谍有意散布的,而这些谣言又迅速传入赵国王宫。愚蠢的赵王不仅对自己的臣下缺乏最基本的了解,而且对这种极明显的离间性质的谣言也没有任何识别能力。当听到秦国不怕廉颇而怕赵括的谣言后,糊涂的赵孝成王竟下令撤换前线主帅,以赵括代替廉颇为将。有效地抵御秦军进攻达三年之久的大将廉颇,竟这样轻易地被撤换下来了。
代替廉颇到长平率兵的赵括是怎样一个人呢?其实他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角色。
赵括本是将门之子,他的父亲赵奢乃是赵国名将,其军事才能和战功并不亚于廉颇,因而被封为马服君。赵括自幼学习兵法,在谈论兵法时,这个年轻气盛的小将说得头头是道,有时连赵奢也说不过他。赵括也以为自己兵法精通无人能比。可惜,自视甚高的赵括只善于空谈军事,却毫无实际的战斗经验,更不懂书本上的理论如何运用到实践中去。更可悲的是恃才傲物的赵括一贯自以为是,根本听不进旁人的劝告。而赵孝成王却轻信敌军谣言,任命赵括代替廉颇统兵,这就埋下了悲剧的祸种。
其实,悲剧并非不可避免,对于赵括的致命弱点早有不少人看出。在长平之战很久以前,赵相蔺相如就说赵括只知照搬书本,不会结合实际灵活运用军事知识,如同“胶柱鼓瑟”(把瑟上面的弦用胶粘住,还妄想拨响瑟弦)。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赵奢也毫不掩饰地断言:“赵括若为将,军队就会毁在他的手里。”
“你根据什么这样说?”赵奢的妻子、赵括的母亲不解地问道。当时赵括还未被任命为将,母亲听到对自己儿子如此评价,不免愤愤不平,反问的口气不免略有不满。尽管这个评价是赵括亲生父亲、有名的将领赵奢给出的。
“兵法是生死存亡的大事。”赵奢冷静地分析道,“但赵括小小年纪竟把战争这件事说得似乎是轻而易举的,岂不是十分危险的吗?”知子莫如父,赵奢一针见血地指出赵括的致命弱点:只会夸夸其谈,不务实际。赵括的母亲听到赵奢如此分析,也深以为是。如果蔺相如和赵奢这些看法能影响赵王,大概赵王不会任命赵括为将,悲剧也不会发生。
可是,当赵孝成王任命赵括之时,赵奢早已去世。黑白不分、是非不辨的赵王根本没有听取赵国国内任何人的意见,而是按照秦军的意图撤回廉颇,派赵括接任长平前线军事统帅。当得知赵括即将赴任之时,赵括的母亲挺身而出,毅然上书赵王反对自己的儿子赵括为将。
接到奏书后,赵王连忙召赵母询问:“你身为赵括生母,为何声称赵括不能为将?”
“妾的丈夫赵奢在世为将时,知己的朋友甚多。”赵母从容回答,她先从赵括的父亲说起,“吃饭时至少有数十人,平时亲密的朋友也有百八十位。赵奢从大王这里得到赏赐,每次都全部分发给属下军吏、士兵。接受战斗任务后,一心一意谋划战事,从不问家务。”
赵王在上面耐着性子听着,对老将的遗孀和刚任命的青年将领的母亲,不好随便发脾气,只好神色木然地让老太婆说下去。
“可是,今日大王任命赵括为将,”赵母话锋一转,说到赵括,“他一接受委任,就神气活现地东面而朝,威风凛凛,吓得属下都不敢正脸看他一眼。大王赐给他的钱财金帛,赵括自己藏在家里。一门心思地想着购置良田美宅。从这些表现就可看出他比起乃父究竟如何了。”
“赵奢、赵括父子绝不是一个类型的人,请大王务必收回成命,不能委赵括为将。”赵母情恳意切地又补充强调,态度十分坚决。
“这件事我已决定,不能变了!”赵王根本听不进任何意见,他不愿改变已发出的命令,大概觉得那样做会有碍国王尊严。许多君主往往把个人面子看得比国家利益还重,赵王更是如此。
“若大王一定要派赵括为将,请准许妾身的一个要求。”赵母见无法说服赵王,只好无可奈何地提出最后的请求。
“什么要求,说吧!”赵王只得应付她。
“若小儿赵括在指挥战斗中犯法被刑,妾身请求不要牵连于我。望大王宽赦我免受连坐之罚。”赵母这个撕心裂肺的要求,分明是用另一种形式给赵王敲警钟。谁知最后这一着也没有对赵王起任何作用,昏聩的赵王竟答应了赵母的“请求”,仍然坚持派赵括立即启程,换回廉颇。
于是,一切可以避免悲剧发生的机会都失去了。等待着赵国的是一场空前的大惨败。
志得意满的赵括率领亲信从邯郸奔向长平赴任,秦国的离间计得逞了。
针对赵国走马换将的新形势,秦军及时改变军事部署:秦昭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秦国增派杀人不眨眼的白起为上将军,以王龁为裨将,加强对赵国的攻势,准备着一场恶战。
赵括到长平接任廉颇统军后,立刻改变了战术。他认为原来坚守不出的战略是怯弱畏敌,遂下令全线出击。秦军开始佯装败走,暗地却埋下伏兵。当赵军追逐秦兵时,秦军退入城内,同时又以一支部队断绝赵军粮道。赵军开始时尚能与秦军对抗,后来则渐渐不支。另一支秦军部队则进击赵军后方,将赵军截断在两处,彻底压住赵军反击的力量。数十万赵军被困在壁垒之中不敢出战,只得等待救兵。因粮道已断又无救兵,自七月至九月,赵军四十六日无粮,因饥饿待毙,以至人相食。原来夸海口的赵括,此时束手无策,最后只好决定孤注一掷,下令向秦军包围部队拼命突击。他鲁莽地亲率部队岀战,结果被秦军射死。赵国军队失去主帅立即瓦解,四十万人向秦军投降。
长平大战,秦国取得胜利。赵国误中反间计,轻易换主帅,以致惨败。而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赵括则成为后世的反面典型。赵国战败固属必然,但赵国士卒却实属无辜。秦将白起是个残酷成性的屠夫,赵军投降后,由于担心不易统辖,他竟下令将四十万降卒全部活埋,只留下幼小的二百四十人归赵,放回之前又把这些虎口余生者割耳、截肢弄成残废,让他们回去后宣扬秦军的“声威”,制造了历史上空前的大惨案,借以威吓赵人。
长平一战,赵国损失士卒达四十五万之多,秦军死亡也超过一半。这是战国时期秦、赵间最大的战役之一。
长平大战期间,异人自然无法飞越战场返回秦国。而在长平战后,秦军紧接着就向赵国国都邯郸逼进。赵王也就改变主意,禁止异人回国。
异人不能回国,无可奈何地在邯郸混日子。吕不韦也在邯郸替异人寻找机会逃出赵国。就在这期间,吕不韦和异人又成交了一笔生意。
吕不韦在邯郸早选中了一个姿容艳美又善舞的年轻女子与其同居——这个女人的名字,可惜现已不可考,姑且称她为邯郸姬吧!有一天,邯郸姬告诉吕不韦说,自己已经怀孕,肚子里有了吕不韦的孩子。吕不韦听到后,立刻计上心来,当晚就请异人到自己和邯郸姬的住宅饮酒。
贪杯好色的异人得知吕不韦宴请,当然欣然赴约。这一次不同以往,在宴席间不仅有美酒佳肴,还有一位妖冶、风流、艳丽动人的少妇陪伴饮酒。大概第一眼看到这位美人,异人的魂儿就被勾走了,几杯酒下肚,更不能自持,仗着酒盖脸,也未及问清楚这女人和吕不韦的关系,就起来向主人请求:“把这个美人赠给我吧!”异人涎着脸,无耻地向吕不韦提出要求。
“岂有此理!”吕不韦心中暗自欣喜,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呵斥他道:“这是我的姬妾,你如此无理,我决不饶你。”说着就装模作样地要与异人拼命、绝交。异人吓得连连请求宽赦,但好色之心仍促使他死皮赖脸地向吕不韦要这个美人。
“既然我已破产弃家为你奔走,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了!”经过一番拿捏,吕不韦最后以无可奈何的口气叹道,“既然你喜欢她,我就送给你了。”
吕不韦的“慷慨”“大度”几乎使色迷心窍的异人感激涕零,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几个响头。他心中充满感恩之情,欢欢喜喜地、心满意足地把那位风流、标致、肚子里怀着吕不韦孩子的邯郸姬接回了住处,在烽火连天的邯郸城里过起“恩爱夫妻”的生活了。
这是吕不韦的又一笔投资,它的效益要在秦国下一代国君身上收回。
吕不韦在邯郸一面与异人做着风流的生意,一面紧密注视秦、赵间战局的发展。
长平大战之后,被白起有意放回的士卒仓惶逃进邯郸。他们拖着残废的身子向人们描述着四十万赵军被活埋的残酷一幕。消息一经传开,赵国国都一片惊惶,举国上下进入备战状态。对于吕不韦来说,这种形势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秦军战胜,于将来称王的异人无疑有利,忧的是当前赵国失败,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归异人。而异人的命运就是吕不韦的命运,他自然不能不以全部精力关注着秦、赵的战局。
长平大战之后,白起乘有利形势,率秦国之师,继续向韩、赵两国进攻。公元前259年(秦昭王四十八年)十月,秦军攻占上党。接着,白起命王龁率一路军攻占赵国的武安皮牢(今翼城东北),又命司马梗率另一路军攻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白起率秦军主力留在上党,准备进攻邯郸。
邯郸告急!
早在大军压境之前,赵国就加强了对秦国质子异人的控制。急于消灭赵国的秦国也无暇顾及一个人质,率军的大将白起更不会想到邯郸城内的质子会是秦国未来的国王。异人在当时的形势下随时有被赵王杀掉泄愤的可能。
不过不管形势如何紧张,异人依然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自娶了邯郸姬之后,守着妖冶的美人,这个花花公子在外寻欢作乐的时间似乎少了一些。一年以后,公元前259年(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邯郸姬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政”,称嬴政。因生在赵国,又名赵政。他就是后来的秦始皇。
政的诞生给历史留下千古之谜。首先,就是他父亲是谁的问题。据一些记载说,秦始皇的生母嫁给异人之前,就已怀着吕不韦的儿子,而且这是精心设计的。另一个记载却又说异人之妻“大期”而生子政。于是有人考据,“大期”者超过十二个月也。既超过十二个月,所以不可能是吕不韦的儿子,说秦始皇是吕不韦的私生子,乃是当时和后来恨秦始皇的人攻击、污辱之词,不足为据。
如仔细考察吕不韦和秦始皇的生平,及后世有关资料,可以肯定后一种说法是缺乏根据的。因为:第一,证明赵政与吕不韦关系非同一般的不仅是一两处记载。在吕不韦死之前的许多行为中,都可显示蛛丝马迹。第二,即使是邯郸姬“大期”超过十二个月而生赵政,也不能排除赵政与吕不韦有血缘关系的可能。这是由于吕不韦与邯郸姬的私通,并未因她与异人结婚而中断,这种关系一直延续到赵政继王位之后。既不断有发生性关系的可能,又如何能证明她与异人婚后所生之子不是异人的而是吕不韦的呢?何况古今中外不能按期生产——早产或迟产——的婴儿亦不在少数,何以赵政的降生必须十个月内呢?第三,关于赵政是吕不韦的私生子这个问题,当时的人并不太避讳,秦国王室内部对这一类事的态度与后世所想象的大为不同。吕不韦同赵政的关系,在当时似乎是公开的,直到汉代人们尚不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这里有一段历史故事可证明:西汉末年,丞相王商为人肃敬敦厚,深得成帝(公元前32年—前7年)敬重。皇太后下诏,欲选征王商之女入宫。王商却托辞女儿有病谢绝。不料王商的政敌王凤却抓住此事大肆散布谣言,说王商有意与太后作对,使王商处于困境。王商无奈,又通过成帝新宠李贵人将女儿献给皇帝,而王凤之徒又攻击王商别有用心,说他步吕不韦后尘,“求好女以为妻,阴知其有身而献之王,产始皇帝”。把王商献女说成是和吕不韦一样,将有孕之女送给君主。从这个记载来看,吕不韦这件事在汉代就已成为无可怀疑的定论,所以王凤之徒才能用它作为攻击王商的口实。汉代的史学家对此也都不曾产生过怀疑,司马迁在《史记》中就郑重地记下此事,而东汉的班固作《秦纪论》也直接将秦始皇(赵政)称为“吕政”。唐代大史学家司马贞就解释“吕政”就是吕不韦的儿子,连秦始皇的姓都改了。可见,汉人唐人对赵政系吕不韦的私生子一事,深信不疑也毫不讳言。基于以上三点理由,应当说秦王政来历之谜是不难解开的。
之所以产生问题,主要还是后世人们对于秦国文化传统中的价值观和道德观缺乏了解,认为“私生子”和“私通”乃极大之耻辱。故当时秦始皇的政敌可能以此事污辱、攻击他。实际上秦国宫室内部并非将这一类问题看得如后世那样严重,如果真有攻击秦始皇者,也不必以此为武器。而后世人则认为私生子乃奇耻大辱,对秦王嬴政之母竟长期与吕不韦私通,以及其本人为私生子之事不敢置信,始出而百般辩护。这种态度是极不可取的,事实上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都是私生子,这并不妨碍对其一生评价的肯定或否定。
赵政诞生后出现的第二个谜就是:异人本是秦国公子,本姓嬴,但赵政却何以姓赵?固然是因政诞生于赵国邯郸,这种解释并不错,但尚不甚完全。若以此推理,难道秦人生于齐就可姓齐或姓姜了吗?可在历史上从未见到过这种记载。秦人嬴姓出生于本国外的后裔有别姓的,只此一例。看来,嬴政之所以又姓赵,除了生于赵国以外,尚有别的奥秘。
这个奥秘就是秦赵同源。
考察秦人和赵人的祖先后发现,原来他们出于同一始祖,也就是说上溯至远古,秦人和赵人是同族。
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人系颛顼之后,其后代繁衍若干世后,至中衍为帝太戊御,其后世又有蜚廉,蜚廉有二子,其中一子为恶来,事殷纣王,西周兴起,周武王杀纣王,恶来也被杀,其弟季胜,即为赵之祖先。恶来之后,即为秦之祖先。《史记·赵世家》也记载:“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这些记载都说明秦、赵同源,来自一个祖先。
除了以上两项记载外,还有多方面证据可以证明秦、赵同源:其一是共同的图腾崇拜,秦、赵祖先皆以鸟为图腾;其二是秦、赵两国的宗法制在历史上影响皆不大;其三是秦、赵两国文化传统相近,特别是国人价值观,几乎相同;其四是秦、赵两国人的审美观皆系唯大尚多。这些都可证明秦、赵的祖先是相同的。
秦、赵既出自同一祖先,那么对于政来说姓嬴和姓赵皆无不可。而若非同族,则仅生于赵地即为赵姓,是与古代姓氏的严格规定不相符的。自西周建立以后,姓氏就有一套极其详细严密的制度,每人一出生即确定了根据其祖先父辈代代相传继承下来的姓氏,绝不允许任意改动。姓和氏也有严格的区别:姓是代表有共同血缘关系的种族称号,起源甚早,形成后非常稳定。氏则为由姓衍生出来的分支,较为后起。西周时期,氏只有贵族才有。男子作为氏族的主体,因姓已毫无疑问,故只称氏而不称姓,女子则因可能出嫁至他姓而必须称娘家的姓。这种姓氏的规定是周礼的一项重要内容,具有相当于法律的效力,改动姓氏是绝对不允许的。甚至贵族买来的姬妾、侍女也首先要辨姓,若不能弄清她的姓,就要动用当时最高的裁判手段——占卜来确定其姓。由此可见,姓氏的确定在古代绝非随心所欲,而嬴政若非与赵同祖,即使生于邯郸恐亦不能定为赵姓。
从嬴政又称赵政这一千古之谜,又令人得知早被忘却的秦、赵同源这一奥秘。
异人在邯郸娶姬生子,乐不思蜀,似乎忘掉回国之事。谁能料到,风云变幻,这期间战争又发生变化,给已淡忘了回国之心的异人归秦创造了条件。
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而政治的变幻真如天空的风云变化一样难以预测。秦军如乘胜进攻邯郸,以白起率领之得胜之师不停顿地攻击,赵国的覆灭指日可待。然而正当白起满怀必胜信心,在上党等待秦王发出向邯郸进攻的命令之时,却迟迟没有得到来自咸阳的消息。一直拖了两个月之久,一天,突然传来秦王的命令:停止进攻,让士卒休息,允许韩、赵两国讲和。这真出乎白起的意料。秦军失掉了一次占领邯郸的极有利时机!但被困在城中的异人却因而避免了一场厄运。
为何会发生如此大的逆转呢?这都是秦国内部矛盾的结果。
范雎在秦国代替魏冉为相之后,秦国的政治和军事确实有一番起色。不过,此人乃是一个心胸狭窄、难以容人的小人。他见白起率兵在外捷报频传,一方面为自己当政以来不断取得胜利而高兴,同时又害怕白起的战功愈来愈多,其地位超过自己。长平之战后,范雎见白起取得偌大战功,胸中的妒火实在无法忍受。这时,韩、赵派来说客向范雎游说:武安君白起率兵在外功劳很大,眼看就要把赵国灭了。如果白起占领赵国国都邯郸,必然被封为“三公”,若白起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欲无为之下,固不得矣”。那时您不想居白起之下也不由您了!这些挑拨的话恰说到范雎的心病,真如火上浇油。于是,以他如簧之舌花言巧语,说服昭王,令白起停止进攻,罢兵讲和。理由本不难找:无非是秦兵在外日久,耗费日多之类。
在上党接到罢兵、讲和命令后的白起,尽管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都是范雎从中作梗,但也无奈,只好眼看着灭赵的计划成为泡影,愤愤撤兵,班师回国。从此他对范雎的仇恨日深,两人的矛盾愈加尖锐。
白起和范雎的争权,逐渐发展到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斗争。
范雎鼓动秦昭王退兵与韩、赵讲和,原来提出的条件是韩国割垣雍,赵国割六城。但当白起退兵后,只有韩国实现了诺言献出了垣雍,而赵国则不愿割六城给秦。并且,赵王还派虞卿去齐国,企图联合齐国抗秦。
秦昭王见赵国不履行讲和协议,感到受骗,又令白起率兵攻赵。已经班师回国的白起却对秦王的决定表示公开反对:“臣下不能接受大王的重托,也不同意秦国再次出兵攻赵。”白起明确向秦昭王陈述自己的看法:“长平大战,秦军取得胜利,赵军彻底失败。赵军丧胆,秦人士气大振,当时大王不让乘胜追击,已失去机会。秦军得胜后归国,举国欢腾,国家对战死者以厚葬,对负伤者以厚养,对有功劳者给以奖赏,不惜钱财庆祝胜利。而赵国失败后对战死者却无力收葬,对战争中负伤者也不能抚养。财力窘迫,举国只有涕泣相哀。所谓‘哀兵必胜’,在这种形势下,赵国军民必然同仇敌忾,勠力同心,发奋图强,努力生产,耕田疾作。现在,大王要发兵攻赵,就是用比前次多一倍的兵力,大概也难取得前次那样的胜利。因为,赵国防守的力量、士气、民心可比以前强十倍了。”
白起的话固然有对范雎不满的成分,但主要还是从当时实际情况出发得出的结论,是有一定道理的。秦国已失去对赵实行歼灭性打击的最好时机。所以他反对进攻赵国。见秦昭王对这番话无动于衷,白起又反复申述自己的看法:
“赵国自长平之战失败后,君臣忧惧,早朝晩退,改善内政,注重外交,不惜以财帛妇女,与燕、魏结亲,与齐、楚联盟。全国上下一心,以抗秦为首要任务。经过这一段努力,赵国内部已经巩固,对外关系也取得成就。现在要攻击赵国是不合适的!”
就是如此反复说明赵之不可攻,无奈秦昭王主意已定,根本不听劝告。见白起不愿接受任务,固执的秦昭王遂改派五大夫王陵统兵伐赵。
公元前258年(秦昭王四十九年),正月,五大夫王陵率秦兵攻邯郸。果然不出白起所料,秦军在进攻途中,就受到赵国军民的顽强抵抗,将卒伤亡惨重,以致不能前进。
当前方战事失利的消息传回到秦国国都的时候,秦昭王又想起白起。他派人召白起入宫,准备令他代替王陵率兵。没想到白起竟声称有病,不肯出马。但前方节节失利,使昭王心急如焚,又令范雎亲自劝说白起就任。范雎本来就嫉妒白起,如何能真心请他率兵?而白起也对范雎心怀不满,当然也不会买他的账。不过,尽管如此,白起也还从大局出发,向范雎说明此时伐赵决无取胜可能的理由,希望范雎说服秦昭王撤兵。然而,范雎早就准备用自己的亲信代替白起,所以白起的诚心不仅没有感动范雎,使范雎劝说秦昭王改变攻赵的计划,反而给范雎以激怒秦昭王对白起不满的机会。
“回禀大王:白起不愿率兵伐赵。”范雎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对昭王说。
昭王听到范雎汇报,勃然大怒。他根本不理会白起不出兵的原因,下令派王舫代替王陵统率秦军,并增派士卒,继续向邯郸进攻,摆出一副不要白起也能灭赵的姿态。可是,事实与秦王的愿望相反,秦军增兵易帅并没有改变前方形势,正如白起所料,赵国军民化悲痛为斗志,同仇敌忾,防御力极强。各国援兵支持赵国,秦军在邯郸附近八九个月之久,毫无进展,兵卒消耗甚多,死亡惨重。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秦昭王不得不又求助于白起。这一次昭王“礼贤下士”,放下架子,亲自到白起府邸,强令他挂帅出征,但耿直得近于不识时务的白起,仍托辞有病不肯答应,双方僵持不下。
“你就是有病,寡人也要派你统兵。”昭王见说服不了白起,只好下令,“你就为寡人躺在病床上指挥部队吧!”
“大王的话说到这种程度,臣下也不能隐瞒自己的看法了。”白起不得不把自己在战略上与昭王的分歧和盘托出,“请大王考虑臣下的意见。目前不是进攻赵国的时机,当务之急是减轻对赵国的压力,取得赵国百姓的好感,等待赵国内部发生变化。设法令仇恨和恐惧秦军的赵国人改变态度,制造使赵国君臣骄慢、轻敌的条件。等待时机成熟,秦国举兵伐无道,号令诸侯,天下可定。此刻何必急于灭赵呢?”白起不愧是军事家,他不仅善于指挥打仗,也懂得利用民心。他的这番话无疑是对的。可是秦昭王根本听不进去,以为他故意捣蛋。再加上范雎趁机火上浇油,秦昭王大发雷霆,下令削去白起的爵位,贬为“士伍”,即无爵的平民,并发配到阴密(今甘肃省灵台县西)流放。
接到被流放的命令时,白起仍在卧病,不能立即起程。一直拖了三个月,前线又传来秦军失利的消息。赵国联合几个诸侯国的军队,由防守转为进攻,秦军反而节节败退。秦昭王无法扭转前线的局势,却迁怒于白起,命他立即离开咸阳,一天也不准滞留。公元前257年(秦昭王五十年),白起只得带病起程,悻悻地离开咸阳。
就在白起刚走之时,范雎又趁机向秦昭王进谗言加害白起:“白起对大王不满,对给他的处罚不服,还说些牢骚话。”
秦昭王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不问青红皂白,下令派人追赶白起。此时白起刚刚走到距咸阳十里的杜邮,秦王派来的人追至,传达王命,令白起“自裁”。可怜一代名将白起,别无选择,只得接过使者送来的剑,仰天长叹:“我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以至落到这样的下场?”对这样的问题,当然无人能给以回答。
“我确实该死!”停了一会儿,白起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长平之战,赵国降卒四十余万人,都被我诈而尽坑之,就这一桩血债也足够给我今天的报应了!”说罢,遂伏剑自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白起死前的自白,也许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忏悔。据统计,自秦孝公至秦始皇十三年止,秦国军队在各次战役中杀人总数达一百六十五万五千人之多。而白起为将的时期,正是秦国兼并六国的战争杀人最多的一个阶段,这期间仅斩首人数就有九十二万。白起一生杀人岂止四十万!而对于束手投降的敌军竟发动数十万计的大规模屠杀,更令人发指。这种屠杀无辜的行为实为罕见。后代竟因此给他赠了一个血淋淋的称号——“人屠”,可见其人多么残酷!不过,天理昭昭,善恶自有报应。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屠”,最后也落到不得不自杀的下场;尽管他在秦国曾立下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但也不能逃过政敌的陷害,死于非命!这种现象背后,难道真有什么因果在起着作用?还是普通的老百姓纯朴厚道,他们对于死者,往往不太计较其生前的罪恶,却常常同情其不幸的结果。人们在白起死后怜悯他死非其罪,就在秦国的乡邑中为白起建立祭奠的祠堂,以寄托哀思。
白起自杀的这一年,吕不韦和异人的生活也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
当秦军进攻邯郸之时,赵国就对异人加紧控制。到秦昭王五十年,赵国虽不断挫败秦军进攻,但终不能使秦撤兵。在秦军进攻之下,赵孝成王决定杀掉异人泄愤。幸亏赵国内部发生矛盾,使赵孝成王杀异人之念迟迟未能兑现。吕不韦给的钱使异人在赵结交宾客又起了作用,在赵王还没来得及杀死异人之前,消息就传到异人和吕不韦耳中,他们知道邯郸已不能再停留,决定伺机逃走。吕不韦在关键时刻出谋并秘密活动,拿出六百金贿赂监视异人的赵国吏卒。果然,钱在关键时刻充分发挥了作用,拿到钱的赵国吏卒痛快地将异人放走。
异人得到逃走的机会,也顾不上美丽的邯郸姬和幼小的儿子,匆匆忙忙地离开赵国的监管地,飞快地与吕不韦溜出邯郸城,投向秦军驻地。幸好秦军与赵军暂时处于休战状态,秦军前线将领就令人护送异人和吕不韦回到秦国首都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