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幼儿园
我已经在前面几章中,试着就如何培养那些能让幼儿在以后的人生中幸福和受益的习惯,做了概述。但是我还没有讨论这个问题:这种培养,到底是由父母,还是由为此目的所设计的学校来进行?我个人觉得,支持幼儿园的论据是拥有完全压倒性的优势的——开设幼儿园不只是为了贫穷、无知还有劳苦人家的孩子,也是为了所有的孩子,或者至少是为了所有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我确定,在玛格丽特·麦克米伦小姐开办在德特福德的幼儿园里,孩子所得到的教育要优于现在任何富家子女所能获得的教育。我特别希望看到这样的幼儿园可以惠及一切孩子,无论贫富。不过我们还是在谈论现实中的幼儿园之前,先来了解一下应当设立这种机构具有哪些理由。
首先,幼儿时期不管是医学上还是心理学上,都是特别重要的。这两个方面极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例如恐惧会导致孩子呼吸不畅,呼吸不畅则容易带来各种各样的疾病。这样的相互关系数不胜数,如果不具备一定的医学知识,就基本无望培养孩子具备良好的品性;而如果缺乏一定的心理学知识,也基本无望培养孩子具备健康的体格。这两个方面所需要的大多数是特别新的知识,而且其中不少知识是和历来受到尊重的传统背道而驰的。拿纪律问题为例,如果和孩子发生了争论,不要让步,但也不要惩罚是一个重要的原则。一般家长有时候会因为不胜其烦而做出让步,有时又会因为怒不可遏而惩罚孩子。正确的成功之道,则是要想尽办法,将耐心和启发的能力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心理学方面的例子,还可以举一个医学方面的例子:通风。如果父母用心且聪明,孩子就可以享受到日夜流通不断的新鲜空气,而且用不着穿太多的衣服。但是如果父母既没有关爱之心又没有才智,那么他们的孩子就免不了要遭受伤风感冒的痛苦了。
对幼儿的照顾是一门全新而困难的艺术,我们并不能指望家长们具有所有的技巧和闲暇。对于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家长而言,情况显然是这样的:正确的方法他们不知道,就算教给他们正确的方法,他们也不信服。我住在一个农业地区,临海的那里得到新鲜食品很容易,气候既不太冷,也不太热。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因为对孩子的健康而言这里是非常理想的地方。但是那里的孩子,无论是农民家的、店主家的还是谁家的,差不多都是脸色苍白、无精打采,因为他们饮食无度,同时玩耍上受到了限制。他们从来都不去海滩,因为认为在水边玩是危险的。他们在户外都穿着非常厚的毛外套,甚至在炎热的夏季也是如此。如果他们在玩耍时吵闹,大人就会想办法让他们举止“体面”。然而他们可以很晚才去睡觉,并且可以得到各种对健康不利的成人零食。他们的父母对我的孩子为什么没有早早地因为伤风和受冻而夭折无法理解,但是任何现实教训,都无法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方法需要改进。他们既不是贫穷,也不是没有父母之爱,但是就是因为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是无知而又顽固。对贫穷且劳苦的城里父母来说,这些缺点自然产生了大得多的危害。
然而就算是受过高等教育、尽职尽责并且平时没那么忙碌的父母,他们的子女在家里也无法像在幼儿园当中那样,学到如此多他们所需要的东西。首先,他们在家里不能获得和别的同龄人的伙伴关系。这样的家庭一般都是小家庭,于是,孩子很容易受到长辈的过多照顾,以致有变得神经质和早熟的可能。再说家长们不具备能够让他们有把握地管好众多孩子的经验,只有那些比较富裕的家庭才可以提供最适合幼儿的空间和环境。如果这些条件专为某一家的孩子提供,有可能助长孩子的优越感和炫富心,在道德上这是非常不利的。由于上述原因,我主张只要在家的附近有合适的学校,就算是最称职的父母,也应该把他们大于2岁的孩子送去学校,至少让孩子在那里度过一天里的一部分时间。
现在,按照父母的状况不同,幼儿园可以分为两种:福禄贝尔学校和蒙台梭利学校,面向的是富家子女;少量的幼儿园,是为贫家子女开设的。后者里面最有名的莫过于麦克米伦小姐开办的学校。我个人现在相信,现有的那些面向富家子女的学校,没有哪所可以和她的学校相比,一部分是因为她学校里拥有更多的孩子,另一部分是因为她可以不理会那些自命不凡的中产阶级对教师的吹毛求疵。她的目标是,尽量照顾孩子们从1岁一直到7岁,即便教育当局更倾向于这种意见:年满5岁的儿童就应该上普通的小学。孩子们上午8点到校,一直在学校待到晚上6点,一日三餐都在这里吃。孩子们应该在户外活动上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即使在室内也要尽情地呼吸新鲜空气。一个孩子在被学校接受之前要接受医学检查,如果有某种疾病,就尽可能在诊所或医院接受治疗。入校以后,孩子们几乎全都变得健康,并且会一直保持健康。学校里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孩子们会在那里玩耍很久。教学基本上采用的是蒙台梭利的方法。孩子们在晚餐之后都要睡觉。即便在夜晚和周日,他们不得不留在家徒四壁的家中,甚至要和喝得烂醉如泥的父母一起住在地下室里,然而他们的体格和智力和那些最出色的中产阶级儿童相比也毫不逊色。以下是麦克米伦小姐描述的她学校里的7岁学生:
“他们差不多都是出落得高大、挺拔的孩子。的确,即使身材不是很高,也都个个昂首挺胸。这些孩子几乎都很壮实、匀称,拥有明亮的眼睛、柔顺的头发和干净的皮肤。就平均水准来说,他们和中产阶级上层那些体形最好的富家子女相比,还是要略胜一筹的。和他们的体格有关的就说这些吧。在精神上,他们机敏、友善,充满了对生活的憧憬,并渴望体验新的事物。他们可以完美或者近乎完美地进行阅读和拼写。写作能力颇佳,可将自己的思想顺畅地表达出来。他们的英语流利,法语也很熟练。他们不仅可以自立,数年当中还为比自己小的孩子提供帮助。此外,他们会计算,会测量,会设计,已经为科学知识的学习做了很多的准备。他们初入校园的那几年在充满安宁、关爱和乐趣的氛围里度过,最后的两年时光,则充满了有趣的体验和尝试。他们在一处园子里栽种、浇灌,照料各种植物和动物。7岁的孩子们还可以唱歌、跳舞,做各种各样的游戏。数以千计如此的儿童即将迈入小学的大门。应该怎样对待他们呢?我首先要讲的是,这样的来自社会底层的、干净而强健的年轻生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这一定会让小学教师们的工作有所改变。幼儿园或者是一种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换句话说,是一种新的失败,或者很快会对小学乃至中学产生影响。它会提供一种有待进一步的教育的新型儿童,这不仅迟早会对所有的学校产生影响,还会对我们的社会生活产生影响,对为民众所建构的政府及法律的类型产生影响,对我国和别的国家的关系产生影响。”
这些说法我不认为是夸大其词。如果普及了幼儿园教育,就可以在一代人之内将教育上的巨大差别消除,现在,这种差别划分了不一样的阶级;就可以让每个人都共享精神和身体上的发展,这种发展现在仅限于最幸运的那些人所享有;就可以将疾病、愚昧和邪恶所造成的沉重负担消除,正是这种负担,现在让进步的脚步步履维艰。1918年《教育法》规定幼儿园本来应该由政府拨款来推动建设的,但是在“格迪斯大斧”出台以后,在政府看来,建造巡洋舰和新加坡港又是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因为这是有利于对日本作战的。目前,政府每年在自制的含防腐剂的黄油和培根而非丹麦的纯质黄油的进口上花费了65万英镑,并诱导民众食用这些有毒的食品。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们的孩子不得不遭受疾病、困苦还有蒙昧,而如果能将这65万英镑花在幼儿园上,那么一大批孩子就此幸免。现在母亲们已经拥有了投票权,她们会在有朝一日明白运用这种权利,来为自己的孩子谋取利益吗?
将这些泛泛之论抛开不谈,我们还得清楚:给予幼儿正确的照料,是一项需要高度技巧的工作,不能完全指望父母可以做得很到位,而且这项工作又和日后的学校教育完全不一样。我们这里再次引用一下麦克米伦小姐的话:
“幼儿园里的孩子体质非常好,不仅远远强于贫民区邻居家的孩子,就算那些所谓的‘上等人’,也就是住在富人区的、体形非常好的中产阶级儿童,也比不上他。显然,对孩子来说,只有父母之爱和‘父母责任’。只靠经验行事的做法现在完全行不通了,没有知识作为基础的‘父母之爱’也完全行不通了。然而儿童教育并没有失败,这是一项高度技术化的工作。”
关于资金的问题,麦克米伦小姐这样说:
“目前要运作一所拥有100名儿童的幼儿园,人均费用是每年12英镑,就这个金额而言,就算是最贫困地区的家长也可以负担三分之一。那些雇学生当职员的幼儿园开销要多一些,不过增加的费用大多数是付给了这些未来教师的报酬还有生活费。一所拥有约100儿童和30名学生的露天幼儿园及训练中心,满打满算的话,每年的费用差不多是2200英镑。”
这里不妨再引用一段:
“幼儿园的一大好处是,能让孩子更快地将目前的课程完成。这样的话,等他们在现今的小学念到一半或三分之二的时间,就可以做继续学习更高等的知识的准备了……一句话概括,如果幼儿园不只是一个‘照看’小孩到5岁的地方,而是一个真正的教育场所,那么它将极为有力而且迅速地对我们的整个教育体制造成影响,它会让各级学校的文化和学识所可能达到的水准迅速提升,在这方面小学是排在最前面的。它会证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这个混乱的、充斥着疾病和苦难的世界,这个让教师这个职业和医生相比黯然失色的世界,是可以一扫而光的。它将让人们视这样的学校为怪物:森严的大门,厚重的围墙,坚硬的操场,巨大而阴暗的教室——这些本来就是怪物。它将为教师们提供巨大的机遇。”
幼儿园的地位,处于早期的品性培养和后来的学校教学之间。在幼儿园里,这两件事相辅相成,双管齐下,伴随着孩子长大。教学所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大。蒙台梭利女士正是在一种具有类似功能的机构中让其方法得到了完善。罗马有一些宽敞的经济公寓里专门为3到7岁的孩子划分出一个大的房间,而蒙台梭利女士就受托对这些“儿童之家”进行管理。和在德特福德类似,这些孩子都是来自于那些最贫穷的家庭,而结果也可以表明,早期的关爱是可以将恶劣的家庭条件给孩子的身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克服的。
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自塞甘[1]时代以来,幼儿教育方法上的进步,是从对白痴和弱智的研究中来的。在某些方面,这两种人的心智上还是婴幼儿。我相信,之所以有必要采取这种迂回方式,是因为人们觉得精神病人的愚钝不该受责备,也无法通过惩罚来治疗;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阿诺德博士的鞭笞之法可以将他们的“懒惰”治好。因此,他们得到了科学的而不是愤怒的对待;即便他们无法理解,也不会有气急败坏的教师冲着他们大发雷霆,并告诉他们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如果人们可以让自己在对待儿童时所采取的是一种科学的而非道德说教的态度,他们早就会发现现在那些和儿童教育方式有关的知识,而不用先去对精神缺陷进行研究。“道德责任”的观念要为许多罪恶负“责任”。假设有两个孩子,一个幸运地进入幼儿园,另一个则留在一点盼头都没有的贫民区生活。如果第二个孩子长大以后,生活没有第一个孩子体面,那么他该负“道德责任”吗?因为无知和疏忽,他的父母没有能教育好他,他们该为此承担“道德责任”吗?在贵族学校里富家子弟被训练成了卖李钻核、颟顸昏聩之辈,以至于他们宁愿要自己那声色犬马的生活,也不想创造一个幸福的社会,他们要承担“道德责任”吗?所有这些人都可以说是环境的牺牲品,他们在幼年时品性遭到了扭曲,在学校里理智又受到了妨害。他们本是能够免于这些不幸的,只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幸运,就横加指责他们,认定他们应该承担“道德责任”,这是没有任何益处的。
教育跟别的人类事务一样,要想获得进步,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由爱所引导的科学。没有科学的爱是没有力量的;没有爱的科学是有坏处的。任何一项改善幼儿教育方面的贡献,都是来自于那些关爱孩子的人做出的,都来自于那些深知科学在这个问题上帮助很大的人。这是我们从女子高等教育中获得的一项好处:在过去的时候,科学和对孩子的爱共存的可能性极小。科学给予了我们可以塑造年轻人心灵的力量,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可以被极度滥用的力量;如果坏人掌握了它,就会产生一个比无序的自然世界还要冷酷和残忍的世界。打着传授宗教、爱国主义、无畏精神还有革命热情的幌子教育儿童,就可能教导出来一个盲从、好斗还非常残忍之人。教育一定要由爱激发,又一定要以培养孩子的爱心作为归宿,否则科学技术的进步越大,教育容易造成的祸害也就越大。关爱儿童已经作为一种有效的力量在社会上存在,婴儿死亡率的降低和教育的改善就是最明显的证据。不过这种力量还非常的弱小,否则我们的政治家们就不敢为了实施他们杀戮和压迫的罪恶计划,而牺牲无数儿童的生命和幸福,但是它毕竟已经存在了,并越来越强。而别的形式的爱却极少,少得令人吃惊。正是那些对孩子十分疼爱的人,同时又热切地希望孩子将来能够在战争中捐躯,而战争纯属一种集体的精神错乱行为。将对孩子的爱逐渐扩展到对他行将变成的大人的爱,这难道算得上一种奢望吗?那些对孩子关爱的人,能不能学会在孩子长大成人后,继续给予他父母式的关怀呢?在让孩子拥有了强壮的体魄还有充沛的精神后,我们是不是应该让他们通过对这个体力还有精力的运用,去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呢?或者在他们开始进行这项工作时,我们会惊慌失措、畏缩不前,并召唤他们回头是岸,重新接受支配和训练?科学对于这两条路的态度是不偏不倚的:选择在于爱和恨之间,不过,恨往往会动用所有冠冕堂皇的言辞来粉饰自己,职业道德家们倒是很推崇这些言辞。
[1]塞甘(Edouard Seguin,1812—1880),法国神经学家、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心智障碍研究的先驱。1837年创办世界第一所弱智学校。著有《对弱智儿童的道德和卫生教育》(1846)、《弱智及其生理学方法的治疗》(186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