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性教育
性的话题总被迷信还有禁忌重重包围着，我在讨论这个时颇有一点忐忑。我担心，倘若将我提出的各项原则应用到了这一领域当中，迄今为止始终接受这些原则的读者就会怀疑它们；他们可能已经欣然承认自由和无畏对孩子是有好处的，然而只要一涉及性，他们还是想让孩子保持服从和恐惧。不过我不能因为这个让自己不去相信完全正确的原则，我要拿出对待构成人类品性的别的冲动的态度来对待性。
性有一个无关禁忌的特点，那就是性本能是晚熟的。诚然，就像精神分析学家所指出的（虽然有些夸张），童年时期也并不是不存在这种本能。然而它在童年时期的表现，和在成年生活中的表现完全不一样，力量上要弱很多，而且一个男孩在身体上也做不到以成年人的方式来放纵它。在青春期里充满了严重的情绪危机，这些危机深入影响了智力教育，所造成的妨害为教育者造就了不少的难题。我并不想讲这类问题中的所有方面，青春期之前应该做些什么，是我所主要考虑的。教育改革正是在这个方面最为迫切，特别是在婴幼儿时期。即便在很多细节问题上，我和弗洛伊德学派存在意见分歧，不过他们曾经主张在关于性的事情上错误对待幼儿，会导致以后精神紊乱的出现，我认为这是一个颇有意义的贡献。他们这方面的工作已经产生了普遍有益的成果，不过还是有大量的偏见得克服。当然，因为孩子刚出生后的那几年，主要是由对相关知识基本一无所知的女性来照顾，这种做法让克服偏见的难度大大提高，因为无法指望她们去了解，更无法指望她们能够相信学者们所说的话，而学者们为了避免淫秽的指控，不得不让自己见解的表达冗长而又曲折。
我们按照时间顺序来考虑问题，母亲和保姆第一个遇到的问题是手淫。权威专家表示，在2岁和3岁的孩子身上普遍存在这种现象，不过之后一般会自行消失。有时它会因为某种能够避免的特定身体刺激而表现得更加显著（医学方面的细节不在我的讨论范围内）。不过就算没有这些特殊原因，手淫也是经常发生的。人们习惯视手淫为洪水猛兽，所以要用非常吓人的威胁去制止它。虽然孩子对这些威胁相信了，不过它们一般不会起什么作用，结果就是孩子被令人痛苦的恐惧所包围，这种恐惧没多久就会脱离其始因（这时因受压抑而进入潜意识），不过还会继续引发噩梦、神经质、幻觉还有惊悸。如果听其自然，幼年的手淫显然不会对健康产生不良的影响，也没有发现它会对品行产生不良的影响。在这两个方面所观察到的不良影响，好像可以完全归咎于制止手淫的企图。就算手淫是有害的，发布一项根本得不到遵守的禁令也称不上明智；再说从这件事的性质来看，在你禁止孩子手淫以后，也无法确保他就此作罢。如果你置之不理，这种行为没准很快就停了。
不过如果你进行干涉，那么停止手淫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还埋下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的祸根。因此这一方面还是让孩子自便为好，虽然这可能不好做到。我的意思并非除了禁令之外就无计可施了。等孩子犯困了再让他就寝，这样他就不能长时间清醒地躺在床上。把几件他心爱的玩具放在他的床上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诸如此类的方法完全可以实施。不过如果它们没有奏效，那也别诉诸禁令，甚至别让孩子注意到他沉溺于这种行为的事实，那么手淫通常都会自行停止。
性方面的好奇心一般萌发在3岁的时候，其表现形式是，开始对男女之间还有大人和小孩身体之间的差异感兴趣。本质上，这种好奇心在幼儿期并没有什么特殊性，只是很多一般好奇心中的一种。在依照传统所养育的孩子身上能够见到这种好奇心有了特殊性，这是成年人的故弄玄虚的结果。如果不是神秘莫测，好奇心只要满足了就会消失。应该一开始就允许孩子看见父母还有兄弟姐妹的裸体，只要是在自然的状态下发生的。总而言之，不必大惊小怪，人们对裸体是有感觉的，孩子并不了解。当然，他以后会知道。将会看到孩子很快就可以发现父母之间的那些差异，并把它们和兄弟姐妹之间的差异联系在一起。但是这个主题一旦被探索到这种程度，就像总打开着的橱柜一样，没什么吸引力了。当然，孩子在这个时期里提出的任何问题都一定要做出回答，和回答别的方面的问题一样。
回答问题是性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需要贯彻两条规则。第一，回答问题永远都要实事求是；第二，对待性知识要和别的知识一样，要完全一视同仁。如果孩子问了一个和太阳、月亮、云彩、汽车或者蒸汽机有关的、非常聪明的问题，你会喜出望外，并按照他的理解能力，尽可能详细地给他解答。这种答疑解惑在早期教育里所占的比重很大。不过如果他问你一个关于性的问题，你就忍不住要说“闭嘴”。即便你明白这样做是不应该的，你给他的回答也会是简短而又枯燥的，可能还会流露出一点尴尬。孩子可以马上发现这种细微差别，这样你就为色情心理的滋生提供了温床。你应当给予充分而自然的回答，就当这个问题是关于别的事情的。哪怕在潜意识里，你自己也不应该认为性是可怕和下流的东西。要不然你的这种想法就会自动传递给孩子。他一定会觉得，自己的父母当中存在某种龌龊的关系，以后他则会断定，在父母看来，那种导致他降生的行为是不好的。儿时的这种感受让本能的快乐情感几乎没法产生，不只是在青少年时期是这样，到了成年时期也不例外。
当孩子的年龄大到足能够提出和生育有关的问题，比如说在3岁以后，如果要给他生下一个弟弟或妹妹，就不妨告诉他，婴儿是在母亲体内生长的，再和他说，他也是以这样的方式诞生。不妨让他看到母亲给婴儿哺乳，并告诉他，他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所有这些，就像别的关于性的事情一样，都要用完全科学的态度为他讲清楚，不过郑重其事也是没有必要的。绝对不能和孩子说什么“母性神秘而神圣的功能”，从头到尾都应当彻底地实事求是。
如果在孩子大到足够可以提出和生育有关的问题时，家中没有诞生新成员，那么大概就得利用讲述“在你出生前发生的事”来将这个话题引出来了。我发现我儿子直到现在还无法理解一段他不存在的时间的存在，如果我和他说起金字塔的建造这类的话题，他总会问他那时候在做什么，当我和他说那时还没有他时，他就会大惑不解。他迟早会想弄清楚“出生”意味着什么，到时我们再和他说明白。
在回答关于生育的问题时，自然地提到父亲在这方面作用很小，除非是生活在农场里的孩子。但是有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孩子最开始应该是从父母或教师那里了解相关的知识，而非从那些不良教育导致下流的孩子那里。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我自己是在12岁那年，从一个男孩那里了解这件事的。他对待整件事的态度都十分的粗鄙，把它当作一个可以提供淫秽笑料的话题。这可以说是我这一代男孩的典型经历，这样的自然后果是，绝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都觉得性是滑稽的，性是下流的，这会导致他们无法对和他们交往的女性表示尊重，哪怕她是他们孩子的母亲。即使父亲们一定还记得他们自己当初是怎样获得性知识的，父母们依然奉行了听天由命的怯懦政策。这些父母怎样才能认为这样的做法对于让孩子心智健全或品行端正是有帮助的？我无法想象。从一开始，性就应该被视为是自然的、愉悦的以及正当的，否则就会让男女关系和亲子关系遭到破坏。性的最佳状态，是在彼此相爱并且爱他们孩子的父母之间。和让孩子从荤笑话那里得到对性的最初印象相比，让他们首先从父母关系中了解性要合理得多。还有一种情况更加糟糕，那就是让他们认为父母之间的性生活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罪恶秘密。
在性上面，如果不存在被别的孩子教坏的可能性，那么这个问题就可以听任孩子的好奇心自然展现，需要父母做的只是回答问题就可以了——不过始终要遵循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在青春期之前，让孩子了解并知道一切。这一点当然是非常有必要的。让一个孩子直接猝不及防地承受那段时期身体还有情感上的变化，未免有些残忍，这也许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得上了某种可怕的疾病。而且在青春期以后，一切和性有关的话题都变得富有刺激性，以致孩子不能带着科学的态度去聆听，不过这个在青春期之前是完全可以的。因此，除了要完全远离污言秽语，还要让孩子在青春期到来之前了解性的本质。
那么，要让孩子在青春期之前多久了解相关知识，则由具体的情形决定。那些思维活跃、好奇心强的儿童应该比迟钝的儿童了解得早一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应该让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不管孩子多么小，只要他发问，就一定要回答他。而且他的父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他想了解什么，就问什么。不过如果孩子没有主动提问，那么不管怎样，也要在他10岁之前和他将这方面的知识讲清楚，以防他先被别人用不健康的方式告诉了他。所以，通过讲解植物和动物的繁殖来将他的好奇心激发出来，可能是一种可取的办法。千万不要一本正经，不妨先清清嗓子，然后来这样一段开场白：“我的孩子，我现在就要和你说一些你是时候知道的事情了。”整件事都应该当作普通而寻常的小事，这就是为什么最好要采取问答的方式来进行。
男孩和女孩应该受到同样的对待，在今天我想已经没有必要辩论了。
在我小的时候，这样的情况还非常常见：到了结婚的时候，一个“有教养”的女孩还对婚姻的性质浑然不知，而还不得不从她的丈夫那里知晓。不过近年来，这样的事已经很少听到了。我觉得，现在大部分人都承认，基于无知的美德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女孩和男孩一样拥有权利求知。如果还有人连这一点都还不承认，那么他们就不大可能读我这本书，所以也不值得和他们争论了。
我没准备讨论狭义的性道德教育，这个问题众说纷纭，并无定论。家长都想用他们所相信的那种特定的性道德来教育自己的孩子，我希望政府不要对他们进行干涉。不过将那些有争议的问题抛开不谈，还是有许多东西能够成为人们共同的立场的。
首先是卫生方面的问题。年轻人在面临染上性病的危险之前，一定要对性病有所了解。应该将关于性病的知识如实地教给他们，别像一部分人那样为了道德利益而耸人听闻。他们既应该学会怎样避免患上性病，也要学会怎样治疗性病。只提供道德完美之人所需要的指导，而把别人遭遇的不幸视为罪有应得，这样的观点是错误的。否则我们也可以以粗心驾驶是一种罪过为理由，拒绝为那些在车祸中受伤的人提供帮助。而且，在这两种情况里，惩罚或许会落到无辜的人头上，就像人们不能认定被粗心司机驾车撞倒的人是有罪的，也不能认定患上先天性梅毒的孩子是有罪的。
应该让年轻人有这样的认识：生儿育女是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除非能够合理地预期孩子可以获得健康还有快乐，否则将不应该贸然行事。按照传统的观念，婚姻生活中的生育总是正当的，哪怕母亲的健康因为频繁的生育而受到了损害，哪怕生下的是患有疾病或心智不全的孩子，哪怕都没有足够的食物来喂养孩子。现在，只有无情的教条主义者还在坚持这种观念，在他们看来，只要是令人性蒙羞的事都增添了上帝的荣耀。关爱孩子或不以折磨弱者为乐的人，都对这种给残忍行径提供依据的冷酷教条表示反对。关心孩子的权利和价值，还有由此所蕴含的一切，都应进入道德教育，并成为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要让女孩学会期待有一天她们可能会成为一位母亲，她们应该了解一些在母婴方面有所裨益的基本知识。当然，男孩和女孩都应该学习一些生理和卫生知识。要让他们清楚，没有父母之爱的人是无法成为好父母的；然而即使有了父母之爱，还是需要大量的知识。缺乏知识的本能不足以抚养孩子，缺乏本能的知识也是一样的道理。理解知识的必要性越深，具备知识的女性就越能够感受到母亲身份的吸引力。现在，不少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轻视母亲的身份，觉得它不能提供施展她们才能的机会。这是非常大的不幸，因为如果她们能转变思想，就具备了成为最出色的母亲的能力。
在关于两性之爱的教育中，还有一件事必不可少。嫉妒，绝对不能视为正当的维护权利行为，而应该视为嫉妒者的不幸以及被嫉妒者的厄运。当占有欲侵入了爱情，爱情就会活力不再，并会将人性吞噬；如果是反过来的，爱情就可以完善人性，并带来更加热烈的人生。在过去的时候，家长们因为宣扬爱是一种义务，而导致他们和孩子的关系破坏；现在，丈夫和妻子还总因为同样的错误，而破坏相互的关系。爱情无法成为义务，因为它不为意志所支配。
爱情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且是上天所赐予的最好礼物。自由而自发的爱情才能表现出喜悦和美妙，那些禁锢爱情的人则摧毁了这些东西。
恐惧在这里再一次成为敌人。担心失去人生中幸福的人，其实已经将幸福失去了。这件事和别的事情类似，无畏才是智慧的本质。
因此，我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要努力避免他们接受那种我觉得有害的道德准则。部分自身持有自由观念的人愿意让自己孩子先接受传统的道德，孩子只能是等以后再摆脱后者的束缚——如果能的话。这种做法我不同意，因为在我看来，传统的准则不仅将无辜的东西禁止了，而且还对有害的东西表示赞成。那些接受了传统教育的人，几乎都会觉得自己在时机来临时陷入嫉妒是合情合理的。此外，他们还可能受到性的困扰，主动或被动的。我不会教孩子觉得，终身忠于伴侣不管怎样都是可取的，或者觉得一段稳固的婚姻应该排除短暂的恋情插曲。如果将嫉妒视为正当的，那么这样的插曲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冲突；不过如果双方都可以接受一种没那么严格的道德，那么他们之间就不会有矛盾产生。婚姻关系如果涉及了孩子，应该尽可能地稳固，但是不必因此是排他的。如果双方都具备自由且没有金钱动机，那么爱情是美好的；如果无法满足这些条件，那么爱情往往是糟糕的。正因为传统的婚姻中这些条件常常得不到满足，才不得不用一种基于希望而不是恐惧的、积极的而不是限制性的道德来合乎逻辑地反对人们在性问题上所接受的准则。所以，以我们自认为有害的道德来教育我们的孩子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最后一点，父母和教师对于性所表达出来的态度应该是科学的，而非教条式的或情绪化的。比如，提起母亲和女儿说到这个问题，让她以敬畏的态度讲述自然的旨意；说到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教导儿子，父亲应该以敬畏的态度解释自然在开启新生命上的旨意——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存在任何可疑内容的读者，不妨将他们略过。不过我认为，和解释蒸汽机的结构相比，这样的场合不应该包含更多的“敬畏”。“敬畏”，意味着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语调，孩子可以从这里面推断出性具有某种特殊性质。这里距离色情和下流只有一步之遥。只有当我们不再区别对待性问题和别的问题时，在这一问题上的体面才可以确保。所以，那些毫无根据并且被最无偏见的学生所质疑的教条是我们绝不能提倡的，比如：“成年以后可以实现的理想的两性社会关系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两人都要绝对忠诚地生活。”这个观点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现在当然没有充分的证据能够证明它是真理。如果将其作为不容置疑的东西来传授，我们就是把科学的态度给抛弃了，并且在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上不遗余力地阻止理性思考。只要这种教条主义继续在教师里面存在，就无法指望他们的学生在面对任何让他们反应激烈的问题时会保持理性，而取代理性的，必然会是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