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印度老虎
认识事物有两种途径:直接的或直觉的认识,和概念的或表征的认识。虽然诸如眼前的白纸之类的东西可以通过直觉认识,大多数我们知道的事物,比如此刻在印度的老虎或哲学的经院体系,却只能通过表征的或象征的方式认识。
为了讲明白点,不妨先举一个概念性认识的例子;我们坐在这里,权且把它设想为我们对印度老虎的认识吧。当我们说自己知道那里的老虎时,我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如此自信地称为“认知”的,不过是“为人所知作”,沙德华斯·霍奇逊用的这个词有些累赘,但却是一种颇有价值的措辞。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事态呢?
多数人会回答说,我们所谓认识老虎是指虽然它们在形体上缺席,我们却使它们以某种方式呈现于我们的思想中;或者说,我们对它们的认知表现为我们对它们产生了思想。这种缺席上的特殊在场经常被弄得很神秘;善于将常识转化为深奥学问的经院哲学,会把它解释成一种特殊存在,叫做老虎在我们心智中的意向性存在。人们至少会说,所谓我们认识这些老虎,是指我们坐在这里但在思想上指向它们。
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谓指向是什么意思呢?这里的指向为人所知作什么呢?
对此问题我只能给出一个平淡无奇的答案,这个答案不仅与常识和经院哲学的先入观念相对立,而且与我读过的几乎所有认识论哲学家的先入之见相对立。简言之,我的答案如下:所谓思想上指向老虎,可被单纯地看作是一系列心智上的联想以及紧随思想所产生的运动神经结果;并且,如果将这些联想和结果追踪到底,它们将和谐地导入有关老虎的某种理想的或现实的情境中去,甚至使老虎即刻呈现出来。如果有人用美洲豹冒充老虎蒙混我们,这种思想的指向就表现为对美洲豹的否定;如果一只真老虎展现在我们面前,它则表现为对老虎的肯定。这种指向可以表现为我们的一种能力,使我们能说出各种不与有关真老虎的命题相悖的命题。如果我们非常认真地看待这些老虎的话,这种指向甚至可以表现为我们的行动,这些行动最终导向被直接感知到的老虎,比如我们旅行到印度去猎杀老虎,然后把被杀死的那些带斑纹的家伙的很多张皮带回来。在所有这些意义上,我们的心智形象本身并没有发生任何自我超越。它们是同一个现象事实,而各种老虎是另一个现象事实;如果你曾经承认过存在着一个联系着的世界,那么这些形象指向老虎就是一种绝对平常的经验内关系。简言之,用休谟的话来说,观念与虎像其他任何两个事物一样是绝然分开的;这里所谓的指向,同任何自然所造成的运作一样,具有其外在性和偶然性。
我希望你们现在会同意我的观点,在表征性知识内部不存在特殊的神秘东西,而只有外部一连串联系思想和事物的物质的或心理的中介物。这里所谓的认识一个客体就是通过世界所提供的某个情境,引导到客体那里。去年圣诞节在纽约我遇到了同事D.S.米勒,他极有启发性的提出了上述观点,坚定了我曾一度动摇的观点,我应该向他表示感谢。
下面再谈一下如何直接或直觉地熟识一个对象,我们以眼前的白纸这个对象为例。正如我们刚刚所见,这里的思想材料与事物材料本质上相同,难以分辨,而且,也没有任何中介物或联想物的情境居于二者之间将思想和事物分开。这里既不存在“缺席上的在场”,也不存在“指向”,只存在思想对白纸全方位的包裹。显然,这里的认识不能完全像以虎为客体时那样来解释。我们的经验中充满了此类直接熟识的各种状态。在某处,我们的信念确实总是基于一些终极信息,比如这张纸的洁白、平滑、方正之类。至于这些属性是否是真正的终极存在,还是仅仅是我们在了解更多情况之前所坚信的临时假设,这对我们目前的探究无关紧要。只要我们相信这个对象,我们就直接面对它。这里我们所谓“认识”这类对象是什么意思呢?因为,如果我们对虎的概念性认识能最终把我们引到虎穴之前的话,这不也是我们认识虎的方式吗?
这次讲话不能太长,因此我只能给出尽量简洁的回答。首先我必须说:如果白纸或者我们经验中的其他终极信息被认为也进入了他人的经验中,而且一旦认识了白纸,我们被认为是在彼地和在此地都认识它;再假如,白纸只被看作是隐藏的分子的面具,这些分子将来或许被现在不可能的其他经验揭示出来;如果它与印度老虎的例子如出一辙;那么,被认识的事物是缺席的经验,认识的过程只能是通过世界提供的中介情境平稳地向这些事物过渡。但是,如果把我们看到白纸这件事从所有其他事中抽象出来加以考虑,就好像是白纸自身构成了整个宇宙(它完全可能是这样,因为我们不知道相反的情况),那么,所见的白纸与看见白纸的过程就只不过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事实的两个名称,该事实的适当称谓是信息、现象或经验。纸在心里,心包裹着纸,因为当把这经验放到一个它是其中一部分的更大世界里,从不同的方向考察它的联系时,纸和心只是后来给同一经验赋予的两个名称。
因此,直接地或直观地认识某物,就是让心智内容与对象合一。这个定义与我们给表征的认识下的定义差别很多,但二者都不牵涉自我超越和缺席上的在场之类的神秘观念,而这些观念构成了哲学家和常人的知识观念中一个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