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贝拉
一、贝拉
我搭驿车从第弗里斯出发。车上的行李只有一个小皮箱,里面足足有半箱是格鲁吉亚旅行笔记。后来,这些笔记,算你们走运,大部分都丢了;而那个皮箱和里面的其他东西,算我走运,倒完整无缺。
我的马车来到科依索尔谷的时候,太阳刚隐没到雪山后面。赶车的奥塞蒂亚人想在天黑以前登上科依索尔山,不住地鞭马,同时引吭高歌。这谷地真是个可爱的地方!四周都是崇山峻岭;红彤彤的岩石上面爬满苍翠的常春藤,顶上覆着一丛丛法国梧桐;黄色的悬崖布满流水冲蚀的痕迹;抬头远眺,那边高高地挂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雪的穗子;往下望去,阿拉格瓦河同一条从雾气迷蒙的黑暗峡谷里哗哗地奔腾而出的无名小河汇合起来,像一根银线似的蜿蜒流去,它闪闪发亮,就像蛇鳞一般。
驿车来到科依索尔山麓,我们在一家茶馆旁停下。有一二十个格鲁吉亚人和山民闹哄哄地聚集在这儿;附近还有一帮骆驼客商歇了下来,准备过夜。我得添雇几头公牛,好把我的马车拉上这座该死的高山,因为已是入秋时节,路面上有薄冰,而翻过这座山差不多要走四里路。
无可奈何,我就雇了六头公牛和几个奥塞蒂亚人。一个奥塞蒂亚人把我的皮箱扛在肩上,另外几个就光用吆喝来催促那些牛拉车。
在我的马车后面,有四头牛拉着另一辆车。那车虽然装得满满的,几头牛却像拉着空车一样轻松。这使我感到纳闷。那辆车的主人跟在车后面,嘴里叼着一个镶银的卡巴尔达小烟斗。他身穿一件没有肩章的军官制服,头戴一顶毛茸茸的契尔克斯皮帽,看上去五十岁光景。他那黑黝黝的脸表明他跟外高加索的阳光相识已久,而他那早白的胡子却跟他那稳健的步伐和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相称。我走到他跟前,鞠了个躬;他默默地向我还了礼,嘴里吐出一大团烟。
“看来咱们是同路的吧?”
他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您是上斯塔符罗波尔[47]去的吗?”
“对……给公家送东西。”
“请问,您这辆车那么重,为什么四头牛拉起来挺省力,而我这辆空车用六头牲口拉,再加上这些奥塞蒂亚人帮忙,却还这么费劲呢?”
他调皮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对我瞧了一眼。
“您来高加索怕还不太久吧?”
“快一年了。”我回答。
他又微微一笑。
“您问这个干吗?”
“不为什么!这些亚细亚人简直是坏蛋!您以为他们嘴里嚷嚷是在帮忙吗?鬼才知道他们在嚷什么!牛倒懂得他们的意思;哪怕您套上二十头,只要他们这么一嚷嚷,牛就一步也不动了……混蛋透顶的骗子!可您能拿他们怎么办?……他们就爱从过路人身上多弄到几个钱……这些骗子让人给惯坏了。瞧着吧,回头他们还要问您讨酒钱呢。我可知道他们那一套,他们骗不了我。”
“您在这儿当差很久了吗?”
“可不是,打从阿历克赛·彼得罗维奇[48]那时候起,我就在这儿当差了,”他摆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回答说,“当他老人家驾临边防前线的时候,我是个少尉,”他补充说,“我在他手下,因为讨伐山民有功还升过两次官呢。”
“那您现在是在……”
“我现在在第三边防营。请问您呢?……”
我把我的身份告诉了他。
谈话就此结束,我们默默地继续紧挨着前进。到了山顶上,我们看到了积雪。太阳落山了,黑夜紧接着白天降临,中间没有一个黄昏,在南方通常都是这样的;但借着积雪的反光,我们能够毫不费劲地认清道路。这路虽然不像刚才那样陡峭,但依然通往山上。我吩咐奥塞蒂亚人把皮箱放到车上,又用马来替换牛,并且最后一次回头望望下面的谷地,可是从峡谷里像波浪般滚滚涌出的浓雾把谷地完全遮住了,也没有一点声音从那边传到我们的耳鼓里。那几个奥塞蒂亚人果然围住我闹着要酒钱,但上尉声色俱厉地对他们大喝一声,一下子就把他们驱散了。
“哼,那些家伙!”他说,“他们连俄国话‘面包’都不会讲,却学会了:‘老总,给些酒钱吧!’我看,就是鞑靼人也比他们好些,至少鞑靼人不是酒鬼……”
到驿站大约还有两里路。周围一片寂静,静得凭蚊子的嗡嗡声都能听出它在什么地方飞。左边的深谷已是一片漆黑,在峡谷和我们之间,暗蓝色的峰峦重重叠叠,布满层层积雪,矗立在剩下一抹残阳的茫茫天际。星星开始在苍茫的天空中闪烁,奇怪的是我觉得它们比我们北方的星星要高得多。道路两旁竖立着一块块光溜溜的黑色岩石;雪地里偶尔露出几丛灌木,但它们的枯叶纹丝不动。在这沉沉酣睡的大自然怀抱里,听到三匹困倦的驿马的嘶声和忽高忽低的俄罗斯铃铛的响声,倒是别有风味的。
“明儿准是好天气,”我说。上尉什么也没回答,却指给我看矗立在我们正前方的那座高山。
“那是什么山?”我问。
“古德山。”
“哦?”
“您瞧,它在冒烟呢。”
真的,古德山在冒烟。山的两边飘浮着一缕缕轻云,山顶上却横着一片乌云。这片乌云很黑,在灰暗的天空中看上去就像一块墨迹。
我们已经望见了驿站和它周围的平顶石头房子,点点灯火在我们面前殷勤地闪烁。忽然吹来一阵潮湿的冷风,峡谷里顿时隆隆作响,接着又落起细雨来。我刚披上毡斗篷,天就下雪了。这样,我望望上尉,心里不由得对他起了敬意……
“咱们只好在这儿过夜了,”他烦恼地说,“这样的风雪天气可不能翻山越岭。喂,十字架山那边有过雪崩吗?”他问车夫道。
“没有,老爷,”奥塞蒂亚车夫回答,“可是山上的雪可多呢。”
站里没有供旅客歇脚的房间,我们被领到一所烟气弥漫的石头房子里过夜。我请我的旅伴跟我一起喝茶,因为我随身带着一把铁茶壶——这是我在高加索旅行期间唯一的消遣。
这所石头房子一面紧挨着岩壁,门口有三级潮湿泞滑的台阶。我摸索着走进屋里,就撞在一头母牛身上(这里的人用畜栏代替下房)。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才好:这边几只羊在咩咩叫,那边一条狗在汪汪吠。这当儿,幸亏有一线微光在旁边一亮,让我找到了一个类似门的窟窿。眼前展开了一幅有趣的图画:一间宽大的石头屋子,屋顶用两根熏黑的柱子撑着,里面挤满了人。屋子中央,就地生起的火堆噼啪作响,风把烟从屋顶的窟窿里倒灌进来,整个屋子里烟雾腾腾,我好久都看不清周围的东西。火堆旁边坐着两个老婆子、好几个小孩子和一个瘦削的格鲁吉亚人,全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没有法子,我们也只好在火堆旁边安下身,抽起烟斗来。不多一会儿,茶壶就亲切地咝咝叫起来,水开了。
“这些人真可怜啊!”我指着肮脏的主人们,对上尉说。他们却愣头愣脑地瞧着我们,一声不响。
“全是大笨蛋!”他回答说,“说来您也许不相信,他们什么事也不会干,什么教养也谈不上!拿我们的卡巴尔达人或者切钦人来说吧,他们虽然是强盗,穷光蛋,但都敢作敢为,可是这些人呢,对武器毫无兴趣,你看不到谁的身上有一把像样的短剑。真是地道的奥塞蒂亚人!”
“您在切钦尼亚待过好久吗?”
“是啊,我带了一连人在那边要塞里驻扎了差不多有十年,就靠近卡敏尼勃罗德,您知道那地方吗?”
“听说过。”
“哦,朋友,那些匪徒真把我们搞得伤透了脑筋。谢天谢地,如今总算太平多了。可早些时候啊,你只要离开要塞围墙一百步,就会有个披头散发的恶鬼在什么地方守着你。你一不留神,不是被一个套索套住脖子,就是给一颗子弹打中后脑勺。嘿,他们可厉害呢……”
“您恐怕遭到过不少意外吧?”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他道。
“怎么没有呢!遭到过……”
他动手捻捻左边的小胡子,低下头沉思起来。我真想从他嘴里听到个把小故事——凡是出去旅行和写东西的人都有这种愿望。这当儿,茶烧好了,我从皮箱里拿出两个旅行用的杯子,斟满茶,把一杯放在他面前。他啜了一口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啊,遭到过!”这一声感叹给了我无限希望。我知道在高加索待久的人都爱说话,爱讲故事。他们难得有聊天的机会,有人带了一连人在穷乡僻壤待上五年,在这整整五年中就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声“您好”(因为司务长总是说“祝您健康”的)。可是要谈的话却很多,因为周围的人都很粗野而风趣,你天天都可能遇到危险,以及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你也就会不由得惋惜这些事在我们这儿记载得太少了。
“您不要加一点甜酒吗?”我对我的对谈者说,“我有第弗里斯的白甜酒。这会儿天气可真冷啊!”
“不,谢谢您,我不喝酒。”
“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发过誓戒酒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尉,不瞒您说,有一次我们偷喝了一点酒,那天夜里正巧发警报,我们就醉醺醺地跑去集合。算我们倒霉,这事被阿历克赛·彼得罗维奇知道了。嚯,老天爷,可把他气坏啦!差点儿没让我们受军法处分。事实上,住在这儿往往一年到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再加上烧酒,一个人确实很容易堕落。”
我听了这话,几乎失望了。
“就拿契尔克斯人来说吧,”他继续讲道,“逢到婚礼或者丧事,只要多喝点儿布扎[49],他们就会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有一次我好容易逃了命,当时我还是在一位跟我们友好的王爷家里作客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
“喏,”他装满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开始讲道,“您知道,我那时带了一连人驻在捷列克河边的要塞里,这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了。那年秋天,有一次来了一队粮车,队里有个青年军官,年纪大约二十五岁的样子。他穿着全副军装来见我,说是奉命要留在我的要塞里。他身子那么瘦,脸色那么白,身上的军装又那么新,我立刻看出他来到我们高加索还不久。我就问他说:‘您该是从俄罗斯调来的吧?’他回答道:‘是的,上尉先生。’我握住他的手说:‘好极了,好极了。在这儿您会感到有点寂寞的,可咱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对,您干脆叫我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得了。再有,您何必这样衣冠楚楚全副军装呢?您到我这儿来只要戴个军帽就行了。’我们派给他宿舍,他就在要塞里住下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
“他叫……葛利果里·阿历山德罗维奇·毕巧林。我敢说,他是个好小子,就是有点儿怪。譬如说,下雨天也罢,大冷天也罢,他整天都在外面打猎,人家全冻坏了,累坏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可是,有时候他待在屋子里,只要一刮风,他就说着凉了;板窗一响,他就吓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可是我看见他独个儿去打过野猪呢;往往一连几小时你都逼不出他一句话来,可是他一开口呀,准会使你笑痛肚子。是啊,这人确实很有点怪脾气,而且一定很有钱:他屋子里各种各样值钱的小玩意儿可多啦!……”
“他跟您一起待了好久吗?”我又问道。
“一年光景。可是这一年真叫我难忘啊!他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这且不去说它。是啊,确实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命里注定要遇到种种不平常的事情。”
“不平常的事情!”我露出好奇的神气嚷道,给他添了茶。
“我讲给您听吧。离开要塞十二三里地,住着一位跟我们友好的王爷。他有个儿子,年纪大约十五六岁,常常骑马到我们要塞里来玩。差不多天天都来,一会儿为了这个,一会儿为了那个,我跟毕巧林可把他惯坏了。这小子真是个淘气鬼,干什么事都眼明手快:他能骑在马上一边飞驰,一边从地上捡起帽子;打起枪来也百发百中。他就是有一个毛病:爱钱如命。有一次,毕巧林跟他开玩笑:要是他能从他父亲的羊群里把那只最好的山羊偷出来,就给他一枚金币。您想怎么样?到了第二天夜里,他就抓住犄角把那只羊拉来了。有时候我们想办法逗他,他就眼睛发红,立刻伸手拔短剑。我常常对他说:‘嘿,阿扎玛特,当心你的脑袋瓜子呵!’”
“有一次老王爷亲自来请我们吃喜酒,说他要嫁大女儿了。我们跟他是老朋友,因此不好意思推辞,虽然他是个鞑靼人。我们就出发了。村子里有一大群狗,见了我们就高声吠叫。女人们一看见我们都躲起来,我们看到面孔的那几个,根本谈不上是美人儿。毕巧林对我说:‘我原来以为契尔克斯女人要美得多呢。’我笑着回答他说:‘您先别忙!’这事我心里有数。”
“王爷的房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您知道,他们亚细亚人有个规矩,不论遇到什么人,都把他们请到家里去吃喜酒。王爷他们十分殷勤地招待我们,把我们领到客厅里。不过,我当时并没忘记留意,他们把我们的马系在什么地方。您知道,我们可不能不提防着点啊。”
“他们的喜事是怎样办的?”我向上尉打听。
“按照一般的规矩。先是由毛拉给他们诵一段《可兰经》,接下去给新郎新娘和他们的亲人送礼物,大家吃啊,喝布扎啊,然后是表演马术,并且总是由一个衣服破烂的脏小子骑一匹跛腿的老爷马,装模作样,做出种种丑态,逗得贵宾们发笑。然后,等到天一黑,客厅里就开始我们的所谓舞会。一个穷老头儿琤琤琮琮地弹起三弦琴来……我忘记那种琴他们叫什么了……嗯,有点儿像我们的巴拉莱卡。姑娘们和小伙子们都面对面分两行站好,一面拍手,一面唱歌。随后,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走到中央,开始对歌,其余的人就一起合唱帮腔。我跟毕巧林坐在贵宾席上,忽然主人的小女儿走到他跟前,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对着他唱起……怎么说呢?……恭维之类的词句。”
“您不记得她唱了些什么吗?”
“噢,仿佛是这样的句子:‘我们年轻的骑士们好英俊,身上长袍镶着白银花边,可是年轻的俄罗斯军官比他们更英俊,他的衣服上有黄金流苏。他站在他们中间好像一棵杨树,但这树不会在我们的花园里生长和开花。’毕巧林站起来,把手按在额上和胸口,要求我给她回答。我熟悉他们的语言,就把他的答辞翻译了一遍。
“等她走开了,我就低声问毕巧林:‘喂,怎么样?’
“‘美极啦!’他回答说,‘她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她叫贝拉。’
“她确实长得美:身材苗条,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活像山上的羚羊,能一直看到您的灵魂深处。毕巧林出了神,眼睛一直盯住她,她也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不过,当时在欣赏王爷家这个漂亮姑娘的,不止毕巧林一个人:另外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也从角落里对着她瞧个不停。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的老相识卡兹比奇。他这个人啊,老实说,同我们既算不上友好,也算不上对头。他有许多使人怀疑的地方,虽然人家从没发现他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他常常赶着一群羊到我们要塞里来卖,卖得很便宜,但从来不肯让价,他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少一个钱也不行。据说他喜欢跟山匪一起上库班去,说实话,他的长相可真像个强盗:个儿矮小,脸色枯黄,肩膀却很宽……至于他那个机灵啊,简直像个魔鬼。身上的棉袄老是破破烂烂的,打满了补丁,手里的武器却总是银光闪闪的。他那匹马在整个卡巴尔达都很出名。的确,你再也想象不出比它更好的马了。难怪骑手们见了这匹马个个眼红,也不止一次有人想把它偷走,只是没有成功。到如今我还分明记得这匹马的样子:一身毛像漆一样黑,四条腿像琴弦一般直,那双眼睛简直不比贝拉的差;至于它那个劲儿呀,更别提了,一口气能跑一百里;一旦骑熟了,它就能像狗一样跟住主人,连他的声音都听得出来!卡兹比奇从来不用把它拴起来。就是这样一匹强盗马!……
“那天晚上,卡兹比奇脸色比平时阴沉,我发现他在棉袄里穿了一件锁子甲。我心里想:‘他不会无缘无故穿锁子甲的,准是在打什么主意。’
“屋子里闷热得很,我就到外面去换换空气。黑夜已经笼罩了山岭,峡谷里飘荡着一片迷雾。
“我想顺便到系着我们那两匹马的棚子里,去看看有没有草料,再说,小心点儿总没错。我那匹马也挺不坏,不少卡巴尔达人都很欣赏它,称赞说:‘好马,真是匹好马!’
“我悄悄沿着篱笆走去,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我立刻听出一个人的声音,那是主人的儿子,浪荡鬼阿扎玛特;另外那个人话说得少些,声音也低些。我想:‘他们在这儿谈些什么呀?莫不是在谈我的马?’我在篱笆旁边蹲下来留神细听,竭力不漏掉一个字。有时候,屋子里传出来唱歌声和说话声,把那场我很感兴趣的谈话淹没了。
“‘你那匹马真棒!’阿扎玛特说,‘我要是个当家人,手里有三百匹马的话,我情愿拿出一半来换你那匹千里马,卡兹比奇!’
“‘噢,原来是卡兹比奇!’我心里想,同时想起那锁子甲来。
“卡兹比奇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是的,你就是跑遍卡巴尔达也找不到这样的马。有一次,那是在捷列克河对岸,我骑着它跟山匪一起拦劫俄罗斯人的马群,那天运气不好,大家只得纷纷逃命。有四个哥萨克追我,我听见那些邪教徒在后面嚷着,前面又是一座稠密的树林子。我伏在马鞍上,把自己交托给阿拉,生平第一次用鞭子抽了马。我这匹马就像鸟儿似的在树枝之间飞驰;尖利的荆棘撕破我的衣服,榆树的枯枝抽打着我的脸。我的马儿跳过树桩,用胸膛撞开一丛丛矮树。当时我应该在树林边上扔下马,自己躲到树林子里去,可是我舍不得跟它分开,结果先知就惩罚我了。有几颗子弹嗖嗖地在我头上飞过;我听见那几个哥萨克下了马,跟踪追来……忽然面前出现了一条深沟;我的千里马犹豫了一下,就嗖的一声跳了过去。它的后蹄从对岸滑脱了,只剩两条前腿挂在那儿。我扔下缰绳,一个跟斗掉到沟里。这才救了我的马儿;平安到了对岸。这情景哥萨克们全看见了,却没有一个下来找我。他们准以为我摔死了。我只听见他们飞也似的跑去捉我的马儿。我心痛极了。我沿着长满野草的沟爬去,一看:树林子到头了,有几个哥萨克骑马从树林子里来到旷地上,而我的黑眼睛正冲着他们飞跑呢!哥萨克们一声呐喊向它冲去,他们又追了它好一阵,其中一个有两次差点儿用套索把它的脖子套住。我浑身直打哆嗦,垂下眼睛,做起祷告来。过了一会儿,我抬起眼睛一看:我的黑眼睛正摆动尾巴,像一阵风似的飞跑着,那些邪教徒却骑着累坏了的马,远远地落在后面,一个跟着一个穿过草原。真主啊!这都是实话,千真万确的实话!我在那沟里一直待到深夜。忽然间,阿扎玛特,你猜怎么着?我在黑暗中听见有匹马在沟岸上跑,打着响鼻,嘶叫着,蹄子得得地敲着地面。我听出是我的黑眼睛。果然是它,是我的好伙计!……从此以后,我们就再没有分开过。’
“接着我听见他轻轻地拍拍他那匹千里马的光滑脖子,还用种种亲热的名称呼唤它。
“‘我要是有一千匹马,情愿全部给你,来换你的黑眼睛。’阿扎玛特说。
“‘不,我可不愿意。’卡兹比奇冷冷地回答。
“‘你听我说,卡兹比奇,’阿扎玛特讨好他说,‘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勇敢的骑士,可是我爹怕俄罗斯人,他不让我到山里去。把你的马给我吧!不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弄到;只要你想要,我可以把我爹顶好的步枪或者马刀偷出来给你。他的马刀可是把真正的古尔特货[50]:你只要把刀锋往手上一放,它就会自动切进肉里去,像你那种锁子甲根本不顶事。’
“卡兹比奇不作声。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马儿,’阿扎玛特继续说,‘当时它正在你的胯下打转,蹦跳,鼓起鼻子,蹄子踢得火星直冒,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此以后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我爹那些千里马,我一匹也看不上眼了,骑着那些马出去,我觉得丢脸。我苦恼得要命,我成天坐在悬崖上,一连好几天,脑子里一刻也忘不了你那匹黑色的千里马,它那漂亮的步子,它那箭一样直的光滑的脊梁,还有它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卡兹比奇,你要是不把它卖给我,我就活不成了!’阿扎玛特声音哆嗦地说。
“我仿佛听见他哭了,可是我得告诉您,阿扎玛特平时是个硬小子,他年纪再小,你也别想叫他掉一滴眼泪。
“但回答他的眼泪的,仿佛是一阵笑声。
“‘你听我说,’阿扎玛特语气坚决地说,‘我什么事都准备干。你要不要我去把我的姐姐偷出来给你?她舞跳得可美啦!歌也唱得挺好!绣起花来啊,可巧呐!就是土耳其的苏丹也没有这样的老婆……你要不要?明天夜里,你在溪水流过的峡谷那边等我,我把她送到邻村去,就从那儿经过。这样她就是你的人了。难道贝拉还抵不过你那匹千里马?’
“卡兹比奇好久好久不做声。最后,他低声唱起一支古老的歌来代替回答:[51]
咱们村子的美人有好多,
她们的明亮眼睛好像黑夜的星星,
同她们恋爱真销魂,也叫人眼红,
可是小伙子的自由比什么都重。
黄金能把四个老婆买回家中,
一匹骏马却是无价之宝,
它在原野上不怕狂飙旋风,
它不会变心,也不会把你作弄。
“阿扎玛特向他苦苦哀求,又是哭,又是奉承,又是赌咒,结果还是枉费心机。卡兹比奇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滚开,你这痴小子!你怎么能骑我的马?走不上三步,它就会把你摔下来,叫你的脑袋在石头上砸个粉碎!’
“‘把我摔下来!’阿扎玛特疯狂地嚷道。接着就听见这孩子的短剑在对方锁子甲上碰得铿锵发响。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一推,他的身子就猛撞在篱笆上,撞得篱笆都摇晃起来。‘这下子可有热闹瞧了!’我心里想,连忙奔到马棚里,给我们的马戴上嚼子,拉到后院里。不多一会儿,屋子里就乱成一团。原来是阿扎玛特跑到里面,身上的棉袄都被撕破了,他说卡兹比奇要杀他。大伙儿都从屋子里冲出来,抓起枪,这样就闹了起来。叫啊,嚷啊,开枪啊,卡兹比奇却已经骑上马奔到街上,在人群中间钻来钻去,手里挥着马刀,简直像个魔鬼。我一把抓住毕巧林的胳膊,说:‘人家打仗,咱们遭殃,这可犯不着!不如趁早走吧?’
“‘不,等一下,看看这场戏怎样收场。’
“‘准不会有好收场的。这些亚细亚人总是这样:一灌饱布扎,就动起刀枪来!’我们就骑上马回家了。”
“那么卡兹比奇怎么样啦?”我忍不住问上尉。
“像他那种人会怎么样!”他喝干那杯茶,回答说,“他溜了。”
“没受伤吗?”我问。
“那只有天知道了!那些强盗命可大啦!我还看到过一些家伙,譬如说,有一个浑身上下被刺刀戳得简直像个筛子,可他还是把马刀挥个不停。”
上尉沉默了一会儿,跺了跺脚,继续说:
“有一件事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真是让鬼迷了心窍啊!我一回到要塞里,就把我在篱笆后面听到的话全讲给毕巧林听了。他笑了笑,(这家伙真狡猾!)心里却在打着主意。”
“那是怎么一回事?您倒是讲讲。”
“好吧,既然说开了头,没法子,只好说下去。
“过了三四天,阿扎玛特骑马到要塞里来了。他照例到毕巧林的屋子里去,毕巧林总是请他吃些好东西。我当时也在座。大家谈到了马,毕巧林就赞美起卡兹比奇的马来,说它样子那么漂亮,又跑得那么快,简直像只羚羊。总之,照他说来,天下再没有这样好的马了。
“这鞑靼小子的眼睛发亮了,毕巧林却装作没注意。我一谈到别的,他啊,嘿,立刻又把话题拉回到卡兹比奇的马上来。阿扎玛特每次来了都是这样。大约过了三个星期,我发现阿扎玛特变得脸色苍白憔悴,就像小说里写的在闹恋爱的人那样。真是怪事啊!……
“说实话,那件事的前前后后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毕巧林拼命逗他,逗得他简直受不了。有一次他对阿扎玛特说:‘阿扎玛特,我看出你很喜欢这匹马,可是你看不到它,就像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喂,你说说,要是有人把它送给你,你愿意拿什么给人家?……’
“‘随便要什么都行!’阿扎玛特回答。
“‘既然这样,我可以把那匹马给你弄到手,就是有个条件……你要起誓保证办到……’
“‘我起誓……你也起个誓吧!’
“‘好的!我起誓让你弄到那匹马;可是你得把你姐姐贝拉拿来交换:黑眼睛就算是娶她的聘礼。我想这笔买卖对你是满有利的。’
“阿扎玛特不做声。
“‘你不愿意吗?好,那就听便!我满以为你是个男子汉,哪里知道你还是个奶娃娃:你骑马还早呢……’
“阿扎玛特脸刷地红了。他说:‘可是我爹呢?’
“‘难道他从来不出门吗?’
“‘对……’
“‘那么你同意了?……’
“‘同意了,’阿扎玛特脸白得像死人,低声说。‘什么时候呢?’
“‘就在卡兹比奇下次到这儿来的时候。他答应要赶十只公羊到这儿来。剩下的都是我的事。可要当心啊,阿扎玛特!’
“瞧,这笔买卖他们就这样讲定了。说实话,这可是笔不体面的买卖!我后来对毕巧林也这样说,他却回答道,一个契尔克斯的野姑娘能有个像他那样的好丈夫,福气总算不错啦,而在他们看来,他总是她的丈夫。至于卡兹比奇呢,他是个强盗,应该受到惩罚。您倒说说,我能拿什么话来反驳他呢?……可是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阴谋。有一天,卡兹比奇果然来了,问我们要不要公羊和蜂蜜。我叫他第二天带些来。毕巧林就说:‘阿扎玛特!明天黑眼睛就要落到我的手里了。今天夜里贝拉要是到不了这儿,你就甭想看到那匹马……’
“阿扎玛特说了声:‘好!’就往山村奔去。到了晚上,毕巧林全副武装,骑马离开要塞。至于他们怎样做成这笔买卖,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两人到夜里才回来。哨兵看见阿扎玛特的鞍子上横着一个女人,手脚捆绑着,头上包着面纱。”
“那么马呢?”我问上尉。
“别忙,别忙。第二天清早,卡兹比奇骑马跑来,赶了十只公羊来卖。他把马拴在篱笆上,走进我的屋子里。我请他喝茶,因为他虽说是个强盗,毕竟是我的朋友啊。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起天来,忽然我看见卡兹比奇打了个哆嗦,脸色都变了,他拔脚冲到窗口,不巧那窗子正好对着后院。‘你怎么啦?’我问。
“‘我的马!……马呀!’他说着浑身直打哆嗦。
“真的,我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就说:‘准是哪个哥萨克小伙子骑马来了……’
“‘不!乌罗斯人坏,坏透啦!’他怒吼起来,像只雪豹似的,“嚯”地一下蹿了出去。他三蹦两跳就到了院子里。在要塞门口,哨兵用枪挡住他的去路,他就从枪上跳过去,一个劲儿沿着大路狂奔……但见远处尘土飞扬——阿扎玛特正骑着烈性的黑眼睛飞驰。卡兹比奇一边跑,一边从套子里拔出枪来,叭地就是一枪。他一动不动地愣了一会儿,直到相信确实没有打中为止。接着,他尖声叫起来,举起枪往石头上一摔,把它砸了个粉碎,身子扑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要塞里出来了许多人,大家围着他,他却谁也不理睬。大家站了一会儿,议论了一番,都回去了。我叫人把买羊的钱放在他身边,他碰也不去碰它,却脸朝下,像个死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就这样一直躺到深夜,躺了个通宵。您信不信啊?……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才回到要塞里,要求人家告诉他盗马人的名字。那个看见阿扎玛特解下马、骑着它跑掉的哨兵,认为这事无须隐瞒,就告诉了他。一听到阿扎玛特的名字,卡兹比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立刻往阿扎玛特父亲住的村子奔去。”
“他父亲怎么说呢?”
“嘿,问题就在这儿,卡兹比奇没找到老头子:他出门了,要六天才回来。要不然阿扎玛特怎么能把他姐姐弄出来呢?
“等到老头子回来,女儿和儿子都不见了。阿扎玛特这机灵鬼明白,他要是被人抓住,脑袋就要保不住。他从此失踪了,多半是上山到哪个匪帮入了伙,这好汉准是在捷列克河对岸或者库班什么地方送了命。这就是他的下场!……
“说实话,这事给我也添了不少麻烦。我一知道那契尔克斯姑娘在毕巧林那里,就戴上肩章佩好剑去找他。
“他躺在外房的床上,一只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拿着熄灭的烟斗。通里房的门挂着锁,锁眼里没有插钥匙。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咳嗽几声,用靴跟在门槛上跺得咯咯直响,他却假装没听见。
“‘准尉先生!’我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您没看见我来了?’
“‘啊,您好,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您不抽一袋烟吗?’他回答道,却没有欠起身来。
“‘对不起!我不是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我是上尉。’
“‘那还不一样。您不喝茶吗?您真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啊!’
“‘我全知道了。’我一边回答,一边走到床跟前。
“‘那最好了:我也没心思讲它。’
“‘准尉先生,您做了件错事,可能连我都得承担责任……’
“‘得了吧!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俩早就同命运共患难了。’
“‘开什么玩笑!把您的剑给我![52]’
“‘米基卡,拿剑来!……’
“米基卡把剑拿来了。我尽了我应尽的责任,就在他的床边坐下说:‘听我说,葛利果里·阿历山德罗维奇,你该承认,这样很不好。’
“‘什么不好啊?’
“‘就是你把贝拉弄了出来……阿扎玛特真是个害人精!……啊,你承认吧!’
“‘要是我喜欢她呢?……’
“嘿,你叫我拿什么话来回答他?我束手无策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就对他说,要是她父亲来讨人,他得把她交出去。
“‘那可完全没必要!’
“‘要是他知道她在这儿呢?’
“‘他怎么会知道?’
“我又束手无策了。毕巧林欠起身子,说:‘您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您是个好人。如果我们把贝拉还给这蛮子,他不把她杀死也会把她卖掉。事情既然做了,那就别浇冷水。把她留在我这儿,把我的剑留在您那儿吧……’
“‘那么您让我瞧瞧她!’我说。
“‘她就在这门里;我自己今天想见见她,也没见着呢。她坐在墙角落里,头上蒙着面纱,不说话,也不抬头望一眼,怯生生的活像一只野羚羊。我出钱雇了茶馆的老板娘,因为她懂得鞑靼话。我让她去照顾她,使她明白她是我的人,除了我,她不属于任何人。’他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又说了这几句。这一点我也同意了。叫我怎么办呢?天下有一种人,你是没办法不同意他的主意的。”
“结果呢?”我问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他真的使她顺从了,还是她失去自由,想家想得憔悴了?”
“请问,她为什么要想家呢?村子里望见的那些山岭,在要塞里一样望得见,除此以外,那些蛮子再也不需要什么。再说,毕巧林又天天送她些东西。开头几天她不开口,傲慢地把礼物推开,结果那些东西就落到茶馆老板娘手里,这一来,她就施展出全部本领对贝拉花言巧语地哄个不停。唉,礼物!为了一块花布,女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啊!……嗯,这且不去说它。毕巧林在她身上花了好多功夫;他又特地学了鞑靼话,她也渐渐懂得我们的话了。她终于敢正眼瞧着他了,开头是偷偷地斜着眼睛瞧,但神情还是很忧郁,嘴里低声哼着歌子,连我在隔壁屋子里听了都觉得难受。我永远忘不了这样一个场面:有一天我打那儿经过,往窗子里瞧了瞧,只见贝拉坐在炕上,头低垂在胸前,毕巧林站在她面前。他对她说:‘听我说,我的小天使!既然你知道你早晚是我的人,干吗还要折磨我呢?是不是你爱上哪个切钦小伙子啦?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马上让你回家去。’她的身子难以察觉地微微抖了一下,摇摇头。他接下去说:‘还是你恨透我了?’她叹了一口气。‘还是你的信仰不许你爱我?’她脸色发白,一句话也没说。‘你该相信我,天上只有一个阿拉,既然他允许我爱你,他又怎么会禁止你回报我的爱情呢?’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脸,仿佛被这句话震动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气。她那双眼睛啊,嗬,就像两块黑煤似的闪闪发亮!
“‘听我说,我的好贝拉!’毕巧林继续说,‘你也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只要你高高兴兴的,我什么都愿意牺牲,我希望你幸福。要是你再这样不高兴,那我就死在你面前。你说,你会高兴一些吗?’她沉思起来,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依旧盯着他,然后嫣然一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握住她的手,要她吻他。她无力地抗拒着,只是反复说:‘啊,啊,别,别……’他缠住不放;她哆嗦着,哭了。她说:‘我是你的俘虏,我是你的奴隶,你当然可以强迫我。’说着又哭了。
“毕巧林用拳头捶着脑门,奔到另一个屋子里。我走进去看他;他正抄着手神情忧郁地在那儿踱来踱去。我问他:‘你怎么啦,老弟?’他回答说:‘她不是女人,是个妖精。不过我向您保证,她一定是我的人……’我摇摇头。‘您愿意打赌吗?’他说,‘过一个星期瞧吧!’我说:‘好!’我们相互击了一下掌,就分开了。
“第二天他就派一个专差到基兹略尔去买东西。买回来的波斯料子五光十色,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把那些东西拿给我看,问我:‘您看怎么样,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那个亚细亚美人挡得住这样的排炮吗?’我回答说:‘您不了解契尔克斯女人,她们跟格鲁吉亚女人或者外高加索的鞑靼女人不一样,根本不一样。她们有她们的规矩,她们受的教养不一样。’毕巧林笑了笑,嘴里用口哨吹起了一支进行曲。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些礼物只起了一半作用,她变得比较温柔和相信人了,但也不过如此。于是毕巧林决定打他的王牌。有一天早晨,他吩咐备马,自己一身契尔克斯人打扮,全副武装走进她的屋子。他说:‘贝拉!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当初我决定把你弄出来,满以为等你了解了我就会爱我。我错了。别了!我的一切东西都留给你去处理;你可以回到你父亲那儿去,你自由了。是我对不起你,我该惩罚我自己。别了!至于我上哪儿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恐怕不久就会尝到枪弹或者马刀的滋味,到那时希望你会想起我,饶恕我。’他转过身子,伸手向她告别。她没有握他的手,也不说话。我站在门外,但从门缝里可以望见她的脸。我也觉得很难受;她那张可爱的脸蛋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毕巧林没听到回答,就向门口走了几步。他身子直打哆嗦。说实话,我想他真会照自己说着玩儿的话去做呢。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真是天知道!可是他刚一碰到门,她就跳起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您也许不相信,我当时站在门外也哭了,嗯,也不是哭,就是这么……哼,我有点傻了!……”
上尉沉默起来。
“是的,说实话,”他随后捋捋小胡子说,“我当时觉得有点儿伤心,因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爱过我。”
“他们的幸福日子过了很久吗?”我问。
“是的,她后来向我们坦白,说自从见了毕巧林之后就常常梦见他,还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叫她一见倾心。是啊,他们过得可幸福啦!”
“这太乏味了!”我不由得叫起来。是的,我满以为会有个悲剧性的结局,哪知我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了!……“难道她的父亲没料到她在你们的要塞里吗?”我又问。
“嗯,他多半怀疑过的。可是过了几天,我们就听说老头子被人打死了。事情是这样的……”
我又来劲了。
“先得告诉您,卡兹比奇还以为阿扎玛特是得到他父亲同意才偷他的马的,至少我这么看。有一次他在路旁守着他,离开村子大约有六里地。老头子正好出去找女儿,空着一双手回家。他的侍从们都落在后头,当时天刚黑,他正想着心事,骑着马慢吞吞地走着。卡兹比奇突然像猫似的从树丛后面窜出来,从他背后跳上他的马,一剑把他劈下马来,自己就抓住缰绳,一溜烟跑了。有几个侍从在小山上看到这情景,奔上去追赶,可是没有追上。”
“他总算为了失马出了一口气,报了仇了。”我说,想引对方说出他的意见来。
“当然,照他们看来,他做得一点儿也不错。”上尉说。
俄罗斯人善于适应他们所在地那个民族的风俗习惯,这种能力不由得使我惊奇。我不知道这种能力应受到谴责还是值得赞美,但这足以证明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灵活性和通情达理的想法,即一旦看到罪恶无可避免或无法消灭时就加以宽恕。
这时候,茶喝完了;早已套好的马在雪地里冷得打颤;月亮在西方渐渐暗淡,快要没入像撕破的幕布一样悬在远处峰峦上面的乌云里去;我们走出了石头房子。跟我旅伴的预言相反,天气晴朗了,预示我们将有一个宁静无风的早晨。群星像奇妙的花边交织在遥远的天幕上,随着暗紫色的苍穹在东方渐渐发白而逐一消失,朦胧的曙光正逐渐照射到白雪皑皑的峻峭山坡上。左右都是黑魆魆的神秘的深壑;迷雾缭绕着,像蛇一般蟠曲着,沿着附近山岩的裂罅向深壑那边爬去,仿佛感到并且害怕白天的来临。
空中和地上都很宁静,就像一个人在晨祷时的心境;只偶尔从东方吹来一阵凉风,吹动着蒙着霜花的马鬃。我们动身了。五匹瘦马费力地沿着曲折的道路把我们的车子拉上古德山;我们跟在后面步行。每当马拉不动的时候,我们就用石头搁住车轮。这条路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因为极目望去,它始终往山顶伸展上去,最后又消失在白云深处——那白云从黄昏起就歇在古德山的峰顶上,好像一只守候猎物的老鹰。雪在我们的脚底下飒飒发响。空气很稀薄,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血不断地涌到头上,但同时有一种快感传遍我周身的血管。想到我这样高高登到世界的顶上,心里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不用说,这自然是一种孩子气的感情,但是当我们远离尘世而跟大自然接近时,大家都不由得变成孩子了:心灵摆脱了后天压在身上的种种负担,恢复了本来面目,或者说,有朝一日会重新出现的面目。谁只要像我一样漫游过荒山野岭,长期欣赏过它们超凡的雄姿,并且贪婪地吞吸过泛滥在峡谷间的清新空气,谁就自然会理解我为什么要介绍、叙述和描写这些魅人的景色。啊,我们终于爬到了古德山的顶上,歇下来往四下里眺望:山顶之上悬着一大片灰云,它那阴冷的气氛,咄咄逼人地预示着风雨将临,但东方依旧是一派黄澄澄、明晃晃的曙光,使我们——我和上尉——根本忘记了那片阴云……是的,连上尉也把它忘记了:普通人的心灵对于大自然的雄伟壮丽的领悟,原比我们这些喜爱舞文弄墨、夸夸其谈的人强烈百倍、敏锐百倍啊。
“我想,您对这些壮丽的景色该早就习惯了吧?”我问他说。
“是啊,就是对子弹的啸声也能习惯的,也就是说,能习惯于藏起情不自禁的心悸。”
“可我听说,有些老战士还觉得这种音乐挺动听呢。”
“当然,您也可以说这种音乐很动听,但这只是因为心跳得更加剧烈罢了。您瞧,”他又指着东方说,“那边多美啊!”
真的,这样迷人的景色恐怕哪儿也见不着:我们的下面是科依索尔谷地,谷地里贯穿着阿拉格瓦河和另一条河,仿佛两根银线;淡蓝色的迷雾在谷地上流动着,受到温暖的曙光的照耀,向附近的峡谷飘去;左右都是白雪皑皑、灌木丛生的山脊,一个比一个高,它们互相交错,绵延不绝;远方是同样的山岭,但没有两个山岩形状彼此相似,而山上的积雪又那么喜气洋洋、那么光辉灿烂地闪耀着玫瑰红的色彩,使人真想在这儿待上一辈子;太阳稍稍从暗蓝色的山岭后面露出脸来,只有看惯这种景色的眼睛才能把山岭同阴云分辨开来;但太阳上面有一条血红的彩霞,特别吸引了我那位旅伴的注意。“我不是对您说过吗,”他大声说道,“今儿个不会有好天气。得赶紧赶路,要不然我们会在十字架山那儿遇到风雨的。走吧!”他对车夫们喊道。
车夫们把铁链放在轮子底下代替刹车,免得车子滑下去,同时拉住马笼头,开始下坡。右边是悬崖,左边是个深谷,这个谷是那么深,以致谷底的一个奥塞蒂亚人村庄看上去就像个小小的燕子窝。当我想到在这条两辆马车都不能错过的山路上,一个驿车夫每年总得有十来次坐在他的老爷马车上深夜经过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在我们的车夫中间,有一个是俄罗斯的雅罗斯拉夫农民,还有一个是奥塞蒂亚人。这奥塞蒂亚人预先解下前面的两匹马,十分留神地拉着辕马的笼头下坡,而我们那个无忧无虑的俄罗斯老乡甚至没从驭座上跳下来!我对他说,他至少也该注意一下我的皮箱,因为我可不愿意为了这个皮箱爬到深谷里去。他却回答我说:“嘻,老爷!老天爷保佑,咱们准能到达目的地,决不会落在人家后头的,咱又不是头一次走这条路!”他说得对:看来似乎走不到,结果还是到达了目的地。要是人人都能仔细想一想,那就会相信,对生活确实不必过分认真。
不过,你们也许想知道贝拉这个故事的结局吧?首先得声明,我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旅行笔记,因此,在上尉未主动讲出来之前,我不便请他把故事讲下去。那么,只好请诸位等一下了,要不你们索性跳过几页去看,但我并不奉劝诸位这样做,因为翻越十字架山(或者像有学问的刚巴那样把它叫做圣克里斯托山)[53]是值得注意的。我们就这样从古德山走下契尔托夫谷……哦,这真是个罗曼蒂克的名字啊!你们也许以为会看到高不可攀的悬崖夹峙的鬼窟吧?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契尔托夫谷是根据“契尔塔”(边界)一词,而不是根据“巧尔特”(鬼)一词得名的,因为这里原是格鲁吉亚的边界。这谷里积满雪,使人很容易联想起萨拉托夫、唐波夫和祖国其他许多可爱的地方。
“喏,这就是十字架山!”我们走下契尔托夫谷时,上尉指着一座盖满雪的小山说。山顶上有一个黑魆魆的石头十字架,十字架旁边有一条依稀可辨的路,但只有当山边的路被大雪封住时,人们才走这条路。我们的车夫说,现在还没有雪崩,但为了爱护马匹,就领我们绕着山走。我们在道路转弯的地方遇见五个奥塞蒂亚人,他们主动过来帮助我们:把住车轮,一边叫嚷,一边拖拉和护住我们的马车。这条路确实危险:右边,我们的头上悬着大堆的积雪,似乎只要起一阵风就会崩落到谷里;狭隘的路上部分盖着雪,有些地方脚踩上去就坍塌了,有些地方由于白天阳光的照耀和夜晚严寒的冰冻,雪都结成了冰,因此走起路来就很费力,马匹常常滑倒;左边是一条深邃的裂罅,山泉在那里流过,它时而覆着一层薄冰,时而在黑色的石块间跳跃激荡,泛起层层白沫。我们花了两个钟头,才绕过了十字架山——四里路走了两个钟头!这当儿,乌云低低地下沉着,落起冰雹和雪花来了;风灌进峡谷里,怒号着,呼啸着,好像传说中的夜莺大盗。不多一会儿,石头十字架就没入迷雾中——迷雾好像波浪,越来越浓,从东方滚滚而来……顺便提一下,关于这十字架有一个古怪而流行的传说,说它是彼得一世路过高加索时竖立的。其实毫无根据,一则彼得一世当时只到过塔达吉斯坦,二则十字架上明明用大字写着,是根据叶尔莫洛夫将军的命令建立的,建立的年份正好是1824年。虽然上面有着题字,传说却根深蒂固,弄得你真不知道相信什么才好,何况我们向来是不信题字的。
我们得沿着结冰的山坡和泞滑的雪地往下再走十里路,才能到达科比站。马都筋疲力尽了,我们也冷得直打哆嗦;风雪刮得越发猛烈,就像我们北国老家的暴风雪,只是它那粗犷的吼声更加悲怆而凄凉。我心里想:“哦,你这个被放逐的,你也在为离开你那自由自在的辽阔草原而痛哭吧!在那边你可以尽量展开寒冷的翅膀,可是在这里呢,你感到狭窄、气闷,好像笼中的鹰,一边叫,一边冲撞着铁笼子。”
“糟了!”上尉说,“您瞧,除了雾和雪,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咱们可得留神,别滚进山沟或者跌到窟窿里去,下面的巴依达拉河恐怕也涨了水,过不去了。亚细亚就是这个样子!人也罢,河也罢,都是一点也靠不住的。”车夫们边嚷边骂地打着马,但不管鞭子怎样呼呼地叫啸,马却喷着鼻子,用脚抵住地面,死也不肯移动一步。终于有个车夫说:“老爷,今儿个咱们到不了科比啦,不如趁早拐到左边去,您看好吗?喏,那边山坡上黑糊糊的,大概是座石头房子吧。过路人遇到坏天气,总是在那边落脚的;他们说,您要是肯赏几个酒钱,他们可以带路。”他指着一个奥塞蒂亚人补充说。
“知道,知道,老弟,你不说我也知道,”上尉说,“这些骗子!就是会抓住机会多弄些好处,要酒钱。”
“可您得承认,要是没有他们,咱们会更糟的。”我说。
“还不是一样,还不是一样,”他嘟囔说,“去他妈的这些向导!他们最留意哪儿可以捞一把,仿佛没有他们,人家就找不到路了。”
我们向左边走去,费了好大劲才到达那个简陋的歇脚处。这是两间用石板和圆石砌成的平屋,围着同样的石墙。衣衫褴褛的主人亲切地招待了我们。我后来才知道,是政府养活他们,要他们专门招待被风雨所阻的旅客的。“这下可好多了,”我在火边坐下说,“现在请您把贝拉的故事给我讲完吧!我相信一定还没完。”
“您为什么这样想呢?”上尉狡猾地笑着向我挤挤眼,应声说。
“因为就这样结束不合乎情理:凡事开头不寻常,收场也一定不平凡。”
“算被您猜着了……”
“那我太高兴啦。”
“您倒高兴,可我一回想起来,实在伤心啊。真是个好姑娘,那贝拉!后来我跟她搞熟了,把她当女儿看待,她也很喜欢我。我得告诉您,我没有家,父母音讯全无,差不多有十二年了。以前我也根本没想到要娶个老婆,如今呢,您也明白,可不合适了,因此有个人让我疼,我也挺高兴。她常常唱歌给我们听,跳列兹庚舞给我们看……哦,她舞跳得可好啦!我们省城里的小姐我见得多了,有一次在莫斯科我还到过贵族俱乐部,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她们跳的舞算得了什么,太不像样了!……毕巧林把贝拉打扮得像个布娃娃,照顾她,抚爱她。她在我们那儿长得可好啦!脸上和胳膊上晒黑的皮肤变白了,腮帮上泛起了红晕,她总是那么快活,老拿我开玩笑,这鬼丫头……老天爷饶恕她吧!……”
“你们把她父亲的死讯告诉她,她怎么样啊?”
“在她没有习惯新的环境以前,我们把这事瞒了她好一阵。我们告诉她以后,她哭了两天,后来也就忘记了。”
“有四个月的时间过得美满极了。我好像已经说过,毕巧林非常喜欢打猎,常常到树林子里去打野猪或者山羊。如今呢,他连要塞的围墙外面都不去了。但不久,我看见他又双手抄在背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想心事。有一天,他终于对谁也不说一声,自个儿打猎去了,整个早晨都见不着他的影子。以后一次又一次,去得越来越多了……我想:糟了,他们之间准出了什么事!
“有一天早晨我去看他们,看见这样一个景象:贝拉穿了件黑绸短棉袄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那么悲伤,使我吃了一惊。
“‘毕巧林呢?’我问。
“‘打猎去了。’
“‘今天去的吗?’她不做声,仿佛说不出话来。
“‘不,还是昨天去的!’她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昨天整天一直想着,想着,’她含着眼泪说,‘我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一会儿我怕他被野猪咬伤,一会儿又怕他被切钦人捉到山里去……可今天我想,准是他不爱我了。’
“‘嗨,宝贝,你可别尽胡思乱想啊!’她哭了,接着又高傲地昂起头,擦掉眼泪,继续说:‘要是他不爱我,又有谁会拦着他不把我送回家去呢?我不勉强他。再这样过下去,那我自己走好了。我又不是他的奴隶,我是王爷的女儿!……’
“我就开始劝她:‘听我说,贝拉,总不能叫他一辈子坐在这儿,就像钉在你的裙子上似的。他是个年轻人,喜欢打打野味,出去一下又会回来的。你要老是愁眉苦脸,那他很快就会讨厌你的。’
“‘对,对,’她回答说,‘我要快活起来!’她哈哈大笑,拿起铃鼓,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在我旁边跳来跳去。但没有跳多久,她又倒在床上,双手蒙住了脸。
“叫我拿她怎么办呢?您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女人打过交道。我想了又想,该怎样安慰她呢,可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我们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待了一会儿……这局面真叫人难过极了!
“最后我对她说:‘你愿意的话,咱们到围墙那边去蹓跶蹓跶吧,天气真好啊!’这是9月里的事,天气确实很好,又明朗,又凉爽;山岭的轮廓显得特别清晰。我们走出屋子,沿着要塞的围墙默默地踱来踱去。后来她在草地上坐下,我就坐在她的旁边。唉,想起来真可笑,我跟着她跑来跑去,就像个保姆一样。
“我们的要塞在高地上,从围墙上望出去景色美极了:一边是辽阔的旷野,中间有几道深沟,尽头处是座树林子,一直伸展到山脊上,旷野上还有几个炊烟缭绕的村庄和一些来来往往的马群;另一边是条小河,稠密的灌木林,覆盖着那些跟高加索主脉连接的岩石高地,一直伸展到河边。我们坐在棱堡的角上,两边的景象都一目了然。我忽然看到,有个人骑匹灰马从树林子里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河对岸离我们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停住了,并且像疯子似的,把胯下的马抽得团团打转。这是什么把戏啊!……我就说:‘你来看看,贝拉,你年纪轻眼力好,这骑马的人是谁,他来耍把戏给谁看啊?……’
“她一望就叫起来:‘是卡兹比奇!……’
“‘哦,原来是这个强盗!他这是跑来取笑我们吗?’我仔细一看,果然是卡兹比奇:他那张黑黑的丑脸,身上的衣服像平时一样又破又脏。贝拉抓住我的手说:‘那匹马是我父亲的。’她身子抖得像树叶子,眼睛闪闪发亮。我心里想:‘哼!宝贝,你身上也有强盗的血统呢。’
“我对哨兵说:‘过来,拿枪瞄准好,替我把那个强盗干掉,我赏你一个银卢布。’他回答说:‘是,大人。可是他不肯站住……’我笑着说:‘那你命令他站住吧!’……那哨兵就向他挥挥手喊道:‘喂,老朋友!你站一会儿,干吗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啊?’卡兹比奇真的站住,留神听着。他准以为我们要跟他谈判了——别做梦啦!……我的枪手把枪托上肩……砰!……没有打中,只见火药在药池里亮了亮。卡兹比奇把马一夹,马就跳到一边去。他站在马镫上,用土话嚷了两句,又用鞭子威吓我们一下,一溜烟跑了。
“‘你怎么不害臊啊。’我对哨兵说。
“‘大人!他送命去了!’他答道。‘这种该死的东西,你一下子是打不死的。’
“过了一刻钟,毕巧林打猎回来了。贝拉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对于他出去这么久,既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声责备……可我倒生起他的气来了。我对他说:‘哦,老弟!刚才卡兹比奇到这儿河对岸来过了,我们向他开过枪。嗳,您不久也会碰上他的。这些山里人有仇必报。您以为他不会想到是您帮了阿扎玛特的忙吗?我敢打赌,他今天准认出贝拉来了。我知道一年前他非常喜欢贝拉,他亲口对我说过,要是他能弄到一份像样的聘礼,他一定去向她求婚……’毕巧林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对,得留点儿神……贝拉,从今天起,你就别再到围墙这儿来了!’
“晚上我跟他做了一次长谈。我感到气恼,因为他对这可怜的姑娘变了心。再说,他把一半时间耗在打猎上,他变得冷淡了,难得跟她亲热。她显然瘦了,她的脸儿变长了,一双大眼睛失去了光彩。有时候你问她:‘你为什么叹气啊,贝拉?你伤心吗?’——‘不!’——‘你需要什么吗?’——‘不!’——‘你在想念亲人吗?’——‘我没有亲人。’往往整天除了‘是’和‘不’之外,你什么话也问她不出来。
“喏,我跟他谈的就是这件事。他回答我说:‘您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我这人的性格很不好。是我所受的教育把我变成这样的,还是上帝赋予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造成了别人的不幸,那我自己也并不比别人幸福。当然,这并不能给人什么安慰,可是事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在我很年轻的时候,自从我脱离了父母的保护,我就开始纵情享受一切可以用金钱买到的欢乐。自然啰,这些欢乐也使我感到腻烦了。后来我踏进了上流社会,但不久这个社会也使我厌倦了。我爱上交际场中的美人儿,也被她们所钟情,可是她们的爱情只能激发我的幻想和虚荣,我的心仍旧空虚得很……我开始读书,学习,可是学问也使我厌倦了。我看出,荣誉也罢,幸福也罢,都跟学问毫无关系,因为最走运的人往往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成功了就有荣誉,而要取得成功,只要手腕灵活就行。于是我又感到无聊……不久我被调到高加索: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原来希望在切钦人的子弹下不会再感到无聊,可是希望落空了。过了一个月,我对子弹的嗖嗖声和死亡的临近完全习惯了。说实话,它们还不如蚊子的嗡嗡声更能引起我的注意。我比以前更加苦闷,因为我几乎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丧失了。当我在屋子里看见贝拉,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膝上吻着她那乌黑的鬈发时,我这个傻瓜,还以为她是老天爷可怜我,给我送来的天仙呢!……我又错了:野姑娘的爱情比贵妇人的爱情好不了多少;野姑娘的淳朴无知也同贵妇人的卖弄风情一样使人厌倦。如果您要我非爱她不可,我还可以再爱她,我感谢她给了我片刻温存。我可以为她献出生命,可是我跟她在一起感到无聊……我是个傻瓜还是坏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事实:我也是很可怜的,也许比她更可怜。我的灵魂已被尘世糟蹋,我的思想骚乱不安,我的心永远不知足。什么事情都不能使我满足,我对悲伤就像对欢乐一样容易习惯,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空虚,我只剩下一个办法:旅行。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动身——但决不去欧洲!——我要到美洲,到阿拉伯,到印度去,说不定我会在什么地方死在半路上!至少我相信,由于暴风雨的冲击和泥泞道路的磨砺,这种最后的安慰才不会很快地消失。’他就这样讲了好半天,他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因为我还是生平第一次从一个二十五岁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但愿这也是最后一次……真是怪事!您倒说说,”上尉继续对我说,“您好像前不久在京城里待过,难道那边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回答说,讲那种话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些人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悲观绝望的情绪也像一切时髦风气那样,多半从上层社会开始,再传到下层,然后散布开来。如今真正感到最苦闷的人却竭力掩盖这种不幸,就像掩盖过错一样。上尉不了解这种奥妙,摇摇头,狡猾地笑了笑说:
“这种颓废的时髦病该是法国人传进来的吧?”
“不,是英国人。”
“哦,原来如此!……”他答道,“他们本来都是些混蛋透顶的酒鬼!”
我不禁想起了莫斯科的一个贵夫人,她硬说拜伦只是一个酒鬼罢了。不过,上尉的意见是情有可原的:为了戒酒,他就竭力使自己相信,世界上的一切不幸都是酗酒造成的。
接着,他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卡兹比奇没有再露面。可是不知怎的,我的头脑里怎么也摆脱不掉这样的念头:他那次来决不是无缘无故的,他准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有一次毕巧林劝我跟他一起去打野猪,我推托了半天。说实在的,野猪对我来说有什么稀奇!可是他硬把我拉去。我们带了五个兵,一早出发。我们在芦苇丛和树林子里兜来兜去,直到十点钟,还没见到一只野兽。我就说:‘喂,回去吧!干吗这样死心眼儿呢?今儿个显然不是个好日子。’可是毕巧林不愿空手回去,虽然天又热,人又疲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显然小时候被他妈妈宠坏了。直到中午,总算搜到一只该死的野猪——砰!砰!没有打中,那畜生蹿到芦苇丛里去了……真是个倒霉的日子,……我们稍稍歇了一会儿,就动身回家。
“我们松开缰绳,并排骑着马,一言不发,眼看就要到要塞了,可是一片矮树挡住我们的视线,看不见要塞那边的房子。忽然一声枪响……我们对望了一眼:同样的猜疑使我们大吃一惊。我们慌忙向发出枪声的地方驰去,一看:围墙上的兵士聚在一起,都指着田野,田野上有一个人骑着马在拼命飞跑,手里抓住搁在马鞍上的一件白色的东西。毕巧林大叫一声,声音不比哪个切钦人差。他从套子里抽出枪,放马向那儿奔去,我也跟着驰去。
“幸亏打猎不顺利,我们的马还没有累坏,一个劲儿地飞跑。我们眼看着离那人越来越近……我终于认出是卡兹比奇,但是看不出他手里抓着的是什么。我赶上毕巧林,对他嚷道:‘这是卡兹比奇啊!’……他向我瞧瞧,点点头,给了马一鞭子。
“我们终于逐渐追上了他,这时他已在我们的射程之内了。不知卡兹比奇的马是累坏了,还是没有我们的马好,总之,不管他怎样使尽办法,那马还是跑不快。我想,这当儿他该想起他的黑眼睛了吧……
“我一看,毕巧林一面飞跑,一面把枪瞄准他……我对他喊道:‘别开枪!节省子弹,我们这就追上他了。’哼,这小伙子!总是在不该性急的时候性急……结果枪响了,子弹打穿了马的一条后腿。那马又暴跳了十来次,腿一软就跪下来了。卡兹比奇跳下马,这时我们才看见他手里抱着一个用披巾裹着的女人……这是贝拉……可怜的贝拉!卡兹比奇用土话向我们大叫大嚷,把短剑举到她头上……事不宜迟,我也开了一枪,打中了。子弹准是打中他的肩膀,因为他突然垂下胳膊。等到硝烟一散,只见地上横着一匹负伤的马,马旁边躺着贝拉,卡兹比奇丢下枪,像只猫似的顺着矮树丛,向峭壁上爬去。我真想把他从那儿打下来,可惜装好的弹药没有了!我们跳下马,向贝拉奔去。这可怜的姑娘,她躺着一动不动,血像泉水一样从伤口涌出……那个恶棍,要是给她当胸一刀倒也罢了。嗯,那样一下子也就完结。可是他戳在她的背上……这真是最毒辣的强盗手法!她失去了知觉。我们撕开披巾,把她的伤口紧紧扎住。毕巧林吻吻她冰凉的嘴唇,但没有用,怎么也不能使她苏醒过来。
“毕巧林骑上马。我把贝拉从地上抱起来,勉强放在他前面的马鞍上。他用一只手搂住她,我们就骑马往回走。沉默了几分钟,毕巧林对我说:‘我看,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咱们这样走法可不能把她活着带回家了。’我说:‘是啊!’于是我们就拼命纵马飞跑。要塞门口有一群人在等我们。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负伤的姑娘抬到毕巧林的屋子里,同时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喝得醉醺醺,但还是来了。他验了伤,说她活不到一天,可是他错了……”
“她好了吗?”我抓住上尉的胳膊,不由得高兴地问道。
“没有,”他回答说,“大夫错了,因为她又活了两天。”
“您倒是讲讲,卡兹比奇是怎样把她弄到手的?”
“是这样的:那天贝拉不听毕巧林的话,离开要塞,走到小河边上。您知道,那天天气特别热,她坐在石头上,把脚浸在水里。哦,那个卡兹比奇就悄悄地走过来,把她一把抓住,捂住嘴,拖到矮树丛里,跳上马,就跑了!她喊起来。哨兵们都慌了手脚,开了枪,可是没有打中,接着我们也赶到了。”
“为什么卡兹比奇要把她弄走呢?”
“说实话,那些契尔克斯人都是出名的贼种,什么东西没放好,他们就来个顺手牵羊,就是用不着的东西他们也要偷……他们生来就是这样,没办法!再说他早就喜欢她了。”
“那么贝拉死了吗?”
“死了;不过受了好一阵折磨,我们陪着她也难受极了。晚上十点钟光景,她苏醒过来。我们坐在床边,她一睁开眼睛就唤毕巧林。‘我在这儿,在你身边呢,我的心肝!’他握住她的手回答。她说:‘我要死了!’我们都安慰她,说大夫答应一定把她治好。她摇摇头,把脸转到墙壁那边去:她可不愿死啊!……
“夜里她说起胡话来了。她的头发烧,有时浑身上下热得打颤。她断断续续地提到父亲和弟弟,她想到山里去,回家去……后来她又提到毕巧林,用种种亲热的称呼叫唤他,还怪他不再爱他的心肝了。
“他默默地听着她的话,头伏在手上,可是我始终没有看见他的睫毛上沾过一滴眼泪。他是真的哭不出来呢,还是勉强克制着,我可说不上来。至于我啊,这样凄惨的事还从来没见过。
“天快亮的时候,她不再说胡话了。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小时光景,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得呼吸都看不大出来。后来稍微好一点,她又说话了,可是您想她说了些什么啦?……那种念头只有临死的人才会有!……她感到伤心的是她不是个基督徒,说什么到了阴间她的灵魂永远不能和毕巧林的灵魂相会,还说什么到了天堂里别的女人将做他的伴侣。我忽然想到在她临死的时候给她受洗礼,我向她提出这意见。她对我望望,拿不定主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回答说,她生下来信什么,死的时候也信什么。就这样过了一整天。这一天里她变得多厉害啊!……苍白的腮帮陷了下去,两只眼睛变得更大了,嘴唇烧焦了。她感到身体里面热得要命,仿佛胸口放着一块烧红的铁。
“过了一天一夜,我们都没有阖过眼,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床边一步。她痛苦极了,呻吟着,只要疼痛稍微减轻一些,她就竭力要毕巧林相信她好些了,劝他去睡觉,又吻吻他的手,捉住他的手不放。天亮以前,她感到死的痛苦,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挣掉绷带,结果血又流了出来。等到人家给她扎好伤口,她安静了一会儿,要求毕巧林吻她。他跪在床边,把她的头从枕头上稍稍抬起一点,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越来越冷的嘴唇上,她用发抖的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仿佛要在这一吻中把自己的灵魂交托给他……哦,她还是死了的好!要不然毕巧林把她遗弃了,她又会怎样呢?而这件事早晚总要发生的……
“第二天上半天,她很安静,沉默,听话,也不管我们那位大夫怎样用种种热敷剂和药水折磨她。我对大夫说:‘对不起,您不是亲口说过她一定活不成吗,那么还用您那些个药干什么呀?’他回答说:‘到底好一些,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样良心可以平静些。’哼,好一个良心!
“午后,她开始觉得干渴。我们打开窗子,可是外边比屋子里更热。我们在床边放上冰块,可是一点也没有用。我知道这种难堪的干渴是临终的象征。我把这告诉了毕巧林。她从床上欠起身来,哑着嗓子说:‘水,水!……’
“毕巧林的脸变得像白布一样白,他抓起一只杯子,倒满了水给她喝。我用双手掩住眼睛,念起祈祷文来,但记不得念了些什么了……说实话,老弟,在医院里和战场上,死人的事我见得多了,可是都跟这一次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还有,说实话,我感到伤心的是,她临终以前一次也没有想起我,我却像父亲那样疼着她呢……唉,上帝饶恕她!……凭良心说,我算个什么人,要人家在临终前一定想起我?……
“她喝过水,立刻觉得好过一些,可是过了三分钟光景就死了。我们把一面镜子放在她的嘴唇上,镜子没有上雾!……我把毕巧林从屋子里拉出来,往要塞围墙那儿走去。我们把手抄在背后,并排来回踱了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他的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这使我很恼火。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一定会悲痛死的。后来他在树荫下坐下,拿起一根棒在砂上乱画。说实话,我多半是出于礼貌想要安慰安慰他,就说起话来,他却抬起头来笑了……这笑声使我浑身发凉……我就走开了,去买棺材。
“老实说,我做这事一半也是为了排遣悲伤。我有一块缎子,就拿它罩在棺材上,再用毕巧林买给她的那些契尔克斯银带子做装饰。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她安葬在要塞外面的小河旁边,靠近她最后坐过的那个地方。如今她的坟墓周围已经长满了刺槐和接骨木。我原想安上一个十字架,可是又觉得不合适:她到底不是基督徒……”
“那么毕巧林怎样啦?”我问道。
“毕巧林病了好久,人也瘦了,这可怜的家伙。不过,从那时起,我们再也没提到过贝拉:我知道他听了心里难过,何必再提这件事呢?大约过了三个月,他就被调往××团,上格鲁吉亚去了。我们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哦,对了,不久前有人告诉我,说他回俄罗斯去了,可是在兵团的调令里并没有见到他的名字。不过,消息传到我们这儿总是很迟的。”
谈到这里,他发了一大套议论,说什么外界的消息往往要隔一年才能传到这地方,真是不痛快,但他说这话多半是为了要冲淡悲痛的回忆。
我没打断他的话,也没有去听他。
过了一小时,可以上路了。暴风雪停了,天也放晴了,我们就继续赶路。路上我不由得又谈到了贝拉和毕巧林。
“您没听说卡兹比奇后来怎样吗?”我问他说。
“卡兹比奇吗?哦,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在右翼阵地上,在沙普苏格人[54]那儿有个叫卡兹比奇的,胆子大得很,常常身穿大红短褂,骑马在我们的枪弹底下慢吞吞地走着,每当子弹嘘的一下从他身边飞过时,他只彬彬有礼地低下头去。但不见得就是那一个吧!……”
我跟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在科比分手。我坐的是驿车,他因为行李太重跟不上我。我们都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面,可是后来我们又重逢了。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讲一讲:这可是一个长故事呢……不过,你们是不是承认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只要你们承认这一点,那么,再讲一个看来也许太长的故事,我也是甘心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