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者与被认识者的关系

第四章 认识者与被认识者的关系

在整个哲学史中,主体与其客体一直被当作是绝对非连续的实体;因此,后者对前者的呈现,或者前者对后者的“理解”,就带有悖论的特点,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各种各样的理论应运而生。表征理论将一个心理的“表象”、“影像”或者“内容”作为一种中介成分填入二者间的鸿沟中。常识性的理论没有触及这个鸿沟,宣称我们的心灵能够通过一个自我超越的跳跃来跃过它。先验论的理论认为有限的认识者无法越过这个鸿沟,并引入绝对来完成这个跳跃行为。自始至终,就在有限的经验内部,为使关系变得可理解所需的每个连接关系都被完整给定。认识者和被认识者或者是:(1)在不同的情境下被两次看待的完全相同的一个经验;它们或者是:(2)属于同一个主体的两个实际经验,二者之间有连接的、过渡的经验所构成的确定通道;或者是:(3)被认识者是那个或另外一个主体可能的经验,如果上面说的连接性的过渡能持续得足够长,它就可能导向这种经验。

本文篇幅有限,没有足够的空间来讨论一种经验作为另一种经验的认识者而发挥作用的全部方式。在1904年9月1日《哲学研究》上一篇题为“意识存在吗?”的文章中,我谈到了第一种类型,即被称作知觉的那种认识。在这种情形中,心灵对当前对象产生直接的“熟识”。在其他两种类型中,心灵对不是直接存在于那里的对象有“相关知识”。第3类总是可以从形式上或假定地归结到第2类,因此,对第三类进行简短的描述很快就能使读者明白我的观点,让他看到神秘的认知关系的实际意义可能是什么。

假设我坐在剑桥这里我的书房内,它离“纪念堂”有10分钟路程,我确实正在想纪念堂这个对象。我的心里也许仅有“纪念堂”这个名字,或者可能有一个清晰的影像,或者有纪念堂的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像,但是影像上这种内在差别在认知功能上却没有任何差别。某些外在现象,即特殊的连接经验,把影像的认识职责赋予了它,无论这个影像可能是什么。

例如,如果你问我的影像指的是什么厅堂,而我什么也告诉不了你;或者如果我未能指向或把你引向哈佛大学的Delta楼;或者如果在你的引领下我不确定我看见的纪念堂是否就是我心中的那个;那么,你可以合理地否认我本来“意指”那个特定的礼堂,即使我心里的影像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它。在这种情况下,相似会被当作仅仅是巧合,因为这个世界上同类的各种东西都互相类似,但它们没有因此被认为是相互认识。

另一方面,如果我能将你带到礼堂,告诉你它的历史及目前的用途;无论我的观念可能是多么不完美,如果在礼堂面前我感到它导向了此处,感觉它现在到底终点了;如果这个影像的关联物和被感觉到的厅堂的关联物并行存在,以至于在我行进的过程中,一个情境中的每个用语都与另一个情境中的应答词语依次对应;那么,我的心灵就是先知的,我的观念也必须被看作是认识了实在,一般的共识也会认为如此。那个知觉就是我所意指的,因为凭借对相同和获得满足的意愿的连接性的经验,我的观念已经进入了知觉中。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不协调,但是后来的每一个时刻都继续并证实着前一个时刻。

这个继续和证实过程不能在超验的意义加以理解,而是指确切地感觉到的过渡,其中存在着观念对知觉的认识可能包含或意指的所有东西。在能感觉到这种过渡的任何地方,第一个经验就认识了最后一个经验。在这种过渡不介入,或者甚至作为可能的东西没能介入的地方,就不可能假装认识。在后一种情况中,这些极端如果被连接的话,连接它们的也是低级的关系——即单纯的相似或接续,或者是仅仅通过“在一起”的关系。这样,在经验的结构内,对可感觉的实在的认识就孕育而生。它是被造就的,是由适时自我展现的关系所造就成的。每当某些中介成分被给定时,随着它们向着自己的终点发展,沿着某个被遵循的方向从一点到另一点,从一个被完成过程的一个点到另一点,就产生了经验,这时,结果是它们的起点从而成了认识者,并且它们的终点成了被意指或被认识的对象。这就是认识(在这个简单的事例中)可能被为人所知为的东西,从经验的角度讲,这就是其全部本性。每当这是我们的经验顺序时,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我们“在思想中”一开始就有最终的对象,尽管在开始时我们心中什么都没有,而只有一个平淡无奇的真实经验,这种经验与其它的并无二致,没有自我超越性,也没有神秘之处,其神秘之处只表现在它开始进入存在的过程,以及被其他真实经验逐步追随的过程,其间存在着连接地过渡的经验。当我们说对象“存在于思想中”时,这就是我们所指的意思。至于其“存在于思想中”更深的、更真实的方式,我们没有确定的概念,而且,我们根本没有权利妄谈这种方法,而怀疑我们的实际经验。

我知道很多读者会对此持排斥态度。他们会说“区区中介成分,即使它们是对越来越接近完成状态的感觉,只不过是分开了认识者与被认知者,而我们的认识中所存在的却是一个对另一个的那种直接接触,代表了“理解”这个词在词源上的意义,是一种闪电般地跨越鸿沟,是一种把两个不同的词合二为一的行为。你的所有这些无生气的中介成分,彼此都没有联系,仍旧处于它们的终点之外。”

但是,这种辩证上的困难,不也让我们想起了那条丢掉骨头、对着自己水中的影子汪汪叫的狗吗?假如我们知道某种更为真实的其他结合,也许我们就能有权把自己的所有经验性的结合称为骗局。但是,这种通过持续过渡而形成的结合是我们知道的唯一结合,无论在这种止于熟识的相关知识方面,还是在个人认同方面,即在通过连系动词“是”所做的合乎逻辑的预测方面,抑或在其他方面。假如某处存在更为绝对的结合,它们只能通过这种连接的结果显现给我们。这些就是结合的价值,这些就是我们实际上意指的结合、连续性。这里是否应该重述一下洛采对实体的看法,即像某物一样行为就是成为该物呢?难道我们这里不应该说:在经验与实在合为一物的世界里,被经验为连续的就是真正连续的吗?在一个画廊中,被画的一个钩子将用来挂一条被画的链子,被画的一条缆索是用来锁住一艘被画的船。在一个用语及其区别都归结为经验的世界里,被经验到的连接必须至少跟其他东西一样真实。它们将是“绝对”真实的连接,藉此使被经验的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不真实——如果我们没有超现象的绝对使世界变得如此的话。

有关认知关系的基本要素就谈这么多,在这种关系中,认识属于概念型的,或形成了“有关”某个客体的认识。它存在于对不断发展的进程的各种中介经验(如果不是实际的经验,也是可能的经验)之中,并最终存在于对完成状态的各种中介经验——当作为客体的可感觉的知觉对象被触及时。在这里,知觉对象不仅证实了概念,证明它认识到那个知觉对象为真的功能,而且这个知觉对象作为中介成分链的终点的存在,也创造了此功能。无论什么东西终结了那个链,它都是这个概念“心中”的东西——因为它现在已经证明了自身是这样。

这种认识对人类生活的突出重要性在于如下事实:一种认识其他经验的经验可以当作其他经验的代表,这不是在近乎奇迹般的认识论意义上来讲,而是在各种运作中作为其代替物的确定的、实际的意义上来讲,这些运作有时是物质上的,有时是精神上的,它们把我们引向与这个经验的关联物和结果。通过对实在的观念进行实验,我们可以省去一些麻烦,不必再用这些观念各自代表的实际经验做实验。这些观念形成相互联系的系统,与实在所形成的系统存在点对点的符合;通过让一个理想的语汇系统地唤起其关联物,我们可以被引导向一个终点,当我们对现实世界施加作用时,相应的实际语汇也可以把我们引向这个终点。而这把我们引向了代替这个一般性的问题。

在一个经验系统内,由其中一个经验来“代替”另一个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看来,经验在整体上看是一个时间上的过程,通过此过程,不计其数的特定术语流逝,被过渡过程中紧随其后的其他语汇所取代,而无论这些过渡过程在内容上是断续的还是接续的,它们本身也是经验,至少在总体上应被解释为与它们相联系的词语一样真实。被称作“取代”的事件的本质意味着什么,这完全取决于所发生的过渡的种类。一些经验只是废止了以前的经验,而不以任何方式延续它们。另外一些则被认为是增加或扩大了以前的经验的意义,执行了它们的目的,或让我们更为接近其目标。它们“代表”以前的经验,而且可能比后者自身能更好地完成其功能。但是,在一个纯经验的世界中所谓“完成一项功能”,只能以一种可能的方式加以设想和定义。在这个世界里,过渡与到达(或终点)是发生的唯一事件,尽管它们发生的途径多种多样。一种经验能发挥的唯一功能就是引入另一种经验;我们能谈论的唯一完成就是到达某个被经验到的终点。当一种经验引向(或能引向)与另一种经验相同的终点,它们在功能上就是一致的。但是,直接体验到的整个经验系统自身表现为一个半混沌状态,通过它人们能够从许多方向超越起初的词语,却终止于相同的终点,通过众多可能的路径从一个点移向下一个点。

其中任何一条路径都可能在功能上替代另一条,而且,遵循一条路径而不是另一条有时可能是一件有利的事情。事实上,在一般情况下,那些贯穿概念性经验的路径是能遵循的极为有利的路径,它们也就是那些贯穿了“认识”它们所止于事物的“思想”或“观念”的路径。它们不仅产生了难以想象地快的过渡;而且,由于它们往往具有的一种“普遍的”特性,由于它们在宏大的系统中能建立互相联系,它们超越了事物本身缓慢的连续,让我们迅速地接近最后的终点,这远比跟随一串串可感的知觉更省力气。这些思想路径创造的近道或捷径真是太精彩了!的确,大多数思想路径并不是实际事物的替代物;它们终结于现实世界之外,可能是终结于奇思妙想、乌托邦、空想或错误。但是,当它们确实再次进入现实世界并终止于此时,我们总会替代它们;伴着这种替代物我们度过了更多的时间。

即使在一个人拥有经验时,只要他感觉到自己的经验是某种替代性的东西,人们就可以说他有了一种超越经验自身的经验。从经验自身的实体内它表达出了“更多”,而且假定了其他地方存在实在。对一位先验论者——他认为认识在于越过“认识论鸿沟”的致命一跃,这种观念不会造成任何困难;但乍一看它似乎与我们的经验论是不符的。概念认识被弄成这样,完全是由于认识经验本身之外的那些事物的存在,即由中介经验和到达的终点造成的,对此我们不是已经做出了说明吗?

在构成知识存在的要素出现之前,它能存在吗?并且,如果认识不存在的话,怎么会产生客观的指称关系呢?

解决这一难题的关键在于区分证实了的、完成了的认识与处于过渡中的、进行中的同一个认识。再回到刚用过的纪念堂的例子,只有当我们对纪念堂的观念实际地终止于知觉对象时,我们才“确定地”知道该观念一开始就真正认知了那个。直到该观念被过程的终结所确立之前,它认识那个的性质,或更确切地说它认识任何事物的性质,仍然可能受到怀疑;可是,像结果现在所显示的那样,认识的确已经存在于那里了。知觉对象具有回溯确认力,我们在被这一力量证实为纪念堂的实际认识者之前很久一段时间内,我们是它虚拟的认识者。同样,我们一直都是“不免一死的”,因为必然事件中存在虚拟性,当它到来时总会使我们如此。

我们绝大部分的认识都从未超越这个虚拟阶段。它从未被完成或确定下来。我所说的不仅仅是我们对感觉不到的事物的观念,像以太波或分散的“离子”,或者是像我们邻居心智内容这样的“外推物”;我所说的还包括一些只要不怕麻烦就能证实的观念,可是,它们尽管从知觉上说还未结束,却被我们认为其是真的,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对我们说“不”,也看不到任何与之相矛盾的真理。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继续不受挑战地思考就是我们完成认识的实际动名词。随着每一种经验通过认知上的转变与下一个经验相遇,而且我们没有在任何地方感觉到它与我们在别处看作是真理或事实的东西相冲突,我们就会紧随当前的水流,似乎港湾就在眼前。我们就像住在一个前行波浪的浪尖上,在涌向前方的过程中,我们对确定方向的感觉是我们对路途的未来所能了解的所有东西。就像是一个微分系数应该有意识,并把自己看作是一条被描绘出的曲线的充分替代物。除了其他特点之外,我们的经验还有速率和方向上的变化,它更多地是处于这种转变过渡之中,而不是处于旅途的终点。对倾向的经验就足以让我们依之去行动——即使事后的证实已经完成,我们在那些时刻还能多做什么呢?

作为彻底经验主义者,这就是我对下述指责做出的回应:这种指责说,客观的指称关系是我们经验的一个彰明昭著的特性,它涉及了一个鸿沟及致命的跳跃。一个确定地连接性的过渡既不会涉及鸿沟也不会涉及跳跃。它代表我们说连续时最原始的意思,只要它一出现就会产生连续统一体。客观的指称关系是下述事实的一种表现,即我们的很多经验都是不充分的,它们由过程和转变构成。我们的经验领域与视域一样都没有明确的界限。二者的边缘永远是一个更多,它随着生活的进展而不断地发展,并不断超越这些领域。一般来说,这种关系与词语一样真实,我唯一能表示同情的先验论者的指控就是:如果像我那样先让认识存在于外部联系中,然后再承认这些关系十有八九不是实际存在的,而是虚拟存在的,那么,我已经破坏了整个事情的坚实基础,用认识的替代品欺骗性地代替了真实事物。这类批评者可能会说,只有承认在先于终止观念的经验之前,我们的观念是自我超越的且已经是“真的”,才能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把坚实的基础带回到认识中,因为在这个世界里,过渡和终止都只是在例外情况下才会被完成。

这里,我觉得是应用实用主义方法的绝妙时机。被确认为先于所有经验中介或终点而存在的自我超越,它为人所知为什么呢?假如它是真的,它对我们产生怎样的实际影响呢?

它只能使我们确定方向,把我们的期望和实际倾向转向正确的路径;而只要我们与对象还没有面对面(或者像外推物一样永远不可能面对面),这条正确的路径就是将我们引导向距对象最近的区域的那条路径。在缺乏直接的熟识的地方,“相关认识”就是最佳选择了,而且,熟识对象周围的事物以及与之最密切相关的事物,就等于把这种认识置于我们的掌握之中。比如以太波和你的愤怒,它们是我的思想永远不能从知觉上终结的东西,但是我对它们的概念把我引向它们的边缘,引向它们五彩斑斓的缘饰,引向代表它们接下来产生的真实效果的伤人的言行。

即使我们的观念中确实具有被假定的自我超越,下述论断仍然会是真的:这些观念把我们置于这种效果的掌控中,这正是自我超越对我们唯一的兑现价值。不用说,这种兑现价值完全是我们经验主义者的账户支付的。因此,根据实用主义的原则,有关自我超越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的文字游戏。无论把我们对外推物的观念称作自我超越还是相反,这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我们对崇高美德的成果的性质不存在争议——这种成果对我们来说当然都是人道主义的成果。

先验论者相信他的观念是自我超越的,这仅仅是因为他发现它们实际上确实能产生成果。如果有一种认识坚持对这一效果进行命名,他为何要与对这一认识的描述发生争执呢?为什么不把一个个观念的作用当成它自我超越的本质呢?当认识实际上似乎是我们积极生活的一个重要功能时,为什么却坚持它在时间上是一种静态关系呢?洛采说,让某个事物有效,就等于使它本身有效。当整个宇宙似乎只在使它自身有效且仍然不完备时(不然的话它为何不断地变化?),为什么只有认识在所有事物中是个例外呢?为什么它不能使自己像其他东西一样变得有效呢?经验主义哲学家,像其他人一样,当然也总是希望:认识的某个部分可能已经是有效的或者被毫无争议地证实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