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篝火

大篝火

乔治·古里亚

高加索的冬天来得很晚。正月头上山间才开始下雪。树林、灌木林、峡谷都披上银装,所有的山径也都铺白了。在阳光明朗的白天,雪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在月光溶溶的夜里,积雪映着远方的星星又闪出蓝幽幽的寒光……

在这样的一个月夜里,看林人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嗡嗡声惊醒了。他觉得好像有一只野蜂在耳朵上飞旋。

看林人住在远离人迹的密林里,那儿难得听到人类生活的闹声。因此这嗡嗡声显得格外古怪。但不久就静止了,可是看林人却从此没有阖眼。第一,这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一个六十五岁的人一旦被吵醒,是并不那么容易再睡着的。第二呢,因为脑子里浮起了各种心事。他想起了往事,青春……是的,他经历过很多……如今呢,如今却默默地住在熊群出没的地方,看守着人家的森林。

隔开一层板壁的另一个房间里,睡着看林人的女儿尼娜。她在专科学校里念书,因为父亲的再三要求才回到山间来过寒假。她也被这嗡嗡声闹醒了,但她想:“这是飞机。”

尼娜寄居在城里她已故的母亲那方面的亲戚家里。父亲早就没把她放在心上,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她这个女儿,直到最近她要毕业了,才忽然想起她来。尼娜虽然叫他父亲,但对他没有什么感情,这次回来也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而且打算明后天就回城。她已经知道未来工作的地方。尼娜所选的,是一个遥远冷僻的地方。学校校长曾经问她:“您有没有好好考虑过自己的选择?”

她回答说:“您放心,我好好考虑过了!”

校长只好说:

“您的性格真倔强,但您是个能干的姑娘……”

“不错,尼娜的性格很急躁,”看林人躺在床上想,“我得待她温柔些,也许她会给我养老的……”

他的思想重又转到好久前的往事上去。就这样在不愉快的回忆中整整地过了一小时。

忽然狗在门廊里狂吠起来。卡迪尔从窗子里望出去:篱笆外隐隐约约有两个黑影。这是人……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人来干什么呀?

卡迪尔穿好衣服,拿下挂在墙上的猎枪。他走到门廊里,大声问道:“喂,外边是谁啊?”

“是我们,打猎的。”

“什么打猎的?”

“普通的打猎的,我们又饿又冷。”

尼娜已经走到父亲背后了。她看到有两个人爬过篱笆,向房子走来。

“请问卡迪尔·诺乌是住在这儿吗?”其中一个来客问,他一面飒飒地走上台阶,一面抖着身上的雪。

“是的,是这儿,”卡迪尔疑惑地回答,“请进来。”

尼娜捻旺了火油灯。来客解下沉重的背包和裹在皮套子里的枪,放到房间角落里。

“请来烤烤火吧,”卡迪尔一面邀请客人,一面吹着铁火炉里的火。

其中一个来客,瘦长条子,年纪约莫五十到五十五岁,看样子是个本地人;另外一个,矮胖结实,三十上下,大概是外来的。

“我叫米哈伊尔·萨尔巴,”瘦长条子的说,“这是我的年轻朋友:谢尔盖·伊凡内奇·土耳钦。从莫斯科来的。”

土耳钦脱了衣服,把沉重的皮外套掷在凳子上。萨尔巴穿的是一件没有面子的羊皮袄,里面穿着一件高加索式羊毛衬衫。他仔细抖了抖自己那顶契尔克斯式的鬈毛羊皮帽。

“活见鬼!”萨尔巴气冲冲地说,同时找一个地方放土羊皮袄。“有时候就是那么倒霉:整整一天一枪也没有放过!而且真该死,还迷了路。”

尼娜好奇地打量着萨尔巴。她从没见到过一个猎人,脸有那么白净,未经风霜,手又是那么瘦小,不曾干过粗活……

萨尔巴和土耳钦在火炉旁坐下。卡迪尔瞧瞧萨尔巴,心里问着自己:“他像谁呀?……面孔的轮廓很熟……”

“这么说,你们是来打猎的?”看林人问萨尔巴,打开了话头。

“对啊,是来打猎的。”

卡迪尔搔搔鼻尖,忍住了笑。这种辰光,山里雪下得路都不好走,还谈得上什么打猎呀。他就说道:

“不,要不是开玩笑,你们这是怎么会想出到这个野兽很少的地方来打猎的?”

萨尔巴用询问的眼光瞧了瞧土耳钦,然后回头望望正在挑选盆子的尼娜。看林人会意了,萨尔巴不愿当着姑娘的面说话。然而尼娜却很想听一听萨尔巴怎么回答。“好奇怪的猎人。”她心里想。

萨尔巴把话题转到天气上去。尼娜捧着盆子到厨房里去了。他就匆匆地问道:

“你想听听实话吗,卡迪尔?”

卡迪尔笑着说:“实话谁不想听呢?”

萨尔巴想了想,仿佛在衡量每个字的轻重,同时又用询问的目光瞧了土耳钦一眼。

“咱们不用捉迷藏了。”土耳钦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是从那儿来的!”萨尔巴断然地说,同时指指天花板。

诺乌不由地往上瞧了瞧,直到现在他的头脑里才产生了一个惊人的念头。

“这嗡嗡的声音……是飞机?”他喃喃地说。

“对啊,卡迪尔,是飞机。”

诺乌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也不能了解,他们是在跟他开玩笑,还是在说正经话。

“好吧,卡迪尔,”萨尔巴毅然说,“不瞒你说,我们是从那儿,从海外来的。我是塔拉萨·恰奇巴的儿子,我叫萨阿塔贝·恰奇巴。你可记得塔拉萨公爵吗?他是在1921年跟孟什维克一起出国的(看林人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位是我的朋友谢尔盖·伊凡内奇·土耳钦。他是北高加索人,可说是我们的邻居。他的父亲从前拥有一家制粉厂。你瞧,卡迪尔,我们什么也不瞒你。”

看林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他开始感到气闷。“可以相信吗?”他想,“这里会不会有什么圈套呢?”

“我们要在你这儿住几天再走,”萨尔巴继续说,“你说怎么样?”

“我不能。”看林人说。

“什么——不能?”

“我不能招待。”

“好吧,你给他看吧,”萨尔巴对土耳钦说,“他显然还不信任我们。或者,就拿到别的地方去给什么人看吧?”

土耳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递给看林人。这是一张清清楚楚的收据的照片。看林人瞧了瞧,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天哪。”他一面说,一面怯生生地向周围环顾了一下。

萨尔巴说:“我想,卡迪尔,你该还记得唐纳尔德·史密斯工程师吧?”

老头儿仿佛大梦初醒,立刻把照片揉成一团,扔在火炉里。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就挺挺胸膛,坚决地说:

“记得的!”

是的,卡迪尔·诺乌很记得唐纳尔德·史密斯。这还是1916年的事。居住在加格拉的奥登堡亲王,把一片号称“银子山”的领地,卖给了一家企业公司,而史密斯当时就在那家公司里做事。亲王把卡迪尔·诺乌介绍给了史密斯。诺乌就帮助外国人在银子山上探索铅矿和石油,也就是陪同勘察队到山间去,并且在外国人跟当地农民谈话时充当翻译。苏维埃政权建立后,史密斯和他那帮人滚回老家去了。临走时,史密斯似乎是为了表示感激,留给卡迪尔一大笔钱,并且叫他写了一张收据,那就是土耳钦刚才拿出来的照片上所摄的……想不到事隔三十多年,那张收据还会对这两个不速之客有用处!……

“请你们告诉我……”看林人说,始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我这张收据怎么会弄到你们手里的?唐纳尔德先生活着还是死了?”

“早就死了。”土耳钦回答说。

“那么收据呢?这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这是秘密,”萨尔巴神秘地喃喃说,“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是唐纳尔德遗赠给我们的。”

“飞机也是他遗赠的吗?”诺乌故意嘲弄地问,使人家懂得,他已经不是个蠢货了。

“不,提飞机干什么!”萨尔巴咕噜着说,“飞机是大叔的,那位叔叔有的是钱,有的是势力。”

“原来你还有一位叔叔?”诺乌取笑地问。

“可了不起!外国的哪!”为了彻底压倒老头儿,萨尔巴塞给他一叠钞票,说:“给你……这是开头……”

“这是什么?”诺乌显然吃了一惊,“钱?”

“至少怕有五千吧。”看林人一面在脑子里估计着,一面把一叠每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藏进口袋里。他的样子完全变了,仿佛显得年轻了;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轻轻地捋着胡子。

尼娜进来了。她匆匆地走到角落里,拿出餐巾和台布,动手摆桌子。那张桌子是放在火炉和窗门之间的。等尼娜出去了,萨尔巴问卡迪尔说:

“你家里平常有些什么人来往?”

“差不多一个也没有。”

“村子离此地近吗?”

“在下面的平原上。”

“女儿呢?难道她住在你这儿吗?”

看林人明白,这两个客人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但怎么知道的呢?……

“她是来休假的……”卡迪尔解释说,“一两天内就要走的。”

“我想她此刻不打算出去吧?”土耳钦问。

萨尔巴代替卡迪尔回答说:

“我想不会的,”接着对卡迪尔说,“不过得看住她以防万一……得看住她!”

卡迪尔懂事地点了点头。

尼娜端着几只盆子又进来了,盆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她听明了萨尔巴的话:“得看住她。”她好容易装得若无其事地望望两个客人……

“谢谢!我们不饿。”土耳钦说。

可是萨尔巴赶紧打断他说:

“还客气什么呀!打猎的人迷路了这么久,岂有不饿的道理?”

“我要请你们尝尝出色的熊肉,”看林人说,“走吧,尼娜,我去帮你切肉。”

厨房里烧着熊熊的火。灶头上高高地挂着半锅玉米粥。铁签子上叉着一大块鲜红的熊肉。

“爸爸,”尼娜对父亲说,“这两个客人是谁呀?你认识他们吗?”

卡迪尔生气了:

“要你啰嗦什么?客人就是客人!”

卡迪尔端着盛有烧熊肉和酸白菜的盆子,走出厨房,但又从门槛上回过头去嚷道:

“是客人,懂吗?我们不该打听人家的事。你难道忘了我们高加索人好客的风俗了吗?”

尼娜想了想,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疑问了:那两个来客是特务,就是尼娜在书上读到过不止一次、但却从没亲眼看到过的特务。这回可碰到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尼娜给客人拿来一些醋、酸黄瓜和洋葱。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走到门口,问着自己:“怎么办呢?”

她留神地望着两个客人。他们在桌旁的一举一动是逃不出她的目光的。譬如说,萨尔巴因为没有叉,就用两把刀子,并且几乎不碰一碰胡椒和醋。本地人可不是那么吃法的!……土耳钦呢,食而无味,勉强嚼着小块的熊肉。难道饥饿而疲劳的猎人吃东西是这样的吗?……“不能放过他们,”尼娜对自己说,“但是怎么办呢?”

或者试一试父亲的那支猎枪吧?……但是这先得从墙上把它取下来,再说她有生以来手里还没拿过枪呢!……究竟该怎么办?……跑到村子里去吗?可是这个叫土耳钦的家伙,眼睛死盯着她不放……

只有一层是清楚的:得采取办法和手段,让村子里的人知道这里来了特务。得赶紧做,马上就做!……

在尼娜和那几个男人之间隔着火炉,炉子上面的铁板有几处已经烧红了。尼娜眼睛望着火炉,望着烧红的铁板,苦苦地思索着……最后,有了主意。……

她迅速地走出房间,在院子里抱了一大捆潮湿的木柴回来,放进炉子里。

湿柴发出响亮的咝咝声,好像火热的铁板上浇了许多水。

“这样湿的柴,”父亲说,“你就不能挑干一些的吗?”

“我马上……”尼娜急急地回答,“我来浇些火油……”

她匆匆地跑出房间,一会儿就捧着一只很大的玻璃瓶回来。这瓶里装着十五公升火油,是看林人一向储藏着的。

姑娘很激动,竭力不去看那几个男人。她的双眉忧郁地紧锁在鼻梁上。“性格跟她娘一模一样,”卡迪尔想,“也是那么固执……她怕是在生我的气吧。”

尼娜从地板上抬起一小块木片,拨开炉盖。接着在炉口里倒了少许火油。火焰马上就窜出了铁板。

“夜里山上的篝火准会引起人家注意的。一看到大篝火,人们准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尼娜心里对自己说着。

她断然地向门口退后几步,高高地举起玻璃瓶,用力对准火炉扔去。玻璃瓶摔了个粉碎……一条巨大的火焰升了起来。

一转眼姑娘就跑到房门外。接着她跳出窗口,在雪地上跑了几步,滚到峡谷里去了……

房子上烈焰飞腾,好像一个大火炬。

“人们看到火光应该会来的。”尼娜一面想,一面试图在一小片凸出的地方停住,可是头却撞着一块什么硬的东西,就倒在雪地上。

尼娜在峡谷上躺了不知有多久。她由于彻骨的寒冷而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了灰色的天空和明亮的星星,同时也听到了骚动的人声……

“来人哪!”尼娜竭尽所有的力气喊道,“到这儿来呀!”

不过,她的呐喊并不是求救。她想赶快把家里那几个家伙的事告诉大家——也许此刻他们正在向深山中逃走呢。她想请求那些看到火光而跑来的人,马上奋不顾身地去搜索三个想发动阴谋的罪犯……

房子继续在焚烧着。明亮的火星直升到半天高空,这是大篝火的火星。

第二天晚上,当几个农民到医院里去探望尼娜时,她问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在哪里?”

农民们回答她说:

“你放心,他们都没逃走!”

尼娜一句话也没有提到父亲:关于他这个人,她已经不愿谈,不愿想,不愿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