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
波列伏依
煤,我们是直接从湖的底下采出来的。不错。湖的上空飘翔着朵朵白云,湖面上闪耀着片片渔帆,风景如画,万籁无声。而湖底下却是一座完整的城市,有平窿、平巷,有风镐在咯咯咯咯地响,有电车在隆隆地飞驰,运送煤炭。有技术,有生命……
不过,我要讲给你们听的,并非关于我们煤矿的事,而是关于我们那儿的两个青年,讲他们两人怎样闹得死去活来,怎样互相厌恶憎恨,后来这一切又是怎样结束的。
事情的开头是这样的。有一次,开完支部大会后,我跟我们的矿坑测量师塔拉康诺夫坐在党委会里,突然听到敲门声。那不是什么人用一只指头在门上敲了敲,问一声:“可以进来吗?”而是有人使劲用拳头在擂门。我开了门:“什么事!”我的面前站着我们那儿最优秀的采煤工彼玖哈,就是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斯托罗任科。他站着,一手握住门框,嘴唇在一抖一抖地颤动。我的心一阵发凉。
“出事了?”我大声地问他,“快说,傻瓜,你干吗不说话呀?淹水了?崩塌了?”
他脸上现出痛苦的样子。
“这儿,崩塌了。”他一面说,一面用粗大的拳头敲了敲胸膛,在门槛上坐下来,放声大哭。我简直觉得有些不舒服。嗐,要是一个女人家哭出声来,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彼得·斯托罗任科,一个身强力壮、体重足有二百斤的小伙子,竟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这成什么话!
我跟矿坑测量师塔拉康诺夫站在他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出了件尴尬的事:我们的总工程师,瓦其姆·谢妙诺维奇·古尔门,夺了我们这位最优秀的斯塔汉诺夫工作者彼得·斯托罗任科的爱人。伤脑筋!
我们听着他的申诉,矿坑测量师塔拉康诺夫还问他道:
“你这是怎么搞的,斯托罗任科,把姑娘给丢了?瞧你的模样:个子高得像井架,脸长得又不讨厌,说到你的工作——但愿人人都像你——连莫斯科都晓得你哪。可他呢,外貌不扬,又是跛脚。”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像火上加油。彼玖哈“嚯”地一下蹿了起来,挥动双拳,而拳头呀,简直就像两个大铁锤。
“唉,萨沙[1]叔叔,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离开煤矿,滚蛋。”
伤脑筋!怎么办呢:放他走是不行的——他是最好的采煤工,英雄,整座煤矿的骄傲。跟工程师去讲讲,说你放弃别人的爱人吧,那又太不像话。不得已,我只好竭力开导他,说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候补党员,绝不应该为个人的事而抛下重大的公事。
“好吧,听我说,我要去跟她谈一谈,但你必须抛开走的念头。”
他什么也不回答我,返身就走。
至于那个姑娘,我们是熟悉的。她叫华柳施卡·葛列契施金娜,本地人,是渔民的女儿。她上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我们还只打通第一座井筒,起初她给我们做饭,收拾营帐,后来跟我们一起挖泥,等到第一号矿井开始出煤时,她经过训练,成了一名罐笼司机。她是我们一手培养出来的,是人人喜欢的宠儿,也可以说是我们的一个亲人。我把她叫到了党委会里,对她说:
“你这是怎么了,傻丫头,把这样的小伙子给抛了?他长得一表人才,都快得勋章了,可是你呢?……”
“没有办法呀,亚历山大·伊里奇,”她说,“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我爱上工程师,这就是了。”
还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的呢?伤脑筋!
现在我要拿这位总工程师古尔门向你们大家说一说。他这个家伙年纪很轻,从学校里出来,就一直到了我们的地方,可以说是初出茅庐。我们那儿还没有一个人深入地了解他。但他那副倔脾气已经暴露出来了:样子好像面包干,又硬又冷,轻易不说一句空话,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从来不高声说话。但如果有人在工作中犯了错误,他就会一本正经地跟他谈话,谈得那个人满头大汗:听那样的谈话还不如挨一顿痛骂。他的外表也不漂亮。瘦骨嶙峋,弯腰曲背,脸色枯黄,嘴唇闭成一条线,而且又是跛脚。
像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可爱的呢?嗐,真是莫名其妙。
好吧!华柳施卡跟工程师两人的关系似乎很顺利:真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看电影。
忽然——晴天霹雳!惊人消息!一号矿井的工会组织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我。
“华柳施卡被解雇了!”
“被解雇了?谁的主意?什么原因?”
“古尔门把她解雇的。她出去了一下,去张贴体育小组的海报。而他正巧要下井去。罐笼司机在哪儿呀?不在。他就把她解雇了。”
越来越糟糕!这时斯托罗任科突然冲了进来。他像是直接从矿井里来的,穿着大衣、矿工服、橡皮靴,浑身漆黑,眼睛闪光,牙齿露出。他“砰”地一下拳头打在桌子上。
“怎样,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心里早就明白这种宝货了!工程师!跟姑娘玩了一阵,又把她抛了。而为了免得让她成为眼中钉,索性把她赶出矿井。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劝他说:“你冷静些,让我们去调查一下,弄个明白。”毫无用处!
“不,现在我要亲自去弄个清楚,”他叫道,“我跟他势不两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伤脑筋!我心里想,这个家伙在火头上说不定真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我就把工程师古尔门叫到党委会。我说:“总工程师同志,你怎么把我们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干部一下子就赶走呢?她是我们这儿的第一个女矿工,又是青年团员,又是社会活动的积极分子。”他回答说:“我自己也很可怜你们的那位华柳施卡呀,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她离开岗位,破坏了纪律。要是在这一分钟里发生意外,或者崩塌,或者淹水,而罐笼没有人开,那又会怎样呢?”
“不过在那一分钟里并没有崩塌,也没有淹水呀。”我对他说。
“您有什么事吗?没有?那么再见吧,我没有工夫了。”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就走。好吧,表面上他是完全对的。一人负责制,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们的华柳施卡,我们亲手培养出来的干部,就这样离开矿井,回到原来的集体农庄去了。临走之前,她到工程师办公室里去了一次。他们在那里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在走廊里碰到她,看见她边走边哭。
我对她说:“姑娘,你干吗不听聪明人的劝告呢?”
她皱紧了眉头。
“不过,亚历山大·伊里奇,我并不后悔……您不了解他,他是个好人。”
她双手蒙住脸,跑掉了。
至于彼得·斯托罗任科呢,他完全失去了理性。整天坐着小船在湖上游荡。一遇到工程师,就咬牙切齿,摩拳擦掌,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而工程师自从发生了华柳施卡事件之后,似乎也变了。不论俱乐部、电影院、图书馆,哪儿也不去,整天待在矿井上。一会儿看见他在车场里一跛一瘸地走着,一会儿看见他在罐笼旁边。你下井去,又会看见他在地底下。
他不饶恕任何人。他工作能力很强,这方面是无法说他坏话的,不过,我老实对你们说吧,自从华柳施卡事件之后,我心里特别不喜欢他。同时我又担心彼玖哈不要弄出什么事来。像他这样的小伙子,在火头上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而工程师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远不是他的对手。
我已经对你们说过,我们是直接从湖底下采出煤来的。这是一种很巧妙的玩意儿——穿过流沙挖入煤层,然后从水底下采出煤来。每米平巷都要用三合土修砌。每一滴水都要像洪水猛兽似的加以管制:什么地方有些渗漏,人行道就会被截断,水就会涌入矿井,而矿井的上面却是一整座湖——要看好它!有一次,我们的“湖底煤矿”来了一位莫斯科的教授,他是古尔门的老师,是一位著名的开矿专家。他说:“你们的煤矿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像这样的地质条件,连美国人也要望而却步的。”
美国人望而却步,但我们却不。我们开发了这样的煤矿,每天从湖底下采出几百吨煤来。而且又是怎样出色的煤呀!
且说工程师古尔门不但不对斯托罗任科存戒心,而且不自量力,故意到他的头上去“动土”。有一次,斯托罗任科正在掌子里工作,忽然总工程师一跛一瘸地朝他走来。
“流沙侵入中央井筒,”他说,“我任命你,斯托罗任科同志,去堵住它,但是不要声张。”
他说这话时神气很镇静,仿佛在问“你好吗”一般。不过我们那儿的任何一个运煤工都知道,什么叫流沙。
因此斯托罗任科一听到“流沙”两个字,马上就要去按警铃。可是工程师拉住他的手:
“不要动,不要引起恐慌。”
原来他算定可以一声不响地用油灰填塞裂口,使工作不致中断,也免得引起人们一场虚惊。至于斯托罗任科呢,听了他的话,禁不住全身热血沸腾。他想:破坏分子,你想淹没矿井吗?好吧,我们要跟你算账算个明白。
他们就随身带了些木桩和大麻,坐在罐笼顶上。罐笼向上升。黄褐色的流沙已经像一道溪水似的涌出来,仿佛矿井在流血一般。他们升到决口处,停住罐笼。
“堵上。”工程师说。
可是斯托罗任科心里想,如果是有意破坏,那么你堵住了这里,别的地方可能被破坏得更厉害。不过估计不正确,这在我们这一行工作上也是有的。斯托罗任科还在犹豫不决,可是工程师却冷笑一声道:
“嗨,您胆子真小!”
工程师就拿起一支木桩,在底下绕了一团麻,然后用尽全力把它塞进决口里。可是他的力气小得像小鸡。流沙把木桩推出来,正巧打在工程师的胸口。他身子摇晃了一下,那条瘸腿一跛,就从踏板边上掉到井里去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他一把抓住罐笼边上的铁条,身子荡在空中。而那高度约莫有一百米。他挂在空中,没有力气攀上去,而泥浆灌着他的脸,把他向下冲。
很久以后,斯托罗任科才把这事的经过讲给我听。他说:“他挂在空中,我心里想,嗐,让他去吧。他自己是爬不上来的了,一松手就会掉下去,万事大吉。他就会因为欺侮我和欺侮华柳施卡而自己惩罚自己。”斯托罗任科的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不过,他的身子却很快地在罐笼顶上伏了下来,他用下巴支在那根铁条上,两脚钩住钢索,双手抱住工程师的两腋。
“安安静静地挂着吧,脚不要摇来摆去的。”他一面说,一面用下巴撑住身体,开始慢慢地朝后爬,把工程师拖上来,拖了三分钟光景,下巴在铁条上擦得皮破血流,但终于把工程师拖了上来。他站起来,叫道:
“拉住钢索!好汉!”
接着他脱下矿工服、矿工帽,拉下工程师的上装,把这些东西都绕在木桩上,缚牢了,然后用足力气把它塞进漏洞里。我应该告诉你们,他——这个斯托罗任科是个大力士!他终于把决口堵住了。随后他们一起又用几支木桩把它巩固起来,填上油灰。他们那天所做的事——你们一定想不到——矿井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直到建筑工作队接到一项意外的任务——用三合土修建损坏的地方——时,才发现修补过的决口。
好了,经过这件事之后,两个家伙总该言归于好了吧!哪儿谈得到!仍旧怒目相视。
大家看见他们都直摇头。幸亏这一切还没有影响到工作。斯托罗任科的产量天天增加。古尔门提出了用三合土修砌平巷的新方法。他们都在工作。
顺便来谈一谈这个方法吧。我已经说过,由于湖底的特殊条件,每厘米平巷都要用三合土修砌,说得更确切些,我们是在建造一米厚的大水泥筒。古尔门建议这个水泥筒不要做成圆形,而做成椭圆形,这样一来,巷壁的厚度可以减少一半。节约几百万卢布!但危险性也很大。头上压着一座湖。我们那儿的工程师们因为这个方法而争得舌敝唇焦。有些说可以,有些说不行。古尔门说:“我做过正确的计算。”;人家对他说:“我们有的是实际经验。”
可是古尔门,这个初出茅庐的跛脚青年,居然敢说:“好吧,我来负责!”
他划了一个工区,派人去进行试验。你们以为他派的是谁呢?斯托罗任科。那一个听了吓得目瞪口呆,跑到党委会来找我:
“我不干,我不去……他这个跛脚鬼,他晓得我恨他。至于这件事呀,砖头放的地位既不对,三合土又不足分量,这不是明明活见鬼——不论计划也好,他的威信也好,还不是会全完蛋。他曾经向我求救过的。他能拿我怎么办!他又有什么权利那么作弄人?”
嗯,我看到这个家伙疯疯癫癫,完全失去了理性。我就说:
“彼得,你跟我一起建设过莫斯科地下铁道,是吗?”
“是的。”
“你是接受党的任务跟我一起来建立湖底新煤矿的吧?你说,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来的?”
“嗯,是的。”
“我亲眼看你长大,亲眼看你成名。你说是不是?”
“是的,问这个干吗?”
我就对他说:“彼得,你要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实在听不进去。如果下次再被我听到,哼,你就别再想待在矿里,别再想保留党证,你就得准备坐被告席。”
那一次我把这家伙骂了一顿,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不久我又非常后悔。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可以说是很恐怖的事。有一次,斯托罗任科跟一队掘进工人正在照新法用三合土修砌平巷,其中一个工人发现,支持水泥筒的铁梁,似乎有些朝里弯。仔细一看:不错,有五条铁轨那么粗的铁梁,竟弯得像一支钓竿。这股力大得可惊人——这是水。当然啰,马上发出了警报。人们都被送到地面上,工程师只答应二十个左右最优秀的采煤工跟斯托罗任科,还有矿坑测量师塔拉康诺夫和我留在地底下。他命令我们在平巷口上试筑一道堤,把水阻断,使有毛病的地区隔离开来。
唉,哪里隔得开!水在涌进来,在淹没矿井,而我们离地面有两百米,头上压着一湖的水。糟透了。可是古尔门这个鬼却双脚浸在水里,在我们之间拐来拐去,拖麻袋,拌三合土,还不断地催着:
“快些,快些,快些。”
可是我们的工作是白费的。不久水就冲倒了我们所筑的堤,没有凝固的三合土哪里挡得住这股力呢。于是古尔门下命令道:
“全都上去!”
我们就开始上去。可是罐笼一次只能提八个人。水在涌过来,已经达到我的腰部,而且已经达到古尔门——他是矮个子——的胸部。最后,下来了末一次的罐笼,而我们留着的还有九个人。显然,其中有一个人必须留下来。这时,斯托罗任科和我两人,自动走开去了。
“采煤工斯托罗任科和党委书记伊林,到罐笼里去。”古尔门下着命令。我们简直手足无措了。
“您自己留下来,是吗?您想当英雄吗?岂有此理!我不坐罐笼,这就是了。”斯托罗任科叫道。
“您知道什么叫紧急命令吗?马上进罐笼!”工程师回答他,态度很镇定,声调也很平静。
我跟斯托罗任科都是老矿工,我们知道什么叫紧急命令。一分钟之后,罐笼向上升,水在下面汩汩地响着,那边只留下一个矮小、瘸腿的人。你们了解我们那时的处境吗?当罐笼放下去提工程师时,斯托罗任科在井筒四周转来转去,好像猫在老鼠洞口一般,可是等到罐笼升上来,他又跑开去了。他穿过人群,到晚上还不见他的影子。
可是工程师我认不得了。他上来时,脸色苍白,全身湿透,牙齿冷得打战。他在井筒口上站了一会儿,听下面的水怎样在咯咯作响。忽然他在地上坐下来,双手掩住脸,哭了。
是的,我们的矿井就这样被淹没了。那时是秋天。当然啰,各种委员会从四处跑了来。有的责备工程师,说他计算错误,有的说三合土砌得不好,可是最倒霉的是:大家一致认为矿井必须关闭。后来,当初到我们那儿去过的那位教授跑了来。他在矿专里教过古尔门的书,所以认识他。教授对这座煤矿一向很感兴趣。可是连他也摊开双手:抽水是没有用的。矿井和湖目前是两只互相沟通的容器。要抽就得抽干一湖的水。总而言之,连他也主张结束。
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次的结束工作。矿井关闭了。运货的车子天天在窗外轧轧作响,那是我们那儿的矿工们在把没有用的旧东西运到车站上去。我们听着心里真是难受,因为我们来到这儿的时候,矿区还是一片树林,因为这儿的一切,连最后一枚螺丝钉,都是我们亲手做成的。伤脑筋!
斯托罗任科由于苦闷而喝起酒来。他垂头丧气、边幅不修,萎靡不振地在村子里荡来荡去。古尔门背更驼了,人更瘦了,但精神还能支持。有时,他好像一个梦游病患者,不择道路,穿过草原,一直走到湖畔,坐在棒球场后面的一条长凳上,两手笼在袖子里,目光停留在一点上,嘴唇自言自语似的微微颤动,就这样坐上一整天。
有一次,我跟矿坑测量师塔拉康诺夫由于烦闷而坐下来玩跳棋。我们玩得正起劲,忽然古尔门走了进来。
“有办法了。”他说。
原来他想出这样的一个主意来了。先根据矿坑测量师的计划图,从地面上找到决口处。再从地面上钻到那个决口的地方,用高压唧筒把水泥浆压到那里。这等于在地下深处用一个水泥盖来堵塞决口。我不晓得你们是不是懂得这个方法,不过我们这两个老矿工——我和矿坑测量师——立刻就明白了。方法很简单:填充,就像补牙齿一样。可是必须只靠一张地图和计算在地面上找到那只该死的蛀牙。嗐,这件事可不简单。
“塔拉康诺夫同志,您不能从地面上摸到那个决口的地方吗?”工程师问道。
“我怕说。”矿坑测量师回答。只要算错一厘米,就全部完蛋……
“噢,怕吗,那就不必谈了。玩你们的跳棋吧。对不起,我不打扰了。”古尔门一面说,一面就要出去。矿坑测量师听了霍地一声跳起来。他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好吧,”他说,“去你的吧,我来把那个该死的决口找到就是了。就算鞠躬尽瘁,我也要把它找到。不过,您,年轻人,跟头发花白的老矿工这样讲话,是很不礼貌的。”
过了五天,我们的矿坑测量师跑来找我。他面色苍白,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
“找到决口了,”他说,“正巧在我们发电站的角上。”
因此,如果要实现古尔门的方案,必须把发电厂也拆掉。越来越糟糕。伤脑筋!总工程师那个家伙又固执得要命。他忍耐不住。他日夜不离电话,到煤矿联合办事处,到总管理处,到人民委员部里去找寻支持他方案的人。可是,淹没矿井这件事,大大地损害了他的威信。有些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有些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说“行”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教过他书的那位老教授,但是连他也声明说,这个方案很大胆,在技术上是空前的,他不敢担保。
古尔门不肯罢休。他直接打电话给人民委员。他从党委打电话给人民委员,当时我也在那里,我在分机里听着他们的谈话。我们的人民委员说,古尔门的材料他看过了,他认为方案很大胆,并且问工程师道:
“那么权威们怎么说呢?”
“权威们反对。权威们胆小,就是这样。但我一切都计算好了。这件事准能成功,我敢用脑袋保证。”
“用脑袋保证吗?”
“用脑袋保证。只是请您允许我。”
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人民委员在作着考虑吧。我们屏住了呼吸。
“好吧,您做去吧,”人民委员终于说,“只是您要记住,古尔门同志,您已经用脑袋作了保证了,我相信您。”
“是的,我用脑袋保证,”古尔门又说了一遍。他放下耳机,朝我们微微一笑。这时我们才看到他长着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而他那对眼睛是蓝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那么快乐,仿佛房间也被他的目光照得更亮了。
我心里想,你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华柳施卡一定早就看到了。
不早不晚就在这时斯托罗任科闯进党委会里来——他修过面,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身上穿着罗曼诺夫式敞胸大衣,手里提着一只箱子。
“再见吧,”他说,“我要回家去了,回顿巴斯老家去。再见,塔拉康诺夫同志。再见,萨沙叔叔,你们不要记恨我彼玖哈吧。”
然而对工程师却不望一眼,就像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他走到门口,然后回过身来,把自己那只沉重的箱子砰地一声扔在地板上。
“唔,跟你也再见了,古尔门同志。你夺了我手里的姑娘,你伤了我的心,但是我并不恨你。”
“可是我却不愿跟您分手呢。刚才人民委员答应采用我所提出的补救失事的方案了。”工程师说,我发现他在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彼玖哈。
而彼玖哈却拿起箱子,拔脚就走,仿佛怕人家会把他硬留住似的。
斯托罗任科走了。我们当天就把所有的人召集拢来,可是留下的已经只有那些第一批来到这儿的老住户了。于是我们就动手通过发电站钻凿。我们分三班凿,夜以继日地工作着。虽然矿井跟村子近在咫尺,大家却睡在发电站里,饭也由老婆给我们送来吃。我们工作着,不问各人的专长是什么。会计员当了钻眼工,医生在做绳索,就连我们那儿出名的戴白手套贵族、那个一向除了自己那辆“齐斯”之外不问他事的管理处司机伏洛嘉,也一言不发地挖着土。
第三天,不料斯托罗任科竟提着箱子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他是半路上回来的呢,还是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在车站上什么地方待了两天,我不知道,我只见他扔下箱子,脱下那件著名的罗曼诺夫式大衣——这是他当初拿人民委员的奖金买的——就动手钻凿。又过了一天,华柳施卡也从乡下跑了来。
啊,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们费了十二天工夫钻好眼子,往地底下倒了一百二十吨三合土。
将近完工时,风湿症把我拖倒了。这玩意儿我还是1918年在北方战线上得的。
我整天坐在家里,坐在窗畔,眼睛盯着矿井,可是我的灵魂却留在那边。
有一次,我坐在窗畔,打着瞌睡,忽然被一阵喊声吵醒了。我睁眼一看,但见一个蓬头散发、身着泥泞的棉袄、脚穿橡皮长靴的人,飞也似的从矿井上跑到村子里来,他一面跑,一面挥动矿工帽,一面大声叫喊,他的后面跟着一大群村童,也在高声叫喊着。
他们跑近拢来:老天爷,原来是矿坑测量师塔拉康诺夫!他的胡子摇来摆去,他用尽力气叫道:
“水少了,水少了,水少了!”
我心里明白,这是说决口补好了。
我忘记了自己的风湿症,忘记了自己的岁数,套上毡靴,拔脚就朝矿井跑去。不过,村子里已经得到了风声,女人,孩子,成群地跑着。
我们跑到了目的地。
“事情怎样了?”我大声问道。
“水少了,水少了……”
我看见大家都站在那儿,独缺我们的总工程师古尔门,我的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
“总工程师在哪儿?”我问道。
不知谁一声不响地指指发电站。我走了进去,看到:我们的总工程师蜷缩着身子,躺在角落里。他的头枕在华柳施卡的膝上,嘴巴张开着。他睡得像一个婴儿,发出甜蜜的鼾声。而他的身上却盖着斯托罗任科那件著名的罗曼诺夫式大衣。彼玖哈也在那儿。他蹑着脚尖向我走近一步,举起自己那双粗大的手。
“嘘——嘘!”他低声说。“这个人有四天四夜没有睡觉了……”
是的,我们那儿有时候是有这样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