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曲对于戏剧传播内容的选定和改编受到时代特征、传统审美、地方风采和小曲风格的影响和限制。
时代特征是一个时代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反映,它包括国家重要事件、文化思潮、市民民意舆情和大众审美趣味等。《白雪遗音》咏剧小曲对于时代反映表现为戏剧人物的时代性,包括戏剧人物的时效性和人物形象的时代化。如:
江苏有个山阳县,(水灾奏君前,)当今圣主,赈济涂炭,(恩旨到江南,)督抚委员查户口,遇着脏官王伸汉,(有心把账瞒,)好一个委员李县主,不肯依从,脏官定计,买嘱三祥,暗使毒药,遂把忠良陷,(一命染黄泉,)委员李爷,死的可怜,(令人心酸,)上天念忠义,敕封城隍在楼霞县,(显圣到家园,)路遇旧友叙苦情,因此破案,奏闻帝主,龙颜大怒,拿问脏官,立正典刑,从人李祥,摘心活祭,追封李爷,才把冤枉辩,(万古把名传。)(《李毓昌案》)
此曲主要讲述淮安山阳县督抚委员李毓昌忠良被陷害的清代四大奇冤之一,时有戏剧《李毓昌放粮》,故事内容与小曲无异。此案由清代嘉庆皇帝亲谕定案,并御制《悯忠诗》三十韵,追封“除残警邪慝,示准作臣纲”的李毓昌,确是身后“万古把名传”。据《清史稿》载,李毓昌于1809年作为督查委员前往淮阴统查人口,不久遭迫害。从时间推算可知,小曲是在事后不久即在当地传诵,具有时效性。
当然,时代有时不是直接给予小曲内容,而是在千古流传的戏剧故事中以旧换新,演化出符合时代审美的人物形象。如:
清明拜扫,搭船借伞,前世恩人来相见,(前世前缘,)欲报深恩,因盗库项,许仙受了无限的奇冤,(有口也难言,)问军发配在镇江府,成其恩爱,夫妻二人开药店,(广进财源,)庆赏端阳节,逼饮雄黄现露了原形,唬死了许仙,寻草还阳,救活了儿夫,这才许下金山寺里还香愿,(一秉心虔,)金山寺里法海一见许仙,面带妖色,不放下山,怒恼白蛇,忙唤青儿,代领着虾兵蟹将,这才水漫金山,(波浪滔天,)僧人跑上山,(哎哟)跪在法师面前,今日的祸事来得奇缘,(哎哟)江中水,堪堪来到大佛殿,禅师便开言,(哎哟)叫了声许仙官,趁此机会快快的下山,(哎哟)急忙走,你可莫迟慢,禅师法无边,(哎哟)把众神请下天,速擒二妖,快快的向前,众神领法旨,把白蛇围在阵中间,魁星到阵前,(哎哟)救出女妖仙,白蛇得命回家转,(哎哟)断桥中,夫妻二人重相见,双双回家园,(哎哟)产下了小儿男,法海禅师到了门前,赐金钵,又把原形现,拿到西湖间,(哎哟)宝塔压在上边,后来此子得中了状元,思想生身母,苦苦哀告钱塘县,(为的是慈颜,)带领人夫去拆塔,霎时之间,风雨大作,雷火交加,上云接雨,西湖水干,雷峰塔倒,倒母子二人重相见,(万古把名传。)(《雷峰塔》)清乾隆间,白蛇故事由方成培改编为三十四出《雷峰塔传奇》(水竹居本),“第一次增加了《端阳》《求草》《水斗》《断桥》《祭塔》等关目”[21]。而《白雪遗音》已有对于传奇新增情节的接受与演唱,可见小曲对于戏剧紧随其后的承接性,也足以证明方成培《雷峰塔传奇》赢得了市民的普遍认可和接受,并广为流传。
通常来讲,时代对于戏剧的影响较小曲更为深远,小曲往往通过戏剧人物、故事不断演变而紧随其后,实现传播戏剧的良好效果。但是作为民间文学,创作者是市民而非文人,小曲的创作有其自身的特点和独立性,小曲多以女性口吻歌唱女性生活与情感,曲词纤巧细腻。
以昭君形象为例,从魏晋南北朝昭君形象基本确立开始,戏剧中的昭君形象随着民族关系的改变而有所调整。如元代马致远《汉宫秋》中,昭君言:“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22]她是一个“抗争的、爱国的、深明大义的昭君形象,她既慷慨赴难,又保持了高贵的人格,在民族压迫深重的元朝,具有鼓舞人心的悲剧力量”。《汉宫秋》是基于当时尖锐的社会矛盾和时代背景来塑造昭君形象的。到了清代,满族人一统中国,施行北不断亲、满汉联姻的政策,民族关系融洽,一定程度上呈现出淡化民族矛盾的倾向。如《吊琵琶》中,昭君于第二折自尽,魂归汉宫;在《昭君梦》中,昭君已是在塞外生活几年,对边塞生活的不满以及对汉朝故土的思念,借助梦境来寻汉王。可见清代昭君戏不仅注重昭君出塞前(时)的怨恨,更强调出塞后的边塞境遇。在戏剧中,昭君从魏晋时期愁苦怨恨的弱女子,到元代《汉宫秋》舍身为国的巾帼形象,再到清朝尤侗《吊琵琶》[23]、薛旦《昭君梦》[24]以及周乐清《琵琶语》[25]中淡化民族矛盾的形象,昭君形象的变化与戏剧产生时代有着紧密联系。
而小曲中却体现出相异的旨趣:
王昭君俺和番出边塞,(阵阵伤怀,)怀抱着琵琶,泪珠儿满腮,(马上哭哀哀,)恼恨毛延寿,与你何仇将害,(到得此地来,)弄的俺抛离乡国,几时重把君恩拜,(天日重开,)回望长安,云山万里,好不惨怀,(命儿苦哉,)自古红颜多薄命,奸贼坑奴在沙漠外,(仇恨何时解,)来边河,檄斩延寿,投河自尽,千古留得香魂在,(谁不惜裙钗。)(《昭君出塞》)
王昭君,去和番,琵琶在马上弹,告宾鸿,他说道王昭君,【昆腔】要见无由见,【乱弹】恨只恨,毛延寿,误写丹青,【正调】汉刘王,真天子,怎生再得见,怎生再得见。(《王昭君》)
小曲以第一人称哭诉伤怀,行至边塞,怀抱琵琶,对毛延寿,她恼恨,仇恨,骂其奸贼;对汉刘王,她泪珠儿满腮,不舍长安。清代小曲没有找到戏剧中积极追求、勇于反抗的昭君形象,依然更近似于最初的昭君——“塞外无春色,边城有风霜。谁堪览明镜,持许照红妆”(萧纪《明君词》)。就明清小曲的自身特点来看,“小曲多以妇女口吻演唱的情歌,女性心思敏感细密,感情曲折纤细,浸透了凄哀婉转、幽怨缠绵的情调,适合表达女性的细腻柔情”[26]。小曲以昭君口吻,投入真实的情感,道出对毛延寿的痛恨与对汉刘王的不舍之情。因而小曲选择昭君戏中最为凄恻苍凉的剧目“昭君出塞”加以敷成小曲是由其小曲自身特点决定。
《白雪遗音》咏剧小曲对于戏剧的传播还体现在对于戏剧典型的传播,包括典型人物、事迹的故事传播。
受到中国传统审美方式的影响,小曲歌颂了较多具有人格美的戏剧人物。如三国戏中,敷演关羽与诸葛亮的故事最多,究其因,不仅在于诸葛亮有雄韬武略的军事才能,更在于其忠,是心系天下、以拯救苍生为念的正义之士;关羽也是同样道理,毛宗岗称其为“三绝”之“义绝”,关羽戏在舞台上经久不衰就在于“忠义”,也是后人信仰关公,将其奉为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典范所在。信仰属于审美分类中的“崇高”之美。除了关公文化,中国民俗中的“八仙”、“牛郎织女”等在《白雪遗音》中均有所体现。
除了崇高之美的英雄义士、神话故事之外,还有多为符合封建伦理道德的妇女典型,如《琵琶记》中赵五娘,《白雪遗音》卷一中《琵琶词》两支将赵五娘“剪下丝发”长街卖唱,不辞万里寻夫终相认的故事基本概括,赵五娘勤劳、坚韧、孝顺、忠贞,勇于战胜困难,受尽苦难却永不言弃的顽强精神,是封建社会妇女命运的真实写照,赵五娘形象在封建家族制度的影响下是有典型意义的。同时期的作品还有《王魁负桂英》,在小曲中出现6次。如:
恨漫漫的天无际,负义的王魁,闪的俺无靠封无,俺向那海神灵,诉出从前在神前焚香誓,负盟的,在刀尖上成粉齑,惨模糊将心瞒昧,一旦幸登了选魁,他气昂昂,忘却貂裘敝,别恋着红妆翠眉,他笑盈盈忙将糟糠来撇弃,心儿里,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赤紧的,勾拿那厮,与咱两个,明明白白的对质,(嗳哟)【正调】我的大王爷,谁知他,暗藏托刀计,奴只得,罗帕了终身,地府阴曹鸣冤去。(《阳告(带昆)》)
此曲应是据《焚香记·打神告庙》一出而唱,敖桂英梦里控诉王魁,海神灵前的誓言盟约如今却“别恋红妆,将糟糠撇弃”,当然焚香记终是喜剧,但是“王魁负桂英”的定论却是千古流传。在《望夫山》中有望夫山前相思女“错把那过路的人儿”当作情郎回,最后一句“负义是王魁”道出心中苦;在《未曾写书》,有“腰肢瘦损,眼中流泪”的女子责怨薄情郎忘却曾经情意另婚配,将“贪义的王魁”作比,对于丑陋的批判和唾弃也是对美的歌扬和赞美。此外还有《冬景》(其二),写王孝子千里寻娘,也属此类。综上可见,中国传统审美根植于市民心理,也是小曲得以传播戏剧、在取材上保持一致性的前提。
小曲对于戏剧传播内容的选取还有着地方性的偏爱,编者为山东历城人,所收小曲也多具有地方风采。主要包括人物出生山东或者故事发生地为山东,还包括与之相关的人与事。如《白雪遗音》中收录关于当地人物故事有秦琼8首,姜子牙5首,诸葛亮3首,宋江2首,东方朔1首,程咬金1首,扁鹊1首等。发生在山东的故事有跨海征东、临潼山、穆阁寨等。《白雪遗音》中有些小曲首句指明山东。如《穆阁寨》首句有“山东有个穆阁寨,(紧靠泗水涯,)”,如《临潼山》唱道“山东秦琼有公干,(离了济南,)”地名涉及山东的小曲为10首。此外,小曲的传播内容具有关联性,如关于罗成(秦琼表弟)的故事自然也就在山东流行开来,其中收有2首。同样,姜子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纣王妲己、周文王戏剧故事在当地的传播发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