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灯火

樊楼灯火

刘子翚,福建人,青少年时代在东京开封逗留日久。靖康之变后,回福建做官与讲学。东京的生活给他留下了许许多多美好的、痛苦的回忆。他于是写了《汴京纪事》诗二十首,其中第十八首写道: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他说得直截了当,东京勾栏瓦子的游乐观赏都令人心醉得很,而最令人惬意的是深夜里结伴上灯火荧煌的樊楼。

樊楼,又叫白樊楼,北宋末年改称丰乐楼,坐落在皇城东华门外的景明坊,是东京城里最有名的超级豪华大酒家。其实稍微大一点的城市都有这种颇具魅力的酒店茶坊。南宋临安有个三园楼,绍兴有个和旨楼,建康的大有酒楼也很出名。北宋西京洛阳驼马市新造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大酒楼,在仁宗、神宗朝名声颇大的李君锡路过此地,便情不自禁大叫:“有巴!”“有巴”是东京市民表示赞赏的惯用俚语,可见洛阳这个大酒楼也可以与东京的高级酒店媲美,不过毕竟还是东京的樊楼名声大。

徽宗宣和年间,樊楼经过扩展整修,建造成一个“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彼此连接起来的庞大建筑。栋与栋之间,层层都有飞桥栏杆,明里暗里相通。12世纪街市上的建筑大都是砖木结构,那时称三层,很可能是指上楼梯的三层,用今天的标准看是四层。在当时的街市里,樊楼这种四层建筑,真可谓摩天大厦了。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有一个二流大酒店,是个三层建筑,在那一带街区已是鹤立鸡群。樊楼自然更加雄伟。话本小说《赵伯升茶肆遇仁宗》里写道:“及半晌,见座酒楼,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楼。有《鹧鸪天》词为证:‘城中酒楼高入天……’”在现代人的眼里,几十层的高楼司空见惯,可是在宋朝,市场上的店铺一般都是平房,见到这种四层大楼,怎能不有高耸入天之感!

樊楼的装饰十分讲究,气派豪华。每个过道,每个阁子,都挂着珠帘绣额。夜里,烛光晃耀,灯品新奇。正月初一晚上,屋檐上每个瓦栊中都点上一盏灯,远远望去,宛若金色的飞龙腾翔在邈邈夜空。

站在樊楼,推开窗,展现在眼前的东京市场更是一个千万条游龙飞舞的喧闹世界。

东京的大酒店称为正店。宋朝实行酒的专卖政策,酒曲的制作权力由国家垄断。官府定量把酒曲卖给一些大酒店,它们获得了酿酒的权力,便叫正店。没有酿酒权的酒店叫脚店。脚店卖的酒,由正店供应。

东京城里大小酒店数以千计,而正店只有七十二家。一流的正店,除樊楼以外,还有马行街任店(后改为欣乐楼)、宋门外仁和店、曲院街口遇仙楼、太庙街高阳正店、龙津桥西清风楼、州桥北八仙楼、州桥西宜城楼、班楼、潘楼街潘楼等等。

任店与樊楼相隔不远,其建筑结构却与樊楼大为异趣。进了大门,有条长长的主廊,一百多步,两旁有楼房相对。围绕南北天井,有许多饮酒的高级酒阁子。“都城楼上酒客坐所,各有小室,谓之酒阁子。”(《投辖录》)任店却是楼上楼下都有小阁子。到了傍晚,楼上楼下灯烛明亮,好几百个花枝招展的妓女聚集于主廊檐下,等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东京梦华录》)。应召女郎如此之多,这个酒店之大可想而知,每天接待的顾客必然数以千计。

《清明上河图》中的脚店

跨入大酒店的,未必都是腰囊鼓鼓的上流酒客。银钱不多的,或者买酒比较少的酒客,一般就座于楼下厅院,这些去处称为“门床马道”。有钱的、嗜酒的上楼去,美其名曰“登山”,可登一山、二山、三山。上山的大多不肯喝闷酒,往往召唤陪酒女郎助兴。服务人员先把女郎名牌送来,听任酒客点将,名之曰“点花牌”。有的酒店干脆把女郎们陈列出来,桃花人面,任君挑选。在大酒店中,陪酒女郎一般只陪酒。其中一些档次高的,颇有些弹唱技艺。有她们在,笑语中串着绵绵歌声,酒客们的酒兴大增。酒后余兴仍浓者,可以跟随妓女去那些永巷幽曲。

刘子翚这类公子哥儿以“夜深灯火上樊楼”为头等乐事,可见醉翁之意不全在酒。

酒楼毕竟要以酒为顾客服务。咱们的先民,自原始社会晚期起就学会了造酒。到了商朝,饮酒之风大盛。商纣王被周武王打倒,清算他的罪行时,“酒池肉林”算一条,加上他如醉如痴地沉迷于妲己的美色,当是一个超级的酒色之徒。从此以后,身败名裂的酒色之徒并不少见,但这丝毫也不足以动摇人们对酒的迷恋。喝酒的一代多于一代,造酒的一朝精于一朝。

到了宋朝,酒和茶简直相当于米和盐,成了饮食结构中的两大支柱。有人说:“酒之于世也……上自缙绅,下逮闾里,诗人墨客,渔夫樵妇,无一可以缺此。”(《北山酒经》)北宋神宗熙宁年间,东京城里酒店酿酒,每年光是消耗的糯米就有三十万石。宫廷内酒坊每年酿酒用糯米八万石。(《宋会要辑稿》)从仁宗到神宗时,东京曲院生产的酒曲,也就是俗话说的酒药子,每年在200万斤上下。当时1斤曲一般可酿酒20~60斤,如果按中等水平的出酒量计算,200万斤曲可酿酒8000万斤。即便按东京人口高峰时150万人算,平均每人也达50余斤。这个消费水平实在不低。

南宋佚名《柳荫醉归图》

饮酒大普及,基础广阔而雄厚,便涌现出大批高水平的饮酒大师。

我国自古以来,豪饮出名的人才代代皆有。西汉宣帝时的于定国担任廷尉时,每当饮酒一石,办起案来更加精明。南朝刘宋的青州刺史沈文秀,后来投降北魏任怀州刺史,此人虽无节操,酒量却是上乘,他饮酒的最高纪录为五斗。连他老婆也跟着练出了一肚子本事。有时,他们夫妇俩对饮一天,沈刺史仍然可以照常办公。唐朝的一些超级诗人也兼长此道。李白初誉为“醉圣”,或称“醉仙”;白居易自称“醉尹”;连皮日休也获得“醉士”的雅号。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澄清一下。我国古代的量器,与度器、衡器一样,都在由小变大。汉朝一石不过是宋朝两斗多,南北朝一斗大约相当于宋朝三升。有了这些参照,就可以看出宋朝饮酒大师的表现毫不逊色。

北宋初年的党进,官拜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喝起酒来也有打仗那种豪勇,一顿可以喝下一斗多酒。著名宰相薛居正,饮酒至数斗不乱。被宋太宗誉为“智勇无双”的曹翰,也能连饮数斗而神志清醒。真宗时侍读学士李仲容,平常记性很差,越是酣醉越能对答如流。就连真宗皇帝也有饮酒三斗的英雄海量。

这些人的酒量,确是一流水平。不过,山外有山,北宋饮酒的第一号名家,应该是以诗酒豪放自诩的石曼卿。他的诗风格奇峭,他喝酒的方式也十分怪僻:披头散发,赤脚戴枷而饮,谓之“囚饮”;坐于树枝上饮酒,谓之“巢饮”;用藁草捆扎身体,伸颈而饮,饮后复缩进草束之中,谓之“鳖饮”。这简直狂放得有点病态了。他的酒兴与酒量,更是人人甘拜下风。

石曼卿在海州任通判时,另一位超级饮家刘潜专程来访。石通判到刘潜乘坐的船上回访,两人对饮,从白天喝到半夜。酒坛子快要见底了,一时又难以买到酒,便在船上寻了一斗多醋,掺入酒里再喝,第二天一早,酒与醋全都喝光。

有一次,石曼卿与刘潜到东京城王家酒店对饮,“终日不交一言……至夕无酒色,相揖而去。明日,都下传王氏酒楼有二仙来饮”(《宋史》)。

张安道也是酒坛大将,他常与石曼卿、刘潜一起斗酒。他们比赛从来不说比喝多少盏,而是比喝多少天。(《酒史》)

为什么这些饮酒大师能喝这么多酒?据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说,元朝才有高浓度的蒸馏酒,由阿拉伯人传入。其实,宋朝很可能出现了蒸馏酒,但不普及。宋人喝的一般还是黄酒、果酒,酒浓度较低。否则灌下一斗(相当6641毫升)烈性白酒早就烂醉如泥了。低度酒成了老少咸宜的饮料,从而也培养出了大批英雄海量的饮家。

南宋李嵩《四迷图·酗酒图》

市场需求扩大,竞争激烈,于是名酒辈出。张能臣写的《酒名记》,列举的名酒达210多种。如樊楼酿造的眉寿与和旨、任店的仙醪、遇仙楼的玉液、清风楼的玉髓、潘楼的琼液、高阳正店的流霞、铁屑楼的瑶醽等等,都是上等佳酿。《梁溪漫志》谈到叙州的重碧、齐安的蒲萄醅,也颇出名。真州的花露也是名酒。(《野客丛书》)

《武林旧事》一书开列的南宋诸色名酒也有54种,例如:

蔷薇露、流香,出于御库。

宜赐碧香、思春堂,出于三省激赏库。

风泉,殿司所制。

有美堂、中和堂、雪醅、真珠泉、皇都春、常酒、和酒,是临安市场上的走俏好酒。

琼花露,扬州名酒。

六客堂,湖州名酒。

齐云清露、双瑞,苏州名酒。

清若空,秀州名酒。

蓬来春,越州名酒。

第一江山、北府兵厨、锦波春、浮玉春,都是产于镇江的佳酿。

秦淮春、银光,建康名酒。

清心堂、丰和春、蒙泉,产于温州。

萧洒泉,产于严州。

金斗泉,常州名酒。

错认水,婺州之佳酿。

庆远堂、清白堂、蓝桥风月、紫金泉、庆华堂、元勋堂、眉寿堂、万象皆春等等,是一些高官府邸酿造的高级酒。

许多名牌佳酿都在竞争中赢得了市场,同时又促进了市场的发展。

有了好酒,必然讲究器具。一些酒家为了显示豪华气派,用白银打造碗盏、饮器。东京仁和店与会仙楼正店,都常有成百套高级餐具供使用。顾客上门,只要有两人对饮,就送上酒壶、酒碗一套,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汤菜碗三五只,一色白银打造。光这套餐具,至少要用一百两银子。南宋临安康家、沈家、施家、王家等酒店,郑厨分茶酒肆也都使用全桌的白银器皿。可以想见,当时市场风气较好,酒店里人来人往,并不担心高级器皿被拐带。

南宋钱选《扶醉图》

当然也并非绝对保险,有一次,南宋建康大有酒楼失盗,就丢失白银器皿数百两。(《癸辛杂识》)

酒器,是酒文化的重要载体。市场中,高质量酒器的大量使用,反映了人们对酒的喜爱。而酒器形状的演变,也能反映渗透于酒文化中的社会观念的变化。

酒壶,又叫注子。现代出土的唐朝中叶的酒壶,多半是大盘口、短颈、鼓腹,壶的嘴也很短。到了宋朝,酒壶的基本风格就显得轻盈、洒脱、雅致,壶身高了,壶嘴与壶柄也伸长了。酒杯也如此,出现了高脚酒杯、带柄的小酒杯。这就使人联想到唐宋时期一般审美观念的变化。如唐朝绘画中的美女形象,着意表现的是她们的丰满。唐朝画卷中,从神女到宫女,从贵妇到民妇,头部都比较富态,嘴小、眼小,而双颊却是相当丰满,多少有点像短嘴鼓腹的酒壶。唐朝仕女像十分明显地透着天竺佛像的标韵,而宋朝的美女形象已经彻底回到人间。就连山西太原晋祠的圣母及其侍女,这些圣洁的神女塑像也浑身流动着现实生活中的美:清秀、窈窕、洒脱。

布满大街小巷的饮食店铺,不仅酒店多,还有大量的茶坊。茶的饮用,最迟开始于汉朝。三国时,孙皓举行宴会,韦曜酒量不大,孙皓秘密赐给他代酒的茶。(《永乐大典》)饮茶的大众化,始于唐朝中后期。穆宗时李珏说:“茗饮,人之所资。”(《文献通考》)可见当时一般人少不了茶。到了宋朝,饮茶更为普及。“茶为人用,与盐铁均。”(《宋史》)“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旴江集》)茶成了上上下下的人们生活的必需品。茶叶产地,比唐朝扩大了两三倍。茶税收入高峰时超过唐朝二三十倍。唐朝中后期每年茶税不超过四十万贯,北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茶税收入达一千万贯。此外,在茶叶制作以及饮茶的方法上,也都有重大进步。宋徽宗写的《大观茶论》说:“故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

茶叶消费市场扩大,必然促进茶叶生产的发展。宋茶分为七大类:一曰白叶茶,民间大重;次曰柑叶茶,为食茶之上品;三曰早茶;四曰细叶茶;五曰稽茶;六曰晚茶;七曰丛茶,一年发芽数次。茶的品类增多,高级名茶便也相应涌出。最有名者:建州之蜡茶,江左之龙茶。仁宗时,蔡襄主持制作的建州小团茶更为有名。欧阳修的《归田录》说:“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此外,京铤、石乳也是高级茶叶。

福建建州乃产茶胜地,制作特别精工。北宋皇帝们与上层社会就爱吃建州茶。欧阳修有诗:“建安三千五百里,京师三月尝新茶。”(《北苑茶录》)南宋,每年仲春上旬福建漕司进献的“北苑试新”,即挑选建州最佳的雀舌、冰芽所制,制成方寸小銙呈献皇帝,不过百銙,每銙值四十万钱。

北宋末南宋初,建州苑所制的细茶共有36种,例如:贡新銙(大观二年)、御苑玉芽(大观二年)、万寿龙芽(大观二年)、白茶(政和二年)、长寿玉圭(政和二年)、上林第一(宣和二年)、龙团胜雪(宣和二年)、龙凤英华(宣和二年)、万春银叶(宣和二年)、承平雅玩(宣和二年)、龙苑报春(宣和四年)、南山应瑞(宣和四年)。

南宋刘松年《撵茶图》

这些高级茶叶主要供应上层社会消费,但在市场上,茶坊所卖的奇茶异汤也不乏高等茶品。

宋朝城市中人喜欢上茶坊。大茶楼常有许多富家子弟以及衙门吏人会聚。他们来茶店并不完全是为了喝茶,而是学习乐器,教唱歌曲,这叫“挂牌儿”。

一些高雅的茶坊,如临安的王妈妈茶肆、黄尖嘴蹴球茶坊、蒋检阅茶肆、大街车儿茶肆,都是士大夫期朋约友会聚之处。也有一些低档茶坊,出入的多是下层商贩工匠以及其他平民。也还有一些妓女驻泊的“花茶坊”,如临安朱骷髅茶坊、俞七郎茶坊等即是。

东京、临安的饮食行业,除了酒店和茶坊以外,还有:

瓠羹店,一种大饭店。它们的大门前都扎有山棚,往往挂着二三十块成边的猪羊肉。

川饭店,具有明显的四川风味—麻和辣,使人享受到振奋不已的刺激。

南食店,标榜南方特色—江浙的酸甜,广南的鲜嫩。

闷饭店,大盘大碗,价钱便宜,可以满足下层消费者只求粗饱的要求。

《清明上河图》中的茶坊

分茶店,有的叫分茶酒店。其中规模大的,酒菜丰饶,花色甚多。也有一些小分茶酒店,供应的不过几样平常下酒菜。还有一种分茶店,即是面食店,既供应面食,又供应下酒菜肴。据吴自牧《梦粱录》记述,临安分茶酒店供应的菜肴有百味羹、千里羊、水龙白鱼、三色水晶丝等共241样。

荤素从食店。从食,指包子、馒头、春卷、糕饼、油炸、汤圆、粽子等点心。顾名思义,荤点心有肉食,如鱼肉馒头、鹅鸭包儿、肉油饼等;素点心无肉食,像枣箍荷叶饼、镜面糕、菠菜果子馒头等。

此外,还有专门的馄饨店、糖饼店、胡饼店、油饼店以及粉食店等等。

之所以出现如此众多品类的饮食店铺,是因为顾客的众多,口味的不一,年龄、职业、地域不同所形成的不同消费习惯、不同消费心理,再加上消费能力的差异,这样一些客观的多元需求,形成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促进了市场分工的发展。

整个社会需要分工,行业之间需要分工,一个行业内部又需要分工,即使是一个经济单位内部也需要分工。商品经济越发展,这种分工也就越细。从饮食行业的情况可以看出,宋朝商业市场的分工已经出现了较为复杂的情况,分工水平远远超出了唐朝以前的商业市场。

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所谓七十二行,只是一个约数。我国古代社会对于职业的分类并没有科学的标准,有时只是根据官府科索回买某些物资的需要而分行。

但是行业在不断增多,这是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隋朝洛阳的丰都市,资货一百行。(《太平御览》引《西京记》)唐朝长安东市二百二十行。(《长安志》)据日本学者加藤繁推测,当时长安东市实际上只有一百二十行。(《中国经济史考证》)到了北宋王安石变法时,东京市场上愿意交纳免行钱的就有一百七十多行。南宋,临安市场飞速地增加到四百四十行。(《西湖老人繁胜录》)这种趋势反映出行业的分工越来越细。

宋朝市场上,粮食类有米行、麦行。当时原粮出米率比现在低得多,不过百分之五十几。糠里保留的碎米不少,是优等的饲料,于是市场上出现了专门化的糠行。

水产类行业也分得很细,有鲜鱼行、海鲜行,还有鲞团,也就是干鱼行。

古人偏爱吃螃蟹,宋朝人特别是上层社会尤其酷爱这种横行之物。一次,仁宗皇帝举行小型家宴,他的嫔妃、儿女都争着献菜。有人献了一盘子新上市的螃蟹,二十八只。仁宗皇帝问,这些螃蟹花多少钱?下面人说,每只一贯钱。连仁宗也觉得有点不安了,太贵!当时一贯钱大约可以买一至二石粮食。北宋末年,蔡京叱咤风云,挥金如土,某次,他举行宴会,仅仅是蟹黄馒头这种食物,就花了一千多贯。可见,对于螃蟹,消费的需求很大。这样,宋朝市场便有了专业的蟹行。

行业分工越来越细,对于社会经济的发展是一种重要的推进力量。

农民家庭里,老子与儿子都必须学会所有的农活,种、插、犁、耙、耕、收割,样样皆能,小农业生产没有什么专业分工。一家一户的小手工业生产,夫妻店,也谈不上专业分工。这种小生产一般只能重复简单的再生产,在漫长的农业社会,这种小生产就成了社会经济的支柱,因而社会的发展像蜗牛一样缓慢。

在两宋时期,小生产还是汪洋大海。但在城市中,在商品经济的某些领域开始出现了一些专业分工比较细、规模也比较大的经营实体。樊楼这种大酒店与夫妻店的经营就大不一样了。

大酒店的经营结构,有三个主要部分:

一是表层部分,食品销售部门,也就是接待顾客的餐厅,当时叫厅院,包括高级雅座小阁子与“门床马道”。在餐厅服务的劳动者叫“行菜”“过卖”,或者加上一个“博士”美号,叫“茶饭量酒博士”。这些服务人员除了殷勤待客,善于应酬以外,至少还要有两大本领:第一,必须烂熟本店所有食品名称与价格。顾客们点了热的、冷的、炒的、煮的好几样,甚至十几样,博士们要一口气报到厨房,结账时也须件件算清,不能有半点差错;第二,旺季旺时,“门床马道”顾客众多,为了提高递送食物的效率,往往需要用几片小木板把一二十个碗盏重重叠叠架起来,像一垛墙,一次送出,分发到不同顾客桌上,马虎不得。至于察言观色,了解不同顾客的心态与需求,做到使顾客们心满意足,下次再来,这就需要更高的本事了。一流大酒店的“博士”数以十计,樊楼五栋四层,共二十个层面,每个层面一至两名,至少也要三十个“博士” 才能应付局面。

二是中层部分,食品加工部门,也就是俗话说的厨房、灶房,当时叫“局内”。大酒店的厨房是一个忙碌的加工作坊,也是一个充满创造性的工艺车间。大师傅们称为“铛头”“着案”,数量不会少。他们清洗、砍切、配料制作、煎炒蒸熬,要调制出适应各路顾客的千百种菜肴,特别是调制一些本店特有的风味食品,没有相当功夫办不到。有一个地方州官从东京雇请了一名高级厨娘,用四人大轿接到府上。她举止潇洒,气度娴雅,能写能算。州官的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并且希望能欣赏一下年轻厨娘的身手。她把自己携带的行头拿出来,锅铫盂勺汤盘,都是白银打造,砧板刀具样样精致,旁观者大开眼界。州官点菜,第一道叫“羊头睑”,另配韭菜碟子五个。做这一道菜,厨娘要了十个羊头,五斤韭菜。她运斤成风,技艺娴熟,但每个羊头只切了睑肉,其他统统丢弃,韭菜也只选了类似韭黄的部分,绝大部分舍去。她做的菜虽然耗费很大,可是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难以尽其形容。从这个厨娘手下,可以看到当时的高级烹饪技术。大酒店的厨师,其烹饪水平自然不会低于这位厨娘,看看菜谱便可说明。

临安分茶酒店的菜肴,随手摘录几样如下:十色头羹、酥没辣、象眼头食、荔枝腰子、柰香新法鸡、小鸡二色莲子羹、绣吹鹅、五味杏酪羊、细点羊头、三色肚丝羹、二色水龙粉、撺望潮青虾、香螺脍、臊子沙鱼丝儿、银鱼炒膳、麻饮鸡虾粉、蜜炙鹌子、野味鸭盘兔糊、枨醋洗手蟹、五味酒酱蟹、米脯风鳗、生脍十色事件、润獐肉炙、儿江鱼炙等等。从名称上看,这还只是一些质朴的菜肴名称,没有艺术加工。其实,中国烹饪是一种高水平的工艺,不仅讲究菜肴的质地、健康的养分,而且特别讲究色香味这些刺激性因素的调理搭配。一盘高级菜往往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绝非等闲之辈可为。

三是深层部分,酿酒部门,也就是酒作坊。东京七十二家正店都有权酿酒。官府每年配给樊楼酒曲五万斤,平均每天用曲137斤,可以酿酒5500斤以上。当时的工艺水平,生产五六千斤酒,需要二三十个酒匠,可见作坊不小。这二三十个酒匠不可能都干同样的活,必须有适当分工。

一流大酒店,餐厅、厨房与酒作坊加起来,大约有三五十个劳动者,樊楼估计有七八十个。对于每个部门内部的分工情况,我们无法了解,但是,这三个部门之间的专业分工却是极为明晰的。

《清明上河图》中的酒店

此外,大酒店还必须有采购人员、财会人员以及管理人员,甚至还可能配备“运输班”。脚店的酒是由正店供应的,东京街头上就有一种专门运酒的太平车,或者用牛拉,或者用驴拉,车上搁着两个大酒桶,每桶可以装酒三斗。

由此可见,樊楼这些大酒店已经超越了简单商品生产,是一些比较大的商品生产与商业经营单位,其分工的水平与经营的规模,远远超出了小生产范围。

《清明上河图》中的运酒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