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繁华梦》中的戏剧评议传播

三、《海上繁华梦》中的戏剧评议传播

《繁华梦》的情节虽为虚构,对时代背景和社会风俗的描述却极写实,书中提及的演员,大多都有现实原型。小说中的人物针对表演发出的评价,实质上就是作者本人的意见。如三集第二十七回,幼安再临上海,问少牧近来哪一家戏馆最好,可有什么新角色?少牧回答:

新到角色好的甚好,只有大新街玉仙戏园,如今改了鹤仙,有个清客串贵俊卿,串得好全本《打棍出箱》《桑原寄子》等戏,与小叫天不相上下。其余天仙里到了个小桂芬,春仙里到了个周春奎,从前上海俱曾唱过。周春奎年纪七十多了,好条嗓子,仍如大鸟鸣春,不参弱响。丹桂里依旧是孙菊仙、七盏灯等。

稍稍改头换面,即是一篇信息清晰、内容的剧评。第三回锦衣对几位梆子戏演员的评价,同样展示了孙家振丰富的观剧经验及老到的评价标准:

梆子班中花旦,出名的本来最多。我在京里头的时候,除余玉琴供差内府以外,尚有灵芝草、紫才子、福才子等好几个人。看来一个人有一种擅长的绝技,譬如《新安驿》等花旦带武的戏,自然十三旦、灵芝草为最;《畲塘关》《演火棍》等武旦带花的戏,自然是余玉琴;《春秋配》《少华山》等花旦带唱的戏,自然是响九霄;那《关王庙》《卖胭脂》等风情绮旎、班子里人说全看跷工的戏,京中自然算福才子。如今若使七盏灯进京,只怕也算得他了。

谁擅唱哪一类的剧目,某几出剧的看点在哪里,作者皆交代得清清楚楚。更见其观点独到的,是在《续繁华梦》第十七回,众人在新舞台观看《黑籍冤魂》,生甫诧异怎无小子和在内演出,方得知小子和因与同班不合,已不在新舞台了。待说起小子和已跳槽去了别家班底,众人不禁担心他少人配戏,以致不能发挥到最好处。这时幼安道:

得人者昌,那家果把小子和邀去,开幕时定有起色。但谚言:“牡丹虽好,须凭绿叶扶持。”倘使这一家的班底日后及不得新舞台整齐,小子和所演各戏也恐不无减色,实为此豸可惜。

鸣岐道:

安哥此话,真是一些不错。犹记前年小叫天到申,因各戏缺少配角,往往难尽所长,不及在京时王瑶卿、金秀山、贾洪林、龚处等同班,每串一戏,聚精会神,异常出色,与在上海不同,可知在上海时正坐牡丹缺叶之弊。

作者懂戏,但不存在偏见,比如对于髦儿戏女伶,一般认为其讲声容台步不及男伶老到,孙家振本人也认同这种观点,但同时又借人物之口说“群仙的那个女班却非别家可比,前回我曾见过须生郭少娥演的《打严嵩》《节义廉明》《天雷报》《铁莲花》,大面周处、金处的《双包案》,花旦金月梅的《纺棉花》,林风仙的《红梅阁》,花四宝的《翠屏山》,武生陈长庚的《白水滩》,还有开口跳七龄女童的《三上吊》等戏,真是超群轶类,与寻常女伶大不相同”。更赞王桂祥、王庆祥、王福祥那班人,《八蜡庙》《花蝴蝶》各戏,果然串得甚好,强调“可见女伶中也大有人才”。可见只要演出技艺佳,便能激起作者的激赏。

《繁华梦》三集第二十八回,详细记录了刊登在《消遣报》上的几张菊榜,庚子年有文榜、武榜、菊榜三张,为《消遣报》主笔周病鸳属百花祠主人评定,辛丑年一张则是病鸳亲写的女榜。庚子年武榜之序中有“教士十年,几辈能卧薪尝胆?养军千日,阿谁有成竹在胸?反不若优孟衣冠,可晋升平之颂;伶工佩剑,得增日月之光”语;幼安读罢,不禁发出“应试士子一举成名,当时万口喧传,后来那个道及?倒不如这班戏子,被文人开了这几张榜,或可流传后世”的感言,戟三也说自己武科出身,“自问日后倘一无表建,怎及这班戏子永远的菊部垂名?”更可说是惊世骇俗之语。伶人地位自古卑贱,至近代仍被称作戏子,文人与之交往,仍有屈尊之嫌。而孙家振却说应试举子不如榜上戏子,显然是认为这些演员对于大众的影响力,远胜于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子们。他的戏剧观,无疑是比较超前的。

其次,书中尚有针对戏剧音律的评议。《繁华梦》第七回,巫楚云演唱了四支自制的曲子,所用曲牌按序为【新水令】、【江儿水】、【侥侥令】和尾声【清江引】。坐中对戏剧最为了解的志和,便请教曲谱出处,在得到楚云“本是胡诌,求教指点”的回答后,做了一番颇为内行的点评:

志和道:“你唱的第一支不是【新水令】么?【新水令】下边接的应是【步步娇】与【折桂令】,然后方是【江儿水】。那【江儿水】下边还有【雁儿落】一支,才是【侥侥令】。【侥侥令】的下面,尚有【收江南】、【园林好】、【沽美酒】三支,合着尾声的【清江引】,方成一套。如今你只有【新水令】、【江儿水】、【侥侥令】、【清江引】四支,其中脱去甚多,若要改正,很是费力,我看不如将错就错,竟把这支曲叫做【减调相思曲】罢。”冶之抚掌道:“这曲名起得很好,楚云你可不必再改。”楚云点头称是。

楚云选择这四支曲牌的依据,只是凭多年唱曲的经验和自己的一点才情,随心而定,而志和则凭借自己对曲律的了解,看出这些曲牌都可入南北合套中很常见的一套【仙吕入双调】,其固定体式为【北新水令】、【南步步娇】、【北折桂令】、【南江儿水】、【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南侥侥令】、【北收江南】、【南园林好】、【北沽美酒带太平令】、【南尾声】。[35]然而楚云所作四支曲以套曲论,实是所差甚多,志和建议不以曲律而以曲子的内容命名为“相思曲”,又前缀“减调”以示与完整联套的区别,确实是个极讨巧的办法。

旁边逢辰问志和道:“什么曲子里头,有这许多讲究?”志和道:“若像你平日间随口唱唱,有甚交代不过?子细讲究起来,不但曲牌、接拍本有一定,并且还有南曲、北曲两种分别,字眼宫商一些不能相混,这才难咧!”

从志和回答逢辰的话中,可看出他对曲律的态度:随性之作,不必太过认真;若要讲究,半点混淆不得。这恐怕也是作者理想中的制曲态度,借由小说情节传达给读者。

小说中针对文本的评论不多,但两次都是针对新编剧,且很能代表作者的观点。评《蹩脚大少》时作者表扬此举“虽是空中楼阁,但在上海演唱,颇能唤醒世人”。待看罢《黑籍冤魂》,更借幼安之口大抒赞美之情:

此戏不但画片精妙,串演纯熟,最难得的是通本宗旨,全在唤醒烟民落想,却能深入显出,足使观者动无限感触,生无限觉悟,真是好戏。我等今日虽无吸烟之人在内,且值禁烟时代,将来彼此谅决不吸烟,但既见此戏之后,倘遇吸烟亲友,尚当勉励劝戒为是。

孙家振在这里强调了戏剧的教化功能,这在中国戏剧史上是有传统的。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认为:“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观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补于世。”[36]肯定了杂剧的教化价值;南戏作家高则诚在《琵琶记》第一出《副末开场》之《水调歌头》云:“……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才子佳人,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做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37]可见高明把戏剧教化、戏剧的思想内容作为品评戏剧优劣的首要准则。李渔的《闲情偶寄》则说:“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劝使为善,诫使勿恶,其道无由,故设此种文词,借优人说法,与大众齐听,谓善者如此收场,不善者如此结果,使人知所趋避,是药人寿世之方,救苦弭灾之具也。”[38]李渔认为戏剧的接受者大部分是文化水平不高的百姓,要求戏剧能够做到通俗易懂,让欣赏者在欣赏的过程中明白善恶之人的不同后果,从而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

另一方面,辛亥革命前夕,内忧外患,国将不国,有识之士迫切地希望早日唤醒麻木不仁的民众。京沪等地一批有胆有识的戏剧人更是以身作则,试图通过戏剧鼓舞民众、救亡图存。孙家振对《黑籍冤魂》“唤醒烟民落想,却能深入显出,足使观者动无限感触,生无限觉悟”的赞扬,既与传统的戏剧教化论一脉相承,又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注释】

[1]威尔伯·施拉姆著,李启、周立方译《传播学概论》,新华出版社,1984,页67。

[2]潘静芙、陈墨香《梨园外史》,宝文堂书店,1989。

[3]仓园《戏迷梦》,于润琦主编《清末民初小说书系·社会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

[4]冥飞《新戏迷》,《剧场月报》1914年第一卷第二号。

[5]魏安仁《花月痕》,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6]西泠野樵《绘芳录》,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

[7]海上漱石生《海上繁华梦》,上海古籍出版,1991。下同。

[8]陈森《品花宝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下同。

[9]环球社编辑部编《图画日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0]漱六山房《九尾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11]蘧园《负曝闲谈》,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

[12]邗上蒙人《风月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3]郁慕侠《上海鳞爪》,沪报馆,1933。

[14]杨掌生《梦华琐簿》,见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编上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页350。

[15]徐珂《清稗类钞》第37册《戏剧》,商务印书馆,1918,页5。

[16]陈森著,孔翔点校《品花宝鉴》,中华书局,2004第1版。下同。

[17]徐树丕《识小录》,转引自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页34。

[18]张发颖《中国戏班史》,学苑出版社,2003,页115。

[19]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页71。

[20]魏良辅《曲律》,见《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五,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页6。

[21]王骥德《曲律》,见《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四,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页35。

[22]吕天成《曲品》,同上书,页201。

[23]《中国戏剧志·上海卷》,中国ISBN中心,1996,页847。

[24]孙家振《海上繁华梦(上)(下);续海上繁华梦(上)(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下同。

[25]陆萼庭《昆曲演出史稿》,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页302—307。

[26]徐珂《清稗类钞》,中华书局,1984,页5022。

[27]孙家振《海上繁华梦(下)》,页828。

[28]徐珂《清稗类钞》,页5025。

[29]《中国戏剧志·上海卷》,中国ISBN中心,1996,页400。

[30]《中国戏剧志·上海卷》,页486。

[31]徐珂《清稗类钞》,页5052。

[32]《中国戏剧志·上海卷》,页487。

[33]徐珂《清稗类钞》,页5046。

[34]葛元煦《沪游杂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页57。

[35]刘致中、侯镜昶《读曲常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页109。

[36]周德清《中原音韵》,见《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一,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页175。

[37]高明《元本琵琶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页1。

[38]李渔《闲情偶寄》,见《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七,页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