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尾巴的火鸡

翘尾巴的火鸡

班台莱耶夫

伏洛嘉的妈妈死了,他的爸爸从前线回来后,到四公里外的米丘林苗圃干木匠活儿去了,叶丽莎老师就叫伏洛嘉留在学校里。她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呢,很难说个明白。伏洛嘉并不怎样用功,学习的成绩也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他爱淘气,爱打架,但最主要的是他爱撒谎吹牛。像他这样的撒谎好手和吹牛大王,别说在费陀兴村,就是在整个斯塔罗区恐怕也从来不曾有过。

别的不谈,就谈撒谎吧,他确实是第一把好手。他一会儿跑来,说他们家里从莫斯科来了个将军伯伯。一会儿吹牛,说他爸爸在树林里找到一把金斧头,卖给博物馆,得了一万卢布。一会儿他又带了一块小石头或者一撮泥土到教室里,对人家说,这不是普通的石头和普通的泥土,而是有磷的;它们在夜里会闪闪发光,就是白天,只要想个办法也能看见,只要通过一块熏黑的玻璃。

小朋友都笑伏洛嘉,把他当作个怪人。大人们也用嘲笑的眼光看他。不论在集体农庄里,还是在学校里,大家不知怎的,都叫他“翘尾巴的火鸡”。这是怎么叫起来的,是谁第一个叫他的,什么时候第一次这样叫他,这些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个绰号很快就在伏洛嘉身上用惯了:真的,他的模样儿确实有些像公鸡,又有些像鸽子……

只有叶丽莎老师从来没有取笑过伏洛嘉,她总是很耐心地帮助他一级一级升上去。甚至当他爸爸跟他一起离开集体农庄,搬到米丘林苗圃去住的时候,她还是不让他转学。这样,伏洛嘉只好天天用自己那双公鸡一样的快腿,从这个苗圃跑到费陀兴小学去上课。他跑了一年,第二年秋天,当他正在念最后一年——四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下面那件事情,叫他吃够了苦,但是从此以后,他好像童话里的叶路斯沦那样,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了。

秋天里,10月头上,有一次伏洛嘉在家里没有做算术习题。上课时,老师把他叫起来,问他为什么不做习题。本来伏洛嘉可以平心静气地说实话:昨天晚上他跟爸爸一起锯木柴,一直锯到天黑。可是,他不知怎的不说实话,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着地板,用微弱的可怜声音,勉强说:

“叶丽莎老师,我在发烧。昨天夜里我还说梦话呐。”

“噢,真的吗?你有热度?”

“嗯。”伏洛嘉哑着嗓子说。

“那你有几度呀?”

伏洛嘉既不脸红,也没有考虑一秒钟,就脱口而出:

“四十二度还多。”

老师对他瞧瞧,皱起眉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下课以后,她把伏洛嘉喊到教务室里,让他坐在椅子上,叫他伸出一只手来。伏洛嘉有些害怕,但到底还是把手伸给她。老师摸摸他手上的脉搏,一声不响地动着嘴唇,后来又放下伏洛嘉的手,伤心地望望他说:

“伏洛嘉,你干吗常常撒谎呀?”

伏洛嘉低下头,回答说:

“我不知道,叶丽莎老师。我这是很自然的。如果说实话,太无聊了……”

“蠢话!”老师生气了,“无聊!你的舌头长错地方了吧?你说,你昨天为什么不做习题?是不是打排球去了?”

“不,没打过。”伏洛嘉说。

“那么为什么呢?”

伏洛嘉向旁边望望,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太无聊了……没有兴趣。”

“噢,真的吗?没有兴趣吗?无聊吗?”

伏洛嘉以为老师马上会向他吆喝,或者会跺双脚。可是她并不叫嚷,也不跺脚,却非常镇静,甚至比平时更镇静地说:

“伏洛嘉,我们做的工作,不可能永远都是我们感兴趣的。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要是我们能老老实实尽我们的力量去完成责任,我们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老师瞧瞧这孩子,笑了一声,摇摇头说:

“唉,伏洛嘉、伏洛嘉。你真是个不守规矩的蓬头散发的孩子。嗯,到教室里去吧。不做好所有的习题不能回家。懂吗?”

“是,叶丽莎老师。懂了,谢谢。”伏洛嘉说完,就向教室里跑去。

孩子们已经走散了。伏洛嘉在课桌旁坐下,一面吹口哨,一面把自己的练习簿和习题纸摊开摆好。

“不要紧,这做起来很快,”他一面念着习题,一面想,“只有八个题目。这我只要半个钟头就能解决了。”他才做了八个习题中的两个,忽然听到窗外的街上有个重浊沙哑的喊声:

“买瓶子、罐子、骨头、破布哇!买牛骨头哇!……”

当然啰,伏洛嘉很想看一看这是谁在叫喊。他打开窗子,伸出头去。

一个胡子黑得像茨冈人一样的高个子伯伯,在街上推着一辆辘辘响的箱子形双轮车。他像牛一样仰起头,向整个村子嚷道:

“买瓶子,罐子呵!买骨头呵!买旧靴子,毡子呵!……”

“老伯伯,”伏洛嘉从窗口喊他。“您买骨头多少钱一斤?”

“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有吗?”收旧货人站住问。

“我有,只是在家里。你随后到米丘林村去不去?”

“去。”长胡子的收旧货人说。

“那么请您到我们家来一下,第十三号房子,靠近那放救火器具的棚子。”

“你怎么,有很多吗?”

“你说什么?骨头吗?大约有三普特[11]。”

“好吧,我会去的,让我去瞧瞧……”

“不,您先说,您出多少钱一公斤?”

“你别怕,我不会欺负你的。要是货色好,两毛钱一公斤照算……”

收旧货人在手里吐了两口口水,推着自己的箱子跑远了,可是伏洛嘉呢——伏洛嘉已经无法再做习题了。他忘了呢绒,忘了水库,也忘了从甲地到乙地对开的两列列车……现在他所想的只有一个骨头了。

他从练习簿上撕下一张纸,把钢笔尖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开始匆匆地计算起来:

“一普特有十六公斤。十六乘三得四十八。再乘两毛钱……嗐,看到了吗!!差不多有十个卢布!一大笔钱!这些钱怕可以买一只鸽子;如果能干些,也许不只买一只,可以买一对了……”

他清清楚楚地想象着自己有两只会翻斤斗的青灰色小鸽子,它们栖在他家的屋脊上,做出亲热的样子,整理着羽毛。他想得出神了,甚至于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嘴里低低地叫着:“咕,咕,咕”……

他忽然吃惊地想,要是收旧货人来了,而他不在家可怎么办?那会怎样呢,那他不是就见不到那两只小鸽子了吗?不行,得赶快做完习题。

他重新翻开练习簿。但是现在什么算术也不能进到他的头脑里去了。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鸽子。

他走到隔壁教室里,从窗口望了望院子。叶丽莎老师住的那所砖头房子,门上挂着一把锁。老师大概到菜园子里掘土豆去了。

“嗯,得了,”伏洛嘉一面想,一面回到自己的教室,把书和练习簿往书包里乱塞,“难道我真的要等她来吗?我可以回家做习题,明天只要说,我坐着等了好久,您一直不来,我就回去了。”

为了不浪费时间,他跳过窗台,来到街上。过了十分钟,他已经摆动着厚布书包,在费陀兴村的后院里跑着了,也没有想到他将碰到什么新的倒霉事。

爸爸不在家。伏洛嘉利用这个机会,搜遍整座房子。在阁楼上,在贮藏室里,在污水坑里,他好容易收集了两公斤光景的陈牛骨。这些牛骨又干又轻,好像过冬的芦苇。

买鸽子的计划自然是无法实现了。两公斤——总共才值四毛钱,而四毛钱恐怕连麻雀都买不到的。

“不要紧……一点一点地积蓄起来吧。”伏洛嘉安慰自己,想着。

他等着长胡子的收旧货人,一直等到晚上,稍微有些担心,怕那人一看到骨头这么少,会骂他。他已经想好怎么撒谎:他可以说他的骨头原来有四普特多,他诚心诚意地等了好久,后来忽然来了另外一个收旧货的,要买他这些骨头,每普特一百卢布,结果就买去了。

可是,他用不着撒谎了,因为收旧货的人没有来。

为了所有这些事情,伏洛嘉把呢绒和水库忘记得干干净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像平常一样问他有没有做好功课,伏洛嘉这才记起来,他还得做六个算题呢。

他没有喝完茶,就从书包里抽出习题纸和练习簿,坐下来做算题。

他勉勉强强做了第一个题目,那是关于四个兄弟和不知几个姊妹分苹果的问题。原来姊妹比兄弟还要多——整整有六个。

伏洛嘉应该马上接下去做下一个题目——那是关于飞机和火车同时从甲地到乙地的问题,可是不知怎的,他却仍旧想着那些兄弟和姊妹:嗐,生活在这样的大家庭里才有趣呐!只要想一想:一家整整有十个孩子!……

“飞机和列车同时从甲地出发到乙地。飞机平均每小时飞行365公里,火车每小时开行……”

伏洛嘉的眼睛粘上了。钢笔尖自动画出来的,不是一个个数目字,而是一些弯弯曲曲的钩子。

“嗯,结果怎么样呢?火车平均每小时飞行……呸!是飞机飞行,不是火车飞行……飞到哪儿呢?是怎样的飞机:大飞机还是小飞机?嗐,最好让所有十个兄弟姊妹都坐上飞机!嗐,那一定很有趣……然后,一个个乘降落伞扑通扑通跳下来。”

伏洛嘉在习题纸的空白处画了一架飞机和十个跳降落伞的小小的人。接着又画了一架飞机,法西斯的飞机。接着又在下面画了一尊炮,还有炮弹在射击那架法西斯飞机。接着飞机头就被击落在习题纸上了……

等到他醒过来,窗外已经十分寂静和黑暗。这种寂静和黑暗只有在乡村的夜里才有。

“大概有两点钟了吧。”伏洛嘉想,同时非常用力地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呵欠,打得心窝都有点痛了。

“嗐,得了,”他一面想,一面站起来,把教科书和练习簿拉在一堆,“反正我弄不出什么结果来,只是白白折磨自己。明天早晨我早些起来,把习题做好就是了。”

当然啰,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不过,从伏洛嘉因为整天胡思乱想而走上的那条悲惨的道路上来说,这还仅仅是很小的一步。

伏洛嘉被爸爸推醒了。

“喂,睡美人,起来吧,你要睡过冬天了!……”

伏洛嘉睁开眼睛,转过身来瞧瞧,啊呀一声。窗户外面,在黎明的青灰色薄暗中,静悄悄、慢悠悠地下着像羽毛一样又轻又白的雪,这在今年还是头一次哩。这清早的雪下得实在新鲜爽快,引得伏洛嘉非常生动地想象起冬天里各种有趣的事来——滑雪啰,溜冰啰。乘雪橇从山上滑下来啰,再有松树联欢会,抛雪球,堆雪婆婆,雪婆婆的头上还要戴铁盆,手里还要挟扫帚——想到这儿,他高兴得尖声叫起来,拉掉身上的被头。过了一分钟,他已经站在门廊里的洗手盆旁,哗啦哗啦地拍着水,嘴里哩哩啦啦地唱着自己也说不出名堂的歌了。

不过,他一面用毛巾擦脸,一面走进房间,看到窗口桌上放着的布书包和一堆教科书和练习簿,他那种快乐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想起来,上学以前还得做好整整五道算题呢。

“爸爸,几点钟了?”他大声问。

“八点差一刻,”爸爸在厨房里,嘴巴塞满食物,回答。

“不要紧,还来得及,”伏洛嘉舒了一口气想,“还有二十分钟多余的时间。然后在雪地上像飞一样的跑去,正好赶得上。”

他的头脑很清楚。他记起那个飞机和火车的题目来,不看教科书,就知道怎样做法了:365被5除就是火车每小时走的路程。再乘15就是距离了。

爸爸已经坐在桌旁吃早点。桌上有一锅热气腾腾的土豆,还有一把又大又亮的铜茶壶,发出咝咝的响声。

伏洛嘉问了好,在桌子角上坐下,也伸手去拿土豆。

“你这是怎么了,瞌睡虫?”爸爸皱起眉头问。

“功课多得很呐,”伏洛嘉叹了一口气,“昨天夜里我功课做到三点钟。”

爸爸对他瞧瞧,被一个土豆哽住喉咙,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

“嗳!等一等!等一等!”他叫起来,“你这是什么呀?”

“在哪里?什么?”伏洛嘉摸不着头脑。

“脑门上。”

爸爸在自己的膝盖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老弟!这是谁在你的脑门上盖了印了?”

“什么印?”

伏洛嘉在脑门上摸了一摸,什么也没有摸到。他霍地一下跳起来,跑到镜子前面。真的,他的整个脑门上画满了青色和紫色的十字,短划和圆圈。

“这是什么呀?”爸爸又问。

“我不知道。”伏洛嘉怯生生地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弄的,小鬼,难道是在梦中被人家画上的吗?好吧,快去洗洗干净!”

伏洛嘉用灰色粗肥皂把脑门擦了有五分钟光景。最后,他的脑门擦得热辣辣的,好像搽过芥子一样,他脸对着房间说:

“洗掉了吗?”

“哼,洗掉了,你等着吧,”爸爸生气了,“难道你真是个小丑,存心引人家发笑吗?”

“洗不掉又不是我的错,”伏洛嘉哭丧着脸说,“难道叫我剥去一层皮吗?”

“要是肥皂洗不掉,那就用洗碗盏的砖粉擦吧。”

伏洛嘉用一把红砖粉又在额上擦了五分钟。

爸爸上工去了。他挟着木匠工具箱,在伏洛嘉身边走过,说:

“好了,好了。用砂擦吧……”

“这样我上学要迟到了。”伏洛嘉叫道,差点儿哭出来。

“不要紧,不用怕,只要跑得快一些,来得及的……”

当然啰,要是没有这几个该死的算题,伏洛嘉是来得及的。

“不要紧,”他一面用毛巾擦脸,一面想,“稍微迟到一会儿……我可以说,因为在跟爸爸一起锯木柴,或者说,在铲掉自家门外的积雪。我可以说,夜里我们的房子几乎连屋顶都被雪淹没了。至于这几个题目,我一下子就可以解决的。”

不过,这一回伏洛嘉还是无法“解决”这些题目。

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也没有把头擦干,就在桌子旁边坐下,找到习题纸,匆匆忙忙地翻着教科书。他忽然大吃一惊,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教科书中印着今天要做习题那两页,有好多地方涂满了深紫色墨水。

直到这时伏洛嘉才明白,是什么“鬼怪”在他的额上画满了十字和圆圈。原来昨天夜里他在习题的空白上所画的小降落伞和小飞机,不幸被他留有额发的前额吸干了。

“这叫我怎么办呢?”伏洛嘉双手抱住头想。

那几个题目的内容,简直完全看不清,紫色的墨渍像是故意把需要的地方涂没了。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雪也已经停止。太阳出来了。

伏洛嘉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穿好衣服,把教科书和练习簿放进书包里,锁上房门,向学校跑去。

是的,在这方面他是足够聪明的。

“嗯,好吧,”他想,“难道叶丽莎老师会责罚我吗?!”

当然啰,她可以不责罚他,只要他在上课铃响的时候,或者稍微迟到几分钟走进教室,在门口脱去自己那顶灰色格子帽,规规矩矩地鞠一个躬,说:“敬爱的叶丽莎老师,请您原谅我。昨天我没有听您的话,没有把习题做好,从学校里逃回去,在家里又把时间浪费了。不做习题,却去搞那些废骨头……如果我应该受处分,那您就处分我吧;我到明天一定不止做八个题目,而要做二十八个题目!……”

嗯,事实上老师会拿他怎么办呢?她怕只会骂他一顿,狠狠地教训他一番,至多给他的操行分数评个两分罢了。最可能的是原谅他,因为他说了实话。

可是,倒霉的是伏洛嘉不爱、也不会说实话。他一到街上,就在考虑怎样更巧妙更有趣地对老师撒谎了。

“我可以说我病了……可以说我患了感冒,或者就说,患了猩红热。不,那不行……这样老师怕又要数我的脉搏了。最好还是说,不是我自己生病,而是爸爸生病。我可以说,昨天正在做习题,有人赶来把我从学校叫到国营农场里去了……”

不过,伏洛嘉对于老师会拿他怎样这一层,考虑得并不很多。天气多么可爱,新下的初雪多么洁白好玩,在脚底下发出飒飒的声音,街上还飘荡着那种冬天所特有的可爱烟味儿。这种种叫人真不愿想到学校,想到功课,想到那像秋天一般阴暗乏味的教室。那里只有墨水和粉笔的味儿,那里只有最后的几只苍蝇在天花板上嘤嘤嗡嗡,那里只有一连串不愉快的事在等着伏洛嘉。

他到底还是匆匆地向学校跑去,虽然周围有着许多诱人的东西:他又想试一试落下的雪味道好不好,能不能搓成雪球;又想在夜里刚结冰的草地上滑一下,或者用鞋跟敲敲新结的薄冰;又想去打听一下,今天合作社里有些什么东西出卖。这时候,那个穿白色短外套的胖胖的女售货员正在卸去窗上的套板。

伏洛嘉在堤旁的桥上只站了一分钟,看一看小河里的冰是不是结得很牢了。

就是这一分钟时间把他给毁了。

他刚从桥上扔下一块石子,并且知道河水冻得不牢,因为石子打穿了冰面。这时候,国营农场场长司机的儿子,年纪很小的米丘哈,忽然出人意料地不知从哪儿跑了来。

“喂,火鸡!”他叫道,“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呀?”

伏洛嘉本来应该说他去迟了,并且应该继续跑自己的路,可是他却回过头来,皱紧眉头朝米丘哈望了望,想也不想地说:

“我已经去过了。”

“怎么去过了?”

“去过了就是去过了。”

“你们怎么,不上课吗?”

“对了,我们不上课。我们生猩红热了。”

米丘哈恐怖地望望伏洛嘉,甚至于倒退了一步。

“喔唷,那你别来接近我!”

“不要紧,别害怕,”伏洛嘉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接近你。他们给我打过针了。”

他走到米丘哈旁边,低下头,拉起自己那顶方格帽的舌头。

“看到了吗?”

“哎哟,天呐!”米丘哈大吃一惊。“就这样直接打在脑门上吗?”

“对了。”

“痛吗?”

“最好让你也尝一尝。”

米丘哈用恐惧和尊敬的眼光瞧瞧伏洛嘉说:

“你知道吗?工兵们在炸地雷,让咱们去瞧瞧吧。”

“这是在哪儿呀?”

“嗯,在哪儿?你怎么,不知道吗?在科涅夫荒野!工兵天天在那里干活。”

这在米丘哈当然很好:他在本村七年制学校里读书,而且读的又是下午班。他去看工兵们炸地雷,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伏洛嘉呢……但伏洛嘉已经什么也不想了。

“好吧,”他一面说,一面把帽子戴好,“咱们去吧……”

一般说来,瞧瞧真正的地雷怎样爆炸,这当然是很有趣的。

整个早晨,他跟米丘哈两人追逐工兵们,手脚着地爬过一条条壕沟,竭力不让他们发觉,因为科涅夫荒野是绝对禁止通行的。

最气人的是,这天工兵们连一个地雷都没有找到,因此没有发生任何爆炸。

靠近两点钟,米丘哈跑到学校上课去了,伏洛嘉却在树林子里又晃了一阵,走到磨坊前面的桥上站住了,接着又在水里抛了两三块石子,觉得身体冷得要命,就拖着两脚,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伏洛嘉又用砖粉和肥皂洗擦前额,忙了一个半钟头,但还是没有洗掉,额上依旧留着几个小小的污点。后来他又试着想擦去教科书上的墨水渍:橡皮倒擦掉一块,可是毫无用处,只在纸上擦破了两个地方。他伤心极了,和衣在床上躺下来,躺了约莫有二十分钟,眼睛瞪着天花板,心里想,他是个多么倒霉的人啊!

“我怎么会弄得这样糟呢?”他想。

“你的舌头长错地方了。”他记起老师的话来。

他不再懒惰,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面,张开嘴巴站了好一阵,把头转来转去,竭力想看过明白,他的舌头怎么会长错地方。舌头倒是长得好好的,就跟别人一样。

他觉得有些饿了,吃了一片面包、几个马铃薯和一只番茄。后来记得爸爸快要回来了,就提起水桶,跑去打水。

街上,在他们房子的对面,有几个电工在干活:在电线杆上挂电线。伏洛嘉还没有跑到井边,就站住了,看那些脚上扎有特种铁钉的工人,怎样灵活敏捷地在电线杆上爬上爬下。

“嗐,要是我有这样的家伙就好了!”伏洛嘉心里想,正打算走近去问一问这种铁钉什么地方有卖,价钱怎样,忽然看见了爸爸。

爸爸也像平时下工回来那样,走路很轻松,嘴里吹着口哨,手里摆动着叮叮当当的工作箱。

“不要紧,大概不会骂的。”伏洛嘉想。他提起水桶,拔脚向爸爸跑去。

“我打水去了。”他老远就叫道,虽然不说也看得出来,他不是跑去买饼干或者车油。

“太晚了,老弟。”爸爸站住了说。

“是的,‘晚了’!”伏洛嘉不高兴地说,“我才回来嘛。今天学校多上了两堂课。”

当他提着溅得只剩下一半水的桶子回家的时候,爸爸正在厨房里忙碌,点着汽油炉子。

“嗯,近来怎么样,四年级学生?”他问。

伏洛嘉放下水桶,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没精打采地回答说:

“没什么。还是那样。俄文笔试得了五分。”

第二天伏洛嘉还是不去上课。整个早晨他跟米丘哈两人一直待在科涅夫荒野,忍着饥饿,弄得一身是泥,两脚湿透最后,兵士们发现他们,把他们赶走了,并且还恐吓说要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去。

天气又变坏了,夜来阴云密布,雪融解了,昨天那种冬天的景象又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在泥泞的街上荡来荡去实在没有劲。中饭以前,两个孩子坐在米丘哈家里玩跳棋。伏洛嘉老是输给米丘哈,生气了,骂米丘哈是捣蛋鬼,不懂得玩的规矩。

后来米丘哈吃了中饭,穿好衣服,上学去了。伏洛嘉也应该走了,可是他不想走,因为门外哗哗地下着雨,而他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在米丘哈家狭小的厨房里,他坐在炉灶旁的方凳上,摇晃着一双冻僵的脚,瞧米丘哈的妈妈在铁盆里洗衣服,同时告诉她说:他们的学校里发现猩红热,有两个女孩子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叫斯比奇金的男孩子差点儿死掉,幸亏及时用无线电从梁赞叫来了一架救护飞机。

米丘哈的妈妈对伏洛嘉的话一句也不信,不过,出于礼貌,还是用心听着。叹着气,并且,一面用力按着盆里的衣服,一面同情地说:

“啊,天哪,多可怕呀!……”

伏洛嘉当然看到他在妨碍她,并且使她感到讨厌;他也记得父亲快回来了,得赶快去打水和买面包;然而他还是坐着不走,从这只凳子换到那只凳子,继续说着各种各样的谎话。

最后,米丘哈的妈妈忍不住了,问他是不是该回去吃饭。伏洛嘉早已饿得下巴骨也在哆嗦,但是他勇敢地摇摇头,回答说:

“不饿,不知怎的,不很想吃……您不知道,妞莎伯母,我来您家以前刚吃过整整半只西瓜呢!……”

他才开始编造一个很长的故事,说他的爸爸带回来一只两普特重的特种西瓜,说那是农场场长奖给他的;可是一看到米丘哈妈妈的那副神气,他倒抽了一口气,拿起帽子走了。

他在米丘哈家的台阶上站了约莫有五分钟,听雨点怎样敲打铁皮屋顶,同时心里想:他是一个多么倒霉的人哪,人家甚至于不让他烤烤火,却把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一样赶了出来……

他想到这里,正巧有一只样子像狐狸的小狗,从街上跑到米丘哈家的花园里来。伏洛嘉一看到面前这只可怜的红棕色动物,简直吃了一惊。

“喂,走开!”他一面嚷,一面弯下身去,假装要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或者木棒来。

狗并不害怕,跑到一旁,蹲下来坐着,看究竟会拿它怎样。

“滚开!听到了吗?!”伏洛嘉更大声地嚷起来,跑下台阶,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就向狗扔去。

狗在花园里乱窜,找到了出口,钻到栅门外去了。

伏洛嘉弯下身去打它,不想在栅门口的木板或者树根上绊了一跤,更加生气了,就挥动一块砖头,正要扔出去,忽然看到了叶丽莎老师。

老师在街道另一边走着。当伏洛嘉对狗吆喝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下,不过,伏洛嘉及时避开了,身子藏到一棵树后面。老师站住了,看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去。

“上我们家去了,”伏洛嘉想,感到有一股寒流在他背上掠过,从后脑到腰部,“哎,真去了……在街角拐弯了!”

他跑到街口,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从墙角后面往外张望。叶丽莎老师已经站在他家门口的台阶旁了。她把一只脚搁在石级上,用一条小棒刮着鞋上的泥。

伏洛嘉望着她,同时因为恐惧、可怜自己和恨老师,觉得喉咙干了,嘴唇也抽动起来。

“哼!也算是个老师!……”他心里想,“走了四公里的泥泞路,特地来说我的坏话!真是太没事干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发生奇迹。也许老师会弄干净鞋,站一会儿,休息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老师弄干净鞋,用手绢擦擦两手,举步向台阶上走去。

伏洛嘉的头脑角落里,刹那间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最好跑过去拦住老师,不让她开口,自己就认错说:是我错了,我欺骗了您,叶丽莎老师,还有你,爸爸……你们骂我吧,罚我吧,我不愿躲起来,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是普通人,而是少先队员,苏联的小学生。

当然,他是应该这么做的。可是他只这么想想,并没有做。

“不,现在已经晚了。”他对自己说。

这时候,那条红棕色小狗又从放救火器具的棚子后面窜出来。伏洛嘉发觉自己手里还握着那块泥泞的碎砖,就挥了挥手,用尽力气把它抛出去,可是没有打中狗,却抛在自己脚下积水的草地上。

“嗐!活该!”他皱紧眉头,擦擦溅满泥浆的脸说。接着,站了一会儿,想了一想,转身向磨坊走去。

现在他用不着急急地赶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不知怎的,还是走得很快。只有走到食品贩卖处旁边,他才放慢脚步,甚至于站了一会儿。从那里香喷喷地飘送出烘面包、熟香肠、青鱼和方块糖的气味。

“唉,可惜没有把骨头卖掉!”伏洛嘉叹了一口气想。

在桥下一个木桩上,稳稳当当地挂着伏洛嘉的布书包,那书包还是早晨挂上去的。他老练地摸了一下,看它有没有被雨打湿,接着把手伸到书包里,搜索着,说不定运气好,书本中间会留着些面包皮或者一块方糖吧?

这时候,忽然听到他的头上有一种呜呜呜的叫声。他怯怯地朝上望望,什么也没有看到,就连忙从桥下爬出来。

在岸上,那只红棕色小狗坐在路边等他,孤苦伶仃地呜呜呜呜叫着。

“你这讨厌的畜生!”伏洛嘉恼火极了,“哼,你干吗老是盯住我呀?!滚开,滚开!……”

他又拿书包向狗挥了挥。

狗跑到一旁,又蹲下了。

伏洛嘉沿着大路走去,走了二十步光景,回头一看。那狗又跟在他的后面,若无其事地摇动着毛茸茸的小尾巴。

伏洛嘉又想对它吆喝一下,可是这当儿,他又闻到一股香喷喷的香肠、面包和熏青鱼的味儿。他的头脑旋转起来,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他想也不想,就走到贩卖处前面,踮起脚跟,用异样的尖嗓子说:

“婶婶,您有没有什么吃剩下来的东西给狗吃吃?”

“什么狗呀?”

“喏……就是我的狗。”

身体很胖的女售货员好容易从窗洞里伸出头来。

一只很瘦的小狗坐在伏洛嘉脚旁,仰起尖尖的嘴脸,绝望地瞪着香肠、面包圈和挂在女售货员头上的别种食物。

“孩子,你真不知道害臊!你大概从来不喂自己的狗吧?”

女售货员大声嚷道。

“哼!喂它!”伏洛嘉闷闷不乐地冷笑了一下,“难道它是喂得饱的吗,馋鬼!”

“喂,拿去,拿去。”女售货员急急忙忙地说。她在一片片的面包中找到一大块黑面包皮,递给伏洛嘉。

他离开贩卖处,鬼头鬼脑地回头看了一下,一面走,一面撕下些面包皮,匆匆忙忙地吃了起来。狗一声不响地在旁边跑着,依旧绝望地望望他的脸。伏洛嘉似乎有点害臊。

“嗯,吃吧,你这吃不饱的大肚子。”他一面说,一面撕开面包皮,把一半扔给了狗。

天色已经黑了。沉闷的秋雨又蒙蒙地下了起来。

“叫我上哪儿去呢?”伏洛嘉想。

在他的后面,有一辆大车在桥上嘎嘎地响起来。伏洛嘉走到路旁,让它过去了。大车上载着几个装有麻油的洋铁桶。一个伏洛嘉认识的费陀兴村农民,头顶上套着一只蒲包,横坐在车子的前部,吸着纸烟。

“从学校里来吗?”他认出了伏洛嘉,大声问。

“不从学校来,又从哪儿来呀?”伏洛嘉老大不高兴地回答。

大车隆隆地过去了,空气里留下甜腻腻的麻油香。

“大概是到磨坊去的吧?”伏洛嘉想,同时记起去年他们曾经跟老师一起去参观过。唉,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是多么幸福,热闹,光明,快乐哇……他们到处参观:什么地方磨麦子,什么地方麻籽榨出油来……不过现在最有趣的,是想到当时怎样给他们拿来一只很大很大的圆面包,切成许多片,分给他们,还答应他们“蘸些油”——把新鲜面包浸在刚榨出来、还是暖烘烘的又香又甜的麻油里……

想到这儿,伏洛嘉简直流出口水来了。

“我去……我去,”他心里决定着,“说不定会答应我蘸些油的。”

想到这儿,他甚至于不再吃了,把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的面包皮塞在口袋里。

不过,人家不放他进磨坊去。

他给磨坊院子里那片喧闹声震得耳朵都聋了,好容易在人们、机器、马车、木桶、麻袋和洋铁桶中间挤过去,一直挤到传达室门前。可是门房老头儿在这儿拦住他问:

“你上哪儿去呀,好汉?”

“上磨坊去。”伏洛嘉说。

“有什么事?找谁?”

伏洛嘉不好意思说他要拿面包去蘸些油。

“不找谁。就是这样。”他说。

“噢,回去,回去……”

伏洛嘉想跟他争,想好好恳求一番,甚至于想撒个谎,可是这时候,他的头上飞来一个嘶哑的叫声:

“喂,小鬼,让开!”

伏洛嘉跳到一边。一个高个子伯伯,身体弯得很低,背着一大袋五普特重的面粉。

伏洛嘉让他过去了,又准备向门房挤去,可是这当儿又有人对他吆喝道:

“喂,小淘气,别挡路!……”

同时,挺大挺大的一个木桶从出口处滚出来,几乎撞在伏洛嘉的前额上。

伏洛嘉生气了,站着瞧了一阵,唾了一口口水,离开传达室。

他在院子里闲荡了约莫有半个钟头。雨把他赶到屋檐下,那里已经坐着二十个光景的马车夫,在等着轮到自己的班。伏洛嘉蹲下来,用心听听他们在谈些什么。可是他们所谈的,却是他完全不感兴趣的事情。他们说今年夏天天时特别好,各处收成都不错……他们夸耀某人有多少收入,能有多少劳动日,什么地方在进行建设或者准备建设。

伏洛嘉又想吃东西了。他记起袋里还有一小块面包皮,就掏出来放在嘴里,并且为了好多吃一会儿,开始轻轻地吸着。一个留有八字胡子的老头儿留神地瞧了他好一阵,然后对伏洛嘉笑了笑,眨眨眼睛问:

“很好吃吗?”

伏洛嘉窘了,涨红脸,含含糊糊地回答。

“嗯,好吃。”

“大概是糖吧?”

“哼……我会要吃糖果吗!”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吃糖果吗?”

伏洛嘉吸了吸面包皮,眯起眼睛,喷了啧舌头说:

“我想巧克力好吃些……”

屋檐下的谈话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伏洛嘉身上。

“你哪来这么多钱买巧克力吃呀,金花鼠?”一个独眼的小伙子严厉地问。他穿着一件油腻的兵士穿的棉袄,棉袄上接着一颗银质光荣勋章。

“就是这么来的,”伏洛嘉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回答说,“也许我的收入比你们还多些……”

“真的吗?”

“真的多些吗?”

“瞧你的,居然也是个百万富翁呐!”传出了几个嘲笑的声音。

“请问,金花鼠,你哪来的收入呀?怎么,你在工作吗?还是在念书?”独眼小伙子又问。

“是的,在念书。”

“在领奖学金吗?”

“不。”

“那么你究竟哪来钱呢?”

“恐怕是偷父亲的。”有人在伏洛嘉背后说。

伏洛嘉猛地转过身来,气得嗓子都哑了。

“是吗?偷来的吗?哼,您胡说!……您去问问看……老实对你们说,前几天他自己就给了我五十卢布。”

“真的吗?他给你五十卢布,是为了什么呀?”

“有的,朋友们,有的,”留八字胡子的老头儿笑着说,“是有这种宠爱孩子的父亲的。嗯,有的……小孩子在学校里得了个五分,回到家里就有奖赏。对不对?”他转身问伏洛嘉。

“哼,‘五分’!”伏洛嘉轻蔑地皱起眉头说,“如果每次拿五分爸爸就得付钱,他恐怕没那么多钱吧。”

“噢,这么说来,难道你得了六分吗?”

“没有得过,但也许将来会得的。”

他仿佛魔鬼上身,已经再也无法住口,就开始吹起牛来。他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好学生,不论在集体农庄里,还是在学校里,或者在少先队里,人人都喜欢他,尊敬他。譬如说,前天老师要他们做八道算题。别的学生八道算题没有做完,他坐下来想一想,不止做八道,一口气就做了二十八道!老师为了这件事甚至特地跑到区教育科去,要求他们允许她给他伏洛嘉批个六分,可是那边不答应,说得写信到莫斯科去,向教育部长本人请示。

“哈——哈——哈!”柏油铺成的屋檐下响起一片笑声。

“你到底是什么人呀?小伙子,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他就是火鸡呀,”黑暗中传出来一个年轻的、嘲笑的声音,“本来是我们费陀兴村里的……嗳,火鸡,再来吹些牛吧。”

“去他的吧,扯淡鬼。”独眼的家伙打断他的话,自己又说了起来。他说,他们的生产合作社里正在建造水力发电站,过年以前,家家户户都可以有电灯了,到明年,说不定还有自己的磨坊和榨油厂呢……伏洛嘉试着听他说,可是他的舌头发痒,他不愿意听,想自己说话。于是他就压低嗓子,对那个留八字胡子的老头儿轻轻地又说起话来。只有那老人还听他。伏洛嘉说他找到了一件多么有利可图的事:收集旧骨头,卖给废品收购处……

“不错,这是件好事情,”老头儿同意说,“这对国家也有好处。你已经收集了许多吗?”

伏洛嘉说,到现在为止还不很多,只有十普特。但这也已经不坏了:他们付给他九十八卢布。

“唔?”老头儿惊奇地问,“怎么这样贵?”

“因为我收集的骨头是特别的。”

“怎么会是特别的呢?”

“嗨!”伏洛嘉冷笑了一声,“您到我家里去,就会看到的……”

天色黑了。雨不停地打着铺柏油的屋顶,屋檐下的人越来越少:马车夫一个个被叫进磨坊里去。最后只留下伏洛嘉和留八字胡子的老头儿两个人。老头儿把一条有黑点花纹的麻布手绢,摊在自己的双膝上,从怀里掏出一条褐色的大黄瓜、一大块家里烘制的面包和一个大蒜头,画了十字,开始吃晚饭。为了不要闻到大蒜的刺激味儿,也不要看到诱人的大面包,伏洛嘉掉过头去,继续胡乱地吹着,可是眼睛还是情不自禁地要去望那面包和黄瓜,并且后悔刚才不该说什么巧克力的,弄得现在要讨些黄瓜吃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要不老头儿会给的,他这人很善良……

“星期日我爸爸到梁赞去了一次,”伏洛嘉一面懒洋洋地吹着牛,一面咽着口水,感到嘴里有一种烘焦的黑麦面包皮的讨厌的酸味,“我说我爸爸到梁赞去了一次。我给了他一些钱……他给自己买了一顶帽子,给我买了一架照相机,还有铁脚爪……”

老头儿默默地听着伏洛嘉,苏苏地吃着黄瓜,眼睛望着旁边的什么地方。不过,听到这儿,他停止咀嚼,皱起眉头,瞧瞧孩子,问:

“什么脚爪呀?”

“嗯,什么脚爪吗……普通的。铁的。就是电工穿着爬电线杆的那一种,您不知道吗?”

“噢,知道的。电工穿着爬电线杆。可是对你有什么用呢?”

“什么用吗?唔,用处大得很……穿着可以捉松鼠。”

于是伏洛嘉就转换话题,开始讲述他自己是个怎样了不起的猎人,今年秋天打中了一只多么漂亮的狐狸,并且在莫斯科那位当将军的伯伯那儿看到一支奇妙的三筒猎枪。

老头儿吃完黄瓜,把吃剩的面包和咸肉用手绢包好,揣在怀里,站起身来。

“唔,”他说,“你说猎枪吗?三筒的?在将军那儿?嗯,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得去看看马。”

他没有听完伏洛嘉的话,就从屋檐下走了出去。伏洛嘉眼送他走去,同时在人家留下的一只面粉袋上斜躺下来,伤心地想,他是个多么倒霉的孤独的人哪。忽然那老头儿又回过头来望望屋檐下。

“哎,小伙子,小伙子,”他摇摇头说,“我老实对你说,你是个空头家伙……”

伏洛嘉跪了起来,恐惧地望望老人,心里想:他这是怎么啦?……

“我说你是个空头家伙,”老头儿重复说,“你是个扯淡鬼。你的头脑……哼……”

这位集体农庄老庄员叹了一口气,瞧瞧伏洛嘉,脸上那副神气仿佛在说:哼,老弟,鬼也搞不懂你的头脑有些什么毛病。

“嗯,把面粉袋给我,”他说,“我喂马去了。”

老头儿从伏洛嘉身下抽出口袋,走了。

伏洛嘉从磨坊院子里出来,街上已经完全黑了。

他身上打着冷战,走到水堤旁,吹了吹口哨。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连那条狗都跑了。

“回家去吧,”伏洛嘉心里作着决定,“管他的,让他们打我好了。”

他做好这样惊人的决定,就鼓足勇气大踏步向家里走去。

老远就看到了一些景象,使他吃惊得合不拢嘴。

首先,在街上,在他家的门前,亮着电灯!昨天这儿还是没有电灯的。昨天电工还只在这儿挂电线呐。今天街上却已经亮得可以看书了。

当然啰,要是在别的时候,伏洛嘉碰到这种重大的事准会高兴死的。可是现在呢……不,现在最好还是没有电灯,因为在这亮得耀眼的灯光下,伏洛嘉看到,他家门口放着一辆箱子般的黑色双轮手推车。他一下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回可不得了啦!”他心里想,同时感到背上又滑过了一道电流。

他在门口跟大胡子的收旧货人打了个照面。父亲送那人走下台阶,搔搔后脑,用重浊而尴尬的声音说:

“真对你不起。老板。我自己明白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个儿子生来就是只火鸡。”

“得了,别说了,是有这样的孩子的。”收旧货人声音低沉地回答。

“呵,他来了,”他看到伏洛嘉说,“好哇,你这位做买卖的!……”

伏洛嘉后退一步,装出不认识收旧货人的样子,扬起眉毛,张开嘴巴想问些什么,可是父亲不让他说什么。

“你这是在捣什么鬼呀?”他一面说,一面向伏洛嘉走去,“我问你,你这是干吗呀?干吗叫一个干活的人白跑呀?!”

“什么白跑?叫什么人呀?”伏洛嘉装出惊奇的样子问。

“好吧,”父亲打断他的话,“西洋镜回头来拆穿吧。我先问你,你想卖掉些什么骨头?”

“我一点儿也不懂。一会儿说什么白跑,一会儿又是什么骨头……什么骨头呀?”伏洛嘉说,但是望望父亲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不用再浪费时间了,反正是逃不掉的。

“噢,骨头,”他喃喃地说,“骨头吗……骨头我……”

“走吧。”父亲说,朝门的方向点了点头。

伏洛嘉不知怎的踮着脚尖走进房间,也不脱衣服,就在桌旁坐下来。桌上放着面包、切成块的青鱼和葱头。伏洛嘉拧下一块面包,在青鱼汁里蘸了蘸,吃起来。同时头脑像发热病似的胡思乱想。他匆匆忙忙地考虑着补救的办法。“我可以说,我被强盗捆住了……或者说,我立过誓……或者说,我病了,不愿传染给同学们。”

不过,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什么了。父亲走进房间里来了。

“在吃点心吗?”他轻轻地问。

伏洛嘉喉咙里哽住了,霍地一下站起身来,脱掉帽子。

父亲走近一些,忍住怒气,咬紧牙齿说:

“哼,你说俄文笔试得了五分吗?”

伏洛嘉眨动眼睛,张开嘴巴。并且就这样张着嘴巴在凳子上扑通一下坐下来。

“喂,站起来,人家在跟你讲话!”父亲大声嚷道,“好小子,没说的!……人人都在干活,人人脑子里都在想着工作,可是他……嗯,你倒说说看,如今你打算去做什么呀?现在时世,像你这样连放牛都没人要的……不错,真是只火鸡……学校教育他,国家在他身上花了钱……老师刚才还特地跑来看他,以为他病了。原来他自己给自己放了假!我问你,这两天你在什么地方游荡?”

伏洛嘉垂下头,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有个生病的同学,他得寸步不离地坐在他的床边,可是父亲不再听他。

“闭嘴!别再吹牛了,”他嚷道,“二流子!扯淡鬼!喂,马上把裤子脱掉!……”

父亲从钉子上取下那条兵士的旧皮带,想也不想,就把伏洛嘉抽了一顿。

等到抽过,他稍微平静了些,说:

“明天一早到学校里去,向老师赔个不是。可不能马马虎虎,随随便便,要诚心诚意,坦坦白白,像布尔什维克那样……听到我的话了?”

伏洛嘉当然听到了,但是什么也不回答。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脸埋在被眼泪弄潮的枕头里,绝望地抽着鼻子想:

“宁可在河里淹死。也不愿去……”

伏洛嘉睡得很坏,通夜梦见磨坊,并且不知怎的人家要把他磨成面粉,他不时翻来覆去,呜呜呜地哭泣,甚至于叫喊了几次。早晨醒来,头重得像木头,首先又想到,与其去向老师赔罪,不如跳河淹死,或者用刀自杀。

窗外太阳光照得像夏天一样明朗,仿佛故意在嘲笑伏洛嘉的不幸。

在10月里,甚至在11月初头,也有这样的好日子。照日历算来,夏天早已过去了,但是它会忽然出人意外地暂时回到地面上来,好像要来检查一下:大地万物是不是没有改变,它有没有在这儿忘记什么,或者留下什么?……地面上一切都是老规矩:有些地方已经积雪,河水已经冰冻,庄稼已经全部收起,藏到集体农庄的粮库里了,而太阳仍旧整天在纯洁的蓝色的空中巡行,照得不太耀眼,晒得不太炎热,却把树林里、花园里、牧场里和菜园里一切没有凋谢和晒焦的东西,染成黄澄澄的颜色。

今天正巧就是这样的一个好日子,仿佛有意在嘲弄伏洛嘉的不幸。

伏洛嘉早晨起来脸色阴沉沉的,依照习惯,想也不想地做了他应该做的一切:胡乱穿上没有刷过的脏衣服,马马虎虎洗了个脸,老大不高兴地在镜子面前梳了梳公鸡尾巴一样的鬈曲额发,收拾好教科书,把一块面包和几个土豆塞在书包里。接着,想了想,又把一把很钝的餐刀也塞了进去。

“是的,用得着。”他对自己说,虽然也不知道,一把钝餐刀对他会有什么用处。

父亲早就起来了,并且吃过早饭,正在院子里干活。

伏洛嘉原想悄悄地走出去,不跟父亲告别,可是一听到父亲的斧头在窗外叮叮地敲响,心里想,也许这是他们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可怜自己,也可怜父亲,就故意一直穿过院子,而不走台阶。

“嗯,怎么样?收拾好了?”父亲迎着他问。

“收拾好了。”伏洛嘉忧郁地回答。

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生气了,把斧头斫在一块正在削的木头里。

“你怎么,上学校去吗?”他说,“还是打算去吓乌鸦?”

伏洛嘉垂下头站着,忍住叹息,用肮脏的鞋尖踢着一小片黄澄澄的松木。

“我倒问你:你这是报名当了清洁工人啦?嗯,快去,快去把自己弄弄整齐……现在你总还是个学生啊……”

伏洛嘉听话地回到屋子里,用刷子刷了刷裤子,在鞋上呸地吐了口口水,又用同一把刷子刷了刷鞋。

父亲走进房间,把斧头扔在角落里,瞧了瞧儿子,口气比较高兴地说:

“嗯……这才多少像个人。可别忘记我对你说的话……像一个兵士那样,像一个布尔什维克那样,好好地去赔罪,你说:‘我错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请您原谅我……’听见吗?”

“听见了。”伏洛嘉喃喃地说。心里却想:“哼,要我向你赔不是,你等着吧!”

他一面走,一面拉紧书包的长背带,走到街上。

太阳亮得使他眼花。他眯紧眼睛,忍住叹息,不由地想:

“嗐,天气多美呀!”

在这种可爱的日子去上学或者放学回家,去上工或者放工回来,那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要是你的心灵很轻松,要是你的良心很纯洁,要是你的一切都顺顺当当。但要是你心里像有许多猫在乱抓,又像有一块三百斤重的石头压在心上,那么,最好还是没有太阳,没有明朗的天空,没有啾啾啾啾叫的麻雀。那么,最好还是黑夜,没有月亮的黑夜。

“叫我上哪儿去呢?”伏洛嘉想。想了一会儿,决定像童话里常常说的那样:“眼睛望到哪儿,走到哪儿。”

因为这时候他的眼睛正巧在向左望,他就向左边走去。

啊,他还没有走满二十步,昨天那只红棕色的狗,又从不知谁家的门下向他窜出来。

那狗一认出是伏洛嘉,就快乐而友好地叫了起来,向他的胸口扑来。要不是伏洛嘉赶快把它推开,他的面颊准会给它舔到了。

“滚开!”伏洛嘉一面叫,一面拿书包向狗挥动,“真想得出!滚开,听见吗!滚回家去!”

他用尽力气拿塞得满满的书包向狗扔去。

狗凄苦地尖叫了一声,钻到门底下去了。

这时伏洛嘉忽然想起,狗是没有什么家的,这是一只无家可归、流落在街头的狗。

“就像我一样,没有人照顾。”他心里想,忽然对这只无家可归的小看门狗发生了一种爱怜的感情。他开始可怜它了。

“嗐……你叫什么……叫你小皮球吧!”他叫了起来。

狗没有回答。他又向它吹吹口哨。狗从大门底下伸出狐狸一样的嘴脸来,露出期待的神气瞧着,好像在问:“你叫我干吗?你这是出于好意,还是又要打架了?”

“跟我来!……小皮球。”伏洛嘉叫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它会不会跑来呢?”他心里想。现在他极希望狗会跟着他跑来。

他在街角拐了个弯,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回头望望。

狗摇动毛茸茸的小尾巴,急急地跟在他后面跑。

“跟我来!”他叫道,拍拍自己的大腿。

狗跳了几下就追上他,跑到他的身旁,舔舔他的手。

“你这个傻瓜。”他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把手在裤腿上擦着。狗大概懂得,他这是说着玩的,并不含有恶意。它也就不怀恶意地对着他叫了几次,跑到另一边,舔舔伏洛嘉的另一只手。

“好,走吧。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他说,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只能眼睛望到哪儿走到哪儿。一个人要是前面没有任何目标,走路就很难了。

女售货员已经开了她的“百货公司”,在柜台上面挂起香肠和面包圈。伏洛嘉在旁边走过,故意加快脚步,别转头去。那狗正巧相反,变得活泼起来,摇动尾巴,追上了他,对住他的眼睛瞧了几次,仿佛在问:

“你怎么,难道忘了吗?这里就是赠送很好吃的面包的地方啊。”

“去她的吧,”伏洛嘉生气地说,“咱们自己有面包。比她的还要好呐。”

经过磨坊门口,他同样也没有停下来,匆匆地跑过去了。这时候正巧有几辆装口袋的马车从磨坊里出来。

他一停不停地在苹果树苗圃的篱笆旁走过。苗圃后面有几堆柴火在冒烟,年轻人的声音在互相呼应,女工的彩色头巾在晃动……

苗圃在村庄的尽头,再下去就是田野了。这儿地方更加开阔,头上的天空更加蔚蓝,在隔夜没有干透的草地上,太阳光照得更加耀眼,鸟儿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叫得更加响亮好听。

小皮球是幸福的。还用说!这只无家可归的狗,今天也许生平头一次不是在乱跑,而是在散步。有生以来头一次,它感到身边有了个主人,而不是一个随时准备打它、赶它或者骂它的人。显而易见,小皮球是在享乐。它在干着自己狗的活儿:追逐小鸟,闻闻路上不知谁留下的足迹,在柱子和树根旁停下来,常常回头望望,不放过伏洛嘉,并且用幸福、温柔和忠诚的眼睛望着他。

道路通到山上。公路左边的小山坡上,伸展着一片古老的荒废的墓地。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可以看到墓地教堂木屋的蓝色钟楼,钟楼旁边有一棵高大美丽的枫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红艳,枫树上有几只乌鸦在盘旋飞舞。

伏洛嘉离开大路,穿过墓地走去。约莫有二十分钟,他在坟山之间没膝高的荨麻丛中徘徊着,读着十字架上字迹模糊的墓志,在木屋教堂旁边站了一会儿,甚至于想拉掉钉在教堂门上的木板,可是木板没有拉掉,手指倒扎了刺。

他在一座坟墓旁边蹲下来,好一阵不慌不忙地用牙齿咬着手指里的刺。小皮球跑来跑去,在灌木丛里发出飒飒的声音,接着也在旁边找了个位子蹲下来。它留神地观察着伏洛嘉在干什么,同时不好意思地斜视着,叹着气,打量着伏洛嘉的书包。

“要什么?又想吃吗?”伏洛嘉注意到小皮球那含意深长的眼光,说。他解开书包,扔给狗一些面包和土豆,自己也试着吃一些,可是没有胃口,觉得面包太干,土豆又太甜了。

当他解开书包的时候,他的头上有什么东西在敲响。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在一株细长匀称的松树干上,贴着一只红肚子、尖黑尾巴的深灰色小鸟。它正在用它那凿子般的嘴甲,熟练地凿着金黄色的树皮。

小皮球蹿了起来,露出牙齿,绕树跑来跑去,汪汪地大声吠叫。啄木鸟不理这叫声,继续干自己的活。

“就跟木匠一模一样。”伏洛嘉一面想,一面情不自禁地欣赏着这鸟。同时也记起了父亲来——他也同样熟练地用自己的斧头敲着,削着一段木头或者木板。

他开始觉得无聊了。

小皮球依旧叫着,在树的周围跑来跑去。

“够了!”伏洛嘉对它嚷道。小皮球沉默了一刹那,朝他望望,大概以为他在命令它叫得更响些,就开始不再啰啰啰地叫,而是放开喉咙汪汪汪大叫了。

“喂,走吧……”伏洛嘉说,站起身来,离开那棵树走去。小皮球马上闭了嘴,接着又叫了最后一声——已经不是对鸟,而是为了清除一下喉咙——跟着伏洛嘉跑了。

“你真是条笨狗!”伏洛嘉闷闷不乐地说,跟狗一起在墓地的小路上慢慢地踱着。“哼,你这没有灵性的畜生,你倒说说,你乱叫些什么呀?小鸟可以说是在干活,在给人带来好处,啄掉树里的软虫和微生物,可你就只知道汪汪汪叫……哼,我老实对你说,你是只火鸡,你是个扯淡鬼。”

狗虽然不懂伏洛嘉的话,但还是露出惭愧和抱歉的神色,在他后面跑着。

墓地的出口处没有十字架,也没有树木,只有些高低不平的土地,说明这儿过去也是坟墓。在这出口的地方,伏洛嘉的鞋跟踩到一样硬东西。起初他以为只是块普通的石头,但是弯下身去一看,才发现这不是块普通的石头,而是块半塌的裂成两半的墓碑。伏洛嘉蹲下身来,用一小块木片刮去上面的泥和丛生在碑文上的苔藓,好容易才读出来:

费陀兴村农民

库士聂卓夫之墓

死于1877年3月1日,

享年100岁。

“嗐,你瞧吧!”伏洛嘉对小皮球说话时的那副神气,仿佛不是库士聂卓夫,而是他伏洛嘉活到了一百岁,长眠在这块石头底下。

“那有什么稀奇,”他想,“我也可能活到这么些年纪的。”

他算了一下,他一百岁将是公元2037年。他感到有些头晕,仿佛自己飞过了这无限漫长的岁月。

他试着想象,到那个时候地面上的生活会变得怎样。

“到那时怕已经彻底建成共产主义社会了吧……人人都很幸福……人人都有学问……世界上没有懒鬼……到处都用电……有电影院……无轨电车……”

未来的日子在他的想象中有些模糊,不过他知道这将是一种幸福美好的生活,并且他极想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想:“是的,我活得到的。这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小皮球,它怕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不,小皮球,你不用梦想了。你活不到的!再说,让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活到一百岁有什么意思呢?!你是火鸡,扯淡鬼。你光因为无聊就会早死的。”

小皮球垂头丧气地坐着,眼睛盯着墓碑,仿佛也在想到未来、命运、生活和自己的死。

忽然狗跳了起来,集中注意力,耸起耳朵听着。石碑底下窜出来一只灰黄色的小蜥蜴。它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它又钻到草丛里去了。小皮球啰啰啰地叫起来,跳跃不停,扑到草丛里乱翻,用脚爪扒着泥。

“嗐!这玩意儿倒不坏,蠢货,”伏洛嘉冷笑了一声说,“来吧,跟我来!”他叫道,接着拿起书包,大踏步走去,后来又从小山上跑下来。

小皮球抛下蜥蜴,快乐地大声汪汪汪叫着,朝他追上去。

风在伏洛嘉的耳边呼啸,沉重的书包敲打着他的膝盖,泥块在他的脚下向四方飞溅。

“跟我来,白食鬼……咱们能活满一百岁!”他叫道,又跑了几步,站住了。

“哎,这是什么呀?”他吃惊地眨动眼睛说。“难道我在做诗吗?真的,这是一首诗呐!……”

他感到很惊奇,因为发现自己有做诗的才能。于是他一面跑,一面喃喃地念道:

“从前有一个……有一个白食鬼……他活了有……他活了整整有一百岁……从前有一个白食鬼,他活了整整有一百岁……”

可是,不论伏洛嘉怎样努力,再也做不下去了。

“不要紧,这样也行了,”他心里作着决定。“等我念给同学们听听,他们准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说,这是抄普希金的……”

不过,这时候他记起来,他再也看不到同学们了,于是又觉得很寂寞。

道路又向上伸展到山上。太阳升得高高的,简直有些热了。鸟儿像夏天一样在灌木丛中鸣叫。蟋蟀像夏天一样发出唧唧唧唧的声音。一架飞机也像在夏天里那样,在高空中嗡嗡嗡嗡地发出闷热的声音。

在小山坡上,道路像树枝那样分成几岔。山下是费陀兴村的无边无际的田野。翻耕过的土地在阳光下显得很干燥;土玛哈河像一条蓝色的带子,澄清如镜;河对岸是费陀兴村的建筑物:原来的费陀兴村教堂的低矮的圆筒形房子、秣草塔的银白色粗大柱子、学校的蓝色校舍和校舍旁边的女教师住的小砖房。

校院里空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大概还没有打铃休息吧。”伏洛嘉望望太阳想。他眯紧眼睛,不由得想象着自己的(现在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自己过去的”)四年级。瞧吧,那边有三个窗子,其中一个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此刻他那些同学就坐在里面。也许有人正站在黑板旁,用粉笔写着字……也许老师正在叫大家听写,同学们都俯身在课桌上,鼻子哼哼呼呼,钢笔尖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只秋苍蝇得意扬扬地在天花板下嗡嗡嗡嗡地叫。肩膀宽阔的克雷洛夫爷爷和蔼可亲地从墙上望着大家[12]。教室里充满墨水和粉笔的气味。凉爽的秋风吹得白色的纸窗帘飒飒地响。伏洛嘉想象着自己的靠窗第一只位子,这位子此刻空着没有人坐。他想到课桌板上刻着自己的名字,还有那被擦得有些模糊的、不知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刻的一行字:“打死法西斯!”他想起了这一切,一声沉重的叹息几乎从他的胸中吐出来。不过,这时候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有些害臊,就高声说:

“哼!……这样好的天气坐着念书也太有趣了!……”

他叫了一下狗,转身向左边走去——那条路从费陀兴村通到树林子里。

几辆运木柴的大车从树林里迎着他赶来。最后一辆车上坐着的一个女人对伏洛嘉笑了笑问:

“怎么这样早放学?”

伏洛嘉皱起眉头,咬紧牙齿,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是个聋子吗?”那女人回过头来,大声说。

伏洛嘉想:“让她去吧。让她取笑吧。让她叫我聋子吧。”

树林里又冷又阴,发散着潮湿和烂叶子的气味。有些地方还有积雪,雪底下探出来草莓的绿叶子和冻得发青的干瘪的果实,一大串一大串的越橘在雪地上红得耀眼,经霜的青色苹果显得有些萎靡,几只红毛小狐狸紧紧地挤成一堆。

伏洛嘉在水越橘丛下找到一朵大白菌。这朵菌很柔软,肥实,又几乎没有虫子。他把它拿在手里约莫有十分钟,后来想到没有机会给什么人看,生起气来,把它扔在一棵大树干上敲碎了。

他沿着荒芜的林间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树林的边上,他长久地看着大乌鸦怎样在教小乌鸦飞。小乌鸦飞得很不灵活,笨拙地鼓动翅膀,大乌鸦却耐心地做样子给它们看,而小乌鸦从树上飞下来,也一次比一次好,一次比一次稳,一次比一次美。显然,连小皮球也很喜欢看它们学飞,因为它不再吠叫,却兴致勃勃地坐着观望。

伏洛嘉离开道路,穿过收割过的马铃薯地,来到一条小溪边。他跟小皮球一起喝了许多寒冷的泉水,踏着石卵子越过小溪,开始考虑上哪儿去……

在旁边的什么地方,在灌木丛后面,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伏洛嘉朝着这响声走去,不过,他越走过去,拖拉机也开得越远。伏洛嘉站住了听。他觉得拖拉机仿佛就在旁边——就在这儿,就在这丛灌木后面,或者在这座小山后面。他穿过灌木丛,爬上小山,还是看不到拖拉机。但是它那强有力的发动机,仍旧在很近很近的什么地方,一刻不停地响着。

“这是怎么搞的,难道它在耍魔法不成?”伏洛嘉想。

最后他走到了一个低洼的地方,弄湿了两脚,只好又改变方向。

在一片不大的白桦林里放牧着集体农庄的牲口。有个伏洛嘉不认识的牧童,身穿一件防雨布的宽大长衣,头戴一顶有蓝色帽圈的飞机帽,躺在旁边一棵树下看书。

小皮球跟在一头牛的后面叫。牧童放下书,抬起头来,用手挡住阳光,对小皮球和伏洛嘉仔细瞧瞧。

“喂,少先队员,现在几点钟,你不知道吗?”他大声问。

“我不知道。”伏洛嘉咕噜着。

后来想了一想,莫名其妙地说:

“五点差一刻。”

“你这是胡说吗?”牧童笑着问。

“谁胡说?”伏洛嘉紧握拳头说。

“揍他一下吗?”他心里想。不过,一看到牧童手里那条很长的绳鞭子,就决定不去跟他找麻烦了。

“来,走吧,小皮球!”他叫道,接着回过头去,临别时恶狠狠地对牧童扫了一眼。

“好神气!”他心里想,刚才的怒气还没有消除。“躺下来读书……简直像个法律顾问!可是公家的牲口却听任乱跑,不去照顾。万一牛跌进沼地里,看你还敢说人家胡说!”

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下。牧童已经躺在树底下,埋头读着书了。

忽然伏洛嘉对这个快乐的小伙子发生了剧烈的妒忌。他躺着,读着书,一切都有条有理。他干着有益的工作:管理公家的牲口。

“可是我,现在人家连当牧童都不要呐。”伏洛嘉记起昨天父亲的话,想。

小皮球跑到他的跟前,蹲下来,摇动尾巴,并且悲惨地呜呜呜叫着,仿佛在对他表示同情。

“滚开!”伏洛嘉生气了。

小皮球叹了一口气,又向前跑去。

又是一条溪水在他们面前潺潺地流着。他们又喝了寒冷的泉水。又是伏洛嘉在石卵子上走,小皮球直接在水里走,一起通过小溪。

伏洛嘉在树林里吃了些越橘和水越橘。他开始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采集野花:苍白萎靡、花心深黄的野菊,枯萎的风铃草,凋谢的紫色车菊……后来想到花没有地方放,就抛掉了。

他们又走到大路上。

迎面走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手里搀着个小女孩。那女孩脸色苍白,大概有病,头上扎着绷带。

小皮球跑过去,叫了起来,女孩子害怕了,哭了,抓住妈妈的裙子。

“别害怕,它不会咬的。”伏洛嘉叫道,接着又用低沉的声音像主人一样对狗喝道:

“皮球,站住!”

他追上小皮球,抓住它的颈皮,把它揿倒在地上。

“走吧,别害怕。”他用保护人的口吻对女孩子说。

女孩子迅速地摆动一双小脚,怯生生地从妈妈裙子后面望出来。

“你瞧,多么聪明的孩子啊,”做妈妈的安慰她说,“瞧他多么勇敢,什么也不怕!”

“嗐,勇敢,”伏洛嘉心里想,“我是个胆小鬼,并不勇敢。”

接着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头。

他竭力不去想这些个,继续走去,又走了几步,抬起头来,觉得更加奇怪:前面又看到了费陀兴村的钟楼、烟囱和屋顶。

“这在耍什么把戏呀?!”他站住了想。“我走另外一个方向,却又回到费陀兴村来了!难道是魔鬼在给我领路吗?”

他认得现在走着的这条路。每天从国营农场到学校,他就是打这条路跑的。前面是小桥,过了小桥就有一根柱子和一棵小白桦树,在柱子和小白桦树旁边,有一条通大道的小路,走这条小路到学校,可以整整节省四分钟时间。

小皮球把尾巴翘得像个圈子,远远地跑在前头,不时站住了回头望望,仿佛在叫伏洛嘉跟他走。它跑过小桥。在柱子旁边站住了,嗅嗅什么,就不再耽搁,拐到小路上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伏洛嘉感到很奇怪,“它好像在叫我到学校里去!”

忽然他明白了:“噢,傻瓜,原来它这是在循着我的足迹跑!……嗯,明明白白的!因为,不论怎么说,我在这条路上跑了有一年半了。在这些路上来回走了怕有一千次吧……”

“皮球!回来!”伏洛嘉叫道。

小皮球一面跑,一面回过头来,啰啰啰叫了几声,又向前跑去,向费陀兴村跑去。

“回来!听见吗?”伏洛嘉火透了,拿起书包,向狗扔去。小皮球快乐地汪汪汪叫着,开始跑得更快了。

“你跑好了,傻瓜,”伏洛嘉站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那边去行个礼吧……你说,翘尾巴的火鸡叫我问候你们……”

不过,这时候有样东西刺痛了他的心。他想:什么话?!难道他真的从此不能再看到费陀兴村、学校和同学们了?从此不能再坐在课桌椅上,不能再站在黑板旁,手里不能再拿粉笔吗?……不能再在下课的时候到校园里去玩,跟同学们一起踢足球,甚至于再也找不到一个打架的对手了吗?

“怎么样?”他心里想,“我最后一次去开个玩笑好不好?我要去对他们说:再见吧,我是来告别的,要到莫斯科进拿希莫夫海军学校了……叶丽莎老师说不定会惊奇得伸长鼻子的!”

小皮球坐在土玛哈河的小桥上等伏洛嘉。伏洛嘉因为它不听话,很想大骂它一场,可是看到小皮球的神气那么疲劳,那么满足,就不忍骂它,只是说:

“等着吧,流浪汉,下次我要用绳子牵着你走。给宠坏了,鳄鱼!……”

伏洛嘉走到费陀兴村已经中午,学校里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

孩子们在校院里,在街上奔来跑去,玩得很起劲。女孩子们一看到小皮球,尖声尖气地叫起来,纷纷向四方逃跑。

有人叫道:

“朋友们!乌拉!火鸡来了!”

伏洛嘉不向任何人问好,穿过一大群孩子,在学校的台阶旁站住了。

大家都对他望望。

“伏洛嘉,你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来上学?”三年级学生斯比奇金问他说。

伏洛嘉从斯比奇金的头顶上望过去,眯紧眼睛,懒洋洋地回答说:

“老弟,我为什么不来,这不是你能了解的。老师在吗?”

“叶丽莎老师吗?在。你要什么呀?”

“就是这样。来跟她谈谈天气。”

伏洛嘉两手插进袋里,两脚交叉,身体靠在台阶的柱子上,从牙齿缝里吹起口哨来。

“哎,可惜没有纸烟,真想抽一支呢。”他想,同时像一个旁人似的欣赏着自己的大胆行为。

这时候,叶丽莎老师正巧从学校里出来。她一看到伏洛嘉,吃了一惊,扬起眉毛说:

“这是哪一个呀?噢,这不是伏洛嘉吗?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呀,小鸽子?”

伏洛嘉两手没有从口袋里抽出来,试着装出傲慢无礼的神气,并且想说,他什么也不需要,只是走来跟同学们告别的;不过,要在脸上装出傲慢的神气,差不多整整花了一分钟。

“我问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老师更大声更严厉地重复着问。

伏洛嘉出乎自己的意外,居然用软弱、可怜而且哆嗦的声音回答说:“不干什么。只是这样……来瞧瞧。”

“瞧什么呀?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要你瞧的。你可以回家去了。”

“怎么?!为什么回家?回家去干什么?”

这时候伏洛嘉才恐怖地了解,他刚才所想的和担心的一切——这一切都不是玩笑,不是空话,他真的从此不能再踏进自己的四年级教室,不能再看到自己的课桌,甚至于不能再称自己为小学生了。他垂下头,他的眼睛饱含着泪水,一会儿望望地面,一会儿凝视着一块像狗头般的石块,接着又扫过拖拉机开过的痕迹,停留在自己那双肮脏的鞋子上有一秒钟,最后又盯住老师脚上的那双皮鞋。这是一双普通的旧皮鞋,补过好多次,却用鞋油擦得很光亮。这时候伏洛嘉忽然想起,前天老师怎样冒雨在村里的街上走着,那时他正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站在米丘哈家花园栅门旁的一棵大树后面。

“她就是穿着这双皮鞋……在泥浆中走了四公里路……为了我的糊涂。”他心里想,接着用哆嗦的声音叫道:“叶丽莎老师!……”

“等等!”老师阻止他说,“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呀?”

“我?我在跟您说话。”

“那你为什么戴着帽子跟老师说话呢?”

伏洛嘉拉掉头上的帽子,低声地哭起来,不再顾到自己的眼泪、同学们和脱口而出的话,说:

“敬爱的……叶丽莎老师……对不起!请您原谅我……我是个懒鬼。我全错了。我……老老实实,像个布尔什维克那样……我从此再也不……您可以看到的……我再也再也不会了。”

同学们聚拢来看。老师也仔细瞧瞧伏洛嘉,听着他,一声不响。

“伏洛嘉,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最后她问。

伏洛嘉很想说:“是的,是真心话。”可是涨红了脸,把头垂得更低些,伤心地苦笑了一下说:“您反正不会相信我的。”

老师笑了笑说:“不知道,也许我会相信你的。”

校院里响起了上课铃的声音。

“走吧,孩子们,上课去!”叶丽莎老师叫道。接着回头对伏洛嘉说:

“你也可以去了,伏洛嘉。”

“上哪儿去呀?”伏洛嘉恐惧地问。

“嗯,你想上哪儿去呢?到自己的教室里去,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去干自己的工作,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你明白我的话吗?”

伏洛嘉高兴得气也换不过来了。他很快地戴上帽子,又很快地从头上拉下来,接着不知什么缘故,又把它扣在自己留额发的头上。

“是,叶丽莎老师!”他叫道,“明白了,叶丽莎老师!……谢谢,叶丽莎老师!……”

他拿起书包跟别的孩子们一起向大门跑去。小皮球到这时为止一直没有露过声色,忽然没命地叫起来,也向孩子群里冲去。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伏洛嘉听到自己背后叶丽莎老师在愤怒地喊道:

“孩子们!站住!这是捣什么鬼呀?!这是谁的狗?”

伏洛嘉想:“哎,糟了,我还是说,这不是我的狗,只是不知从哪儿跟着来的……”

“我问:这是谁的狗?”老师又问了一遍。

“这……这是我的,叶丽莎老师。”伏洛嘉说。

“你的吗?”老师惊奇地问,“我可记不起你们家里有一只狗。你养了好久了?”

伏洛嘉正想按照习惯撒谎,他想说,这狗是他那位当中将的伯伯从德国带来给他的,带来的时候还是只小狗,是他伏洛嘉亲自把它养大和训练好的。不过,他并没有说这些话,而且出乎自己的意外,也许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他说了实话:

“不,并不很长久。总而言之,还是今天才……”他发现老师还是很生气,就连忙补充说:“不要紧,叶丽莎老师!……您别害怕。我不会放它进学校里去的。它会坐在门外等着的。您不知道,我这条狗聪明得很呐!”

五分钟以后,伏洛嘉已经坐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那是从老师桌子算起的第四张课桌。磨得很光滑的黑色的课桌板上,依旧刻着熟识的黄字“伏洛嘉”,还有那紫墨水写的字句“打死法西斯!”,依旧发出虹彩般的颜色。

教室里很静。伏洛嘉头上的小窗开着,吹进来微微的秋风。饰有花边的纸窗帘轻轻地动着。在静悄悄的教室里,最后的一只秋苍蝇在天花板下低声地嗡嗡嗡响着。

老师作了听写。伏洛嘉匆匆忙忙地写着,由于情绪太兴奋,多加了几个点号,并且不时斜眼望望窗外——小皮球正坐在园子里一棵叶子已落的杨树下等着他。

狗的脸上也露出了幸福的神气。

“唉,你实在太瘦弱了,”伏洛嘉像主人一样关心地想,“不要紧……是的……我们会慢慢把你喂胖的。”

老师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不时站住望望天花板,仿佛在那上面读着什么似的,接着又用铅笔敲敲小簿子,用不很响亮的声音高兴地念道:

“树林脱下深红色的衣裳……树林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