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的博弈
围绕在赵氏皇族周围,东京城里还居住着一群谋士与官僚。他们不仅傲居于坊巷街曲,在城市生活中占有显赫的地位,同时他们的生活与角逐又关系到宋王朝的命运。
北宋初年,政坛上最耀眼的明星是赵普。他并非赵匡胤宗族,原是幽州人,随父辈徙居洛阳,在后周担任下级官职。一次特殊的机遇,他与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后周高级将领)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赵匡胤也十分欣赏他的才智。后来赵匡胤移镇宋州,便辟赵普为高级幕僚,担任书记。陈桥兵变,赵普是主要的策划者之一,从而也成了北宋的开国元勋。
太祖初登基时,他的老母杜太后说:“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可见赵普与赵匡胤一家的亲密关系。乾德二年(964)赵普拜为宰相。
但是,御史中丞雷德让弹劾赵普,说他擅自买了别人的屋宅,而且聚敛财货。赵匡胤大发脾气说:“鼎铛尚且有耳!你不知道赵普是我的左右手吗?”于是命令卫士拖着这个不知趣的御史中丞在大厅里转了好几圈。(《邵氏闻见录》)
赵普是赵匡胤的头号智囊,“洎赞枢机之务,屡陈帷幄之谋”(《宋大诏令集》),许多重大决策都闪烁着赵普的智慧之光。
赵匡胤向赵普请教:“为什么唐季以来,几十年间帝王换了八个姓氏,战乱不已?有什么办法使天下息兵,使国运久长?”赵普说:“社会纷乱,主要是地方节镇的权势太大,君弱臣强。如今要想长治久安,别无奇策,只有削弱他们的实权,经济上控制他们的收入,军事上收缴他们的精兵,天下自然太平了。”话还没有说完,太祖说:“卿不要再说了,我已经明白。”
赵匡胤似乎明白了,但具体行动起来,又还不太明白。他多次提出要让符彦卿担任禁军统帅。符彦卿何许人也?自后唐起他就军武有名,统带羽林军。后晋时封祁国公、同平章事,后汉时封魏国公,兼中书令。后周时封淮阳王、卫王、魏王。北宋开国,又加封他为守太师,并统率军队。赵普认为符彦卿名位已盛,不能再委以兵权。赵匡胤不接受这个意见,而且颁发了符彦卿统率军队的命令。不过,这个命令又落到了赵普手中,他揣在怀里去见赵匡胤。皇帝问:“又是为符彦卿的事情而来?”赵普说:“不是。”
因别以事奏,乃出彦卿宣进之。上曰:“果然。宣何以复在卿所?”韩王(赵普)曰:“臣托以处分之语有未备者,复留之。惟陛下深思利害,勿为后悔。”上曰:“卿苦疑彦卿,何也?朕待彦卿至厚,彦卿能负朕邪?”韩王曰:“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上默然,遂中止。(《涑水记闻》)
元胡廷晖《宋太祖蹴鞠图》
石守信、王审琦等,是赵匡胤的老部下,又在陈桥兵变中立了大功,于是由他们统率禁军。赵普多次建议调换他们的职务。太祖说:“他们绝对不会叛变,卿何必担忧?”赵普说:“臣也不担心他们本人叛变。然而仔细观察这几位,皆非统御之才,恐怕很难驾驭其部下,万一其部属作乱,他们也就身不由己了。”在赵普的反复启发下,赵匡胤终于下决心收缴兵权。于是,富有戏剧性而又富有人情味的著名一幕——“杯酒释兵权”上演了。在十分和谐融洽的气氛中,赵匡胤剥夺了石守信、王审琦等几位大将的兵权。
不让符彦卿统兵,收缴石守信等兵权,属于同一个思路,也就是赵普建议推行的“强干弱枝”方针的先导。“强干弱枝”是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保持政局平衡的十分高明的手段。当然,收缴大将兵权只是治标之法,要在制度上进行保证,还必须在政治结构上进行变革。
赵普建议:“列郡以京官权知,三年一替。”(《国老谈苑》)而后在各州设立通判一职,牵制知州的权限。
在中央,突出地分割了宰相的权力。宰相不再是一个,而是一群。一般情况下,设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两名,次相参知政事两名,又把管军政的枢密使、枢密副使也列为副相。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并立为“二府”。北宋前期还把管财政的三司使也提升到副相的地位,谓之“计相”。于是,在皇帝之下,行政首脑部门成了一个群体。以宋太宗在位22年为例,前后任宰相9人,参知政事23人,枢密使4人,知枢密院事3人,枢密副使12人,同知枢密院事7人,签书枢密院事5人,三司使22人,总共85人。(《宋会要辑稿》)这个群体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全盘驾驭军国大政。
精锐的禁军指挥系统中,又将侍卫亲军司再度分割为二: 侍卫马军司与侍卫步军司。这两司与殿前司处于同一级别,形成三衙鼎立之势。“三衙”的将领都不能调动军队,能调动军队的枢密院长官又不能带兵。征战时,军事统帅临时任命,战事结束,统率权也就了结。在制度上,兵不识将,将不专兵。于是,任何一个军事首领也不可能左右国家的军事大权。
战火纷飞、国家破碎的历史教训,使戎马半生的赵匡胤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他决心扭正这历史的歪斜,大力提倡文治。实际上,这是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寻找政治稳定的办法。
赵匡胤公开提出,宰相要用读书人。触发他这个念头的原因有几种记载。《圣政录》《归田录》说,太祖用第一个年号“建隆”不到四年,又要改年号。他提出新年号必须是前所未有的。当时的宰相范质等人便提出了“乾德”二字。用了两年,赵匡胤在后宫看到一面铜镜上有“乾德四年”字样,很吃惊,便找翰林学士窦仪(一说是陶穀)询问。学士说:“蜀主曾用过‘乾德’年号。”赵匡胤大发感慨:“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沂公笔录》却说,翰林学士卢多逊升太仆卿,备顾问,有关祭祀、仪仗方面的许多问题,他奏对敏捷而又详尽。赵匡胤便对左右的人说:“宰相要用儒者。”
这只不过是一种信号,说明赵匡胤十分重视文化建设。
赵普虽是文官出身,但较早就混迹于官场,没有系统地读过多少书,赵匡胤便劝他多读点书。对于那些行伍出身的军事大将,赵匡胤也再三叫他们读经书,他说:“今之武臣,亦当使其读经书,欲其知为治之道也。”(《涑水记闻》)
为了形成重文的风尚,除了大力推行各种尊孔孟的崇儒措施,鼓励兴办教育,积极推行科举考试以外,几乎每个皇帝都身体力行,认真读书。
赵匡胤晚年好读书。赵光义更是个发愤读书的皇帝。“太宗尝谓侍臣曰:‘朕万机之暇,不废观书。’”(《宋朝事实类苑》引《国朝事实》)。赵光义在皇宫内修建清心殿,藏了不少图书,办公之余就来这里读书。他对宰相说:“史馆所修《太平总类》,以后每天送三卷来,朕当亲览。”宋琪曰:“陛下爱好历史,以观书为乐,这是大好事。不过每天读三卷,恐怕过于疲倦,伤害龙体。”太宗曰:“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此书一千卷,朕准备花一年时间读完,想起那些好学之士读万卷书,也就觉得不难了。”(《宋朝事实类苑》引《帝学》)
赵光义读书确是认真的,并能联系实际,有的放矢。他读了《老子》一书,就能从治国之术去理解“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的深刻哲理,懂得做天子的容忍大度。
真宗赵恒也是个爱读书的皇帝。他说过:“朕听政之暇,惟文史是乐。”“文史、政事之外,无他玩好。”(《宋朝事实类苑》引《帝学》)
英宗赵曙也是“好读书,不为燕嬉亵慢,服御俭素如儒者”(《宋史》)。
神宗赵顼当太子时就十分好学,有次听先生讲课,反复问难研讨,到了中午,内侍说:“恐怕肚子饿了吧,应该吃饭了。”赵顼说:“听讲正有兴味,哪里会感觉肚子饥饿。”(《宋朝事实类苑》引《元丰宝训》)
南宋刘松年《山馆读书图》
宋朝皇帝们不仅爱读书,而且大多从事诗歌创作、撰写文章,有的还酷爱书画与琴棋文艺。
宋太宗书《登黄鹤楼》局部
赵光义是个多面手。他擅长调琴,还制作过九弦琴、七弦琴等乐器;他在棋艺上也有相当的造诣,亲自设计了“独飞天鹅势”“对面千里势”和“大海取明珠势”等棋局,一些专业棋手也为他所败。在书法上,草、隶、行、八分(近似隶书)、篆、飞白(多枯笔)等六体都有相当水平,草书尤为精工。(《杨文公谈苑》)雍熙三年(986),太宗赐宰相李昉等飞白体字幅。他说:“朕退朝未尝虚度光阴,读书外,尝留意真草,近有学飞白。”(《太平治迹统类》)至于诗歌方面,他写作甚勤。遇到祈雪、降雪、降雨、赏花、垂钓、观射、修水利、进士登第,或者中秋玩月等机会,他都要赋诗以抒情怀,并且常常要臣僚唱和。后来有人收集他的诗作,编为三十卷。(《宋史》)臣僚中诗歌写得好的,他特别垂顾。如杨徽之有诗名,赵光义就专门索取他的诗作数百首,读了之后,十分称赏。
真宗赵恒的诗歌创作更为丰富。每看完一种书,就赋诗若干篇。(《青箱杂记》)《玉海》载,真宗御集三百卷,其中《诗》三十七卷、《歌》十五卷、《词》四卷、《乐章》一卷、《乐府集》三卷、《乐府新词》二卷。
仁宗赵祯也有不少诗文。其百卷的御集,就以《诗》二卷置于首位,其次是《乐章》二卷。李延臣说,他在南海琼州街市上看到有位少数民族的兄弟在出卖一副锦背韝,其上织成一联诗句:“恩袍草色动,仙籍桂香浮。”这两句诗就是摘自仁宗赐进士的诗篇。(《庚溪诗话》)可见皇帝的诗流传甚远。赵祯的飞白体书法也有一定水平,更爱写字送给臣下。张士逊退休,赵祯赐予飞白书“千岁”二字。张士逊修建“千岁堂” 来供奉这两个字,以示隆重。(《宋史》)对皇帝的作品大加称颂膜拜,不免夹有政治上的原因,但是,宋朝帝王的作品中,也确实有一些佳作。
宋徽宗赵佶开创的“瘦金体”独成一家,可谓书艺之奇葩。元朝大书法家赵孟兆页评论说:“所谓瘦金体,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细玩之,信不在李重光下,诚足珍矣。”(《古今图书集成》)赵孟兆页以为赵佶的字不在南唐李后主之下,这个评价是准确的。至于徽宗的绘画,更留下许多传世的珍品。
北宋赵佶《题李白上阳台帖》
与东汉灵帝、陈后主、隋炀帝以及南唐中主、后主个人倾心于文学艺术不同,宋朝帝王认真读书学习、爱好文学艺术,已形成普遍遵循的传统。实际上,这是一种推行“右文”方针的政治需要。隋炀帝也爱好诗文,但他妄自尊大,更不希望臣下的文章诗作出其右。薛道衡死了,他反而高兴得很,说:“谁还能写出‘空梁落燕泥’这样的诗呢?”写过“庭草无人随意绿”这种佳句的王胄死了,他也感到颇为惬意。这种狭隘嫉妒的心理,与宋朝帝王们大力提倡读书、旌奖臣下优学的风尚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由于皇帝多优文事,兼长书画,每每新皇除位,便立一阁,贮藏其著作。真宗设龙图阁,仁宗置天章阁,英宗置宝文阁,神宗置显谟阁,哲宗置徽猷阁,徽宗置敷文阁。各阁都设置学士、直学士、直阁、待制。如龙图阁学士,当时谓之“大龙”;龙图阁直学士,谓之“小龙”;直龙图阁,谓之“假龙”;有得直阁之后,一直没有升迁而死者,谓之“死龙”。这些诸阁学士,本为侍从官名,后来,把它们作为一种贴职,各路的帅臣、监司官有劳绩的,可以加上这些贴职。
北宋赵佶《瑞鹤图》(局部)
正是在“右文”“崇儒”的方针指导下,北宋帝王相继组织人力,整理编撰了一些大型文献和重要的史著方志。
太平兴国二年(977)开始,太宗命李昉等搜集历代野史、小说、遗文编成《太平广记》五百卷。
太平兴国二年,太宗又命李昉等组织人力,整理葺删前代文献,编撰《太平总类》一千卷,又叫《太平类编》。因为每天要呈进三卷给太宗御览,便改为《太平御览》。
太平兴国七年(982),太宗命李昉、扈蒙、徐铉、宋白等检阅前代文章,精加诠释,编成《文苑英华》一千卷。
《太平御览》刻本内页
景德二年(1005),真宗令王钦若、杨亿主持编修历代君臣事迹,撰成《册府元龟》一千卷,九百多万字,规模宏大。
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残稿
太平兴国年间,乐史修撰巨型地理志《太平寰宇记》,还有巨型医书《医方》一千卷,后来又出现了欧阳修编撰的《新唐书》《新五代史》、薛居正的《旧五代史》、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等。
前四部书,为宋朝著名的四大类书。加上其他巨制鸿篇的出现,鲜明地表现了当年推行文治的赫赫声势。
与学校教育、科举考试相配合,这些重文的行动与措施,稳定了宋王朝统治,不仅抑制了军事割据的死灰复燃,更深层的意义是提高了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平。
北宋末年,蔡京、王黼等“六贼”祸国殃民,罪不容诛。女真贵族的大军直逼东京城下,钦宗赵恒即位。在群情激愤之下,皇帝不得不下令杀了王黼、李彦、梁师成、童贯、赵良嗣等人。但是对杀人这件事,朝廷一直遮遮掩掩,似乎忌讳很深。
为什么会这样呢?
《避暑漫钞》载,赵匡胤接皇帝位,三年之后,秘密地刻了一块碑,立于太庙寝殿的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的黄幔覆盖,门钥封闭甚严。规定每年四享或新天子继位,参拜太庙之后,都要来此恭读誓碑。皇帝来到寝殿夹室,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小黄门陪从,其余群臣都远远站在庭中,不准靠近。皇帝进入室内,小黄门焚香明烛,揭开帐幔,立即退到阶下,皇帝到碑前,跪着默诵,然后再拜而出,十分神秘。碑上究竟写了什么,臣僚都不得而知。直到靖康之变后,人们才得以进入夹室。原来室中立有一块高七八尺,阔四尺多的石碑,上面刻着三行字,一行为“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一行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行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不杀大臣及言事之人,而且要求皇帝恪守这个祖训,这是十分明智的政治手腕。除了前面提到的某些特殊情境下的例外,两宋三百多年基本上坚守了这个约规。仅从言路开放的角度来看,这是我国封建社会空前绝后的开明政策。封建时代,谁要想批评皇帝,就叫“捋虎须,逆龙鳞”,危险之至。能带着棺材上金銮殿进行死谏的勇士,毕竟极少。如果能使大臣秉忠心说话,无杀头之忧,这就解除了束缚言论的最大绳索,形成了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正是这种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使宋朝的“葫芦”宰相大为减少。
赵匡胤知遇赵普,而赵普对赵匡胤赤诚相报。然而一个专制君主要经常地、长期地虚心采纳臣下的意见,确是很不容易的。赵匡胤对赵普的意见也难免有听不进去的时候,可是赵普也倔强得很。有时,赵匡胤发脾气把赵普的奏章拂至地上,赵普却慢慢地拾起来,掸掉灰尘再次呈上;赵匡胤又拂之于地,赵普又拾起来,掸掉灰尘呈上。一而再,再而三,直到赵匡胤接受为止。(《国老谈苑》)
有位官员立了功,按规章制度必须升官,可是赵匡胤素来厌恶其人,不予提升。赵普坚决请求按制度办事,太祖发脾气说:“朕就是不给他升官,能奈我何?”赵普说:“刑,用来惩恶;赏,用来酬功。这是古今之通理。刑与赏,是天下之刑赏,不是陛下个人的刑赏,岂能够以陛下个人的喜怒好恶行事?”赵匡胤大怒,拂袖而去。赵普追在他屁股后面,跟着前往后宫,站在后宫门外,久久不离去。最后赵匡胤终于息怒冷静下来,接受这位骨鲠之臣的意见。(《涑水记闻》)
也许,读者认为赵匡胤与赵普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赵普才敢如此放肆。不错,个人关系起一定的作用,但是,大胆向皇帝表示不同意见的,并非只有赵普。例如南宋光宗赵惇要诏用姜特立,宰相留正反对,赵惇坚持己见,留正便进行罢工,僵持五个月,赵惇只得妥协。(《宋宰辅编年录》)
哲宗时,宣仁太后要苛责谏官贾易,宰相吕公著不同意。太后态度强硬,吕公著也不屈服,并说:“不先赶我下台,对贾易的处分就行不了。”最后太后也只得妥协。(《宋宰辅编年录》)
在宋朝,不仅宰相敢于顶撞上尊,而且谏议成风,并逐渐完善了监察与谏议制度。门下省、中书省设置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等专职谏官,后来又设立谏院,作为谏官的办事机构。它与以御史台为龙头的监察系统交相辉映,不仅评议抨击朝政的疏阙与失误,绳纠甚至弹劾宰相及以下的官僚,而且也对皇帝进行规谏讽喻。有次,在皇宫内做道场,仁宗赵祯亲临观看,赐和尚每人一匹紫罗。和尚致谢,仁宗说:“来日出东华门,把紫罗揣在怀里,勿令别人看见。否则台谏便有人上书议论了。”(《邵氏闻见录》)
最有名的事件,是包拯抵制仁宗对张尧佐的任命。张尧佐是张皇后的族叔,由于这个关系,仁宗拟任命张尧佐为宣徽使,廷论反对,搁延下来。过了一阵,禁不住“枕边风”一刮,仁宗便想重申前命。一天,仁宗将上朝,张皇后送他到殿门口,抚着皇帝的背说:“官家不要忘了宣徽使一事。”仁宗说:“得得!”上朝以后,便再次降旨,要任命张尧佐为宣徽使。廷臣中的包拯站出来极力反对,他离仁宗很近,慷慨激昂,唾沫飞溅到了仁宗脸上,仁宗只好作罢。回到后宫,仁宗举袖拭面,对张皇后说:“刚才殿丞向前说话,唾沫直飞到我的脸上。你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难道不知道是包拯当御史吗?”(《曲洧旧闻》)
台谏制度本来是皇帝用来钳制臣僚的工具,可是,事物的发展常常背离初衷。从上述事件可以看出,宋朝的台谏制度反过来对皇帝的活动与意愿进行了约束。
两宋三百多年间,各个时期的政治权力结构的具体状况会有差别,皇帝与宰相们对台谏的争夺与利用,也出现过复杂的、微妙的关系,某些时候皇帝以台谏为御用工具,严格驾驭宰相,只要谏官进行抨击,宰相们往往自动打辞职报告。某些时候,谏官们又依附于资深权大的宰相,成为宰相上下其手的工具,甚至出现这种情况:“台谏言人主者易,言大臣者难。攻及上身者,犹能旷度有容;议及宰相者,往往罪在不测。”(《续宋宰辅编年录》)
宋王朝的秘书班子,分两个摊子:一在翰林学士院,凡翰林学士加知制诰者,起草制、诰、诏、令、赦书、德音等,称内制;二在中书省,由其他官衔加知制诰者,起草有关文书,称外制。内制、外制合称“二制”。内制往往先由皇帝面授基本旨意,或者先书面写下旨意,交翰林学士院,锁院门,起草正式文书。外制先由上面送来“词头”,中书舍人再起草正式文书,但是秘书班子觉得有关问题处置不得当,有权拒绝起草,退还“词头”。例如仁宗征聘皇后,四川王氏女姿色冠世,入京备选时,章献太后一见,认为她妖艳太盛,恐怕不利于年轻的皇帝,便把她嫁给了侄儿从德。仁宗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一直不痛快。不久,从德死了,仁宗很想看看那位令人神往的美女,便写手令,加封王氏为遂国夫人,允许她进入皇宫。当时,富弼任知制诰,接到皇帝写来的“词头”以后,认为很不合适,拒绝起草,封还“词头”。由于富弼态度十分坚决,仁宗也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在封建时代,要求某一种制度完全无偏差地运转,绝对办不到。宋朝的台谏制度同样如此,但它们的一个基本功能却十分明显,那就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宋朝的君主与官僚的恶性争斗,出现了相对的言论开放的风气,对于宋王朝全面性的政治稳定,起了重要作用。
东京宣德门左右两侧,有两个特殊的衙门:一个是隶属于谏议大夫的登闻检院,一个是隶属于司谏、正言的登闻鼓院。一般文武官员和老百姓议论朝政得失,涉及军情机密、公私利害,呈献奇方异术,或者陈诉冤情,等等,无法由通进司向皇帝呈进的,可以先上登闻鼓院呈进;如果鼓院不受理,再上检院投陈。
这两个衙门规模不大,地位也不高,却是皇帝了解情况的一条重要渠道。文献上有关敲登闻鼓的记载不少。如真宗天禧四年(1020)九月,接连两天有人敲鼓。己酉日,故翰林学士梁颢的儿子梁适敲鼓,自陈父兄沦灭情况,皇帝特别录用他为秘书省正字。第二天,同谷县主簿李士程敲鼓,呈军机秘密大事,因所言狂悖,责授惠州司户参军。(《续资治通鉴长编》)
北宋初年,出过一桩趣事。东京市井间一个市民走失了一头猪,他投诉无门,便跑到登闻鼓院敲起大鼓来,这桩小事居然也上报皇帝。赵匡胤听了,竟十分高兴,给赵普下了个手诏:“今日有人声登闻来问朕觅亡猪,朕又何尝见他猪耶?然与卿共喜者,知天下无冤民。”(《麈史》)
赵匡胤这个判断,显然过于乐观。不过,市民丢了猪竟然可以向皇帝投诉,这恐怕是前朝所无、后朝难见的喜剧性政治新闻,也确实说明当时的政治空气比较宽和。
皇帝通过登闻鼓院,自然可以了解官僚队伍中的一些情况。前面谈到,赵匡胤十分倚重赵普,不过,体现在他们之间的君权与相权的矛盾总是要爆发的,再深厚的私人交情也消融不了权力之间的摩擦。翰林学士卢多逊便多次在赵匡胤面前揭赵普的短。赵普老是顶撞赵匡胤,皇帝对赵普也渐渐地由不满到怨恨。刚好雷有邻敲登闻鼓告发宰相政事堂堂后官胡赞、李可度等受贿枉法。王洞贿赂李可度,赵孚授西川官又称病不去上任,而这些官员又正是赵普庇护的。赵匡胤一听大为恼怒,下令把这几个堂后官交御史台审问惩处,同时把几位参知政事的地位抬高,让他们与宰相赵普一起掌印、押班、奏事,实际上是把赵普的权力加以分割。不久,干脆撤了赵普宰相之职,放他到地方上去做官。
与不杀大臣的政策相配合的是,朝中被贬、被降或者需要调动的官员,常常下放到各州县去做官,但也有重新调回京城的可能。能上能下、能出能进形成了一种风气。如王禹偁,文坛上颇负盛名,太宗闻其名,端拱初年,提拔来京城为右拾遗、直史馆、知制诰。王禹偁替徐铉抱不平,贬商州团练副使;几年之后,又召回京城,复知制诰,入为翰林学士;不久坐谤讪之罪,又贬出朝廷,去滁州、扬州任知州;真宗接位,再次召回京城,再次任知制诰;咸平初年,又被赶出朝廷,出知黄州、蕲州。三进三出,三上三下。(《宋史》)北宋时期,三上三下、前后三次拜相的有六人:赵普、吕蒙正、吕夷简、张齐贤、文彦博、蔡京。同样,地方官也经常调动,从这个城市调到另一个城市,任期一般不超过四年,有的不到一年。
根据《景定建康志》记载,宋太宗一朝,22年之间,升州城里换了13位知州,任期最长的3年5个月,最短的3个月,平均每任大约1年9个月。这个情况在两宋时期具有代表性,普遍如此。
走马灯似的更换任官,其主要用意在于防止拉帮结派,杜绝地方势力的坐大。官员流动加快,消极的一面,是不利于深入考察,难以有长远的建树,短期行为较多。积极的一面,是可以防止官员死守一隅,形成惰性作风、拖拉作风、保守作风以及裙带作风。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给人们带来一些新的希望。官员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在社会上形成了可上可下的观念,许多官员的调动是他们自己主动请求的。即使许多官员被贬谪,也并非一棍子打死,常常还有东山再起之望。于是在官僚队伍中,乃至在整个社会,都容易产生心理上的平衡,形成政治上的稳定。这就叫动中求静。另外,两宋王朝的许多皇帝,还深知在用人上兼容并包的奥妙。让臣僚们互相牵制,他既可以不必担心某种势力的坐大,又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对于头脑比较清醒的皇帝来说,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平衡游戏。至于昏庸的皇帝,就难以驾驭这种双马车,只好听任臣僚们捉弄他了。
与唐朝的情况不大一样,两宋时的皇位传递虽然出现过一些微微颤动,但是没有发生皇族内部大动干戈的仇杀。除了民族斗争给宋王朝造成的动荡和威胁以外,宋政权内的政治斗争一直处于较平稳的状态,既没有诸如“七国之乱”“八王之乱”“安史之乱”那种大规模内战,也没有秦汉隋唐元明清等大王朝遭遇的毁灭性的农民大起义,总体来看,政局比较平稳。
赵匡胤要“为国家建长久之计”,赵光义也说他孜孜求治所希望的“亦为子孙长久计,使皇家运祚永久”。(《宋朝事实类苑》)可见追求“运祚久永”,是赵氏兄弟及其后继者的工作主题。不可否认,赵宋统治集团善于组织各种高超的政治游戏,获得了政治上的相对稳定,为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十分有利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