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之谜
历代大人物的面目往往都被时代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居住在深宫中的帝王,在戒备森严的护卫下与世人隔绝,更让普通的人感到难以理解。吕不韦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处心积虑加以控制应付的秦王嬴政,就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君主,从他的出生,到其所有的作为,都留下一连串难解之谜。即使是精于运筹、善于谋划如吕不韦这样的大投机商,也未能早日识破嬴政之谜,最后终于将其数十年钻营所得的暴利,连同老本——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股脑儿输给了这位稀世的君主。
当《吕氏春秋》公布后,那一阵不大不小的冲击波越过宫墙使年轻的嬴政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激动,然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御沟中淌着的仍是散发出脂粉气息的细流;透过梧桐、垂柳的密荫飘到宫外的笙歌管弦之声,依然欢快优雅;巍峨的大殿上照旧是神气活现的吕不韦在发号施令;而坐在饰满珠宝的硕大御座上的还是那个一言不发的秦王嬴政。
清晨,在朝曦尚未代替启明星出现在东方天际之前,咸阳城的章台宫前早已钟鼓齐鸣。伴随着庄严、肃穆的鼓乐声,秦国文武大臣鱼贯来到章台前殿(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的低堡子附近)。这里是秦国的主要朝宫。每日的早朝,计议军国大事和重大政治活动均在这里进行。照例,相国、“仲父”吕不韦神采飞扬志得意满地坐于嬴政之侧,听取大臣禀奏,发布各种指示。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坐在大殿中央的秦王,似乎根本没有这样一位君主存在。
已经二十岁的秦王嬴政与年轻、英俊这些字眼沾不上边。他长得难看而瘦小,坐在那阔大的王位上,听着吕不韦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显得可怜巴巴。因为自小得过软骨病成了鸡胸,使得他坐在那里像顶着一口大锅。那些踞于殿下的群臣几乎看不到年轻君王的面孔。而他的面孔确实没什么值得可看的,像拧干了的抹布似的脸上,长着一副马鞍鼻,那两只眼球突出像马一样的眼睛,时不时地闪出一道冷冷的青光。偶尔说几句话,嘶哑的声音像狼嚎,令人毛骨悚然。秦王政的这副“尊”容,绝不会给人留下诸如亲切、和蔼之类的印象。不过在他亲政之前,臣民们被吕不韦的权势所震慑,没有多少人会注意那个坐在宫殿中央却一言不发的秦王。
“请大王定夺。”每次吕不韦处理完朝政之后,都不忘加上这么一句例行公事的话。
“按丞相说的办。”秦王政也只能机械地作如是回应。
于是群臣喧呼谢恩,叩首散朝。这一套程序从秦王政继位到第八个年头天天重演,表面上看来没有丝毫变化。
可是,秦王政毕竟一天天大了,虽然长得不那么英武,但脑袋里的东西肯定一天天多起来。吕不韦正是感到这点,才迫不及待地、大张旗鼓地公布《吕氏春秋》,看看这个不吭不哈的秦王有什么反应。
“请大王定夺。”《吕氏春秋》公布后,吕不韦仍这样说,同时看看坐在殿中央的秦王政。他已经派人给嬴政的案头摆上一部《吕氏春秋》,料他已经看过。吕不韦想知道嬴政看过后在朝廷上有什么变化。
“按丞相说的办。”秦王嬴政还是那句已重复过八年的话,像一只坏了的留声唱片,连声调都没变。
“散朝!”吕不韦冷冷地盯了嬴政一眼,无可奈何地吐出这两个字,转身回府去了。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摸不透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嬴政心里想什么,真是个谜!
望着远去的相国,嬴政也慢慢地抬起身转回后宫,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眼里射出的凶光。虽然表面上一切依旧,但嬴政内心里正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剧烈风暴。他的理智和感情正展开一场激战。只是长期以来养成的冷酷性格和极端的冷静,使得他能在必要的时候保持沉默。这大概与他幼年的经历有关系。他一定记得刚刚懂事的时候就被遗弃在邯郸的日子,孤儿寡母过着逃亡的生活,那时虽然母子相依为命,可风流成性的母亲在落难中也不忘寻欢作乐,情人一个跟着一个地更换,最后遇到性能力超强的嫪毐,俩人终于难解难分,哪里还顾得上连父亲都难确定是谁的赵政呢。好不容易盼到回咸阳的日子,随着母亲成为宫中的后妃,嬴政也算是一名王室贵胄了。可是在众多的王子、王孙面前,这母子俩的来历不免常常成为宫中悄悄议论的话题。
“不过是个娼妓罢了,什么破货,也来宫中当妃子!”出身秦国贵族门第的妃子嘲讽地说。
“瞧那个小东西的丑样子,不知是谁的种,也要当个王子!”众多的王子、王孙鄙夷地谈论着赵政。
冷嘲、热讽、排挤、打击,以及歧视的神情、怜悯的目光,像一支支利箭射来。几年来宫中的生活虽也锦衣玉食,但宫内的空气像三九天的严寒包围着嬴政母子二人。做母亲的邯郸姬倒不在乎,反正身边有异人疼爱,左右有吕不韦维护,对后宫嫔妃姬妾的嫉妒很快习以为常,依然自顾自地寻欢作乐,日子也过得快活。唯有可怜的嬴政似乎是被父母遗忘,孤独地忍受着周围的压力。他处在被忽视、被歧视的境遇,不仅生病缺乏及时的医治,以至留下一生难以断根的残疾,而且心灵上受到永远不能疗愈的创伤。所以他常常喜欢一个人独处,不愿见人。渐渐发展到不喜欢看到别人欢乐。他以仇恨的心情审视周围的世界,报复的火种在他心中萌生。到读书识字的年龄,秦国宫内完全按照本国传统向嬴政灌输文化和价值观。在秦宫内重要的传统教材无疑是《商君书》。因为商鞅是使秦国兴盛的奠基人,百余年来秦国奉行的就是商鞅的政策路线。事实证明,商鞅确实使秦国由弱变强。他所说的话哪能不被认真对待,记载商鞅思想、言论的《商君书》哪能不被秦宫奉为圭臬?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
这是嬴政读《商君书》一开始就碰到的两句话。这两句话对他影响极深,使得这个本来就心理阴暗、性格孤僻的嬴政,在接受秦国传统文化熏陶后,更加冷漠、残酷,对一切人都不信任,对众人都仇视,唯一追求的就是个人的功利。为了个人目的他可以忍耐旁人无法忍受的压力,甘心坐在王座上当傀儡,眼睁睁地看着吕不韦在身边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他甚至视而不见地任凭吕不韦、嫪毐之流出入自己母亲的后宫,眼看着他们在母后的床笫间恣意欢乐,让他们鬼混。但是,这种压抑的性格下,潜藏着令吕不韦想都没想到的仇恨:一旦得志他会像豺狼一样吃掉任何一个人的。说他“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简直恰当极了。
不过,在秦王政八年之前,他必须保持沉默,必须装聋作哑,装得什么也不懂,任吕不韦摆布。尤其是《吕氏春秋》公布后的一段日子里,嬴政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没说一句评论的话,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令吕不韦捉摸不透。
事实上嬴政这些日子紧张极了,下朝以后他匆匆忙忙回到后宫,顾不得和宫女们嬉闹,就伏在案上一支简一支简地阅读《吕氏春秋》。他急于弄清吕不韦这部书里写的什么内容,弄清楚他要干什么。
“当当”,“咚咚”,宫中巡夜的卫士敲着警器已经走过三遍,滴漏刻示标出已是夜半时刻。可是秦王寝殿内还亮着灯光,嬴政从晚饭后一直伏在案上看《吕氏春秋》。他眼睛从简上掠过,脑海里翻江倒海似的掀起波涛。书中所写的内容有的使他拍案赞赏,有的则令他愤怒发指,不知不觉已到深夜。宫女、侍卫们偷偷地看了几次,谁也不敢请他睡觉,他们都纳闷,究竟是什么吸引秦王如此动情。
“好!说得好。”忽然听到嬴政大叫,下人忙进来看,谁知嬴政原来是看书入神自言自语,高兴得大叫。他看到的是《有始览·谨听》中的一段文字:
今周室既灭,而天子已绝。乱莫大于无天子,无天子则强者胜弱,众者暴寡,以兵相残,不得休息。
当时东、西周均被秦所灭,挂名的“天子”确实“已绝”,年轻的秦王嬴政隐然以未来的天子自居,当然欣赏这种重新建立以“天子”为中心的、统一的中央集权的新秩序的言论和主张,所以对于依靠战争实现统一的理论也由衷地赞成。同时,他对于以武力的方式完成统一大业也颇赞赏,比如《孟秋纪·禁塞》中所写的:
故取攻伐不可,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惟义兵为可。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
这里说的“义兵”就是指消灭各诸侯国割据、实现统一的秦军。《吕氏春秋》中还明确提出:战争胜利后要建立统一的政权、统一的法令。《审分览·不二》:“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众也;勇者不得先,惧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
吕不韦当政期间进行了统一战争,正是《吕氏春秋》中提出的上述主张的具体实践。看到这里,秦王嬴政知道,主张用武力消灭各诸侯国,建立中央集权的统一政府,吕不韦的想法是和自己一致的。
从以后的事实表明,秦王嬴政对于消灭割据、武力统一全国的态度和《吕氏春秋》的主张确是相同的。他即位之后,首先处理朝廷和宫中的内乱,一旦内乱处理完毕,就立即全力以赴地进行统一战争。结果,终于在即位后的二十六年,亲政后的十七年,公元前221年,结束了数百年割据局面,建立了统一的秦王朝,在中国境内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空前统一。对于这个成就,秦王政——统一六国后称秦始皇——是颇为得意的。当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秦消灭了各诸侯国之后,在庆祝海内统一的朝会上,秦始皇历数了消灭山东六国的经过之后,对群臣说: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这里,他把消灭山东六国称为“诛暴乱”。接着,秦始皇就令臣“议帝号”,建立统一的制度:统一法令,统一道路,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在全国建立统一的官僚体制,统一实行郡县制,等等。这些千秋大业的建立,与《吕氏春秋》中表达的吕不韦的政治纲领是一致的。消灭诸侯国割据,建立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这个目标,如果说自秦孝公在商鞅变法以后就确立了的话,那么在吕不韦时代,就以《吕氏春秋》的系统表达方式见诸文字而公布于世,在秦始皇时代则最后完成。这是一个长达百年的历史任务,吕不韦和秦始皇只是这根链条中的两个环扣,但却是两个极为重要的环扣。吕不韦时代承上启下,尤其是集各家之学说阐发统一中国和消灭割据的观点及以武力达到统一的合理性,首次为秦国统一提出了系统的理论根据。而秦始皇则以实际行动完成了中国的统一。这两个环扣缺一不可。秦始皇本人也十分明确地认识到,他所进行的统一事业乃是完成包括吕不韦在内的秦国先人的未竟之业。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三十七年),秦始皇逝世之前,在概括其一生的《会稽刻石》中就明确地宣布其统一大业是继承前代未竟之事。
可见,秦王政和吕不韦在统一中国的大政方针方面不谋而合。难怪他看到《吕氏春秋》忘情地拍案叫好。
“说得对!”当他看出《吕氏春秋》这部杂家著作是以阴阳五行学说为中心的时候,禁不住脱口而出,自言自语。这一回宫女们可不再理他了。在《吕氏春秋》中《有始览·应同》篇具体运用五行学说于人世:“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秦王政特别崇奉阴阳五行,所以对类似言论大声叫好。从秦统一中国后的事实看,秦始皇虽以法家学说来治国,但其统治国家的思想理论基础则是五行学说:按照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原则,水克火,周为火德,则秦就是水德。这是在战国时期就已有阴阳五行家宣传的观点,又被《吕氏春秋》系统化地形成理论。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更加有意识地宣扬这种“五行终始说”以证明秦王朝建立的必然、合理性。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秦始皇把“皇帝”的称号加给自己的同时就宣布:秦代周是水德代替火徳,这个历史命运早在五百年前就定了。据说,五百年前秦文公出猎时获得一条黑龙,这条黑龙就预示着代表水德的秦人要取得天下。于是,秦统一中国后,一切按五行学说办事,规定河水更名为“德水”,各种颜色中以代表水的黑色为上,衣服、旌旗、节旄都是黑色的,连宫殿中墙壁上画的龙都是黑色的。此外,与水德有关系的数目、声音也以法令形式作为规定:数字以六为尊,因为六代表五行中的水,故而秦王朝时代能凑够数的皆为六:车六尺,乘六马,六尺为步,符、法冠皆六寸,举凡一切与数有关者,皆以六为上。这些事实都说明,秦始皇时代的政治是在五行学说之下运作的。
可见,对于《吕氏春秋》中建立的统治理论,秦王政绝对赞成。他一定十分欣赏这部书中说出了自己想说的一些话,才兴奋得连连喝彩。
不过,在殿外听命侍奉的宫女们注意到,读简的秦王嬴政并非一直处在这种兴奋的情绪中,有时听到他低声自语,似在诅咒着什么。
“哗啦。”突然听到竹简落地的响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特别吓人。正在巡逻的宫中卫士也从远处跑来。人们看到秦王嬴政把一堆竹简推到地下,愤怒地走来走去,灯光照着晃动的人影映在窗纱上,像是一头囚禁在笼中的发情野兽。宫娥、侍卫都清楚,在这个时刻最好不用理他。一定是书中的某些言论勾起年轻君王的怒火了。
宫娥、侍卫们猜得不错,秦王嬴政确实是从《吕氏春秋》中引发的怒火。尤其是当他看出这部书不仅鼓吹法家思想,而且提倡儒、法、道、墨各派兼收并蓄的时候。看到在治国为政方面除主张严刑酷法的法治以外,还提倡儒家的“仁义”、实行怀柔政策的言论。看到有关这方面的内容,秦王嬴政一定会联系到吕不韦在对关东六国的兼并时,除使用暴力彻底消灭之外,有时尚用笼络、绥靖手段的做法。他甚至暂时采用“兴灭国,继绝世”的策略,取得某些诸侯的妥协和支持。这种刚柔相济的两手策略,在吕不韦统治时期是最明显的一个特点,却是秦王嬴政不大赞同的。
逐渐成熟起来的秦王嬴政,是不喜欢这种策略的,他不仅继承秦国一贯奉行的尊法传统,而且将法家的严峻、酷烈统治方法推向极端。对法家主张的欣赏和偏爱,首先来自秦人的环境和传统。秦人最早处于黄土高原的陇地,这里气候寒冷,土地贫瘠,生活艰苦,人民性格豪爽。而历来的统治者都是采取重赏、重罚的办法支配人民。因此,秦民养成“重功利轻仁义”的价值观。其次由于秦王政本人的性格。而他这种性格在接触到李斯之后则与之一拍即合。李斯为荀子的学生,但他的思想、主张皆已超出荀子儒家观点的范围,把荀子的性恶论——即认为人性先天是“恶”的——发展成法家以严刑峻法治国的理论。李斯早在吕不韦当政时来秦,后来深得秦王政的器重。秦王政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及统一六国以后施行的军事、政治措施,则可以明显地看出和《吕氏春秋》中宣扬的“德”“刑”并用、刚柔相济的主张不同;其繁法严刑为亘古所无,以至“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在战争中杀人遍野姑且不论,刚刚平定六国后又大兴土木,建六国宫殿,北筑长城,南戍五岭,使数以百万计的劳动力暴尸于边塞及工地。在这十余年中,只有暴力的淫威在肆虐,吕不韦提倡的仁德与刑罚并重的统治方法,已为极端的、单纯的严刑酷法的统治所代替。而日后的这一切表现,早在吕不韦执政时期,就在秦王政的思想上逐渐成熟起来。难怪秦王嬴政气急败坏地将《吕氏春秋》推到地上。
不仅如此,还有令秦王嬴政生气的内容:当他看到《吕氏春秋》阐述用人之道的文字时,恨不得把这些竹片一把火烧掉。在《孟夏纪·用众》中有“物固莫不有长,莫不有短”,善于经商者则以长济短,取长补短方可赢利,为政者当也循此理。善于吸取别人长处以补己短者,才能成功。而善于利用长处以补己之不足者,方能有天下。
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众白也。夫取于众,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凡君之所以立,出乎众也。立已定而舍其众,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闻安居。
这里指出,君主欲成大业必须依靠众多比自己高明的臣下,方能“出乎众”。若不用其众,仅相信自己的力量乃是舍本求末,没有不失败的。事实上,这正是吕不韦奉行的。在他当政的数年,其军事、政治的成就都是在其他将军、大臣名下做出的。吕不韦甚至没有直接发号施令。然而,在他执政的十余年中,文武大臣们个个尽心供职,忠于职守。可见吕不韦用人有方,善于发挥众人之长,取集腋成裘之效。不专断而发挥臣下的作用,乃是吕不韦为政作风的一个特点。
秦王政对此则大不以为然。他从来不相信臣下,尤其在统一六国后,他所表现的作风是独断专行,对任何臣僚都不相信,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这种作风在统一六国后发展到了顶点,他不仅不相信臣下,而且对左右最亲近的大臣也不放心,他的行动隐秘,不让任何人知道。有一次,秦始皇到梁山宫,从山上见到丞相李斯的车骑甚多,表示不太高兴。随从左右的宦官暗暗通知丞相,令其减损车骑以免引起秦始皇不悦。谁知秦始皇见到丞相减损车骑后反而大怒:“谁将我的话泄露出去了?”他追问左右的宦官,当然没人敢承认。于是,秦始皇下令:将当时在场的宦官一律杀掉。从此以后再没有人知道秦始皇的行迹了。一个国君怀疑臣民,以至连左右近臣都不相信,还谈得到信任臣下发挥众长吗?怪不得当时有人说秦始皇“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
这里说他有“博士”却“备员弗用”,“丞相”也只“皆受成事”,唯唯诺诺地“倚辨于上”,所有的人都“莫敢尽忠”。这同吕不韦放手令臣下去做的作风大相径庭。而那些应当由臣下去做的事,秦始皇却喜欢自己干。
“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如此。”
显然,秦始皇喜欢独断专行、事必躬亲、不信任臣下的性格和作风,绝非统一中国之后才出现的。它必定早在吕不韦执政期间,就已逐渐在步入青年时代的秦始皇身上形成了。不过,在没亲政之前,他不得不隐忍着不暴露而已。见到《吕氏春秋》中的说教,秦王嬴政当然怒不可遏,气得他在屋内团团转。
金鸡报晓,晨光熹微,东方已露出鱼肚白色。通宵没有合眼的秦王嬴政勉强地看完《吕氏春秋》的最后一支简,强打着精神又去上朝。当他坐在王位上,一面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吕不韦和群臣,脑子里却满是刚刚读过的《吕氏春秋》。对书中的观点,他还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点不满意,那就是对天命和鬼神的看法。在《吕氏春秋》中有墨家的言论,但《墨子》一书中专有《名鬼》一章宣扬鬼神,而《吕氏春秋》中却偏偏很少有相信鬼神作用的言论。相反却常常出现强调人的作用,反对迷信天鬼的言论。例如,《有始览·名类》中说:“祸福之所自来,众人以为命,安知其所?”《季春纪·尽数》中说:“卜筮祷祠,故疾病愈来。”《不名论·博志》中说:“精而熟之,鬼将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这些言论也正是吕不韦实际奉行的,他的一生中没有一次祈求鬼神的活动,也没有听天由命的迹象,始终都在靠自己的力量奋斗。
秦王政想到这些内心也万分不悦,他不仅相信阴阳五行学说并力图将其神秘化,而且一贯迷信鬼神、命运。这种倾向到统一六国后愈来愈严重。最为明显的就是为求长生不死之药,多次派人到海中求仙。企图长生已是荒唐,又妄求寻找神仙和妙药更属无稽。难怪一再被骗,而秦始皇终不悔悟。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方士徐福上书,说东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有仙人,可得长生之药。秦始皇立即派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但徐福一去杳无音信。公元前215年(秦始皇三十二年),秦始皇又派燕人卢生去求仙人,令韩终、侯公、石生去寻不死之药。不仅一无所获,反而被方士愚弄,先是向秦始皇献图书,后来又说“真人”必须隐秘不为人知,才能得到不死之药。于是,秦始皇自称“真人”,行动隐蔽不让人知“以辟鬼”。但无论怎样求神装鬼,都不可能得到根本不存在的不死之药。结果,秦始皇一怒之下杀掉咒骂他的儒生、方士,造成遗臭万年的“坑儒”惨案。然而,一再被骗的秦始皇,对寻求长生,对鬼神迷信,至死不渝。当他巡行到东海岸,听说海中有天鱼,射中即可找到仙人,竟亲自乘船出海,不惜冒险在风浪中射鱼求仙,见到“亡秦者胡也”的谶语,就相信胡人即匈奴必定是秦王朝的死敌,立即下令伐匈奴。听说周鼎中有一个沉于泗水,他相信找到这个鼎就可永保皇位,就在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东巡至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时,斋戒祷祠,令千人下水求周鼎,结果毫无所得。更可笑的是,这一年秦始皇南下渡淮,由南郡到湘山时,因船行水中遇大风影响过江。随从说此地有湘山神乃是尧之女、舜之妻。始皇震怒,下令皆伐湘山树赭其山。这种与“神”搏斗的愚蠢行径,后来被某些史学家美化为“不惧鬼神的精神”。实际反映了秦始皇对鬼神的存在是深信不疑的,否则他何必对山和树如此大发雷霆呢?从秦王政一生的活动中可以看出,他一直相信命运、鬼神,因此对于《吕氏春秋》中表现出的不怎么相信命运和鬼神的态度怎么能接受呢?
“散朝!”听到耳边响起吕不韦宣布散朝的声音,秦王嬴政才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中来。回到后宫,思绪仍在起伏,他想把看过的《吕氏春秋》在头脑中整理出个条理来。
“大王请用浆!”宫女们端上新酿的香喷喷的浆,紧接着又有人给他揉肩、捶背。尽管秦王嬴政还很年轻,平时宫娥彩女的这些温存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近来却一反常态。他挥挥手赶走了千柔百媚的宫女,独自倚在案旁,甚至连饭都不想吃。他要冷静地想一想。
秦王政知道,《吕氏春秋》虽不是吕不韦自己所写,却无疑表达了吕不韦的看法。待看完《吕氏春秋》之后,秦王嬴政又明白了吕不韦何以赶在自己亲政之前的这一年公布这部书。
秦宫的白昼幽静而显得悠长。早朝归来的秦王嬴政倚案凝思,不觉昏昏欲睡。待一觉醒来,已见一抹夕阳涂在窗口,窗外的天边一角映出金色的晚霞,他方晓得昏睡了一整天,大约是近日连续深夜读书太累的缘故吧。不过,一到夜幕降临之时,秦王政的精神立刻就抖擞起来。这个习惯一直到他的晚年仍然保持着。待吃过膳房送来的晩饭后,秦王政觉得脑子里已逐渐勾画出他与吕不韦之间的异同。这种感觉早在几年前就朦胧地萌生,只是并不清晰。全部看过《吕氏春秋》之后,经过冷静思索,他才得出明确的概念。
“乱莫大于无天子。”秦王嬴政踱着方步轻声自语,他习惯于独自沉思,从来不愿与别人讨论自己心中的问题。“要有统一天下的天子,这个看法对!”
“用义兵取得天下。”他自己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又自己回答,“说得也不错!我秦军伐各国就是义兵。未来的天子就是我。”
“阴阳五行主宰着万事万物。”他又想到《吕氏春秋》中浓厚的阴阳五行色彩,“说得很透彻,不愧是一些文人。”
想到这里秦王政舒心地一笑,他感到在这些根本问题上和吕不韦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过,笑容在秦王嬴政脸上没停留多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一副阴森的“尊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扭曲得令人不寒而栗。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的宫女和宦官们又听到熟悉的低沉的诅咒声。
“什么仁义!什么德政,一派胡言!”他自己嘟囔的话,显然是不满意《吕氏春秋》的内容。
“不相信神鬼、命运?”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都要在他自己已经成熟的理性天平上衡量一遍,这是秦王嬴政在清理《吕氏春秋》留下的一大堆观念,也在审视本人与吕不韦的分歧:“胡说,妄论!”
“君主要无为?要放权给臣下?”清理到这个观念时,秦王嬴政情不自禁地大声喊了出来,他愤怒得控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抓起竹简摔到地上。
至此,秦王嬴政终于弄清了,他与吕不韦在统一天下的大目标方面虽没有分歧,可是在统治这个未来帝国的策略、手段方面,以及个人作风方面,都和吕不韦完全不同。又想到吕不韦这么多年独揽秦国大权,使自己居于傀儡地位,以及他和自己母亲的种种丑行,嬴政不由得怒火中烧:“不共戴天!”“势不两立!”这就是秦王嬴政经过思考后得出的最后结论。
不过,秦王嬴政也十分清楚,现在尚不是和吕不韦摊牌的时候,因为他还没有亲政,秦国的大权还操控在吕不韦手中。还需要不动声色地忍耐,仍需表现得似乎是无所作为的样子,对吕不韦处理政务不加干预,听其摆布。
谜一样的秦王政,难解的秦王之谜!千百年来有多少人面对这些谜而兴叹。但是对吕不韦来说最重要的谜大约就是此刻秦王在想什么。吕不韦一生最大的失误恐怕就是没有解开这一造成吕氏悲剧的千古之谜。
吕不韦对秦王政即将亲政虽有一定戒备和种种安排,但对这个已经成熟起来的年轻君主究竟想些什么,大概一无所知。这样,在秦王政和吕不韦两人间埋伏的冲突中,一个在明处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在暗处使对方无从防备。这种形势就决定了这场悲剧的最后结局。
不过,一直到公元前238年(秦王政九年)之前,秦国内外大政均由吕不韦主持,在这一阶段的历史上,似乎没有秦王政的存在,所发生的重大事件,大都与秦王政无关。这期间他二人有直接关系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秦始皇陵的修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