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

复仇者

乔治·古里亚

太阳差不多就在头顶上,土地热得龟裂了,好像散砂一样松碎。左边是一座光山,右边也是一座光山,仿佛两块硕大无朋的石头。而八月太阳下的石头,大家都知道,等于一只大火盆。

阿金·彼得烈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把没有刮过胡须的脸颊贴紧枪托,眯缝着左眼。巴尔维耳·列希的脑袋就出现在三角准星上了。

巴尔维耳沉思起来,仿佛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似的。他的头忽然望不见了——原来他俯下身去,从一只绿色的小箱子里拿出一段古怪的管子来。

“等一等吧,见鬼!”阿金喃喃地自言自语。

他在石头旁边换了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他那黝黑的脸显得很紧张,嘴唇闭得很紧……这样,阿金仿佛变老了,看上去就像有四十岁。

巴尔维耳呢,可比阿金年轻多了,他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四年以前,他离开家乡去念书。现在巴尔维耳可在这儿了,在五十步之内的地方了。现在他可逃不掉了!

瞧吧,巴尔维耳汗淋淋的瘦脸又出现在准星上。他在火辣辣的日头下一定很辛苦吧……但他到底在搞些什么呢?

阿金放下了枪,凝视着冤家。

巴尔维耳那时已经把管子装在三脚架上,并且专心致志地在管子里望着。他在朝哪儿望呢?朝阿金家的那个方向。他要通过这根管子望谁呢?……

阿金咽了一口口水,重新瞄准起来。他的喉结很尖,很难看。不巧飞来一只黄蜂,在他鼻子旁边嗡嗡地飞旋。阿金挥开了它……

巴尔维耳到底在搞些什么呀?也许,巴尔维耳是在窥伺他的仇人,窥伺彼得烈拉家里的人——阿金的兄弟们、叔伯,或者阿金本人吧?该死的列希家里的人,在很久以前杀了阿金的父亲。不错,这笔血债他们已经还过不少了。但还是要他们继续偿还!巴尔维耳·列希马上就会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哈克马利耶”——复仇!……

这种死敌的根,还是几十年之前种下的。从此,彼得烈拉和列希两家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但现在的阿尔巴尼亚可不比从前了——人人得严格遵守法律……“但法律是法律,复仇是复仇。”阿金心里想。

阿金记得很清楚,父亲是怎样被杀死的;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们两人,父亲和阿金,并排走着。列希家的凶手设下埋伏,等着他们,老彼得烈拉的心脏就被打中了。不过,凶手也欢喜了没有多久。有一次,他俯身到山溪上去饮泉水,当场就倒下去死了。不错,彼得烈拉家的子弹是不会虚发的!……

巴尔维耳不知怎的竟把管子对准了阿金藏身的那块石头。阿金连忙在地上躺下来。地很干,干得像火药,甚至闻不出泥土的气味,除了一片灰色,没有别的颜色,连小草也看不到一茎。

巴尔维耳忽然背过身来。阿金自言自语地说:“不,他没有手枪。”他重又瞄准了他的背心。而巴尔维耳却始终在那只装有管子的三脚架旁转来转去……

阿金受着好奇心的折磨。他真想知道,列希这个家伙究竟打算做什么……“我老住在山里,没有见过世面,”阿金心里思量着,“要是能到地拉那[6]去见识见识就好了!据说,离开那里不远就是杜拉斯[7],在杜拉斯望得见整个海洋。即使能用手指摸一摸海水也是有趣的。”

阿金环顾了一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子——这样,出了事就不会有证人了……

而巴尔维耳呢,把眼睛贴紧管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哦,原来如此!不远的地面上插着一条有标记的杆子。现在巴尔维耳就在对准它望。阿金以前怎么会没有发现这条杆子?这是什么杆子?

可惜阿金有生以来手里没有拿过一本书,不然他也许会懂得,这个该死的列希在摆弄的是根什么管子……不过,到了秋天阿金一定要进识字班去学习。这在现在是并不困难的。

但是,见鬼,此刻管什么识字不识字呢?此刻得射击——这就是了……

而列希却在本子里记着些什么。阿金真想知道他现在要做什么……

于是阿金就打定主意:他把枪留在石头后面,自己若无其事地朝巴尔维耳走过去。

巴尔维耳没有一下子认出阿金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很大方地说:

“啊,是你,阿金!敬礼!”

“你好。”阿金含糊地回答。

“现在可轮到我们了。”巴尔维耳说。

这句话阿金是照自己的意思来理解的。巴尔维耳一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在自己的本子里做着记号。

“我知道,轮到我们了。”阿金的声音很低沉,充满敌意,仿佛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巴尔维耳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种充满敌意的语气。

“我说,阿金,”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

“我的助手们不知为什么来晚了……”

“那有什么呢?”阿金咽了一口口水。

“你能不能替我拿一拿标尺?就在那里,插着标杆的地方……”

“做什么呀?”

“你瞧,阿金,我们要在这儿修一条运河。它将在你家附近经过。所以我说:现在可轮到我们的村子了。你就会有充分的水,你可以在河里洗澡了!”

“水?”

“是的,水。”

“水?”阿金又问了一遍。

“运河将灌满水,”巴尔维耳继续说,“我现在就是在实地设计。”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在哪儿念的书?”

“我是工程师,阿金,运河工程师。书是在莫斯科念的。”

阿金向自己的死敌又走近了两步。

“水吗?……你不开玩笑吧?”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大概是由于干渴吧。

巴尔维耳和阿金面对面地站着。不,巴尔维耳不是在开玩笑。列希这一家人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阿金一言不发,用鼻子喘着气,皱紧眉头凝视着巴尔维耳。然后,什么话也不说,拿起标尺,对住管子站着。为了水,他情愿在太阳底下站上一天、两天、三天……

“真的会有水吗?”阿金心里想着,同时自己回答着自己的问题,“大概会有的。既然列希那么说,一定会有的。他们一家人是从来不食言的……”

看到巴尔维耳那么好玩地用管子瞄准紧握在自己粗糙的双手里的这支标尺,阿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