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明清江南望族与昆曲艺术:家乐训练与艺术追求

明清江南望族与昆曲艺术:家乐训练与艺术追求

时间:2023-07-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望族多兴建园林,并置办家乐。环境优美、精致、幽静,正适合家乐习演昆曲,士绅欣赏昆曲,因此,园林与昆曲便成为令人艳羡的绝配。“教歌舞”的主要是教习,但不少主人亲自授艺,并主持排练。这些畜乐者大多精通音律,有很高的艺术追求,为训练家伶付出了大量时间和心血。这一观点符合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和需要,能体现望族畜乐者的艺术追求。郑令人是钱岱侧室,她为钱岱选择、训练家伶,组织演出,殚精竭虑,任劳任怨。

明清江南望族与昆曲艺术:家乐训练与艺术追求

陈去病曾在《五石脂》中述及一奇怪的现象:“吾邑(吴江)四乡,往往有三家之村,不识字之氓,亦俨然集其徒六七,围灯团坐,相与吹弹丝竹,唱元明人曲本,亹亹可听。入夜则打十番鼓,杂以科诨,大类郡城清唱。”为何吴江的僻野之乡活跃着一批虽然不识字却擅长昆曲的村民?作者“搜阅志乘,遍征前贤遗事,始知彼等所居村落,大抵先朝故家,曾于此营构园林别墅。意者当日或盛集家乐,以为娱快。厥后国变家亡,世业凋谢。梨园子弟,星散无所归,则窜伏乡间,长为农夫以没于世而已。家钵流传,习焉弗察”。《五石脂》完成于清末,故作者所说的先朝当指明朝。这段记述透露了两点信息:(1)晚明吴江望族相当兴盛,除了府城、县城,也分布在村镇的各个角落。其实,不止吴江,江南其他地区亦是如此。(2)望族多兴建园林,并置办家乐。园林和家乐往往相伴相生,相得益彰,正所谓“修园亭,教歌舞,皆富贵人得意事”。[31]

自明中叶以来,江南望族修筑私人园林渐成风气,吴县王氏的怡老园,长洲申氏的适适园、徐氏的东园、尤氏的看云草堂、范允临的天平山庄、顾氏的依园和秀野草堂,太仓琅玡王氏的弇园和太原王氏的南园,常熟钱氏的小辋川和拂水山庄,上海潘氏的豫园和顾氏的露香园,华亭顾氏的煕园和濯锦园,秀水屠氏的屠园,海宁陈氏的安澜园,海盐张氏的涉园,无锡安氏的西林、秦氏的寄畅园、侯氏的亦园和邹氏的愚公谷,宜兴吴氏的粲花别墅,南京阮氏的石巢园,石门吴氏的黄叶村庄,山阴祁氏的寓园、张氏的天镜园和岕园,扬州马氏的小玲珑馆、程氏的筱园、郑氏的休园、江氏的康山草堂、黄氏的个园,如皋冒氏的水绘园,宝应乔氏的纵棹亭,镇江张氏的青山庄等,都是一时之名园。

“园林成后教歌舞”,[32]主人多在园林内畜养家乐。私家园林一般都非常讲究亭台楼阁的配合,奇花异草的点缀,曲折有致,超尘脱俗,往往“树林掩映,亭榭参差,曲水环流,山亭独立”。[33]除了风景幽美,令人神清气爽,园内少有闲杂人员,非常安静。环境优美、精致、幽静,正适合家乐习演昆曲,士绅欣赏昆曲,因此,园林与昆曲便成为令人艳羡的绝配。

“教歌舞”的主要是教习,但不少主人亲自授艺,并主持排练。据笔者掌握的材料,曾亲自参与授艺的有沈龄、皇甫汸、陈完、谭纶、汪犹龙、顾大典、安绍芳、沈璟、邹迪光及其从子、潘允端、屠谦、叶宪祖、徐锡允、谢国、吴炳、祁豸佳、祁鸿孙、金习之、施绍莘、张岱、冒襄、卓子式、尤侗、陈于鼎、乔莱、李情田、王文治等数十位。《宗伯集》卷九《上林苑监林衡署录事李江徐公暨配季孺人合葬墓志铭》云:“(徐育德)即家迭奇石为山,树卉列台榭,课小苍头度梨园曲。”徐育德,南京工部尚书徐栻从子,字养之,官至上林录事。王骥德《曲律》卷四载,吴江顾大典“兼有顾曲之嗜”,“所畜家乐,皆自教之”。冒襄《同人集》卷二瞿有仲《巢民冒先生五十荣寿序》云:“及遭丧乱,遂谢知交,闭户不出,日坐水绘园中,聚十数童子,亲授以声歌之技。”金张《岕老编年诗钞》乙丑卷《卓子式堂中看小女伶》注云:“子式自为顾误,故云。”《花村谈往》卷一记,“女优为江南之最”的金习之带童子十余人经其子鹏举新第,驻足高唤开门,“时鹏举正把盏演习《淮阴点将》”。[34]万树《宝鼎现·闻歌〈疗妒羹〉曲有感》小序云:“其(吴炳)所教诸童子,耳提口授者几三百,惜乱后去留者半,旋复晨星。”邹式金《杂剧三集》卷一二《半臂寒》眉评:“啸斋曲有十种,仅梓其半。自是天生仙骨,即介白诨科备极神韵,盖先生精解音律,亲教红儿,故其妙如此。”商盘《质园诗集》卷二五《李情田出观家部女伶即席为诗》云:“红豆江南子易生,十三花面最轻盈。霓裳旧谱今犹在,自教双鬟一曲成。”案,李情田,乾嘉间秀水人,寓居仪征。这些畜乐者大多精通音律,有很高的艺术追求,为训练家伶付出了大量时间和心血。

他们大多很重视唱曲,尤其注重清曲,秀水冯梦祯、华亭施绍莘、无锡秦松龄、山阴张亦寓等人的家乐就主习清曲,并不涉演剧。为了能够欣赏到高水平的演唱,他们追求咬字发音的纯正。李渔《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记载家姬学戏的经历时说:

(二姬)谓予曰:“歌非难事,但苦不得其传;使得一人指南,则场上之音,不足效也”。予笑曰:“难矣哉!未习词曲,先正语言,汝方音不改,其何能曲?”对曰:“是不难,请以半月为期,尽改前言而合主人之口,如其不然,请计字行罚”。予大悦。随行婢仆皆南人,众音嘈嘈,我方病若楚咻,彼则恃为齐人之傅,果如期而尽改,俨然一吴侬矣。[35]

李渔虽不属望族,但长期生活杭州、苏州与南京一带,与上层文士和官僚交往密切,熟悉他们的审美趣味和需要。他强调正音的重要性,认为发音纯正是演唱昆山腔的先决条件。这一观点符合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和需要,能体现望族畜乐者的艺术追求。除了重视正音,望族的畜乐者还严守格律,对咬字极讲究。张岱《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云:“精音律,咬钉嚼铁,一字百磨,口口亲授。”所谓“咬钉嚼铁”,指的是严守格律,对咬字精雕细刻,不允许有丝毫偏差和错误。像祁豸佳这样一丝不苟的畜乐者还有很多,如《午梦堂集》下册《天寥年谱·别记》“崇祯辛巳”载:“沈君张(自友)有女,字少君,美姿容,工诗……能弹弦索。家有歌姬数人,曲误,少君必指点之。”案,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七六《郑令人墓志铭》载:

令人妙选二八,广征殊丽。长袖短袿,尺寸合度。薄鬓轻红,庄点应图。新歌《子夜》,旧舞《前溪》,靡不教以屈折,得之指授。

至乃亲朋契阔,饮博流连,卜夜为欢,弃日未厌。碧绫委地,氍毹满堂。丝奋肉飞,钗挂袖拂。令人巡徼有常,传敕不绝。

郑令人是钱岱侧室,她为钱岱选择、训练家伶,组织演出,殚精竭虑,任劳任怨。秀水曹溶《采桑子·查伊璜两度出家姬作剧》云:“新词填就勤分付,众里惊波,道字偏讹,惹得周郎顾转多。”欣赏家姬演出时,听出有错,立马示意家姬,要求她们更正。为了合律依腔,有的畜乐者还亲自打谱,严格把关。邹迪光《调象庵集稿》卷三七《与孙文融》云:“不佞弟病余无所事事,直自为谱,亲为律。择善讴而知书者,与之发蒙而后教之。即未能引商刻羽,吐徵含角,差亦不俗。”由上可见,要求发音纯正,咬字准确,是望族畜乐的共同特点。

除了声律,不少畜乐者还注重舞台规范,如,潘允端曾参与演戏规矩的讲授;[36]屠隆在《昙花记·凡例》中指出:(www.daowen.com)

登场梨园,虽在官长贵家,须命坐扮演。缘装扮多系佛祖上真,灵神大将,慎之又慎,如好自尊,不许梨园坐演者,不必扮演。

对规范的重视还体现于尊重文本,要求伶人严格按照本子演。范良《幽草轩诗集》“五言排律”《秋夜实庵太史招观女乐》云:“太史真风雅,新声自校讐。红牙夸铁翁,妙舞压扬州。”陈于鼎亲自校对曲词,力求与原作吻合。强调规范,是为了保证昆曲的雅正,这是上层社会一以贯之的艺术追求。昆曲艺术之所以形成了规范性很强、纯正典雅的特点,与此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有的重视对剧情的理解,先请名士为家伶讲解剧本,再请曲师教习唱腔和身段。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指出: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意之所在,则唱出口时,俨然此种神情。问者是问,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欢者怡然自得而不见稍有瘁容,且其声音齿颊之间,各种俱有分别,此所谓曲情是也。[37]

如果不理解戏词包含的思想感情,像李渔所说的“今世学曲者”那样“始则诵读,继则歌咏,歌咏既成而事毕矣”,唱出来的曲子就是无情之曲,不能打动听众。吴琨懂得这一点,他训练家伶时,“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调,复以通士标其式”,其家乐演出《牡丹亭》,江孺、昌孺分别扮演柳梦梅、杜丽娘,“能飘飘忽忽,另番一局于缥缈之余,以凄怆于声调之外。一字不遗,无微不至”。[38]阮大铖家伶所习之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因此,阮氏家伶“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所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39]

有的十分注重歌、舞、乐器等基本功的训练,最典型的是上文论及的朱国盛。对伶人进行全面的训练有什么好处呢?其一,家伶以歌舞为主要训练内容,在很大程度上促使昆曲形成富有歌舞性的表演艺术。其二,习舞可以使家伶的身姿轻盈柔美,婉转婀娜,有助形成昆曲典雅宛转的表演风格。其三,乐器方面的训练可以使家伶对音乐感觉敏锐,把握准确。其四,家伶一专多能,可以身兼数职,减少家乐人数,便于管理,也更加经济。朱国盛家乐的伶人歌舞吹弹,样样精通,具有良好的基本功,当她们登上舞台时,“檀板清讴,入妙腠理”,“西施歌舞”,“见者错愕”,其表演效果是很惊人的。[40]

不少畜乐者为家伶制作清曲,编写剧本。王世贞《明中顺大夫金华府知府汉浦周君墓志铭》载,周后叔常“自度曲,授童子合乐而奏之。移声入破,柱句谐节,务穷要眇”。[41]焦竑《澹园集》卷二四《参岳王公传》云:“公所居有阳湖别墅、玉介园,擅一方之胜”,“晨夕偕兄弟宾客置酒高会,酒酣,自度曲为新声,授童子,令按节奏之。歌声舃影,相错于峦容川色间,驩如也”。案,公指王叔杲,永嘉人,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中进士,多年在常州、镇江、苏州、松江等地为官,与梁辰鱼、王世贞、屠隆、汪道昆、王世懋、李维桢、王穉登、茅坤等交好,著有《三吴水利考》《玉介园存稿》等。徐釚《词苑丛谈》卷九云:“吴祭酒作《秣陵春》,一名《双影记》,尝寒夜命小鬟歌演。”《同人集》卷八冒襄诗引云:“丁巳长夏,梁溪周贞兹、友燕两先生过访,留饮。因忆辛巳秋,余觐亲南岳,归过子方,子方拉饮友燕尊人华堂时,初试自谱《梦中圆》新剧,声色两擅。”案,丁巳,清康熙十六年(1677);辛巳,崇祯十四年(1641)。抱瓮子(徐观政)《柴桑乐·序》云:“家有梨园小部,时演旧剧”。“南邻方轮子,老名士也。诗文之余,更善元人之技。时过小园,相与较讹正舛。戊晚秋篱间,黄菊灿然,同饮花下,然发填词之兴,即陶渊明先生故事。共数晨昏,一月得剧八出。命名《柴桑乐》,手付家伶演。”杜文澜《憩园词话》卷一引金农《冬心先生自度曲》序云:“予之所作,自为己律。家有明童数辈,皆擅歌喉。每曲成,付之宫商,哀丝脆竹,未尝乖于五音而不合度也。”孙原湘《天真阁集》卷一八《菊亭谱曲图》云:“吹箫自付雪儿歌,按拍还教雷氏读。”除了上述畜乐者,许自昌、沈氏与其子侄、屠隆、顾大典、施绍莘、王抃、张岱、金寿明、王世仁、查继佐、宋敬舆、黄振等也为家乐写曲、编曲。可见,家乐成为不少畜乐者实践艺术追求的实验园地。

有的畜乐者不谙音律,不善制曲,但也乐于参与。或在一旁倾听,怡然自得。萧士玮《春浮园偶记》载,崇祯三年(1630)八月二十六日,“数日复酷暑,今朝始有秋意,偃仰一榻,听歌者课小童度《牡丹》,意甚乐之”。或留心为家伶挑选前人和时贤的佳作。顾云《石榴记·题序》云:“余素不善音律而酷嗜音律,私计人世间适性陶情之具,莫此若也。矧在老病日,手间尝博搜元明及国朝诸名家传奇纵观之,其最惬心者,急摘付家伶演歌以为乐。”

要之,畜乐者积极参加家乐的艺术活动,往往身兼教习、编剧和导演数职,为家乐取得较高的艺术水平做了大量实际的工作。“歌舞教成心力尽”,[42]难怪有人借用白居易的诗感叹畜乐之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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