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设

第五章 建设

我们已经清楚,儿童的本能欲望是模糊的;教育和机缘能够让它们转入诸多不同的轨道。不管是旧时的原罪观,还是卢梭的性善论,都是和事实相违的。天生的潜质在道德上是中性的,在环境的影响下,既可以成为善,也可以成为恶。对这样的情况,我们有理由保持一种清醒的乐观,除了病态的情形以外,大部分人的天性一开始都可以发展为良善的形态;只要在刚出生的头几年做好心理还有生理卫生保健,病态的情形能够变得少之又少。

适当的教育能够让顺乎本性的生活成为可能,不过这种本性是经过训练和修养的,而不是纯粹天赋的未成形的原始冲动。可以有效地塑造本能的是技能,即只提供特定满足感的技能。一个掌握了正确技能的人就会变得高尚;获得错误的技能或者毫无一技之长,就会变得卑劣。

这些一般性的说法对权力意志来说特别合适。我们都希望有所成就,不过就权力欲来说,成就的是什么我们并不介意。泛泛地说,成就越难以实现,就越能够带给我们喜悦。人们喜欢使用飞蝇钓法,因为它难度颇大;孵卵之鸟人们是不屑射击的,因为这易如反掌。我举这些作为例子,是因为人们单纯地将其作为娱乐活动,没有其他的动机。不过同样的原理是能够普遍适用的。掌握了欧氏几何,我就不再喜欢算术;掌握了解析几何,我就不再喜欢欧氏几何了,其余也是以此类推。一开始可以让孩子感到开心的是行走,接着是奔跑,然后是攀爬和跳跃。已经驾轻就熟的事不会再让我们感受到权力感;只有刚刚掌握的技能,或者是拿不准的技能,才可以让我们感受到成功的喜悦。这就是无论学习什么类型的技能,权力意志总能不断适应的原因所在。

建设和破坏都能够满足权力意志,不过一般来说建设更难。所以人们在这方面获得成功时,满足感也是更强的。我没准备对建设和破坏进行严格精确的定义。在我看来,大体来说,当某一系统是我们的兴趣所在,增强这一系统的潜能即建设,而削弱这一系统的潜能即破坏。或者换一种心理学意味更浓的说法:建设即产出预想的结构;破坏是释放自然力去让现存的结构得到改变,同时对得到的新结构没有任何兴趣。无论如何看待这些定义,我们实际上都清楚某种活动该被认定为建设还是破坏,除了在极少数的情形下,有人宣称破坏是要为了重建,而我们又无法摸清他的虚实。

因为破坏往往更容易,所以儿童的游戏往往从破坏开始,然后才会过渡到建设阶段。在沙滩上,孩子喜欢让大人用水桶造出一处像布丁似的沙堆,然后再把它们铲平。但是一旦他可以自己造出这样的沙堆,就会对此乐此不疲,并且不让别人把它们毁掉。在孩子刚接触积木时,他喜欢把哥哥或姐姐搭成的积木塔推倒。但是他自己学会了搭积木后,就会对自己的作品表现得骄傲无比,从而再也不能容忍看见他的建筑成就被夷为一堆废墟。让孩子喜爱游戏的那种冲动,在这前后两个阶段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种冲动所产生的活动却因为新的技能而发生了变化。

很多美德就是用对建设的快乐体验作为开端。当孩子恳求你,把他建造的东西保留下来,你就容易让他明白他也不应毁坏别人建造的东西的道理。利用这样的方式,你就可以让他学会尊重劳动成果,这是私有财产唯一对社会无害的来源。你也要鼓励他们保持耐心、坚持不懈,还要注意观察;如果缺乏这些品质,他想把积木塔搭到他一心向往的高度是很难的。在和孩子一起玩时,你只要做到能够激起他们的进取心,并且清楚示范事情的做法就可以了;剩下的建设,应该留给孩子们自己去努力完成。

如果孩子来到了花园,那么这正好是教给他一种更复杂的建设形式的机会。孩子刚进入花园时,会情不自禁地折下每朵动人的花儿。通过禁令来制止这种行为固然不难,然而只是禁止还不足以构成教育。成人不会随意采摘,是出于对花园的爱护,而我们希望孩子也会拥有这种爱护之心。成人爱护花园,是因为他们清楚为了得到眼前怡人的景象,付出了多少劳动和心血。在孩子3岁时,可以将花园的一角划给他,鼓励他在里面撒籽播种。待到种子破土而出并开花,他会感觉自己栽出的鲜花美好而珍贵,这样他就能懂得了,母亲种植的花朵一样也应该得到他的悉心呵护。

要想杜绝不自知的残忍,最容易奏效的办法是培养建设和护生的兴趣。几乎所有的孩子到了一定年龄,都会产生打死苍蝇和别的昆虫的念头,这种念头会发展为对动物乃至人的杀心。在英国上层阶级的普通家庭当中,击杀禽鸟是一件大可标榜之事,在战争中杀人则被当作最崇高的天职。这种态度是和未经教化的本能相吻合的: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技能,所以权力意志没有得到良性展现的人就会形成这样的态度。他们可以杀死雉鸡,可以欺凌自己的佃户;一旦时机来临,他们也可以射杀犀牛,可以射杀德国人。然而他们根本不具备更为有益的技艺,因为在他们的父母和教师看来,让他们成为英国绅士就可以了。我不认为这些人天生就比其他的孩子愚笨。他们后来人生中的缺陷,完全是糟糕的教育的结果。如果从小就对他们进行引导,让他们怀着爱意对生命的历程进行观察,从而体会到生命的价值;如果他们掌握了各种建设性技能;如果让他们明白殚精竭虑、慢慢熬出来的成果,可以轻而易举地就毁于一旦,从而心存敬畏——如果他们早年的道德教育中有了这些内容,他们就不至于肆无忌惮地对别人如此这般创造或爱护的东西进行破坏了。在成年人的生活中,只要充分唤起了本能,在这方面最能给人教益的,是亲子关系。不过这种关系很少出现在富人的身上,因为他们都雇用专业人士照看自己的孩子,因此,在他们成为父母之前,我们就得着手消除他们的破坏性倾向。

只要是雇用过无知女佣的作家都清楚,她们非常愿意用作家的手稿生火,而且难以阻止这种做法(公众可能也希望无法阻止)。作家的同行——就算他是妒火中烧的仇敌,也不会考虑做这样的事,因为经验让他了解手稿的价值。类似地,自己家里有花园的孩子不会踩踏别人的花圃,孩子自己养宠物可以教他尊重动物的生命。任何一个为自己孩子操劳过的人,大概都知道尊重人的生命。正是为孩子付出的辛劳产生了强烈的父母之爱,那些逃避这种辛劳的人,他做父母的本能多少会有一些退化,留下来不过是一种责任感罢了。自身的建设性冲动获得了充分发展的父母,则为自己孩子操劳的可能性更高,因此,也特别值得对教育的这一方面留心。

我所说的建设性,并不是只想着物质建设。一些活动,比如表演、合唱之类的需要合作性的非物质建设,这一类活动吸引了为数众多儿童和青年,而且应该予以鼓励(虽然不应该强迫)。甚至即使在纯粹理智的事务中,也可能存在建设和破坏之分。传统教育差不多彻底是批判性的,孩子要学会避免犯错误,并鄙视那些犯了错误的人。这通常会导致一种冷酷的正确,创造被对权威的尊崇取代。正确的拉丁文只要确立了,就是永远正确的,那就是维吉尔和西塞罗所使用的拉丁文。正确的科学则持续地更新,并且那些具备才能的年轻人能够期待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有所作为。这样,和学习古典语言所产生的态度相比,科学教育所产生的态度大概更有建设性。只要是以避免犯错为宗旨,教育就很容易培养出一类理智上冷血的人。运用知识大胆求索,应该将这样的希望寄托在一辈具备能力的年轻人身上。人们通常以为高等教育传授的东西和规矩差不多,也就不过是一些否定性的准则。遵守它们,就能够不出现失礼。建设性在这样的教育里遭到了遗忘。或许正如所料,这样培养出的那类人一般都谨小慎微、因循守旧,还会斤斤计较。要避免发生这样的事,就应该以积极的成就作为教育的目的。

在后期的教育中,应该将社会化的建设激发出来。我是指应该鼓励那些有足够才智的人,合理地运用他们的想象力,来思考怎样更加有效地利用现存的社会力量或创造新的社会力量。很多人都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然而他们没有在任何点上将它联系上现行的政治。在我指出1920年的俄国所拥有的理想,差不多就是《理想国》的翻版时,对此更加震惊的到底是柏拉图主义者还是布尔什维克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事情。人们阅读文学名著,同时没打算探询一下作者通过描绘布朗、琼斯以及鲁宾逊等人物的生活究竟有怎样的深意。阅读乌托邦小说尤其轻松,因为作者并没有和我们说,从我们当前的社会制度怎么通向那乌有之乡。在这些事情上,重要的是拥有正确判断下一步应该如何走的能力。英国19世纪的自由主义者具备这种长处,即便他们的举措一定会导致的最终结果会让他们大惊失色。浑然不觉地支配人们思想的那种意象往往决定了不少的东西。社会制度能够通过多种方式来构想,最常见的有树木式的、机器式的和模具式的。斯巴达社会和传统中国社会属于第一种,这是静态的社会观,人性被注入备好的模具,铸成既定的形状。所有严格的道德或社会习俗多少都包含了这种观念。思想为这种意象所制约的人会有某种特定的政治观——僵化而且顽固,严苛而且强势。将社会构想为机器的人相对地更现代一些,工业主义者属于这个范畴。对他们而言,人性是乏味的,人生目标是简单的——一般是生产最大化。社会组织的宗旨就是将这些简单目标实现。困难在于芸芸众生对这些目标并没有什么兴趣。他们需求的东西总是形形色色、杂乱无章,而在头脑井井有条的组织者眼中,这些东西一文不值。这就迫使组织者退回到模具社会,好能产出能够好他之所好的人类,而这又会导致革命的出现。

将社会制度想象成树木的人所拥有的价值观又是截然不同的。坏掉的机器可以废弃,用别的机器取而代之,但是如果砍倒了一棵树,那么等新的树再长得一样根深叶茂、挺拔高大就遥遥无期了。机器或模具是什么样的式样,根据制造者的选择而定;树木则有它本身的特性,只能使其变成好的或者坏的树罢了。适用生物的建设性和适用机器的建设性是存在区别的,生物有一些比较低级的机能,还需要某种同情。所以在孩子学习建设的过程中,他们不只是需要通过机械和积木来进行练习,也应该有通过植物和动物进行练习的机会。从牛顿时代以来,物理学就主宰了我们的思想,而到了工业革命之后,我们的事件也被它左右了;这带来了一种非常符合机械论的社会观。生物进化论提出了很多新的观念,然而自然淘汰的说法又让这些观念失色不少,我们应该致力于利用优生、节育还有教育,让人类事务避免被自然淘汰。树木式的社会观要比模具式或机器式的社会观好,不过它还是存在缺陷的。为了弥补缺陷,我们的目光应该转向心理学。心理建设是一种特殊而又全新的建设,目前我们对其还处在所知甚少的状态。它对于建立教育、政治以及所有纯粹人类事务的正确理论,都是非常重要的,民众的想象也应该由它所主导,这样他们就不会为错误类比所误导。有些人对人类事务中的建设性十分恐惧,因为他们担心建设一定是机械式的,所以他们就信奉无政府主义和“返璞归真”。在本书中,我试图用具体的例子说明心理建设和机器制造的区别。应该在高等教育中使人熟知这种观念富于想象力的一面,如果这一点能够做到,我相信我们的政治将不再生硬、苛刻,同时又具有破坏性,而会变得灵活而且科学,以培养出优秀的人才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