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

大水

戈尔巴托夫[13]

北极地区每年有一个月交通完全断绝。

你们猜,这是哪一个月?这是……7月。说得更确切些,是从6月20日到7月20日。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迪克孙成为孤岛。

轮船还没有通航,飞机已经停止飞行,狗橇也不再来往了。总之,7月里人们都待在家里等待。7月——这是个交通断绝的月份,但它也预示着平坦的大路即将畅通。

其实也并不奇怪:北极的历书里一切都是反常的。这里,阳光灿烂的月份是4月,阴雨连绵的月份是8月;这里,10月已经是冬天了;春天呢,畏畏缩缩,经过长途跋涉,要到6月底才挣扎到这里。7月在这里是个转折的月份,是一年的分界线,是充满巨大的希望和模糊的忧虑的月份。

就在这个时候,东岸的杰伦大叔穿上白鳣皮靴,靴子上厚厚地抹上鱼油,拿起猎枪和木棒,带上烟草,背起旅行口袋就出发了。

“你这是上哪儿去呀,杰伦大叔?”打猎地的邻居,一个头一年来北极过冬的小伙子惊奇地问他,“这种天气,谁还出门啊?”

“我,”杰伦大叔简单地回答,“我都走了有十二年了。”

“你到底上哪儿去呀,杰伦大叔?”

“上迪克孙呗。”

“你疯了,老人家!一百五十公里路呐!待在家里吧。轮船快要通航了。”

“说得倒好,”杰伦大叔惊奇地说,“我怎么能不去呢?我不去,叫谁去?”

“为什么要去呢?”

“要去的,怪家伙!我这么走了一辈子了,老弟。早先我在村里的时候也常常跑来跑去。别人谁会去呢?”他不耐烦地望望道路,嘟囔着。他没兴致老是解释这个问题。“没有信件什么的要带到迪克孙去吗?”他兴冲冲地问。“我给你带上,我该走了。”

“信件吗?”邻居不好意思起来。“不,哪里……嗯,你反正要去,那就给我带个信儿吧。到那边发出去……”接着又小声补了一句:“叫她来,叫娜斯嘉来……”

杰伦大叔笑着收下电报稿,出发了。

他一边走,一边在胡子底下哼着自己编的歌:

到蓝色的海洋,路途远哪……哎!

去嶙峋的海岛,行路难哪……哎!

你在哪里呀,我日夜想望的桅杆?

哎——哎!

冻土带已经是春天了。大大小小的水流发出淙淙的响声。山间小河的冰劈劈啪啪地裂开。蒙着一层薄冰的小水洼、小湖泊也变得斑斑驳驳,颤动起来,死水塘散发出强烈的青苔和泥土的气息。

到处是水。脚踏在青苔上,青苔会渗出水来。碰碰长满青苔的土墩,土墩也会渗出水来。脚轻轻地踩在冰块上,冰块底下也会哗哗地流出水来。水声清脆,这是春天的水。整个冻土带如今成了一片沼地。沼地在靴子底下发出呜咽声,软绵绵地富有弹性,上面盖着隔年的黄色败草和雏鸡绒毛般轻柔的青苔。

春天畏畏缩缩,迟迟疑疑地进入冻土带。她不时停下来,回头望望,在意外袭来的北风下恐惧发呆,在大雪纷飞的东风下瑟缩发抖,但她还是走进来,走进来……雪已经慢慢滑入洼地,但还没有融化。靠岸的河面已经漫出水来,但河冰还很厚实。雁群已经出现了,但还没有蚊子。

冰冻的河面底下正在进行着眼睛看不见的伟大运动。水文学家发觉水温升高了,海湾里水的盐分减了——这是春天来临的可靠标志。

不过,东岸的渔猎场和过冬地没有水文学家。那里最可靠的标志就是杰伦大叔。

“大水快到了,”住在小房子里的人们快活地说,“杰伦大叔走了。”

前天人家在白鳣湾看见过他,昨天在山妖丘上有人听见他的歌声。他总是在大水到来之前二十天出发。他有他的算法。这种算法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你可以在日历上记下来,可以用斧子在木棒上砍个记号,凡是杰伦大叔经过的地方二十天之后一定有大水。

杰伦大叔沿着泥泞的海岸走去,边走边唱:

啊,你呀,苏醒的冻土!哎!

好难走哇,这泥泞的路!……哎!

我的两脚哇,湿漉漉……

哎——哎!

雁群在空中喧嚷。鹿在山后长鸣。长尾鸥发出尖锐的啼声。北极猫头鹰神气活现地展开它那漂亮的春装,在河上飞翔,又落在绿苔斑斑的黑色岩石上。活泼的旅鼠恶声恶气地吱吱叫着在脚底下乱窜。肥胖的白沙鸡拍拍翅膀从土墩底下飞出来,穿过雪地跑去,身子摇摇摆摆,活像个老板娘。

“喂,太太,等一下!”杰伦大叔在它后面叫,来不及拉下肩上的后膛枪。

哪里来得及!沙鸡吓得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飞起来,就不见了!

伶俐的山鹬,爱拨弄是非的长嘴鸟,在脚边奔走忙碌。短尾旅鼠穿着肮脏的棕黄皮大衣吱吱乱叫,褴褛而又脱了毛的北极狐从眼前跑过去……这一切,活着的和苏醒过来的一切,都在奔走忙碌,又叫又唱,快乐地迎接春天的到来。连河里的冰都发出快乐的破裂声。

一切都准确无误,如期来到。杰伦大叔胡子底下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走到红铜色山岩下一所圆木小房子跟前。

“喂!”他用木棒敲敲门。“主人在家吗?”

他等着回答。房子里静悄悄的。烟囱里冒着懒洋洋的轻烟。房子周围的雪堆已经开始融化,生锈的空罐头露了出来。这些空罐头也像雪地花一样,只有到春天才出现。

“屋里有活人没有?回答呀!”老头儿不耐烦地又拿棒敲敲门,叫道。

门开了,门槛上出现了一个头发蓬乱、垂头丧气的小伙子。

“喂!你好,阿尔赛尼!”

“你好!”小伙子一边往屋里让客,一边不高兴地回答。

“这样接待客人可不够客气呀,”杰伦大叔责备说,同时从肩上拉下猎枪和口袋,“什么事发愁哇?”

他仔细地扫视了一下房子和小伙子,眼神里带着嘲笑。桌子上放着一大堆信、电报和照片。照片上是个翘鼻子的年轻女人,法兰西帽下露出鬈曲的头发;又是她,穿着皮大衣;还是她,穿着无袖衫,露着光滑的肩膀。壁上挂的也是她,现出一副羞羞答答的微笑。

“噢!”杰伦大叔轻轻说了一声,就在炉边的一块劈柴上坐下来。

他什么也不问。他已经知道了,全明白了。他也知道阿尔赛尼要委托他办什么事。他脱下靴子,放在炉旁,一言不发。他等待着。眼睛看着玻璃窗上一道道浑浊的水流,耳朵听着屋顶上流下来的滴水声。

阿尔赛尼默默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把茶壶搁到火上,把茶杯、面包、肉放在桌上,然后满怀心事地在小凳上坐下来。

“喂,今年打猎打得怎么样?”杰伦大叔照例应该这么问问。可是这回他没有问。阿尔赛尼不响,他也不响。

“她不爱我了,”阿尔赛尼喃喃地说,“杰伦大叔,请你先别说,别跟我争论……”

“我又没跟你争啊。”

“我对你说:她是条母狗。就是这样!”

“你去年也这么说过,可是你错了。”

“这回可不会错,不会了。这事我琢磨了两个星期了。我把所有的信都找出来……一封接一封。”阿尔赛尼嘟囔着。

“我不吃,不喝,不出门……一直在念。……一直在念……”

“琢磨明白了没有?”杰伦大叔嘲笑地问。

不过阿尔赛尼没听出这是嘲笑。

“这就是,”他说,“你看!你自己看吧,老头儿。”

他把信一封封摊在桌上,好像侦查员摆出物证。

“你看,”他有些着急了,“这是11月20日的信。是今冬第一封。你看见末尾写的吗:‘热烈地热烈地吻你’?注意到了吗?热烈地热烈地……看,这封是12月19号的。看:‘紧紧地吻你’……老头儿,不是热烈地了,只是紧紧地……看见没有?”

“这又有什么?没那个好吗?”

“你看,这是最后一封电报,5月来的。你念吧:‘吻你’。只是‘吻你’,什么也没有。你注意到日期了吗?5月3日。5月里的事……她昏了头啦,找到野汉子了。明白吗?”他得意地问,但这是一种痛苦的得意!“不,你自己看看,自己……”说着把信塞到杰伦大叔手里。

杰伦大叔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眼镜,架在鼻子上。他看着信。一点不错:11月20号的是“热烈地热烈地吻你”,12月19号的是“紧紧地吻你”,5月3号的只是“吻你”,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样?”阿尔赛尼不安地问。

他在等着怎样的回答?安慰呢,还是肯定他那种恶意的猜测?杰伦大叔异常严肃地在手里翻弄着信件,一声不响。

“怎么样?”阿尔赛尼又问。

“这是春天……”老头儿终于说话了,“是春天在你身上作怪,小伙子。”

“春天?”阿尔赛尼反问道,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跟春天有什么关系?”

火炉上的茶壶响了。杰伦大叔把它放到桌上,吃起东西来。阿尔赛尼什么也不吃,只顾翻弄信件。

“你别跟我争,别争……”他喃喃地说,“我把这些信都念破了。信里的每一个字我都琢磨过,掂量过。话都不是随便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它的意思。”

“这是你现在觉得它有意思,其实你老婆是随便写上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这不会的,老头儿,不会的。每个字都是从心里写出来的。就说11月20号的信吧……我把它都背熟了。她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很沉重。她想我,看得出她很苦闷……”他的脸变得和善了,亲切了,灰色的眼睛泛出了蓝光。

“她苦闷?是啊,就是嘛……”杰伦大叔连声附和,笑了。

“后来的几封信就有点不自然……仿佛犯了什么过错。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做了。最后一封呢,很草率。空空洞洞的没有感情。她还说:我去看了电影。”

“那又有什么,难道她连电影都不能看吗?”

“可是何必把这事告诉我呢?我又不去看电影。好,去吧,去吧,看电影去吧!”他忽然对着门嚷,仿佛跟老婆吵了好久,此刻还在继续吵。“可是你把这种事告诉我干什么呢?我看了痛快吗?”

“你身上的血在沸腾,小伙子,”杰伦大叔摇摇头。“这是独身生活引起的。有这样的情形……”

漂木木柴在火炉里噼啪爆裂,烧焦的木头松散开来,最后亮了一亮就灭了。

“你这是上迪克孙去吗,杰伦大叔?”阿尔赛尼低声问。

“上迪克孙。”

两人沉默了一阵。

“你能带封信吗?”

“能带。”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

“你等回信吗?”

“等。”

杰伦大叔站起来,向床铺走去。他摊开皮袄,准备睡觉。

“那么我就写……杰伦大叔,”阿尔赛尼迟迟疑疑地说,仿佛做了什么错事。

“写吧,写吧……”

于是,趁杰伦大叔睡觉的时候,阿尔赛尼就拟电报稿。他一张又一张地撕着纸头,咬咬钢笔杆又写。他的脸上交替地流露出各种感情:从温存的爱到疯狂的恨,从粗野的绝望到平静的期待。

过了四小时,老头儿就起来了。时间很宝贵,路途又远。阿尔赛尼送他出门。两人默默地走着。他们在岸上分手。阿尔赛尼紧紧地握握杰伦大叔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那么等你回来吗?”

“等着吧,小伙子,等着吧……”

由这里往前,杰伦大叔走的是条直路,穿过海湾。

阿尔赛尼在高高的岸上站了好一阵,看着老头儿怎样在冰上艰难地走着,跳过裂缝,绕过冰水,陷入潮湿松软的雪里,跌了跤,爬起来继续走。袋子在他背上跳动着。袋子里装着电报稿。

该死的海湾总算走过来了。杰伦大叔爬到岸上。他抖掉裤子上和靴子上的雪,在一个较干的土墩上坐下来歇歇。

是春天变坏了呢,还是年纪不比当年了,总之,老头儿觉得路是越来越难走了。

“再走这么一两年,就得休息了!”他一边擦着额上和脖子上的汗,一边寻思着。

冻土带的天空又蓝又高,有点湿润,就跟家乡四月里的天空一样。湿润的、翻开的土地同样发出那股味儿。水也是淙淙地流。湖上的雁也这样叫。就是没有云雀。

杰伦大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站起来,继续前进。

一会儿,又听到了他的歌声:

啊,你呀,冻土带!沉默无言……哎!

这被遗忘的边疆,多么遥远……哎!

你在哪里呀,我日夜想望的桅杆?

哎——哎!

他挑比较干燥的地方走。卵石地好走,泞滑的泥地难走些,洼地最难走:上面一层薄薄的骗人的雪,下面就是冰凉的水。

杰伦大叔一走到洼地,就不再望天空了。天太高。水是近在眼前的。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用木棒探着雪,熄了烟斗,停止了唱歌。这里要是陷下去的话,就爬不出来:雪很松,没有东西可抓。

就这样,他走过洼地,爬上小山,穿过冻土地,走上一条野兽踩出来的狭小的路。棕黄色的泥土上留着蹄印。踪迹是新踩下的,走向北方,跟杰伦大叔同路。

老头儿循着蹄印走,心里想:

“是什么东西把鹿赶往北方的?是狂蝇!那么,秋天又是什么东西把它从北往南赶的呢?是饥饿。那么人是被什么赶到这里来的呢?哦,人真是不安分的东西!”

鹿的蹄印忽然向右拐弯了。杰伦大叔应该一直走,路又干燥又近。可他还是循着蹄印走去。是怎样的狂蝇在追逐着他呀?

他在小山上站住了。他抬起头来,完全像一只灰毛老鹿似的嗅着空气。

周围发散着湿土、沼泽、死水和雪下烂草的气味,这是冻土带的酸涩腐朽的气味。风把这气味送到杰伦大叔鼻子里,可是他闻不出野兽的气味来。人的鼻子不灵,可是眼睛很好。杰伦大叔在两座丘陵中间的谷地上发现了一只鹿。

春天的鹿很瘦,样子惊慌不安。它恐惧地转动着脑袋,看来也在嗅。有点什么东西使它紧张。但是,鹿的眼力很差,它没有看见有个拿枪的人正悄悄走近来。可是它的鼻子很灵。鹿胆怯地嗅着空气。气味很可怕,很不祥,有人的气味。鹿吃惊地往旁边一跳……可是杰伦大叔已经举起枪来。多角的鹿头不偏不倚出现在准星上。

同时听到两声枪响。鹿悲惨地叫了一声,倒在雪地上,身体痉挛地抽动,渐渐安静下来。

杰伦大叔不慌不忙地向猎物走去。

可是一个孩子的响亮的声音抢在他前头。

“这鹿是我的!”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头上戴着一顶极大的灰鼠皮帽,手里拿着枪,从岩石后面跑出来。

“这鹿是我的!”他警告似的叫着,向死鹿奔去。

他在倒下的野兽尸体旁边站住了,两手紧紧握着枪,等着意外的对手。他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连头上那顶灰鼠皮帽上的毛都竖起来。

杰伦大叔走近来。孩子激动地等着,可是,一看清楚是他,就把头低下了。

“鹿是你的,杰伦大叔!”他伤心地说。随即转过脸去,好藏起打猎人不该有的眼泪。

“好吧,米嘉,我们这就来弄清楚鹿该是谁的。”老头儿这样回答着,向死鹿弯下腰去。

他马上在两角中间的额上找到一个小洞。那洞眼圆圆的,很整齐,杰伦大叔不由得欣赏着这么准确的枪法。

不过,还得找到第二个枪眼,免得委屈了谁。杰伦大叔仔细检查尸体,可是找不到第二个洞。米嘉激动地注视着,他的心怦怦直跳。

“是你的子弹。”杰伦大叔说。

“是我的?”米嘉不相信。

“是你的。鹿刚才是朝你那边看的,所以是你的子弹。”

“是我的?”米嘉兴奋地喃喃说,忽然对着整个冻土带嚷道:“是我的!”

“好!恭喜你,米嘉,打着第一只野兽!”老头儿郑重其事地祝贺说,“是第一只吧?”

“是第一只!”

“你会成个了不起的猎人的,米嘉。”

米嘉幸福得手足无措了。他想显得老成些,稳重些,表现出:“是的,打死了一只鹿,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孩子纯真的快乐却从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来,连鼻子上的雀斑也亮得好像星星。

杰伦大叔开始剥鹿皮。他的两手沾满血。血暖烘烘的。

“喝吧!”他对年轻的猎人说。“喝了永远不会得坏血病。”

米嘉向鹿的割开的咽喉低下头去,喝着温暖的血。他希望永远不得坏血病,希望成个强壮、大胆、机敏的猎人。

他们两个,一老一少,剥下鹿皮,掏去内脏,把鹿肉藏好,向小房子走去,一本正经地谈着话,好像两个老猎人。

“今年打猎打得怎么样,米嘉?”杰伦大叔问。

“应该更好一点。”孩子回答说,因为猎人不应该吹牛,不过也没有理由贬低自己的事业。“如今的北极狐跟以前不同了……”他煞有介事地解释着。

“跟以前不同了?”

“如今北极狐变狡猾了。它们不再自投罗网了。跟以前不同。”

“那你记得以前北极狐是怎样的吗?”

米嘉窘了。父亲戴过的皮帽子完全滑到鼻子上。

“人家说的……”他喃喃地说。

“也许,人家并没有撒谎!”杰伦大叔和气地表示同意,“人越来越聪明,野兽为什么不会变聪明呢!嗯,那么你的计划怎么样?”

“我的计划全部完成了,杰伦大叔。”

“这么说,你是个突击手了,了不起。那么计划大吗?”

杰伦大叔问这个只是出于礼貌。他也跟冻土带所有的人一样,听到过米嘉的打猎合同。这合同是一个跑遍猎区的挺有风趣的指导员给他拟订的。他们给米嘉发了猎枪、小船,划出了地段,计划是:打五只北极狐。米嘉成了正式的猎人。他觉得计划比枪更值得骄傲。

“计划是五只北极狐,杰伦大叔!可我还打死过一只兔子。还有五只沙鸡。再加上这只鹿。往后我还想去打雁。”

“你的生意大得很呐,猎人!你现是个有钱人了!你打算怎么安排你的收入呀?”

“都交给我爹,”米嘉有点不好意思,“我什么也不要。”

“那么你爹的计划怎么样?”

“我爹吗?他的计划完成得不太顺利……”

老头儿笑笑,又若无其事地谈下去。

“我记得你的计划里还有一条呐。是吧?在执行吗?”

“在执行,杰伦大叔,”孩子不很有把握地回答,“已经学到分数了。”

“你没撒谎吧?”

米嘉简直生气了。

“狗才撒谎,我可是人呐。你可以考我。”

这下子可轮到杰伦大叔发窘了。他搔搔后脑勺说:

“老弟,说到考试,你可给自己找了个蹩脚教授。我这教授自己都是靠手指头算账的。不过你不用难过,米嘉。你要知道自己的本分,要学习。你会成个有学问的人的。会到大地方去,会见世面,说不定会当上教授呢。”

“不,杰伦大叔,我还是留在这儿好,”孩子说,抬起眼睛来望望老头儿,“这儿好!”

“好吗?”

他们走得离小房子不远了。那所房子就在下面,在静悄悄的小海湾岸上。巨大而岗峦起伏的叶夫列莫夫岬远远地伸出海湾。这时候它显得跟平时不同。不像秋天那样阴郁,也不像冬天那样黑白相间,仿佛高加索的乌银器皿,雾蒙蒙的,还有点儿发青,轻盈得简直有点缥缈。它的周围是蓝色的冰浪,再望远看是一望无际的宁静的雪野。银色的雪已为春光所损坏,现出暗淡的金属光泽。海湾里静悄悄的。阳光安详地在冰山群中闪耀。冻土带在打瞌睡。小房子上飘着轻烟,传来斧子的砍伐声。看样子特罗斐莫夫正在干活。周围是冻土带。湿润的大地。是的,它真潮湿!再潮湿也没有了。

“好!”杰伦大叔同意说。

他们向小房子走下去。特罗斐莫夫把这所小房子叫作庄院。

整个东海岸上,这大概是唯一用栅栏围起来的住宅。为什么在这里还要用栅栏,连特罗斐莫夫自己都说不出来。这里没有小偷,流浪汉也绝迹了,也没有狼群出没。谁也不会来侵犯特罗斐莫夫的土地。方圆十公里之内只有他一家,他是这儿冻土带的主人,是唯一的住户和谋生的人。

可他却把小海湾边上的这块地用木桩围起来,跟外界隔开。他仿佛是在防范冻土带:这里是我特罗斐莫夫的地方,是我居住的地方,而栅栏外面,就是人家的地方,是荒野。他那所小房子也跟别人的不同:整齐、温暖、舒适。他又在墙周围砌了土台,还在旁边造了浴室。他把大漂木锯成整整齐齐的长方条,垛成垛。他在院子里挖了几条沟,好让春水快些流掉。他还在院子里养鹅——去年他捉住两只正在换毛的野鹅,把它们驯养起来。鹅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仿佛在鹅棚里一样,没精打采地咯咯叫。狗跟它们已经搞熟了。

“你父亲真是个能干人!”杰伦大叔一边吸着香甜的住家的烟气,一边说。他的声调里不仅含着称赞,而且流露出体谅的感情,就跟米嘉谈到他父亲时一样。

他们在院子里碰到特罗斐莫夫。特罗斐莫夫正拿着斧子在雪橇旁边干活。春天的土地干得很快,院子里的地上升起温暖的水气。特罗斐莫夫仿佛不是在修理雪橇,而是在修理春耕用的木耙。

“我打死了一只鹿,”米嘉叫道,“是我自己打死的。杰伦大叔看见的。”

“你看!”父亲惊奇地嚷道,一面跟杰伦大叔问好,一面指指儿子,好像带些歉意似的说:“出息成个猎人了。野得很。”

他领杰伦大叔看看家里新添的一个女儿。

女儿才三个月。她睡在摇篮里,在梦中甜蜜地咂嘴。摇篮吊在屋中央的大梁上,是特罗斐莫夫自己做的。

特罗斐莫夫的老婆在火炉旁边忙碌,两个男人抽烟谈天。谈的是农活和家务。特罗斐莫夫先开头。今天来了一个可以谈话的人,可以对他夸耀夸耀自己的计划,这使特罗斐莫夫打心眼里高兴。他的计划很大:要改造房子,扩大浴室,造新的狗舍……

“你应该去建设几座城市,特罗斐莫夫!”杰伦大叔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算个什么猎人?你是个建设家。”

“是啊,我是要建设。”特罗斐莫夫骄傲地微笑着。

女主人把吃的东西放在桌上。两个男人把烟斗插在靴筒里,拿起匙子来。

“报上登着,”杰伦大叔吃完红菜汤,在端上煎鹿肉以前说,“我是听人家讲的,说有学问的人发明了一种肥料,冻土带用了也可以种庄稼。”

“那可太好啦!”特罗斐莫夫兴奋起来,“这儿的地呀,多的是!要是把它开出来,耕一下,播下种……”他激动得话也说不下去了。后来摆了摆匙子,结束说:“不过,我看这是人们瞎吹。土地都冻透了,有肥料也不中用,”接着换了一口气,补充说:“土地可多着呢!”

吃了一顿丰富的饭以后,话就少了。女主人在照料女儿,米嘉显然想起了合同上的附款,坐下来读书。他用拳头支着面颊,嘴唇一动一动地读着。可是眼光不时望望窗口,好像关在笼中的鸟。特罗斐莫夫出去料理家务,接着院子里就传来斧头的声音。

杰伦大叔站在炉边,吸着烟,陷入沉思。特罗斐莫夫这所庄院很温暖,富有家庭味。空气里散发着菜汤、湿尿布和羊皮的气味,这是撩人心绪的农村气味。杰伦大叔想到,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真寂寞。

“要是在大水以前回到家里,能够在小房子里看到……嗯,或者一个女儿……或者儿子……孙儿们……那该多好……可是我回到家里,房子里连火都没有生。”

每当他在特罗斐莫夫家作客的时候,总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夜里杰伦大叔又出发了。夜里地上了冻,好走些。特罗斐莫夫交给他一份电报稿,还请他亲自看它发出去,不要漏掉什么。电报里详细写明要给特罗斐莫夫送些什么东西来,好让他再过一冬。单子很长。

女主人给杰伦大叔的袋子里装满食物,还托他从迪克孙弄些炼乳来。

米嘉送老头儿走。

“那么,米嘉,给你捎些什么来呀?”杰伦大叔和蔼可亲地问。

“我要几本书。我那几本都读完了。”

“还要什么?”

“还要……”米嘉的眼睛燃烧起来,“还要一把刀,杰伦大叔。像你那把一样,好剥野兽皮。”接着焦急地皱起眉头,又加了一句:“没有刀实在不成,应付不了。”

不到天亮,杰伦大叔已经把叶夫列莫夫岬远远抛在后面了。

他只能翻过海岬走。老头儿本来打算走海湾,可是岸边已是一派春天的景象,过不去。杰伦大叔简直有点惊奇:是不是算错了日子?要么就是春天来早了。

“我们家乡怕早已耕好地、播下种了!”杰伦大叔满怀柔情地想。“冬麦怕已经拔节了。家乡的春天不知怎么样?但愿是个爽朗的春天!”

于是他回想起故乡来。他习惯地老是说:我们家里,我们乡下。其实,乡下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

知道他的人,忘记了;至于不知道他的,根本不在乎世界上有没有杰伦大叔这个人。

只有杰伦大叔一直记得,他是彼尔姆省沙德林县人,他在这里是个外乡人,客人,虽然已经住了十三年。

猎人的行当和庄稼活儿,在杰伦大叔心里都混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更爱好哪一行。如今再加上阿尔赛尼老婆的事。还要给特罗斐莫夫老婆弄炼乳,给米嘉买刀。瞧米嘉那孩子,他已经知道自己的道路了。他不是沙德林县人,不是的。

杰伦大叔就这样在冻土带上一边想一边走,这里的每块石头他都熟悉,每扇门、每颗心都亲切而信任地在他面前敞开着。他一走进人家的房子,人家的生活、人家的工作和心事就都成为他自己的工作和心事了。

“米嘉要一把刀,”老头儿走近日丹诺夫的小房子时这样想,“我可知道他要什么样的!刀鞘要海象牙做的,柄要黑螺旋纹的。”

日丹诺夫不在家里。门上插着一把猎刀,刀上挂着一张条子,“杰伦大叔!鹿肉在炉子上,烟草在桌上,酒盅你知道放在哪儿。我就回来。日丹诺夫。”

杰伦大叔并不懊恼。他也没指望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能看到日丹诺夫待在家里。特罗斐莫夫总是守在自己的一小块地上,日丹诺夫总是在外边打猎。日丹诺夫家没有女人,杰伦大叔已经习惯在他家里亲自动手弄吃的了。

日丹诺夫的住处很简陋,显出独身汉的特点。但是枪很多。壁上挂着枪,梁上悬着枪,屋角里也放着枪。

寒冷的门廊里挂着些北极狐。杰伦大叔摸摸白底花斑的毛茸茸的狐狸尾巴,露出了微笑,现在就是日丹诺夫不回来,杰伦大叔也知道他要发一份怎样的电报了。

多年来一直是这样的:一走进日丹诺夫的门廊,杰伦大叔第一眼先要看看“粮囤”,看看毛皮的收获怎么样?要是收获不好,收获不大,日丹诺夫没法归还预支的钱,他就回到城里去。日丹诺夫不喜欢欠债。他原来是个头等机修工,他就会回厂里去,干上一整年,把债还清。这期间,他跟谁也不提打猎的事,不提冻土带,他仅仅是个第一流的机修工,本行的专家。可是过了一年,债务清了。日丹诺夫就把工具整整齐齐地用布包起来,向厂里辞了工,又到打猎地去。因为他心爱的职业不是当机修工,而是打猎。

就因为这个缘故,杰伦大叔只要看一眼“粮囤”,就能正确无误地说:今年日丹诺夫还会留在打猎地的。

除了北极狐和猎枪之外,日丹诺夫家里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杰伦大叔在炉子上找到鹿肉,在秘密的地方找到酒,在桌上找到烟袋,他“加足了油”,躺下来睡觉。他睡得很熟,很安宁。

傍晚,日丹诺夫打猎回来。他弯腰走进房子里,把枪放在屋角,解开衣服,把腰带扔在地上。腰带上挂满猎品——大雁。

“回来了,猎人!”杰伦大叔快乐地迎接他,“还没把冻土带的野味打光吗?”

“还没有。”日丹诺夫笑着说。他不大会笑:眼睛笑得比嘴唇厉害。

“要不然,我听说野兽它们可打算告你呢,”杰伦大叔继续说,“它们说,碰到日丹诺夫就没命了。”

日丹诺夫脱去衣服,洗了洗手,在桌边坐下来。杰伦大叔也坐下来,对即将开始的谈话抱着很大兴致。每个住在北极的人都懂得:大冷天喝盅酒很好,从外边回来洗个澡很好,可是最愉快的莫如跟聪明人一起抽烟谈天。

老头儿不慌不忙地从打猎谈起。跟每个人谈话应该谈他最关心的事:跟特罗斐莫夫谈家务,跟阿尔赛尼谈女人,跟日丹诺夫谈打猎。从别的事谈起可不行,他会不理你的。

“你看,大雁都来了。”杰伦大叔望着日丹诺夫的灰眼睛说。他这是在邀请对方谈话。

“这叫什么雁?”日丹诺夫笑笑说。“这算不得真正的雁。真正的大雁还没有来。”

“快来了,宽河里的冰都破了……”

“是吗?”日丹诺夫心不在焉地反问了一句。谈话就这样中断了,好像用湿柴生的火堆,没有烧着就熄灭了。

嗯,好吧,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不说话也很愉快。两人都抽着烟斗,望着炉火。

忽然,日丹诺夫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什么?”老头儿问。

“我说呀,”日丹诺夫没有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地板,嘟囔道,“你知道世界上有些什么花吗?”

“花?”

“花。”

“你问花干什么呀!”杰伦大叔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花!”杰伦大叔冷笑一声。“瞧你这人,花……好朋友,说实话,我可有十三年没看到过一朵花了。”

“我也一样。虽然看到过,可是不在心,我也记不起来了。”

“花,”杰伦大叔摇摇头,同时暗自思索:“日丹诺夫问花干什么呀?不会是平白无故问问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花,”他边想边说,“什么样的花都有。有玫瑰花。人家叫它花中女皇。还有堇菜花,还有蝴蝶花。这是我们乡下的花。”

“还有吗?”

“还有?还有什么呀?还有牵牛花。还有铃兰。你要是到树林里去,老朋友,有时就会看到它在松树底下摇摇晃晃,好像在摇铃似的。”

“不,这不合适……”

“不合适?嗯,那么还有矢车菊,姑娘们常常拿它做花环。有甘菊。还有玫瑰……”

“玫瑰你已经说过了。”

“说过了?真是的!嗯!紫罗兰,木犀,郁金香。郁金香是一种了不起的花。它在花坛里好像警察局长,绷着脸,神气活现的。”

“还有芍药,”日丹诺夫说,“我记得有芍药这种花的。大红颜色。还有大丽花,紫菀,玫瑰。”

“玫瑰我已经说过了。……”

“噢!对。玫瑰花很美,是吗?”

“很美。可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他不作声了。这回是长久的沉默。

杰伦大叔准备动身了。日丹诺夫在写电报稿。

“今年你那些北极狐真好,日丹诺夫,”杰伦大叔说,(那语气就像人家说:“今年你那些黄瓜真好,日丹诺夫。”)“我看一级品总会有多一半,你说呢?”

可是日丹诺夫不作声,写着电报。

“年成很好,”杰伦大叔一边换着靴子,一边继续说,“明年会怎么样呢?年年不一样。你的捕兽器怎么样,没什么吧?不用修理吗?”

日丹诺夫抬起头来,但眼睛并不看杰伦大叔,说:

“我要走了……”

“什么?”

杰伦大叔放下靴子。

“怎么回事?”他又问了一句,不知为什么把声音放得很低。

日丹诺夫递给他几份电报稿。

总共三封电报:两封给管理局,说他日丹诺夫想离开打猎地,另外一封发往莫斯科。

“绿化建设托拉斯,”杰伦大叔从头念起,“请在7月5号给阿尔巴特街32号8单元塔季雅娜·洛金诺娃送去价值一百卢布的玫瑰花一篮。钱由台米尔管理局汇上。猎人日丹诺夫。”

杰伦大叔好一阵看着电报。日丹诺夫站在他旁边。两人都不作声:日丹诺夫有点尴尬,杰伦大叔有点生气。

“好吧。要等回信吗?”最后杰伦大叔问。

“不用了。”日丹诺夫小声回答。

然后摇摇头,声音更低地加了一句:

“不会有回信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天爷?”杰伦大叔走在冰土带上惘然若失地想。“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日丹诺夫给女人送起花来了!”

他一边沿着河床走,一边心里琢磨,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个洛金诺娃是谁呀?是日丹诺夫的老婆还是女朋友?为什么不用等回信?又为什么不会回信?”

“连日丹诺夫……那样的人……都被迷住了……”杰伦大叔闷闷不乐地想,“原来是个多好的猎人!多出色的男子汉!女人这东西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啊?!”

他抬起眼睛望望大河,仿佛等待大河给他回答。

可是大河却径自淙淙地奔流。鸟群欢天喜地地在河上飞过。空中荡漾着快乐热闹的春天的声音。每块石头上都传来鸟鸣声,仿佛石头都在歌唱。

过了海岬,杰伦大叔追上了一群捕白鲸的人。他们总共有百来个,在冰上急行军赶往猎兽地,并不拐到人家过冬的地方,就在岸上生火取暖,吃些东西。他们在浮冰过后顺叶尼塞河航行到宽河,再往前就被冰阻住了,只好步行。

他们碰到杰伦大叔很高兴:好多人认识老头儿。他们热热闹闹地把他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向他伸出手来,递过烟袋来。

“今年你们人怎么这样多哇,”杰伦大叔一边笑,一边打量这群形形色色的猎人。他发现其中有好多不认识的青年人,“是从集体农庄来的吗?嗯,家里怎么样?地耕完了吗?”

碰到熟人,他们决定就在冰上休息一会儿。大家在一个大火堆周围蹲下来,争先恐后地问杰伦大叔:

“喂,你看今年怎么样,白鲸会多吗?”

杰伦大叔生气地回答说:

“难道我是魔法师?我怎么知道?”

“是魔法师,魔法师……”猎人们笑着说,“你懂得征兆。”

“征兆!”老头儿生气了,“要是肩膀上长着个脑袋,这就是聪明人的征兆。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们,我只说一点:今年小鳕鱼很多。”

“这有什么关系……小鳕鱼?”一个嘴唇肥大的小伙子怯生生地问。看来他真的把杰伦大叔当作魔法师了。

“你不明白吗,小娃娃?”老头儿皱起浓密的眉毛,可是眼睛却在笑。“这是个哑谜!小鳕鱼是种很小的鱼,手指这么大;白鲸可是种大兽,有牛那么大。那你就想想吧,是什么依靠什么?”他看到这个“小娃娃”还在惊奇地张着大嘴巴,就得意扬扬地结束说:“谜底是这样的:兽也好,鱼也好,人也好,都要找吃的东西吧?白鲸找小鳕鱼,北极狐找旅鼠,人找野兽。就是这样,小娃娃。”

猎人们要杰伦大叔跟他们一起走。

“一块儿走热闹些!”他们说,不愿跟有趣的老头儿分手。

可是他只管摇头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得拐弯了。我要去问候问候冻土带的主人。”

“到库拉什老大爷那儿去吗?”猎人的领队惊奇地问,“他老人家还活着吗?”

“他会比谁都长命的!老头子们的骨头都是很结实的。”

杰伦大叔说这句话露出骄傲的神气。他站起身,拿起木棒,用手掌遮住眼睛,望望青山叠叠的东方。

“我走了!”他简单地说,也不告别,挥挥棒就走了。

猎人们望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久。

他走了,又高又瘦,腰板儿笔挺;他的身体磨不坏,他穿的白皮靴子也磨不坏。

此刻他不唱歌,胡子底下也没有笑容,看见草和石头也不再弯下腰去。他是去问候冻土带的主人的,他畏畏缩缩,恭恭敬敬,就跟十三年前一样。那时他第一次去请求老大爷给他指教,庇护和祝福。不久,他来到了那条小河边,它在地图上就叫库拉什老大爷河。同时也看到了他住的房子。

杰伦大叔在门口仔细拍去靴子上的雪,才走进屋里。

库拉什老大爷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躺在床上,神态庄重,怡然自得。这庄重的模样使杰伦大叔吃了一惊,他急忙脱下帽子,鞠了一躬。

“啊——啊!”库拉什老大爷招呼他。“浪荡鬼来了!你还在游荡吗,年轻人?”

“是的,叶戈尔·库兹米奇。”

“我可是病倒了,老弟。”

达利雅老大娘把瓦罐砰地一声放在炉子上。

“你别哭呀,”老大爷生气地对她嚷道,“别哭,听见吗?我不喜欢这样。”

其实老大娘并没有哭(她从来不会哭)。

“她像石头一样。”老大爷喃喃地说,“哪怕落几滴泪也行啊。是丈夫要死了,又不是什么别人。”

“我让你死,我让你死,见你的鬼!”老大娘忽然叫起来,“看你找了这个时候!”

“妈妈,不是我找了时候,”库拉什老大爷温和地责备她说,“妈妈,是时候找了我。我躲它都躲到这荒凉的地方来了,还是被它找着了……”

杰伦大叔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在小凳上坐下来。他想抽烟,但是不敢抽。应该说些什么话,可又想不出话来。他忽然感觉到,十三年工夫一转眼过去了……难道库拉什老大爷真的要死了吗?

“是啊,活了不少年头了。”库拉什老大爷说。

他想在临死以前说些话,说个痛快。他有许多话要说:他经历过很多事情,想得也很多(冻土带是很适宜于想问题的),他了解很多事情,这一切都应该无保留地说出来。库拉什老大爷心里感到很快乐,因为有人来看他,来听他老人家说话,这样死起来也要轻松些。

“是啊,我活了不少年头了……”他叹着气说,“是时候了……该动身到阴间去了。”

“还早呢……”杰伦大叔怯生生地插嘴说。

“不早了,年轻人,可不是!老实说,我真不想死。是谁要死了,啊?是库拉什老大爷要死了,是这一带的主人要死了。啊?我说得对吗?”

“对!对……”

“就是嘛!我来的时候,这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那是……嗳,达利雅,咱们是哪一年来的?”

“1902年,老头子。”

“你看,三十三个年头了。我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这里。我们望四下里看看。真荒凉啊!老婆哭了……”

“你胡说,我没哭。”

“哭了。活见鬼!你最会哭。哭了,我对你说。当时我就制止她!住口!不该哭,傻瓜!应该唱歌!在乡下你算个什么人哪?你是个奴隶。是大伙儿的奴隶。是地主的奴隶。是警察的奴隶。是村长的奴隶。是丈夫的奴隶。可是在这儿呢?我说啊,达利雅,咱们在这儿自己就是皇上。你看,多大一片土地!野兽多么好!鸟儿多么好!多么自由自在!唱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高兴怎样就怎样。”

他把头垂在胸前,陷入沉思,好一阵不作声。杰伦大叔怕打乱他的思路,也不作声。达利雅老大娘皱着眉头,站在床边,一只拳头支着下巴,望着丈夫。她那呆板的脸好像石头雕出来的,眼睛干燥,可是嘴角边的两条皱纹却显示着内心的一切:既有无限的深情,又有深沉的悲哀。

“你听我说,听我说,年轻人,”库拉什老大爷忽然生气地嚷道,“你别打岔……”他用愤怒的眼睛一扫。他认为自己一直在说话,并没有沉思,可是人家不听他,还要打断他的话。

“我是……没有说话……”杰伦大叔恐惧地辩解说。

“别打岔!我不会叫你干坏事的。来向我讨教的也不止你一个人。你听着。”

于是他絮絮叨叨地讲起来,讲他怎样爱上了这个荒僻的地方,爱上了这里的小河和河里的石头,他怎样盖了这座小房子,又在房子旁边设了捕野兽的陷阱。讲他怎样开始发现冻土带的奥秘,并且教别人打猎,人家怎样来跟他商量事情,他自己又怎样去请教聂聂茨人(“竟有人说聂聂茨人是野蛮民族,那真是胡说,他们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现在他有许多东西可以教给别人(“要是来个有学问的人,他可以凭着我的话写成几本厚厚的书”)。可是我竟要死了,不能把自己的事业传给什么人。达利雅生了一群孩子,可是他们在什么地方?

“达利雅,咱们的谢辽沙在哪儿?”

“谢辽沙在打海兽,老大爷。”

“那么彼得呢?”

“彼得在穆尔曼开飞机。”

“那么华肖克呢?”

“华肖克在切柳斯金角。”

“都是些浪荡鬼!”老大爷骂道。“他们在世界上荡来荡去,叫老父亲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那你慢点儿死呀,老大爷,”杰伦大叔婉转地说,“等儿子们来。我替你把他们都找回来。”

“等?老弟,年轻人,这事可不由我作主。这要看死神怎么决定。不过,我是要等到儿子们来的,”他忽然说,怒气冲冲地向他们扫了一眼,“你又哭啦,达利雅?你干什么不等我死就给我送终啊?还有你这个怪物,也是的,干吗垂头丧气啊?难道就这样来探望库拉什老大爷吗?唱个歌吧,歌手!来!”

达利雅老大娘气得把手一拍。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她嚷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唱个歌吧,杰伦!”老大爷威风凛凛地命令说。杰伦大叔就像十三年前那样,清清喉咙,唱起歌来:

啊,你呀,冻土带!广阔无边……哎!

你不是后娘,简直像亲娘一般……哎!

我们的胸怀呀,像你一样广阔平坦……哎——哎!

库拉什老大爷听着他唱,按着节拍摇动着大胡子。可是他的脑袋越来越低地垂到枕头上。他闭上眼睛,吃力地喘着气。

杰伦大叔不安地停住歌唱,向老头儿扑过去。老头儿喃喃地说着些什么,杰伦大叔好容易才听出来:

“给儿子们去信……叫他们赶快……我不能等他们很久了……”

杰伦大叔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库拉什老大爷的房子。他觉得路更难走了,腿也更没有力气了。

他想:“我也离死不很远了。我们全都在死神的陷阱边上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

冻土带依然在淙淙作响,依然在唱歌。主人要死了,它却若无其事。一切都照旧:河在解冻,雪在融化,溪水流进湾里,海豹在冰块上砸洞,什么都按照规律进行着,特罗斐莫夫在忙着盖新浴室,米嘉盼望得到一把刀,阿尔赛尼为嫉妒所苦,日丹诺夫为爱情烦恼,杰伦大叔的邻居在等待娜斯嘉,海鸥在叫,北极狐在奔跑,海豹在晒太阳。要是杰伦大叔死了,邻居还是会等他的娜斯嘉,她一来,他还是会很高兴的。

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青色的伦盘罗夫海岬。这里是去迪克孙岛路上的最后一个过冬地。

地图上就这么标着:伦盘罗夫海岬。伦盘罗夫这人杰伦大叔是认识的,还多次跟他一起喝过酒。斯捷潘·伦盘罗夫是个普通人,托波尔斯克的木匠,驯狗专家,长期在北方过流浪生活,参加过齐格勒的第一次探险队,到过法兰士约瑟夫地,后来又参加了“海尔特”号的考察团去搜寻谢多夫。他在迪克孙住了很久,盖了个澡堂子,死于1920年。他的坟上至今还立着大漂木做的灰色十字架,地图上印着他的名字。

库拉什老大爷的名字地图上也有。也许杰伦大叔住的那个小海湾,将来也会采用他的名字吧?人总不会不留点痕迹就从地面上消失掉,不会像春天里的雪那样融化得干干净净的。

杰伦大叔就这么考虑着生和死的问题,来到波伏伊尼科夫兄弟的小房子。

他弯下腰,走进低矮的门廊,推开门。里面传出来哭喊声。他正好碰上打架。

老头儿若不是躲得快,就没命了:一只凳子哗地从他旁边飞过去,砰地一声打在门上,砸得四分五裂。

波伏伊尼科夫两兄弟正在打架:老二的脸被抓破了,老大的嘴唇上流着鲜血,眼睛红肿。两个女人尖声叫嚷着,也在打架。老大的老婆瘦瘦的,样子很凶,她张开五指,向对手进攻,她的指甲长得可怕;老二的老婆个子矮小,却很丰满,身上那件短衫撕得不成样子,她用各种手段保护自己,但多半只有流眼泪的份。

“全家平安!”杰伦大叔阴郁地说着,取下肩上的袋子。

波伏伊尼科夫一家人立即静下来了。娘儿们慌忙扣上短衫,弟媳妇躲到帷子后面。兄弟俩擦着脸上的血,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杰伦大叔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慢慢地在凳子上坐下来,两手搁在桌上。

“今年春天来得真早……”他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宽河里的冰前天就破了。捕白鲸的人说:现在戈尔洛附近有冰。”他冷漠地向屋子里扫了一眼:几只折断的小凳,几条砸坏的条凳,一只摇篮,摇篮里有婴孩在哭。他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哇?”

波伏伊尼科夫老大,身材高大,头发蓬乱,力大无穷,但生性懒散;老二是个诡计多端的骗子手。一般总是老二先寻事,但挨打的也往往是他。嫂嫂是个泼妇,弟媳妇傻里傻气,是头绵羊。领头吵架的大概总是嫂嫂,她还挑拨丈夫。这一切杰伦大叔都知道,所以他问这话也不是指望能给兄弟妯娌调解。

波伏伊尼科夫老二首先开始摆自己的委屈。他说话尖声尖气,像个女人,不时用恶狠狠的眼光扫着哥哥和嫂嫂。老大尴尬地不作声,老婆替他说话,她的声音比谁都响。她向杰伦大叔倾吐一大堆坏话、委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因为日子不好过引起的。房子很挤,人又都是身上长了刺的,好像几只刺猬住在一个洞里。

在这样的事情上当法官是很困难的。可是杰伦大叔却诚心诚意想弄明白一切。

“等一下,公民们,”他戴上眼镜,严厉地说,“你们一个一个说。谢明,那么你先说捕兽器怎么样了?”

可是那些吵架人的叫嚷压倒了他的声音,他绝望地摆摆手,取下眼镜,不再说什么。

争吵又激烈起来。老二尖声叫嚷,挥动两手,面孔一直向着杰伦大叔,眼睛却白着嫂嫂。嫂嫂哑着嗓子大骂,弟媳妇躲在帷子后面嘀咕。老大一直没作声,最后也忍不住了,用拳头敲着桌子,拉开嗓子乱叫,他那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人。眼看着又要打起来了。

在一片喧闹声中,杰伦大叔完全被忘掉了,可是杰伦大叔却听见角落里有啼哭声。他站起来,走到摇篮跟前,向婴孩弯下腰去,怒气冲冲地说:

“哎,你们这些人哪!把孩子都闹醒了!……也算做父母的!”

不知是因为他说这话时很生气呢,还是因为吵架忽然中断了,总之,波伏伊尼科夫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在突然静下来的小房子里,只听见婴孩的哭声。他伤心地拼命啼哭。

杰伦大叔没有在波伏伊尼科夫家耽搁。没有工夫,而且也不愿意耽搁。

在门廊里,老二匆匆地塞给老头儿一张条子。

“你给我发一封电报,”他激动地低声说,“叫他们把我和哥哥分开吧。他会把我打死的。”

老大一直过了海岬才追上杰伦大叔。他脱下帽子,递给老头儿一张纸。杰伦大叔看也没看就把电报塞在袋子里。

“唉,你们这些人哪!”他摇着头说。“就跟洞里的野兽一样。”

波伏伊尼科夫老大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发蓬乱的脑袋。

“你别说了!”他声音嘶哑地请求着,把两手一摊。

到蓝色的海洋,路途远哪……哎!

去嶙峋的海岛,行路难哪……哎!

你在哪里呀,我日夜想望的桅杆?

哎——哎!

看吧,日夜想望的桅杆在雾中出现了。还有黑色的峭壁。峭壁那边就是蔚蓝色的海洋。到达旅途的终点了。

杰伦大叔走进迪克孙湾。冰上的雪消失了,海湾非常洁净,好像勤勉的主人打扫过的院子。只有冰上的坑里有些污黑的垃圾,但上面也盖着一层透明的薄冰……好像五斗橱上的玻璃球。

杰伦大叔的第一件事是到无线电台去。到了那边,他把口袋里的电报稿都抖出来,亲自看着特罗斐莫夫的心事、阿尔赛尼的嫉妒和日丹诺夫的爱情怎样从太空传出去。最后一封电报也发完了。现在杰伦大叔就只要等待回电了。还要听听新闻。

他坐在船上的大饭厅里,周围都是北极工作人员包围着,他慢慢地喝着一大杯咖啡,津津有味地吃着糖渍柠檬,留心地听着。他贪婪地听着,什么都想知道:世界上出了些什么事,有哪些船队开来,现在什么地方有流水。他一连几小时坐在扬声器旁边,被烟卷的烟雾笼罩着,久久地站在用各色小旗标出航线的地图旁边。他向气象预报员、无线电报务员和过冬驳船上的水手们打听新闻。大家都高兴和他谈话。他会问,也会听,还善于插几句话。他从来不记录,他没有这样的习惯,也不知道新闻还可以用笔记下来。不过,凡是他听到和了解到的事情,他都牢牢记在心里。船上的炊事员说杰伦大叔“装满了一肚子新闻”,可是老头儿总觉得自己打听到的事还太少。

但是他不能长久耽搁在迪克孙。春天在催人走,今年春天来得早。春意已经很浓了:又是雨,又是雾。北极的春天就是这样。杰伦大叔忧虑地盘算着行期,回去的路将要难走得多呢。

“跟我们一起过夏天吧,杰伦大叔。”无线电报务员提议说。

“好朋友,我可不能在这里过夏天,”他回答说,“人家等着我呐。”

然而,还不能马上走。各地的回电都收到了,就差阿尔赛尼老婆一直没有回音。

“这个婆娘,太轻浮了。”杰伦大叔想,心里很生气。可是他没有离开迪克孙岛,还是等待着:不接到回电怎么去见阿尔赛尼呢?

他闷闷不乐地望着海湾里的冰怎样在春雨中溶化,冰块上已经孔洞累累了,好像干酪一样。北山坡上的雪已经发黑了,收缩起来。可是这女人的回电一直不来。第一群大雁在岛上飞过,这可是真正的大雁了,还是没有回音。已经过了最后的期限了,还是不见回电,无线电报务员决定帮杰伦大叔摆脱困境。

“我们叫她来接电话。她逃不掉,会来的。”

一点不错,第二天杰伦大叔就被叫到无线电台去了。

他站到送话器前面,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我听着呢……”

老头儿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怎么搞的?这是从莫斯科来的声音呀……此刻他只要一说话,莫斯科就听见了,这可不能随便乱说,这下子全世界都听见你的声音了。

“喂!”耳边又响起女人的急躁的声音,“嗐!您怎么不说话呀?”

“这个女人脾气好大。”杰伦大叔想。忽然生起气来:瞧,这种婆娘!还要嚷嚷。眼看着就要流冰了,可我还得待在这里,等她的回电。

“我是你丈夫的邻居……”他对着送话器说,还不大相信人家能听见他的话。

“噢,邻居!我很高兴,很高兴。喂,他怎么样,我那个可怜的人?嗯,您知道……”

“亲爱的太太,你做得可不对呀。不对!”杰伦大叔对着送话器说,甚至还摇了摇头,“我是个上年纪的人,才这么说你,老实对你说:你要是我的女儿或者儿媳妇,我会……”这当儿话务员拉拉他的袖子,他顿住了。“可不,就是这样。”他嘟囔说。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呀?”女人窘住了。

“我说什么,我说你这样不行!”杰伦大叔怒气冲冲地对送话器嚷起来。“太太,丈夫可不是你的玩物,不能随便摆布他。你说,电报收到了吗?”

“收到了……”

“那么回电呢?太太,我可不能老待在这儿乘凉啊!再说,你丈夫也在等。你说,他是不是你丈夫?”

“是啊,是丈夫……”

“既然是丈夫,就该尊敬他。尽管做了你丈夫,可到底是个人哪。他也有心肝。不是一口气儿。你嘻嘻哈哈挺开心,他可不吃,不喝……觉也睡不成。”

“我要写信去,就写……”女人赶紧说,“我今天就写……嗐,他这人真迂!”

“什么就写?”杰伦大叔叫道。“我再没有时间等了。你应该明白:快要流冰了。冰!可你……”他摆了摆手,“跟她谈冰有什么用……”

报务员们在旁边听着这场谈话,笑得前俯后仰,他们决定再帮帮杰伦大叔的忙。“女公民,”话务员对着送话器说,“您可以把电报稿口述给我们,我们把它记下来请邻居带去。”

“不过电报一定要好的,”杰伦大叔咕哝说,“坏电报我可不带。”

报务员开始记录了:“我平安,身体健康,很想念你……”

“哼,你想念他,”老头儿嘟囔着,“你再提提看电影的事吧。”

“……很想念你……时刻盼你回来。钱已收到,可是全花了。生活有点困难,但不要紧。你要保重,当心自己,吻你。你的福罗霞。”

“不行,不行!”杰伦大叔使劲叫道。“这样的电报我可不带,不带!”

“你这是怎么啦,老大爷?”报务员们感到很奇怪。

“光是‘吻你’,我不带。叫她紧紧地紧紧地吻,热烈地吻,那我才带。要不,我不带!”

“好吧,紧紧地……紧紧地……热烈地,”福罗霞勉强对太空说。“这些人真怪!”

报务员添上了:“紧紧地紧紧地,热烈地。”于是杰伦大叔心满意足了。一小时以后他就背起袋子,顺着海湾大踏步走去,一路上用木棒触着冰,唱着歌。

现在只要赶在大水之前回到家里就行了!杰伦大叔走得很快,有的地方一直穿过冻土带,有的地方就得走海湾。他在赶路。他还得拐到所有的过冬地去,分送电报,还有最重要的事——传播新闻。

新闻——这是大事情!在冻土带,一个带来新闻的人,是最重要最受欢迎的。在房子里人家请他上座,在锅子旁人家把贵宾席让给他。

不过,杰伦大叔并不因为知道新闻而摆架子,他不拿新闻做买卖。不论遇到什么人,他都慷慨地把新闻告诉他。这些新闻就立刻像插上翅膀似的,飞遍冻土带。新闻都很重要,都很有用:现在什么地方流冰,船队什么时候到达,驳船上装着什么货,有些什么人要来,毛皮的价格怎样,新的规章怎样。杰伦大叔什么都打听明白了,他知道多少,全都告诉人家。

在波伏伊尼科夫兄弟家里,杰伦大叔出乎意外地看到家庭里平静无事。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家人和睦地坐在桌旁,个个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娘儿们穿着粉红色短衫,波伏伊尼科夫老大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老二脸色和气,抓伤已经长好了。

“全家平安!”杰伦大叔轻轻说了一声,心里在考虑还要不要把管理局来的回电交给他们。

“杰伦大叔来了!”两个女人一起快乐地尖声叫起来,把老头儿拉到桌边。

他莫名其妙地坐下来,眼睛向大家望望,不错,是和好了,个个脸上都露出和睦的神气。他很高兴,举起酒盅说:

“来!为我们,为你们,为一切好人干杯!”说完喝起酒来。

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气氛和谐。可是饭后老二把老头儿叫到一边,问道:“喂,怎么样?”

“给你们带分书来了,”老头儿犹豫不决地说,“也许用不着了吧?”

老二沉思了一下,说:“还是给我吧。”

老头儿把管理局的电报交给他。电报上写着:老二留在伦盘罗夫海岬上,老大搬到日丹诺夫的过冬地去。

“这是怎么搞的?”老二忽然大声说,“为什么叫伊凡去?我去也很方便哪。”

房子里的人都警惕地静下来。

“瞧!”老二歪着脸苦笑说,“算伊凡走运。日丹诺夫的猎地是出名的,我们这里可不能跟他比。”

他拿电报往老大脸上一摔,咬牙切齿地说:“被你抢在前头了!滑头!”

波伏伊尼科夫老大还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可是他老婆已经抓住谢明了,谢明的老婆又抓住了老大。一下子厮打开了,娘儿们的短衫哗啦啦地直响,凳子乱飞。

“住手!住手!”杰伦大叔声嘶力竭地叫。“你们是人不是啊?”他好容易脱身出来,拿起袋子和枪。“呸!”他往地上唾了一口,连忙离开这地方。

“这是些什么人哪!”他独自想,感到难于理解,“冻土带这么辽阔,可是他们却挤得慌……”

不过,他再没工夫考虑波伏伊尼科夫一家的事了。他没工夫想。现在得格外小心。冰在变薄,河边上溶冰的地方已经很宽,冰窟窿不断出现。冻土带又滑又泥泞,每块石头下都有水洼。河开冻了,河水泛滥。道路潮湿,很难走。

时间已很少了!

“我还能见到库拉什老大爷吗?”杰伦大叔忧虑地想。

他在小房子跟前碰见了库拉什老大爷。老大爷正躺在长凳上晒太阳。

“啊——啊!”他招呼杰伦大叔,“你去了好久呀,年轻人!从前你可走得快多了。”

“从前腿轻快嘛,”杰伦大叔开玩笑说,“现在我这架自动机用旧了。得买辆汽车了。”

“买吧,买吧。嗯,你这次去得怎么样?走运吗?”

“还好。库拉什老大爷,儿子们要来看你了。你等着吧!”

“哦——哦!”老大爷在大胡子里笑着,可是掩盖不住他的笑。

“到底要来了,这些浪荡鬼。他们害怕了。要是我不等他们来就死了,那会怎么样?”他笑了,笑自己竟会这样吓唬人。

杰伦大叔开始讲新闻。先讲国家大事,政治新闻。

“告诉您,莫斯科地底下铺了一条路,”他说,“叫作地铁。”

可是库拉什老大爷对这些莫斯科的新闻没有兴趣。他的兴趣总是完全局限在北极的事情上。他的家、事业和孩子们全在这里。

“嗯,那边怎么样……要举行什么飞行吗?”他问道。

“他这是在打听彼得的情况,”杰伦大叔心里想,于是就讲起飞行的事来。

“关于野兽听到些什么?今年白鲸怎么样,海豹和海象呢?”

“这是打听谢辽沙的情况。”杰伦大叔心里明白,接着就讲起打海兽的事来。

“哦,哦,”老大爷点点头表示满意,“那么关于北极站听到什么吗?今年迪克孙怎么样?或者,譬如说,切柳斯金角的情况怎么样?”

“他这是在打听华肖克的情况。”杰伦大叔心里想,笑了笑,接着就讲起华肖克的事,也就是讲契留斯金海岬勘察站的事。

新闻讲完了,该走了。客人走得这么匆忙,老大爷有点生气,可是心里明白,他不能多耽搁。

“我真想再留你一天,”分别的时候老头儿说,“可是如今你的腿脚不比从前了。你得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在大水前赶回家了。”

整天下着讨厌的毛毛雨。当杰伦大叔走到日丹诺夫小房子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了。

日丹诺夫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迎接他,什么也不问,把他让到屋里。杰伦大叔脱下身上的湿衣服,他就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衣服来,给老头儿换上。

然后两人在火炉边坐下来抽烟。

“我发了。”杰伦大叔简短地报告说。他从日丹诺夫那里学会了说话简洁。

“噢!”日丹诺夫淡漠地应了一声。

“你不是叫我不用等回电吗?”

“怎么样?”

“所以我没有等。”杰伦大叔停住了。把脚伸到火边,脚上穿的是日丹诺夫的毛袜。

两人默默地抽着烟。

只听见雨打窗子的声音。

“不过,”杰伦大叔忽然一边打呵欠,一边说,“不过,倒是有一封信寄给你……”

日丹诺夫的脸渐渐红起来。但他什么话也没说,也不催促杰伦大叔,只是吱吱地吸着烟斗。可烟斗也捣乱。偏偏熄灭了。

杰伦大叔从袋子里拿出电报,递给日丹诺夫。

“亲爱的朋友,我收到了您的玫瑰花,衷心感谢您。我常常亲切地回想起我们在冻土带的会面,我要像当时那样对您再说一遍:您是个好人,是个正派人。我将很高兴在莫斯科看见您,如果您有机会来的话。衷心的问候。塔季雅娜·洛金诺娃。”

日丹诺夫拿着电报念了好一阵,忽然主动讲起塔季雅娜·洛金诺娃的事来。他讲到去年7月5日怎样在冻土带碰到她(她是个地质学家),他怎么运气好,有机会帮她做点事,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她一直记在心里。他讲他从那以后怎样想念她,整个冬天都在想,到如今还在想……

“我要到莫斯科去一趟。去看看她。光是去看一看。就回来!”

“你一个人回来?”杰伦大叔像是无意地问。

日丹诺夫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咆哮道:

“一个人!你想到哪里去啦?一个人!见你的鬼!”

杰伦大叔走进特罗斐莫夫的房子,把袋子放在桌上,一家人都围拢来。老头儿就郑重其事地把礼物分给大家:给米嘉几本书,给女主人几罐炼乳和从医院拿来的药水瓶和药粉瓶,给特罗斐莫夫一些家用零星东西。米嘉一边翻书,一边皱着眉头望着杰伦大叔。

“你怎么啦?”父亲问。

“没什么,”米嘉噘起嘴嘀咕说,“他骗人……”

“哦,对了!”杰伦大叔一只手拍拍前额说:“我倒忘了!”

接着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刀,递给米嘉。

礼物分完了,现在该讲新闻了。给特罗斐莫夫讲话,要讲得详细。他可不比日丹诺夫,也不同于库拉什老大爷。跟特罗斐莫夫谈政治,可以津津有味地谈上好半天。可以推测,最近会不会发生战争,集体农庄的收成会怎样,毛皮的价格如何。

像往常一样,杰伦大叔不愿离开特罗斐莫夫温暖舒适的小房子。真想留下来,就这么坐在炉前烤烤火,抽抽烟,聊聊天,倾听着雨滴打窗子的声音,听听小女孩怎样在摇篮里玩耍,狗怎样在门廊里尖声吠叫。再说他这辈子也走得够多了。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该坐在炉边烤火。

可是,讲完新闻,他就站起来,在靴子跟上敲去烟斗里的烟灰,背上袋子,告别了。

从特罗斐莫夫的小房子到阿尔赛尼住处,一路上,杰伦大叔用最粗野的话骂着阿尔赛尼的老婆。都是为了她,他在迪克孙耽误了三天的时间。三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三天,可这时候每小时都很宝贵。春意一小时比一小时浓了。

“这个鬼婆娘!”老头儿骂着,跳过冰的裂缝,陷入齐胸深的冰水里。“哦,妖精!你要是我女儿或者儿媳妇,我就……”

他竭尽最后的力气,勉强走近阿尔赛尼的住所。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他又冷又累,身子发抖,嘴里咒骂着道路,咒骂着女人,也咒骂自己不该管这些闲事。

“看,冻土带出了些什么事:恋爱,嫉妒。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都变得不安分了,春天也变坏了,水也更凉了——冷彻骨髓,骨头也不如从前了(主要还是骨头不如从前了)。全身疼痛。老头子,你把自己冻坏了。哎,真是的!”

阿尔赛尼形容消瘦,满脸胡子,样子很难看。一看见杰伦大叔,他慌忙奔过来,叫道:“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老头儿虽然冷得上牙敲着下牙,还是首先回答他说:

“带来了,带来了。她紧紧地吻你。快让我把身子烤烤,暖和过来再说……”

不过,他还是先把电报交给阿尔赛尼,因为人有心事压着比骨头痛更难受。

阿尔赛尼从老头儿冻僵的手里夺下电报,贪婪地读着。

“瞧!你瞧!”他笑逐颜开,嘟囔着说,“瞧!”他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心事就这样了结了。骨头痛,骨头痛算得了什么?骨头痛是老年人的常事。现在骨头痛也好了。又可以上路了。

“你别走!别走!”阿尔赛尼请求说。

悲哀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好受,可是盼望很久的快乐一旦到来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更加难受。现在真想讲话,讲个痛快。讲讲老婆,讲讲她多么爱他,他也多么爱她,他们将怎样一起过美好的生活……

“你别走,杰伦大叔,你真是个再好没有的人!”阿尔赛尼请求说。“现在咱们应该来干一杯才对!”

不过老头儿还惦记着他的邻居,邻居也在等待。他心里怕也很痛苦吧。

得走了,得走了。

邻居站在高高的岸上,望着海湾。叶尼塞河上一片呼啸声。冰喀嚓喀嚓地破裂,冰块互相碰撞着,翻滚着,吱吱地打转;雪粉像柱子一样升起来。

“这下子杰伦大叔就不能走海湾了!”邻居忧虑地想,“这回得从岸上绕着走了。今天不用等了。”

他最后一次望望流冰,忽然,在海湾里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孤零零的黑影,只见那人影在冰块上跑来跑去,不时跳跃着。邻居定睛一看,大吃一惊:他认出是杰伦大叔。

“杰伦大叔——叔!”他惊慌地叫起来,“你这是怎么啦?”

可是老头儿没有听见。周围是一片轰隆声、呼啸声、破裂声。冰在脚底下滑走,坚固的冰面忽然在最可靠的地方裂开,泛出水来。大水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了,叫老头儿怎么对付呢?

“唉,该死的婆娘!”杰伦大叔又想起阿尔赛尼的老婆,骂道,同时在冰上跳来跳去。

离岸还很远。邻居在岸上跑来跑去。他情不自禁地模仿着老头儿在冰上的动作,举着双手,心里想:

“哎,完啦!这可怎么办?老头儿完啦!”

他忽然下了决心,向小船跑去,把它推下水,跳上船,用杆子撑开冰块,赶过去救老头儿。小船在浮冰中间穿行,冰块撞下的碎片从四面八方向它袭来。

“嗳——嗳!”邻居嚷道,“杰伦大叔——叔……当——心啊!你当心——心啊!……”

老头儿发现了小船。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呀?”他怒气冲冲地嚷道,“冰会把你挤碎的,见鬼!”

“你当心!”他听到了喊声。

老头儿恶狠狠地唾了一口,跳到旁边一块冰上,又从这块跳到下一块冰上,向小船奔来。

半小时以后,邻居俩都上了岸。两人都从头到脚湿透了,两人都精疲力竭。

“娜斯嘉会来的……”老头儿说,“大水过后她就来。”说着把电报交给他。

邻居不好意思了,他接过电报念着。杰伦大叔望着那些留有他脚印的冰块从旁边漂过,漂向海里。

“娜斯嘉要来了,太好了。啊?你说呢?”邻居不好意思地问,“人没有老婆真没法生活。”

“说得对,”老头儿表示同意,“是这样,”同时眼睛望着流冰。

邻居忽然为自己的快乐害臊起来,心想:“我这算什么呀!就知道想自己和娜斯嘉!也该问问老头儿的情况啊。”

“那么,杰伦大叔,你从家里收到什么消息吗?有好消息吧?”

“从家里?”老头儿笑了,“好朋友,我没有什么家。”

“那么亲人呢?”

“亲人也没有。孤老头子,好像田间路边的车前草,孤零零的……就是这样。”

“那你去给谁发电报哇?”

“我吗?给谁也没有发。”

“那干吗要去呢?”邻居奇怪地问。

可是老头儿没有回答。

大水来了——这比什么都有意思。

“我到底还是赶回来了!”老头儿想,脱下帽子。仿佛在欢迎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