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
诺言
班台莱耶夫
我很抱歉,不能告诉你们,那个小小的人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儿,他的爸爸妈妈是谁。在黑暗中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貌。我只记得他的鼻子上有些雀斑,他的短裤很短,不用腰带,背带扣子在肚子的前面。
有一个夏天,我踱到华西里耶夫岛[8]上的一个小公园里——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那是在一座白色教堂的附近。我带着一本有趣的书,坐了很久,读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
当我觉得两眼发花,实在很难读下去了,就阖上书本,站起来,朝出口处走去。
公园已经空了,街上万家灯火。看园人的铃声在树丛中丁零丁零地响着。
我怕公园关门,就加快脚步。我突然站住了,听到矮树丛那边有人在哭。
我弯进一条小路。那边有一所白色的小石屋孤立在黑暗中,那在都市的公园里是常常可以看到的,不是亭子,就是看园人的小房子。房子的墙旁站着一个很小的男孩子,七八岁光景,低下头,哭得又响又伤心。
我走近去,招呼他道:
“嗐,你怎么了,孩子?”
他马上像听到命令一般,停止了哭,抬起头来,朝我望望,说:
“没什么。”
“怎么没什么?是谁欺侮你了?”
“谁也没有。”
“那你哭什么呀?”
他说话还很困难,还没有把眼泪都咽下去,还在呜咽,打噎,擦鼻涕。
“走吧,”我对他说,“你瞧,时候已经不早了,公园在关门了。”
我一面说,一面想拉住孩子的手。但是孩子立刻摔脱了我的手,说:
“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
“我不能走。”
“怎么?为什么?你怎么了?”
“没什么。”孩子说。
“你怎么——不舒服吗?”
“不,”他说,“我身体好着。”
“那你为什么不能走呢?”
“我是哨兵。”他说。
“怎么是哨兵?什么哨兵?”
“嗐,您怎么——不明白吗?我们在做游戏。”
“那你跟谁在做游戏呀?”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晓得。”
老实说,当时我心里就想,这个孩子一定有病,他的头脑准有问题。
“你倒说说,”我对他说,“你在讲什么呀?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在玩,但不知道跟谁?”
“是的,”孩子说,“我不知道。我本来坐在凳子上,可是来了几个大孩子,他们说:‘你要玩打仗游戏吗?’我说:‘要。’我们就开始玩,他们对我说:‘你是中士。’其中一个大孩子——他是丁莫森科[9]……元帅……他把我拉到这儿来,还说:‘这里是我们的火药库——这座亭子。你做哨兵……你站在这儿,一直等到我来叫你换班。’我说:‘好的。’他又说:‘你答应一声,你不走开。’”
“后来呢?”
“后来,我就说:‘我答应:我不走开。’”
“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样。我站着,站着,可他们不来了。”
“噢,”我笑着说,“他们叫你站在这儿好久了吗?”
“那时天还没黑。”
“那么他们在哪儿呢?”
孩子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想他们走了。”
“怎么走了?”
“他们忘记了。”
“那你干吗还站在这儿呢?”
“我答应过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但接着马上省悟过来,觉得一点也不可笑,那孩子是完全对的。既然他答应过了,就只好站着,哪怕天崩地裂。至于是游戏或者不是游戏——还不是一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对他说,“现在你怎么办呢?”
“我不晓得,”孩子一面说,一面又哭了起来。
我很想帮他一点忙。但我能做什么呢?那些顽皮的孩子派他放哨,取得了他的诺言,自己却跑回家去了。去把他们找来吗?但此刻叫我到哪儿去找他们,这些孩子们?……
他们恐怕已经吃过晚饭睡觉了,恐怕已经做到第十个梦了吧。
可人家却在站岗。在黑暗中。而且恐怕还饿着肚子呢……
“你大概要吃些东西吧?”我问他。
“是的,”他说,“要吃。”
“好吧,”我想了想说,“你快跑回家去吃晚饭,我暂时来代你站岗。”
“嗯,”孩子说,“难道这样行吗?”
“为什么不行?”
“您又不是军人。”
我搔搔后脑,说:
“不错。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连替你换班都不成。这只有军人,只有长官才能做……”
这时我忽然有了主意。我想,既然只有军人能够解除孩子的诺言,叫他离开岗位,那有什么难处呢?这就是说,只要去找一个军人来就行了。
我对孩子不说别的,只说了一句“你等一等”,就立刻朝出口处跑去……
大门还没有关上,看园人还在公园最远的角落里走着,摇着铃。
我站在门口,等待着,看有没有什么军人走过,不论是红军中尉或者普通兵士。可是,倒霉,街上一个军人也看不到。
忽然街道的另一边有几件黑色的制服大衣[10]闪动,我高兴极了,以为那是海军。我穿过街道,才看出不是海军,而是职业学校的几个学生。接着又走过了一个高个子的铁路工人,他穿着一件有鲜红领章的漂亮制服大衣。但就连这个穿讲究大衣的铁路工人,对我也毫无用处。
我怅怅地正想回到花园里去,忽然看到街角的电车站上有一顶指挥员的保护色军帽,上面还有骑兵的蓝色帽圈。有生以来我恐怕没有像这分钟那么快乐过。我一口气朝电车站跑去。还没有跑到,忽然看见:有一辆电车开近车站,那个指挥员,年轻的骑兵少校,跟别的乘客一起正预备挤上车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叫道:
“少校同志!等一等!等一等!少校同志!”
他回过头来,惊奇地朝我望望,说:
“什么事?”
“是这么一回事,”我说,“那边,公园里,在白亭子旁有个男孩子在站岗……他不能走,他答应过了……他很小……他在哭。”
指挥员翻着白眼,吃惊地朝我望望。大概他也以为我这个人有病,我的头脑有问题。
“那关我什么事?”他说。
那辆电车开走了,他气冲冲地望着我。
不过,等我比较详细地给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后,他就不加考虑地说:“走吧,走吧。当然应该。您为什么不马上就对我说呢?”
当我们走到公园时,看园人正巧在锁大门。我请求他再等几分钟,我说我有一个孩子留在公园里。我跟少校就跑到公园深处。
在黑暗中我们好容易找到那座白亭子。孩子仍旧站在老地方,仍旧在哭,不过哭得很轻。我叫了他一声。他快乐极了,快乐得甚至叫出声来。我说:“你瞧,我把长官带来了。
一看到指挥员,孩子马上立正,挺起胸膛。
“哨兵同志,”指挥员对他说,“您是哪一级的?”
“我是中士。”孩子说。
“中士同志,我命令您离开岗位。”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说:
“那您是什么级呢?我看不清您有几条线……”
“我是少校。”指挥员说。
于是孩子就把一只手举到自己浅灰色帽子的阔大遮阳旁,说:
“有,少校同志。遵命离开岗位。”
他说得那么响亮,那么老练,以致我们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孩子也快乐地笑了起来。
我们三人一走出公园,大门就随着我们关上了,看园人在锁孔里转动了几下钥匙。
少校伸出手来给孩子。
“了不起,中士同志!”他说,“你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再见。”
孩子嘟哝了一下。说:“再见。”
少校向我们两人敬了一个礼,看到又来了一辆电车,就开步向电车站跑去。
我也跟孩子告了别,握了握他的手。
“也许,要送你回去吧?”我问他说。
“不,我住得很近,我不怕。”孩子说。
我看了看他那只长有雀斑的小鼻子,心里想,他确实是什么也不怕的。一个孩子具有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信守自己的诺言,他决不会害怕黑暗,决不会害怕流氓,也决不会害怕更可怕的东西。
等到他长大了……还不知道他长大之后是个什么人,但不管他做什么工作,我敢保证,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认识了这样一个孩子。
于是我再次紧紧地,快乐地握了握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