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上的标记

石头上的标记

安德烈·伊凡诺夫

到勘探季结束时间还早,地质勘探队队长却把各组的负责人召集到矿上来。需要一块儿起草一份报告,寄到莫斯科去。

各人的路程不同:有的路长,有的路短;有的一早就到,有的还在路上。

为了等待迟到的人,队长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莫霍夫就邀请先来的人到他家喝茶。

一所小房子坐落在山脚下,房子上有三扇窗,还有蓝色的花窗框,门前铺着薄板台阶。房子旁边,几株发红的北方矮桦树在落着叶子。

下面,矿坑在整个谷地里发出喧闹的响声。近山的平坦阶地上有一个村庄,村庄里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村庄下面,几架挖土机在起劲地挖土。巨大的斗车沿着空中的钢缆飞跑。

小小的房子里一下子显得又热闹又拥挤。勘探队员们整个夏天难得碰到,这次见面都特别高兴,大家就彼此问长问短,说说笑话,互祝成就。

“日子过得怎么样?”队长问两鬓斑白、上了年纪的勘探组长萨尚诺夫。

“过得好像路边的一堆豆子。不论谁走过,都要抓一把,”客人不乐意地回答,“比斯特列姆那边组织了一支勘探队,把最好的人都从我手里拉走了。还把我的一部分配备也调到别处去了。”

“没有办法,得这么做呀。过几天我们就给你派新的人和新的配备来。”队长答应说。

在主人一桌的尽边上,坐着年青的、但已经很老练的勘探员萨沙·塔布诺夫。浅色的头发,蓝色的孩子气眼睛,圆圆的下巴,使他看上去像个大孩子。

他是在西伯利亚原始林中长大的,在阿尔丹技术学校毕业,实习过一年,后来又进了专科学院。现在萨沙领导一组人,在两条大河之间的大山岭区里进行勘探。

鲍里斯·库贝斯多克说话尖刻,从来不垂头丧气,一直吸引着大家的注意。黑色的鬈发漂亮地覆着他那高高的浅黑前额。一双大眼睛稍微有点外凸。他的视力很差,但是从来不戴眼镜。鲍里斯念完莫斯科的专科学院,可是没有分派到重要工作,因为领导认为他这人不够认真。这方面的委屈情绪,常常流露在他的笑话里。

鲍里斯在嘲笑了一通那些严厉的地质学家以后,开始讲到萨沙的一个怪习惯,在勘探经过的路上,一定要在石头上留下题字。

“我两次爬遍从欧雷拉赫到萨里康的高山,倒有四次看见他刻下的字。但那算什么题字呢!”

鲍里斯把狭长的手掌一拍,仿佛回想起那些题字,感到很懊丧。

“萨沙在山上写些什么吗?说吧,别害臊,大姑娘!”他要求似的向萨沙伸出一只手去。

鲍里斯演戏一样的手势,并没有引起萨沙的重视。他想避不回答。他的眼睛依旧那么宁静地发蓝。圆圆的下巴上,那个和善的小涡显得更深了。可是大家都在等他的回答,再不开口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没有什么意思!你既然开了头,你就讲下去吧。”

“好。很好。只要你同意,我可以讲的,”鲍里斯高兴地说,“大家听好……在安奇康峰附近,在右岸上有块中间有裂缝的黑色峭壁。峭壁的高处留着一行聪明的题字:‘195……年7月13日在此经过。’下面是两个圆圈代替签名。在波尔兴的山隘上,在石壁的角上刻着:‘195……年9月7日在此经过。’又是同样的两圈。到处都是这样。至于经过的是什么人?为什么经过?是什么人征服了这些高山?什么也没有说明。”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于是,主人坚定沉着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是人走过去了……”

队长小心翼翼地把两条长手臂连同挖土工般的宽手掌搁在桌子上。他是高个子,身体强壮,肩膀宽阔。年纪才四十开外,两鬓却已经银白了,好像被山雾洗涤得褪了颜色。一双安详的眼睛,深深地嵌在皱纹很密的眼眶里。他大半辈子都是在雅布罗诺威岭的各个支脉里度过的;领着大批勘探队员在维霍扬斯克山和契尔斯基山脉一带跑来跑去。

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自己从来不曾谈到过这些,不过大家都知道,在他经过的路上已经兴起了十七个规模很大的矿和两座城市。值得羡慕的生活。

“是人走过去了!”他再次重复说,“是我们苏联人。至于是什么人,那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鲍里斯问。

他脸上露出真正怀疑的神气。

“重要的是,朋友们,只要有一个人走过,别的人就比较容易走了。”

客人们在主人周围凑得更近一点。

“你们大家一定都知道雅尔康斯克岭,”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开始讲道,“现在已经找到了通过这岭的山隘,也踏出了几条虽然不大的路来。从前关于它的情况就知道得很少。雅尔康斯克岭连当地居民都叫它野石山的。

“那时我们被派去详细考察这个‘野人’,收集有关错综复杂的峡谷资料,找寻适当的山隘。

“我们分三组在那边工作。在最困难的中央地区,我们去了四个人。这一组由经验丰富的地质学家斯克里雅宾领导。跟我们一起去的有技术员萨沙。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参加严肃的远征。你记得雅尔康斯克吗,萨沙?”

“记得,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记得很清楚。”

萨沙尴尬地点了点头,脸涨得通红。

他的窘态很明显,除了队长以外,大家都以为萨沙当时在同志们面前做了什么错事。

“这条路很难走,”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继续说,“有些地方简直无法通行。到了第二天,这已经不是什么远征,简直是连续不断地克服各种各样的障碍了。我们抛下马匹和行李。”

“粮食大家都自己背。走到第三天还只走了六公里。而且一天比一天困难。

“不久粮食完了,虽然我们每次分配的粮都还吃不饱,而行装却好像重了一倍。

“当我们走近主岭的时候,四个人总共只剩下一个罐头和两公斤面包。道路是通过一条狭隘的峡谷。我们整天都看不见太阳。这是一个很深的石槽,里面堆满尖锐的岩石碎片,寸草不生……只有在陡直潮湿的石壁上,稀稀落落地附着些褐色的霉菌。景象是再阴郁也没有了。

“首先支持不住的是我们的一个同行者费多尔·贾特洛夫。

“‘够了。我再也撑不下去了。’他说着,颓然在石头上坐下来。

“我跟萨沙想鼓励鼓励他。可是他只指指裂开的靴底,什么话也不说,就动手脱靴子。

“斯克里雅宾拿起他的靴子,摇摇头,意思等于说:‘嗐,连皮子和钉子都受不了,人当然累了。咱们休息一下吧。’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贾特洛夫高兴了。他用绳子缚住靴底,继续上路。

“峡谷通到一个漏斗形的洼地。里面比较亮一点。石头上已经生有干燥的青苔了。可是这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快乐。漏斗的斜边非常陡,爬上去很困难。

“太阳落山了,稀零的云片还闪出玫瑰红的色彩。黄昏降临了。

“大家都有点儿泄气。在这么个深洼地里过夜,是不愉快的。粮食缺乏也使我们焦急。而要爬到上面去,谁的力气也不够了。大家都默默地坐在石头上。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可是谁也没有把自己的思想说出来。

“只有萨沙不安地用眼睛扫着那些高山。我看见他机灵地向四下里张望着。年纪轻,比别人容易休息过来嘛。也许只因为他不高兴在下面过夜……”

“是后一种原因,”萨沙悄悄地说明,怯生生地瞧了瞧讲话的人。

“这下子就明白了,”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大笑起来,“总而言之,萨沙当时望着,望着,心里有了主意。他说:‘恐怕可以从这个角落里爬上去吧。’

“开头萨沙的话惹得我们生气。我们想:‘小伙子充勇敢,故意要让大家吃惊。’可是他坚持他的意见:‘你们瞧,乌云停留在那边。这不会没有道理的。’

“斯克里雅宾首先猜到了他的意思:乌云只会停留在山岭起伏或者形成阶梯的地方。但是连他也没有支持萨沙。

“于是萨沙就请求让他一个人去试试。万一他爬不上去,我们就在下面过夜。

“‘小伙子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斯克里雅宾说,‘他会回来的!’说着就动手脱靴子。我们大家也都脱掉破裂的靴子。火热的光脚接触到灰色的石头,很凉快舒服。是的,我们实在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几小时。斯克里雅宾点着了烟斗,我们也抽起烟卷来。

“我们抬头向山上望去,萨沙已经看不见了。他坐在那边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里,大概在考虑该怎么办吧:下来耐心地等到天亮呢,还是鼓起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去。

“可是,过了些时候,从上面的乌云那儿传来了他的声音。萨沙在叫我们上去。

“‘我不去,’贾特洛夫拒绝了,‘说什么也不上去。明天一早走吧。’

“不过斯克里雅宾的意见不同。

“他说:‘得去,这儿既没有水,又没有木柴。’

“大家就出发了。嗐,那条路可真难走!两只脚好像在石头上粘住了。这么难爬的山,我一辈子也没碰到过几次。我们都狠狠地骂着萨沙。

“‘这儿确实有一条路,有人走过的。’萨沙一看见我们就这么说。他一面笑,一面指指石头。

“在一块像肋骨一样竖立的石板上,我们看见一行用雅库蒂小刀刻的字:‘1943年8月13日在此经过。’原来五天以前有个人在这儿经过了。

“经过的是什么人?为什么经过?也许是旅行家到海边去吧。也许是猎人去打山羊吧。既然他走过去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去?难道我们的事情不比他们重要吗?说实在的,当时仿佛有人把我们身上的重担一下子卸掉了。我们彼此看了看。真奇怪:大家都直起腰板,挺起胸膛,仿佛增添了力气,又继续前进。

“我们在盆地里过夜,但那已经在岭的那一边了。树林发出熟悉的飒飒声,小河里的水在跟石头悄悄地耳语。……篝火也噼噼啪啪地响起来——这是堆快乐的、热烈的篝火,是勘探员的老朋友。

“生活里常常有这样的事的。你感到困难。真是困难。真是困难,以至丧失了信心。可是忽然看见一个人的痕迹:一根烧尽的火柴梗、一个纸烟头、一条用刀砍断的树枝。人在自己经过的路上什么东西不会留下啊!于是心里就立刻轻松了。因为你知道,在你以前走过去的人,也忍受了同样的困难。甚至于比你更困难,更艰苦。他还得考虑,这条路是不是走得通。第二个人走起来,就容易多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不论它是条怎样的路,可到底是一条路,能够通到目的地的。”

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沉默起来,他那双黑眼睛向大家扫视了一下,仿佛想弄明白,他的话是不是为听的人所理解。

“我记得,萨沙从此就在石头上留起字来,好让后来的人走起来轻松些。”

“我向你脱帽致敬,萨沙,”这会儿鲍里斯十分认真地说,“我向你致敬,因为你学取了旅行家的好习惯,神圣地保持了道路探索者的传统:在石头上留下标记。”

“萨沙,我讲到你的那些话是不是正确?”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问。

“基本上是正确的,”萨沙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不敢把眼睛从桌子上抬起来,悄悄地回答,“不过……”

大家都警惕起来。

“‘不过’什么呀?”

“那边并没有字的,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

萨沙的声音很低。

圆桌受到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沉重的手臂的压力,摇晃了一下。

“怎么没有?”他弄不懂地问,“我亲眼看见的。大家都看见的。比我们早五天有个人过去了。”

“不。在我以前那边没有人走过。那块石头上的字是我刻的。我当时想,这样一来大家翻越雅尔康斯克的主岭就会容易些了。”萨沙说完对着巴维尔·维克多罗维奇的脸瞧了瞧。

谁也没有在座位上动一动,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房子里一片寂静。大家只听见山下的矿坑在喧闹着:斗车在钢缆上发出金属的声音,挖土机像鸟儿一样尖声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