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

清风

理定

一个朦胧的2月的夜晚,西风一阵阵地刮着,预告着草原上的冰雪快要融解[2]。工地上的垃圾和石灰被风吹得团团打转。一个女人穿过工人村新修的街道,走进公共宿舍。她不慌不忙地沿着木楼梯上去,一面走,一面解开皮短袄上面的几个扣子,拉出塞在领子里的羊毛头巾的梢儿来。在刚洗过地板的走廊里,一个年轻的打扫女工,公共宿舍的值班员,正在兴致勃勃地转着收音机。

“嗳,好姑娘,你叫一声薇拉·巴西珂,好吗?……你们的地板刚洗过,我不愿把它弄脏了,”来人对姑娘说,“你说:玛丽雅·贝尔奇克请她出来一下。”

她在走廊里等着。收音机仿佛在闹情绪,发出刺耳的杂音;草原上吹来的风,一阵阵地打着宿舍的窗子。女人朝挂在角上的一面长镜子瞧了一眼,用头巾梢儿擦去鼻子两侧的石灰粉。

“我有些话想跟你谈谈,”一分钟后,她对从房间里出来的身体消瘦、面容忧郁的薇拉·巴西珂说,“我们还是出去谈吧,我不爱在这里压低嗓子说话。”

“白天里我已经走得够了!”薇拉斜眼瞧了一下这个身材高大、美丽的面孔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泥瓦工小组长玛丽雅·贝尔奇克,不大乐意地回答。

玛丽雅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

“房子里很暖和,你还穿棉袄。”她简短地说。根据自己深入注意人们情绪的习惯,她了解心境不好也能影响身体的健康。

她们走出宿舍。风吹散了浮云,一轮明月夹在珍珠般的鳞片间,在绿幽幽的天空中徜徉。

“那么有什么话要谈的呢?”薇拉一面问,一面把双手在棉袄袖子里笼得更紧一些。

“就谈谈你的情绪吧。”玛丽雅镇静地回答。

“情绪——这是我个人的事。”薇拉生硬地说。

“嗐,你这人怎么这样……容易生气,”玛丽雅·贝尔奇克笑了一声说,“何必动气呢?你觉得,你是泥瓦工小组长,我也是小组长……我的小组超过了你的小组,得了第一,报上又登了我的照片,这样,咱们俩就没话可说了?你以为我只想自己继续往前跑,只想报馆里再派人来,再把我的事情登在报上,说玛丽雅·贝尔奇克怎样怎样,是吗?”

薇拉站住了,此刻在月光下可以看出,她的鼻子孔鼓得大大的。

“你怎么——是来安慰我的吗?我可不需要安慰。”薇拉傲然地说。

她们走到工人村的街上,街两旁黑魆魆的都是已经造好和正在建造的石头房子。

“我说,薇拉,为什么你的小组会落后呢?”玛丽雅·贝尔奇克拉住她的一只袖子,问,“让我们说心里话吧。是不是你一组里的姑娘们比我一组里的差些,或者觉悟低些呢?不,你一组里的姑娘们都很好,觉悟也很高……可是你,作为一个小组长,能不能说你知道每个人在怎样生活,她们的情绪怎样,她们的私生活里有些什么不如意的事呢?要知道人是各各不同的,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每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盘算,每人都有亲人留在家里,每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小组不仅是一个劳动的集体,它还像一个家庭……你应该使每个组员像信任大姐姐那样信任你,拿自己个人的各种问题来跟你商量。”

月亮又被云片遮住了,玛丽雅·贝尔奇克在朦胧中审视着同伴的脸色。草原上吹来低垂的铅灰色的云,斜斜地落着雪花,周围又是一片白茫茫了[3]

“咱们上俱乐部去吧,不然老在街上走着算什么。”玛丽雅说。

俱乐部还没造好,大厅里前不久还举行过业余合唱队的演出,但此刻灯光黯淡,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她们在大厅里面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了。玛丽雅·贝尔奇克拿下头巾,抖去上面的雪花。

“杜霞·伊凡宁珂没告诉你她的父亲动了手术吗?”她像是无意似的问。

“不,”薇拉惊奇地回答,“她什么也没说。”

“你瞧,她是你一组里的姑娘,可你却连她的生活都不知道……如果她有不快乐的心事,她的工作自然就做不好了。那么关于玛莎·克列诺娃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吧,我倒碰巧知道一些。”

“那你知道什么?”薇拉酸溜溜地问。

“我知道她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可是那个小伙子不怎么样,不太好……因此她很痛苦。要是你能及时跑去向她说说,既然小伙子没意思,也就不值得烦恼,那你就可以在精神上支持她。至于工作指标……”她一面望着挂在远处的泥瓦工和石工小组完成任务的指标牌,一面若有所思地说,“指标——这是每个人的劳动和私生活平安的成果。一个人身体健康,情绪很好,心里平静,他的工作也就做得好。如果他有心事,或者家里有些什么不愉快,你不及时了解他,支持他,在精神上帮助他,他的工作就做不好。”玛丽雅·贝尔奇克那对漂亮的眼睛瞧着远处,两手轻轻地抚摩着被雪花弄湿的头发,从容不迫地说。“是的,你的小组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她满怀同情地继续说,“宿舍里有些地方的泥灰崩下了。那是什么缘故呢?是你的小组工作做得坏吗?不,你的小组工作做得并不坏……可是灰泥配合得不对。但你,不承认这一层,却闹情绪,在大会上发脾气,仿佛人家待你不公正,故意让你丢脸似的。其实只要你能平心静气地看问题,你就会承认你自己有些疏忽,生活里有这种情形的。所以,如果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只要能改正就好了。你一组里的玛莎·克列诺娃和安尼雅·克里文珂都很消瘦,但是你的过失比她们更大,只有自尊心不让你承认这一点。为什么会弄得这样呢,薇拉?”她诚恳地问,“难道是我比你聪明比你好、你比我愚笨比我坏吗?完全不是的。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只是你不注意待人的方式……也许是没有技巧,也许是你以为过问私事对工作不相干。但你要知道,我们的人都是活的,他们的心也是活的,而他们干活都凭自己的心。要打开人们的心,都有一定的钥匙,我愿意把这些钥匙介绍给你……我的经验对你也许有些用处,我愿意跟你交换。我不愿独自享受荣誉。我只愿咱们俩干活能问心无愧。”

“难道我以前干活不是问心无愧吗?”薇拉委屈地问,“要不是灰泥捣鬼,我们要瞧瞧到底是谁超过谁……可是现在大家都一致说:巴西珂的小组工作做得坏了。难道这是公平的吗?”

她回过头去,掩藏眼眶里的泪水。玛丽雅·贝尔奇克假装没注意。

“嗳,你说什么啦,薇拉?”她婉转地说,“你冷静地想一想吧。现在我们都在建设运河,它必须在规定的期限里完成……全国人民都在等待那一天,都对我们抱着希望。可是我们到了那时却说:亲爱的同志们,我们没来得及。材料没有及时运到,木工耽误,石工停工,灰泥又跟我们捣鬼……你想,人家会摸摸我们的头,原谅我们吗?不,不会的,”她吁了一口气,“他们会说:不要在人民面前狡辩,这就是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让薇拉有时间考虑她的话。“但我决不减低速度,也不会等你,”她忽然坚决地说,“我的小组要继续前进,如果你找不到接近人们的道路,你的小组还是要落后的。你小组里有十二个人,她们都是职工学校里出来的,大家都没有经验。你不仅需要教她们,而且需要了解每人的性格,知道她们的兴趣,以及学习的情形……你更要使大家都信任你,愿意拿个人的事情来跟你商量。等你做到了这些,那时我们也许要赶不上你们了。”

玛丽雅若有所思地用胸腔里发出来的低音说着,薇拉从一旁瞧着她的脸,同时回想着:真的,玛莎·克列诺娃近来很忧郁,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可是她,薇拉,却没想到,这也许不光是由于工作上不顺利……因为常常有人从奥尔洛夫斯克州寄信给玛莎,而玛莎每次收到信之后总显得有点心神不宁。还有杜霞·伊凡宁珂的父亲动了手术,可是杜霞也没向她提过这件事,没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她——这样看来,她这个小组长没获得组员们的信任,玛丽雅说得对。

薇拉从棉袄袖子里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放在玛丽雅的一只手上。玛丽雅立刻明白,她不用再说什么了。

“咱们要把运河建设好,薇拉,”过了一分钟之后,她说,眼睛依旧望着前面,“将来会有许多水,人们也会过得很幸福的。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们会来看看这儿的水,他们会在草原上生长的每棵小树和每个麦穗上,看到我们的生活。也许他们会说:‘我们的父母曾经在这儿尽心尽力地工作,他们曾经互相帮助,我们应该继续走他们走过的路。’是的,说不定他们还会再造一条新运河。”

她站了起来。她们走出俱乐部,沿着街道走去。挂在铅丝上的临时街灯在风中摇晃。玛丽雅·贝尔奇克迈开阔大的步子走着,她那张年轻秀丽的脸略向前倾,薇拉勉强才跟上她。

“你没有跟你组里的姑娘们谈过她们未来的计划吗?”玛丽雅边走边问。

“我的华丽雅·伊凡诺夫娜想进技术专科学校,”薇拉带些自豪的神气说,“还有莉莎·卡林尼珂娃在念夜校……她想趁现在建设运河的时期,念完十年制学校,将来可能还要升学。但不论怎样我们要赶上你的小组。”她突然结束说。

“你们赶上来吧,来超过我们吧……我,老实说,不会发愁,只会替你们高兴。不过,我们也会再努力追过你们的……我们就将这么不慌不忙地前进。”在转角处她们站住了。“昨天我就想来看你了,”玛丽雅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一只短小而强健的手放在薇拉的肩上,“如果我们彼此不能开诚相见,那就毫无办法。”

她们互相瞧瞧对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们分手了。草原上吹来的风此刻扫着刚落下的雪,街道两旁造给运河建设者住的房子,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住宅区——这一切半年前都是没有的,那时郊外光是一片草原。薇拉独个儿走着,她的双手又紧紧地笼在棉袄袖子里,不过,原来对草原冬天——一会儿变暖,一会儿下雪,变幻莫测——的不舒服感觉,已经没有了。城市在成长中,建设管理处附近陈列着一幅未来运河的示意图,图上可以看到伸向草原各方的运河支线、受灌溉的凯赤和菲奥多西亚以及流注到西伐沙盐沼地的活水[4]……像干旱的草原那样,明天人们也将生气勃勃起来,那个矮小的雀斑脸的华丽雅·伊凡诺夫娜将成为技师,那个严肃而顽强的莉莎·卡林尼珂娃将继续到夜校去,直到念完十年级为止。

于是,最近几天来的各种不幸和小组所处的落后地位——这一切,现在在薇拉看来,只是走向主要目标路上的暂时停滞罢了……她的脸迎着清风,浮起了微笑。她在想象中追逐着玛丽雅·贝尔奇克豪迈的脚步,并且觉得只要走完工人村这条新修的街道,主要的目标就可以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