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

巴甫连柯

在哈尔科夫城外,一个五十开外的集体农庄庄员要求搭我们的汽车,他刚从城里兵役登记站回来。坐下了,喘过气来,卷了一根纸烟。

“真倒霉,”他笑眯眯地说,“这次兵役登记真够我受的了。”

他说的时候语气非常温和,稍微还带些嘲讽,因此,他的话也就特别动人。

“我原以为我这辈子再也别想解决了。嗯,是这样的事,我来告诉您吧。活了五十二个年头,这种事可还是头一回经历。我们做父母的,这回送儿子参加红军。大家在兵役登记站里认识了,攀谈起来。个个都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漂亮——这个是突击工作者,那个又是什么神枪手。我瞧瞧我的那一个——唉,我想,登不上的,当海军不够强壮,说到枪法,又不够高明。不过,我们父子俩早就有个小主意,想申请去远东参加空军。

“当时我明白,这回是登不上的了。据说,到远东去的取得特别严,真是精华之中挑精华。说到读书写字,嗐,我那个准比得过人家。我想,文化是够的,但样子长得弱一点,背好像还有点驼。我想恐怕不会接受吧。

“登记刚开始,我们看到有辆大车飞奔而来,接着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原来是一胎生的三兄弟,面貌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三,个个身强力壮,面色红得像樱桃,据说步枪射击都达到标准,而且都是跳伞好手!我瞧瞧他们的手,手上都是油——说明他们是机修工——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他们准会胜过我的那一个,就是这么回事。说实话,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不是小伙子,简直是三架纯钢的拖拉机。我看到,其他做父母的也都垂头丧气。

“三个小伙子一并排走进来,前面走着他们的母亲——一个干瘪的瘦女人,畏畏缩缩向四面顾盼着,连连向大家点头致意。她在我的旁边坐下,喘着气,两手弹弄着大围巾,仿佛在演奏手风琴一般。

“从旁边看去很可笑,但也有点可怜。

“我知道得给这个女人打打气,就说:‘大妈,您何必不开心呢。我要是有您这样的儿子,真会高兴得成天唱小调,还要听莫斯科的广播呢。’这我当然是说笑话,存心想鼓励鼓励她的,因为我知道她在舍不得儿子,而要在大庭广众中克制自己,她的力量又不够。

“我说,我是个孤老头,只有一个儿子,现在带他来登记,我也没哭,虽然很舍不得跟他分开。老实说,恨不得自己也跟他一起去参加红军呢。不过,我知道他是上哪儿去,是为什么去的。我搞惯鼓动工作,这在我是很容易,很简单的,但我看到这些话安慰不了她,还得再补充几句。这当儿叫到他们的名字,三个人就一同站起来,拔脚向门口走去。漂亮!就这样三人一同走了过去。

“嗐,我想我那个完了,准要被淘汰了。我才开始想到斯吉邦,她忽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说:‘您干吗在我旁边啰唆,干吗对我说这些话呀?难道我是因为舍不得让他们去而哭吗?我呀,大叔,是个寡妇,一双手把他们喂大养大。他们念书,我陪他们念;他们看电影,我跟他们去。有时候实在没有力气,’他们就对我说:‘妈妈,我们把你抬着去!’他们爹早就死了,什么都是我来。总算把他们养大了。老实说,儿子个个都很出色。今年春天他们忽然想去参加空军(这话是她对我说的)。他们啃起书本子来,在集体农庄里造了一座跳伞塔,还开始打靶子。人家小伙子跟姑娘谈情说爱,而我那几个儿子呀,却互相问着书本上的问题,互相帮助研究学问。他们说,我们全家都去投空军。我当然不说什么,但心里却想,人家怎么会答应让一家三口都去远东参加空军呢?全国人民都在要求到那边去,一个也许会收的,但还有两个准会被拒绝。

“‘一想到这里(这话是她对我说的),脚都发麻了。还有两个叫他们怎么办呢?要知道他们是一胎生的,都是我一手养大的,同胞手足,同甘共苦,等于一个人,怎么能把他们分开呢?你去看看,他们有些什么差别。’

“我感到应该宽宽寡妇的心,但是怎么宽法呢?一家三人是不会都被接受进空军的,再说别人家的小伙子也都长得很出色。

“她坐着,搓着双手。我真不想瞧她,那副样子实在太可怜了。真的,一家人要拆散了,我是了解她的。我想,要是我的斯吉邦不录取,那我们只倒一次霉,可她呢,不论怎么说,就有三次倒霉的机会。而主要在于她是个寡妇,因此也特别可怜。

“这当儿我们大家都围住她,多少安慰安慰她。我们说,如果不是三个都取,我们就联名提份申请书。这种情形是有的。我在报上读到过。大家出面要求接受你的三个儿子,事情不就成了吗?但她却始终固执地说:‘不肯的,他们不肯的,一家收三个进空军,据说这是偏袒,是不公平的。’

“好得很。这当儿门开了,她那三个儿子向我们冲过来。当然啰,大家都迎上去。取了?取了。都取了?都取了。在同一个部队里?差不多在同一个。我们当即把那寡妇抬起来,接连地把她向上抛,真的。我们自己不觉也流出了眼泪。

“要知道我一听到他们都被录取了,就心花怒放,仿佛是我的斯吉邦被录取了,仿佛是我的好运来了。

“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老伴。要是她在的话,她也会那样难过,那样骄傲吧。我回想起来,非常激动,连斯吉邦的事也给忘了。

“结果真是太好了。斯吉邦也被录取了,到远东去参加空军。

“事情的结局那么好,真是谁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