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绢

小手绢

班台莱耶夫

不久以前,我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很好很可爱的人。我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乘车去莫斯科,车厢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半夜里,在一个冷落的小站上,有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家伙,忽然闯进我的车厢房间里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双面毛的熊皮大衣,脚上套着一双白色的毡靴,头上戴着一顶有遮耳的鹿皮帽。

他闯进来,我已经睡着了。可是他把皮箱和网篮搬进房间,震得整个车厢都隆隆发响,我就醒了,微微睁开眼睛,简直吃了一惊。

“老天爷!我怎么碰上一头大熊来啦!”我心里想。

这位巨人却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行李分放在搁板上,然后动手脱衣服。

他摘下帽子,我看到他的头发已经全部灰白了。

他脱去皮大衣,里面是一套没有肩章的军服,但军服上挂着的勋章绶带,却不止一排两排,而是整整四排。

我想:“噢!这头熊倒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我瞧着他已经带有几分敬意了。老实说,我的眼睛并没睁大,只是眯成两条缝,留神地观察着。

他在窗边的角落里坐下,歇了一会儿,喘平了气,然后解开军服上的小口袋,掏出一条极小极小的手绢来。一条普普通通的小手绢,也就是年轻姑娘们塞在手提包里的那一种。

记得当时我就感到很奇怪,心里想:

“他要这种小手绢作什么用?这样的小手绢给这样一个家伙用,恐怕连揩半只鼻子都不够吧!”

但他拿着这条手绢并不做什么,只是把它放在一只膝盖上抚平,接着又卷成一根管子,塞进另外一只口袋里。随后他坐了一会儿,沉思了一阵,就动手脱靴子。

我对他的这些动作不感兴趣;没多久我就真正——不是假装——睡着了。

是的,第二天早晨我跟他认识了,攀谈起来:姓什么,叫什么,上哪儿去,干什么去……过了半小时,我已经知道我的旅伴本来是个坦克手、上校,从战争开始参战直到胜利结束,受过八九次外伤,两次内伤,溺过水,曾经从烧着的坦克中死里逃生……

这一次,上校是出差回来到喀山去。他在那里工作,他的家也在那里。他急于想回家,情绪很激动,不时到走廊里去向列车员打听,列车有没有晚点,到他转车的地方是不是还有很多站。

我问他家里人多不多。

“怎么对您说好呢……嗯,并不太多。总共就是你加我,我加你。”

“这究竟是多少啊?”

“好像是四个。”

“不,”我说,“照我的理解,这不是四个,而是只有两个。”

“唔,好吧,”他笑了。“既然给您猜对,那就没法瞒您了。确实是只有两个。”

他说了这话,又解开军服口袋,伸进两只手指,接着又把那条姑娘用的小手绢夹了出来。

我感到好笑,忍不住说:

“对不起,上校,您这算是条什么手绢,太太用的吗?”

他似乎有点生气了。

“请问,”他说,“您这是凭什么认定它是太太用的?”

我说:“小得很呐。”

“噢,原来如此!小得很吗?”

他把小手绢折好,握在自己巨人般的大手掌里,说:

“但是,您可知道这是条怎样的手绢吗?”

我说:“不,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儿。您要知道,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小手绢哪。”

“那么又是条什么手绢?”我问。“难道它有魔法不成?”

“嗯,魔法当然不会有,但也差不多……总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讲给您听。”

我说:“请讲吧。我很感兴趣呢。”

“听了有没有兴趣,我可不能担保,但对我个人来说,这故事却具有重大的意义。一句话,既然闲着没事,那就请听吧。这故事得从好久以前讲起。那是在1943年年底,过新年以前的事。当时我还是个少校,指挥着一个坦克团。我们的部队驻扎在列宁格勒城郊。那几年里您没到过彼得城吧?噢,到过吗?嗯,那就用不着向您解释,当时的列宁格勒是个什么情景啦。寒冷,饥饿,街道上到处有炸弹和炮弹落下。可是在城里,人们还是照样生活,工作,学习……

“就在这个艰苦的日子里,我们的部队承担了一项义务:经常在物质上帮助列宁格勒一所儿童之家。

“这所儿童之家收养着孤儿,他们的父母不是在前线牺牲了,就是在城里饿死了。他们的生活过得怎样,那是不用说的。配给的粮食,比起一般人来当然要好得多,但是,您也明白,孩子们还是不可能吃得饱饱的去睡觉。嗯,我们这批人可过得相当富裕,得到的是前线待遇,又不花钱,于是我们就送些什么给那些孩子们。从自己的口粮里分给他们一部分糖、咸肉、罐头食物……还给他们买两头母牛、一匹有鞍子的小马、一只母猪和几只小猪、各种家禽——母鸡、公鸡等——衣服、玩具、乐器……再有,我记得还送给他们一百二十五双小雪橇,并且说:好吧,孩子们,去滑雪吧,滑得敌人吓破胆吧!……

“新年前夕我们为孩子们安排了一个联欢会。当然啰,也很花了一番力气:好容易弄到一株大松树,简直比天花板还要高。光是点缀松树的玩具就搞了八箱。

“到了年初一,我们就出发到小朋友们那儿去玩。我们几个人代表全体指战员,带了礼物,分乘两辆吉普车,向基洛夫岛他们的地方驶去。

“他们欢迎我们——前拥后挤,几乎摔倒。孩子们全都蜂拥到院子里,又是欢笑,又是喊‘乌拉’,又是挤拢来拥抱……

“我们给他们每人带去了个人礼物。他们啊,嘿,可也不愿欠我们一份人情。他们也给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件意外的礼物。有人得到一只绣花烟袋,有人得到一张画片或者一本笔记簿、日记簿、一面有镰刀和锤子的小旗……

“其中有个亚麻色头发的很小的小女孩,摆动两只飞快的小脚,急急地向我跑来,脸蛋儿涨得像罂粟花一样红,怯生生地仰望着我那高大的身材说:‘恭喜您,军人叔叔。哪,给您,我的小礼物。’

“说着伸出一只小手,小手里托着一个很小的白色纸包,纸包外面扎着一条绿绒线。

“我正要去接礼物,她脸涨得更红,说:‘您知道吗?这个纸包,您现在先不要解开来。您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它解开来吗?’

“我问:‘什么时候?’

“‘当您打下柏林的时候。’

“懂吗?我已经说过,那是在1944年,还是一年的开头,当时德军还驻扎在儿童村和普尔科伏城郊,列宁格勒的街道上还不时有榴霰弹落下,而在他们那所儿童之家里,大除夕就有个厨娘被弹片击伤……可是这个小姑娘,您瞧,居然已经在想打下柏林了。真的,这小鬼始终充满信心,对于我们的军队早晚会到达柏林这一点,可一分钟也没怀疑过。这样,怎么能不叫人真的发奋努力去攻下那个该死的柏林呢?!我当时让她坐在膝盖上,吻了吻她说:‘好的,小女儿。我答应你,一定要到达柏林,粉碎法西斯强盗,在这以前我决不打开你的礼物。’

“您想怎么样?我可真的信守了自己的诺言。”

“难道您真的到过柏林吗?”

“嗐,真的到过柏林啦。可主要的是,在没到柏林以前我真的一直没打开过这个小纸包。随身带了足足有一年半。带着它溺过水。在坦克里碰到过两次火烧。住过几趟医院。在这段时期里前后换过三四套军服。但小纸包却始终带在身上:神圣不可侵犯。当然罗,有时好奇心起,也很想看一看,里面包的究竟是什么。但既然已经答应过了,也就毫无办法,因为军人说话是绝对不能失信的。

“嗯,日子一天天过去,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柏林。战争结束了。我们摧毁了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冲入市内,已经来到街上了。

“我在最前面,站在带头的那辆坦克上。

“记得当时有个德国女人站在一所打坏的房子的门口。年纪还轻,瘦瘦的,脸色苍白,手里搀着一个女孩子。

“当时柏林的环境,老实说,对孩子真是太不合适了。周围一片火灾,有些地方还有炮弹落下,还有机枪在格格格格地发响。而那个女孩子呢,站着,睁大两只眼睛望着,脸上还浮出微笑……可不是!她大概觉得很有趣吧:外国叔叔们坐在汽车上开来开去,嘴里还唱着陌生的歌曲……

“嗯,不知什么缘故,这个亚麻色头发的德国小女孩,忽然使我想起我那个列宁格勒儿童之家里的小朋友来了。

“随着也记起了那个小纸包。

“‘嗯,’我想,‘现在可以了。任务完成了。法西斯强盗被粉碎了。柏林打下来了。现在我完全有权利看一看,里面……’

“我就伸手到军服口袋里,掏出纸包来。当然啰,它原来那种漂亮的模样已经影踪全无。纸包已经完全揉皱,破烂,熏黑,并且全是火药味儿……

“我打开纸包,可是里面……老实说,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条小手绢。一条边上绣有红绿线的普通小手绢。大概是用细绒线绣的吧。也许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在这些事上我可是外行。总而言之,就是那条被您称为‘太太用的’小手绢。”

说到这儿,上校又从口袋里拉出那条小小的、边上绣有红绿十字花的手绢来,并且把它在膝盖上展平。

这一回,我瞧着它的眼光就完全不同了。

是的,这实在是一条不平常的小手绢。

我甚至伸出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摸了一摸。

“对了,”上校笑眯眯地继续说,“就是这块小布头用一张方格练习簿撕下来的纸头包着。布上还用别针别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用粗大笨拙的字体,夹着许多错误,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的话:

“‘恭贺新年,亲爱的战士叔叔!恭贺新喜!送你一条小手绢留作纪念。等你到了柏林,请你拿它向我挥挥。我呢,一知道我们的军队打下了柏林,也会从窗口望出去,向你们挥挥手的。这条小手绢是妈妈送给我的,那时她还活着。我只拿它擦过一次鼻涕,但您不用怕,我已经把它洗干净了。祝你健康!乌拉!!!打到柏林!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莉达·迦符里洛娃。’

“唔……不瞒您说,我哭了。我从小没哭过,不知道眼泪是什么,在战争中失去了妻子和女儿,我也没流过眼泪,可这时呢,您瞧,作为一个胜利者,进入了攻克的敌人的首都,而该死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沿着面颊滚下来。当然啰,这是神经……但胜利毕竟不是自动送上手来的。我们的坦克在柏林的大街小巷隆隆地巡行以前,我们是好好干过一番的。

“两小时以后我来到了德国的国会。那时我们的弟兄们已经在它的废墟上扬起了一面苏联的红旗。

“当然啰,我也爬到了屋顶上。

“从那儿望出去,老实说,非常触目惊心。到处都是火和烟,有些地方还有射击声。但人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和欢乐的光彩,他们拥抱,亲吻……

“这当儿在德国国会的屋顶上,我忽然想起了莉达的嘱咐来。

“‘对,’我想,‘既然她那么要求我,不论怎么说我就得照办。’

“我就问一个年轻的军官说:‘请问,中尉,我们这儿哪一面是东呀?’

“‘谁知道呢?’他说,‘这儿连左手右手都分不清,更不要说……’

“幸亏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的表上带有指南针。他指给我看哪里是东方。我就转身朝着这个方向,用小白手绢向那边挥了几下。同时想象着:在离开柏林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涅瓦河畔,小小的女孩子莉达正站在那儿,她也在用她瘦瘦的小手向我挥动着,她也在为我们伟大的胜利和斗争得来的和平而高兴呢……”

上校抚平膝盖上的手绢,笑了笑说:

“您瞧,您还说是太太用的哩。不,您这话说得不对。这条小手绢,对我这个军人的心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常常把它拿出来,好像护身符一样……”

我诚心诚意地向自己的旅伴道了歉,并且问他是不是知道,这个莉达女孩子现在在哪里,她的情况怎样。

“您问,莉达现在在哪里吗?是的,我知道一些。她住在喀山城里。基洛夫街。在八年级念书。优等生。共青团员。现在她该正在等着她的爸爸吧。”

“怎么!难道她的爸爸找到了吗?”

“是的。找到了一个……”

“什么叫‘找到了一个’?请问,他现在在哪儿啊?”

“他就坐在您的面前嘛。奇怪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1945年夏天我收莉达当女儿了。而且,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我的女儿可爱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