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高尔吉亚部分

第二讲 高尔吉亚部分

(447a-452d)

(1957年1月8日)

[19][进行中]施特劳斯:……政治哲学在哲学中的优先性,以及柏拉图哲学与呈现它的对话形式之间的联系。形式问题,即对话的问题,起初看上去只是一个文学问题,但结果证明,它与最为重要的实质性问题是一回事——如果我们假定,社会的本质性含义是沟通,而追求真理又离不开沟通。我已挑明了困难的原因,它由以下事实造成,即我们不可能谈论柏拉图说过的话,因为柏拉图从未在任何一篇对话中说过一句话。而建构柏拉图思想的唯一方式就是去阅读这些他没有参与其中的对话。我没有时间重复这些细节,但大部分相关的细节将会在我们讨论的过程中自然浮现。我只想提一点。柏拉图对话的原则是:对话可以避免一般写作的缺陷。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话受制于柏拉图所谓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支配着言辞的写作:此即语言写作的(logographic)必然性。每一部分都是必要的,没有偶然的事物。但是,柏拉图并未在对话中把个体呈现为个体本身,而是呈现为各种类型的代表,我不是说过了吗?难道纯粹的个体人物不是一定具有偶然性吗?所谓纯粹的个体人物,我指这样的人——他有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以及他出生的城邦。或者举个简单的例子,让我们假设苏格拉底代表哲人这种类型。为什么柏拉图或色诺芬如此强调苏格拉底扁鼻凸睛,家有悍妻,同时是助产士之子,以及其他一些纯粹偶然的事情?因为柏拉图不可能说,一位哲人必须扁鼻凸睛,家有悍妻,同时是助产士之子。这些事物出自机运,并非出自必然。但这恰恰是关键。柏拉图对话基于一种根本性的非真实,在希腊语中等同于谎言,一种高贵的非真实,即高贵的谎言——此即,不存在机运。在柏拉图的对话中,若有人像苏格拉底一样眼珠凸出,以及具有其他一些特点,必须被理解为在暗示某种本质性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最简单的解释当然是,把这些特征综合起来,并说苏格拉底是一个非常丑陋的人。而哲人是否必须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丑陋之人,是个可疑的问题。柏拉图长得十分英俊,而洛克,我认为也十分英俊。但我们必须在特定语境下理解那一点。但这一原则,[这种]故意的非真实——即不存在机运——是柏拉图对话的原则。现在,我们开始读《高尔吉亚》。

我先用三言两语概括一下《高尔吉亚》的内容,即每个人阅读这篇对话的第一印象。《高尔吉亚》包含了对修辞术的审查,修辞术在这里专指在法庭上用以作无罪辩护的技艺,无论以好的或坏的手段。但它其实导向一个更宽泛的论题,即获取所想要之物的技艺。无论是在法庭上还是别的地方,无论是通过言辞还是别的任何手段,不管好的还是坏的手段。这种通过好的或坏的手段获取所想要之物的技艺显然是一门道德中立的技艺。其概念中预设了这样的前提,正义可以被合理质疑;换[20]言之,对正义的考虑并非如此明显有必要,必要到你无法抽离它;换言之,正义是个问题。我们从当代政治科学熟知正义这个概念,因为我们知道,某些政治科学家将政治科学设想为一门获取所想要之物以及如何获取的技艺。因此,在如今的政治科学中——如果不是在政治中的话——最为紧迫的问题与《高尔吉亚》的问题存在着某种近似性和亲缘性。但是,正如我上次所说,《高尔吉亚》可能比拉斯韦尔的评论包含了多得多的东西。因此,我提这一点只是想说,即便你们把拉斯韦尔提出的论题看得特别重要,仅此也构成研读《高尔吉亚》的理由了。

关于这篇对话的第二点概括。它由三大部分组成。在简短的引言之后,苏格拉底先后与高尔吉亚、珀洛斯和卡利克勒斯交谈。对话的篇幅则是一个比一个长。最长的是卡利克勒斯部分,它比高尔吉亚部分要长许多。这一点可以与《王制》的结构作比较,这绝非无足轻重,因为《王制》也是由这样的三部分组成。在简短的引言之后,苏格拉底与克法洛斯和玻勒马霍斯交谈。这二人被视为一体,因为玻勒马霍斯是克法洛斯的儿子和继承人,不仅是克法洛斯的财富的继承人,也是其观点的继承人。然后我们看到第二部分:忒拉叙马霍斯。而忒拉叙马霍斯在许多方面让我们想起珀洛斯。这二人都是修辞术教师,而且看上去都很粗暴,你们读过自然就明白。而卡利克勒斯部分对应的是《王制》的第三部分,卷二至卷十,与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兄弟的交谈。不必说,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与卡利克勒斯大不相同。不过这里的差别并不太大。克法洛斯与高尔吉亚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是老人。但一位是年老的商人,另一位高尔吉亚,也算是年老的赚钱者。

现在让我们进入事物内部。我们首先从447a-c开始,[1]大致相当于对话的序曲部分,这段对话发生在苏格拉底、凯瑞丰(Chaerephon)和卡利克勒斯之间。卡利克勒斯是后面的重要角色。但凯瑞丰只是在开场出现,在对话中就很少露面了。卡利克勒斯的第一个词含意如下:卡利克勒斯希望说,“若是参加战争和战斗,人们就应当像你苏格拉底参加高尔吉亚的炫示表演一样”。意思是:“你这傻瓜,来迟了没赶上高尔吉亚的炫示。假如这是在战争和战斗,你迟来倒算明智。”但他并没有这样说。苏格拉底、凯瑞丰和卡利克勒斯在某个地方见面,但肯定不是在卡利克勒斯家中。但离高尔吉亚所在之处也不是非常远。高尔吉亚是一位十分有名的修辞术教师,也算是一位哲人。你们只需知道这一点。他来自西西里。高尔吉亚已经炫示过他的说话技艺,而且卡利克勒斯十分欣赏。但是,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卡利克勒斯离开了高尔吉亚。或许他在这个时候另有约会。卡利克勒斯开启了对话。他以“战争和战斗”的词组开头。战争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情况(condition),而战斗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行为(action)。卡利克勒斯不经意间[21]把高尔吉亚的炫示、炫耀、展示形容为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让我们大胆猜测,这样猜测刚开始绝对很古怪,但绝非没有道理。也许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卡利克勒斯才离开高尔吉亚。苏格拉底不动声色地纠正卡利克勒斯:

我们不是没赶上战争和战斗,我亲爱的卡利克勒斯,你想说的是“盛宴完了你们才到”。我们错过了好东西。

卡利克勒斯选了一个错误的谚语。他做了一个糟糕的选择。他缺乏审慎。卡利克勒斯相信意见。这是他选择那谚语的理由。但是,谚语反对了他。这兴许是卡利克勒斯的外壳下的一个谜,我们后面会看到这个谜。苏格拉底用一个恰当的谚语取代了这个不当的谚语——不是战争和战斗,而是在盛宴之后。他也遵从意见,挑了一句谚语,但他却以某种方式质疑了谚语的智慧。他又加了一句话,这句话在通常的版本中都被删掉了,但应当加进来:“而我们来晚了”,句号。那意思是“我们来晚了”不是谚语。这件事的好坏则是另一码事。卡利克勒斯说,“你们在一道非常雅致的盛宴后到来”。“雅致”(nice)[2]他没有说美或壮观。延伸一下我所说的“雅致”的含义,亚里士多德说,个子矮的人绝不可能是美的,却可以是雅致的。[3]雅致低于美。

苏格拉底为他的迟到辩解。他原本来得及,但凯瑞丰迫使他逗留在市场上。苏格拉底并非自愿逗留在市场上,但凯瑞丰是自愿的,起码可以说:凯瑞丰是强迫自己逗留在市场上,而苏格拉底是被其他人强迫逗留在市场上。苏格拉底喜欢听高尔吉亚的炫示,胜过逗留在市场上。逗留在市场上相对于听高尔吉亚炫示来说,是一个糟糕的替代物。反过来讲,高尔吉亚的炫示相对于市场来说是更优选项。凯瑞丰向苏格拉底道歉。他已经给苏格拉底造成了损失,造成了伤害。但他还可以补救,因为他凯瑞丰是高尔吉亚的朋友。高尔吉亚会帮他一个忙,向苏格拉底再次炫示他自己的技艺。凯瑞丰很为他的朋友高尔吉亚着想:兴许高尔吉亚需要休息。

高尔吉亚能否立即带来另一场炫示不仅取决于苏格拉底,还取决于高尔吉亚的健康;而高尔吉亚是否将改日为苏格拉底炫示则只取决于苏格拉底。凯瑞丰是苏格拉底和高尔吉亚之间的纽带,一如他是苏格拉底和市场之间的纽带。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在对话前就相识,这一事实突出了凯瑞丰的作用。问题在于:为什么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之间需要这样的纽带?为什么凯瑞丰又是那个纽带?凯瑞丰不清楚苏格拉底为何想见高尔吉亚。他以为苏格拉底渴望聆听高尔吉亚的炫示。就连卡利克勒斯都不敢相信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卡利克勒斯比凯瑞丰更了解苏格拉底。卡利克勒斯说,无论何时,只要苏格拉底想要聆听高尔吉亚炫示,他应当去卡利克勒斯家,高尔吉亚来雅典都在他家落脚。卡利克勒斯暗示,苏格拉底大可不必现在就去。炫示似乎发生在室内。我们不清楚是在什么的室内。但我认为不是在卡利克勒斯家里。就像有人指出的,兴许是在体育馆里,[22]这意味着在雅典城外。对话的地点是含混的。但这只是顺带一提。

苏格拉底不只渴望聆听高尔吉亚的炫示,他还愿意与高尔吉亚交谈(conversation)。前一句用的是“渴望”,后一句是“愿意”。这一点并非不重要。渴望意味着一种感官的快乐,而愿意则与理性有某种关系。所以苏格拉底愿意与高尔吉亚对话,讨论“那个男人(man),即高尔吉亚的技艺的力量(power)”。高尔吉亚被强调是个“男人”。这得说明一下,这关系到翻译上出现的两个概念:一个希腊语词被我译作“男人”,anēr,另一个词anthropos,即anthropology [人类学]一词的词源,意指“人类”。但是一位男性——我想西班牙语hombre也有类似的含义,你懂的,“真男子汉”。高尔吉亚就是这样一位“真男子汉”,我们会看到这一点很重要。你们一会儿就会看到,因为它与修辞术有关系。尽管苏格拉底愿意聆听高尔吉亚的炫示胜过在市场上逗留,但他更愿意跟高尔吉亚交谈,讨论他的技艺,而非聆听高尔吉亚的炫示。这场对话具有某种紧迫性:“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无论如何,卡利克勒斯表示,他们要想现在交谈也并无困难——是交谈,有别于炫示。你们在理解“炫示”一词时有什么困难吗?我不想用太多术语。你们可以想象,有些人发表演讲而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只是为了炫示其男子汉的技艺吗?那就是炫示,至少在当时如此。但是,这场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的交谈,在高尔吉亚看来,还是一种炫示。这就是区别。不过,苏格拉底对炫示不感兴趣,他只对交谈感兴趣。

现在我们来到447c-d,苏格拉底与凯瑞丰之间的对话。此时他们反正已进到高尔吉亚和他的朋友们所在的地方了。苏格拉底请凯瑞丰问高尔吉亚一个问题。为什么?因为凯瑞丰是高尔吉亚的朋友。他是这二人的纽带。但是,他或许不仅仅是纽带。我给你们读一段话,引自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凯瑞丰是我的同志(comrade)”,不必说,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共产党员,不过这与那样的用法有某种共同之处,因为这词具有一种政治意涵。有一种政治团体,他们主要带有寡头的性质,这些人被称作“同志”,诸如此类。所以我们明智地挑选了这一译法。“凯瑞丰从年轻时就与我是同志,同时,他也是你们大家的同志。他和其他人一起被放逐,即那次著名的放逐,然后又和你们一起回来”——这意味着凯瑞丰是民众的同志,是普通人民的同志,他在一次寡头革命后被放逐,在所有人都自由之后,他又跟其他民主派的领袖一块回来——

你们知道凯瑞丰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无论做什么事时,都是那么莽撞。有一次,他去德尔斐,他竟敢问神谕,是否有人比我苏格拉底更有智慧。[4]

凯瑞丰已[23]问过神谕。苏格拉底在这里要求他去求问另一个神谕,高尔吉亚——因为高尔吉亚显然是一道神谕:他说过他可以回答任何问题。苏格拉底是否也让[凯瑞丰]向德尔斐神谕求问关于苏格拉底的智慧的事?我们不知道。反正高尔吉亚是一道神谕。他声称能回答所有的问题,正如在后文的456所述,修辞术具有某种魔力(demonic)。这个词在希腊语中不是指邪恶的东西,依我看,它指某种神秘的东西。苏格拉底为凯瑞丰准备了一个问题,正如他当初为色诺芬准备的问题,当时,色诺芬想去德尔斐向诸神求得指点。[5]凯瑞丰没领会这问题,因为苏格拉底说“问他他是什么”。“此话怎讲?”凯瑞丰没领会这问题,尽管苏格拉底之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苏格拉底向凯瑞丰举了一个例子,作为解释。如果高尔吉亚是一个制鞋的工匠,那他会回答:“他是一位鞋匠。”但他显然不是一位鞋匠,那么,他是什么?制鞋的技艺是制作某种保护身体的物品的技艺。修辞术也将被证明是一种保护身体的技艺,通过这一对比,我想说,例子不是随便举的。作为这段话的总结,我们要注意,凯瑞丰既是苏格拉底和市场的纽带——市场是民众的场所——也是苏格拉底与德尔斐神谕之间的纽带,以及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之间的纽带。

现在我们转向下一点:447d-448a,凯瑞丰与高尔吉亚之间的失败对话。高尔吉亚知道所有的答案,而且,正如他立即补充的,他也知道所有的问题,这当然是前者的必然推论。但是,这里还是存在一个困难,因为神谕知道所有的答案,而不是所有的问题。高尔吉亚也许能够回答所有的问题,但不一定愿意这样做。因此,凯瑞丰提出质疑:“想必你容易回答喽。”高尔吉亚的回答闪烁其词。他预见到一个困难。他是真正有魔力的人。困难后来被证明乃由他的同伴珀洛斯引起,他说高尔吉亚累得不行,以此为由接过了谈话。相比之下,苏格拉底的伙伴凯瑞丰服从苏格拉底的命令,而高尔吉亚的伙伴则显然不受高尔吉亚的约束。苏格拉底是一位成功的统治者,而高尔吉亚不是。感兴趣的同学去阅读色诺芬《居鲁士上行记》卷二关于普洛克赛诺斯(Proxenus)的论述,他是高尔吉亚的学生,暗中与苏格拉底的学生色诺芬形成对比。[6]高尔吉亚不是优秀统治者的真正的教师,苏格拉底却是。证据?色诺芬的《上行记》,如果你们读过的话。鲁莽的珀洛斯一边发誓,一边把高尔吉亚推到一旁。

下一步:448a-d,凯瑞丰与珀洛斯之间的失败对话。凯瑞丰不是珀洛斯的对手。我们应不应该[认为],苏格拉底在统治凯瑞丰方面有那么成功?因为赢凯瑞丰太容易了。苏格拉底真是这么成功的统治者?无论如何,珀洛斯默认了高尔吉亚的优越性。他没说他和高尔吉亚同样优秀,但他说,要赢凯瑞丰,他就够优秀了。凯瑞丰退缩并犹豫了。这时,他显示出某种独立性:在重述苏格拉底的问题时,他调整了苏格拉底的那个家常的鞋匠例子。[24]另一方面,他的例子比苏格拉底的更家常。高尔吉亚让凯瑞丰想起了高尔吉亚的兄弟:这俩兄弟技艺精湛——都十分有名。阿里斯托丰(Aristophon)的无名兄弟是画家波吕格诺图斯(Polygnotus)。[7]凯瑞丰用医术和绘画术取代了制鞋术,医术治愈身体,也算是保护身体的技艺,而绘画术是一种模仿技艺。兴许修辞术应当治疗身体,或者一般地说,通过模仿,比如通过比喻来行治愈之事?但这里为什么要提及兄弟呢?你们看,是凯瑞丰的联想力丰富吗?高尔吉亚使他想起了[高尔吉亚的]兄弟,而他们又使他想起另外两位兄弟。我们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卷二第三章读到,凯瑞丰同他的弟弟有过争吵。他的弟弟同苏格拉底谈起凯瑞丰时说,自己比起凯瑞丰更容易被说服去修复兄弟情谊。但弟弟重建友谊的努力似乎徒劳无功。所以,换言之,“兄弟”使他想起了他自己的个人问题:他的兄弟。我们稍后会看到,这有助于我们认识凯瑞丰。珀洛斯说,高尔吉亚的技艺当然是所有技艺中最美的和最好的。这一答案暗示,经验与技艺之间没有本质性差异,而且最好的与最漂亮的,或最高贵的、最美的之间也没有差异。我们稍后将看到,当珀洛斯取代高尔吉亚进入谈话时,他将谈到好与漂亮、与高贵之间的许多差异。不过,这是后话。

现在,我们做个总结——好吧,有一件事我应当立刻提及。我通常将希腊文technē译作art,但你们必须理解,这个词在希腊文中具有非常宽泛的含义。它包括了从鞋匠的技艺到荷马的技艺。它甚至可以包括,而且它在柏拉图那里确实包括了所有科学。让我们试着这样说,技艺是一种追求(pursuit),它可以从教师传授给学生,因为它由若干规则构成。那是一个好的开端。所以,换言之,无论它是否表示鞋匠——假如“技艺”一词出现时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话,你们必须同时考虑鞋匠和荷马。

现在,如果我总结一下到448c为止发生的故事,我们发现有四场短对话,紧随其后的是三场长对话。一共有七场对话。而凯瑞丰与珀洛斯之间的对话居中。凯瑞丰被珀洛斯打败了。凯瑞丰一个字也无法还击。高尔吉亚的力量某种意义上在这一场短对话中被揭示了出来——那位男子汉即高尔吉亚的技艺,显示出其力量胜过民主的、鲁莽的、六亲不认的凯瑞丰。另外,高尔吉亚有珀洛斯,当他疲倦了、老了时,珀洛斯会替他战斗。苏格拉底没有这样的珀洛斯。他需要一位珀洛斯吗?他的[事业(cause)]需要一位珀洛斯吗?因为苏格拉底需要一个他的珀洛斯,所以他就渴望探究高尔吉亚的技艺,是这样吗?我们不知道。

我在这里只提及两件事实。据我们所见,最早呈现苏格拉底的是阿里斯托芬的《云》,苏格拉底被呈现为拥有两项技艺。一项是希腊文意义上的“自然学”,相当于当时的哲学,另一项是修辞学。[8]而之所以拿“云”作象征,是因为它既指天空,又指模仿熊、羊以及人[25]等等的云朵。这是标题的含义。但那是一个青年苏格拉底,而且苏格拉底当然在许多方面都改变了。不过你们不可忘记另一件事,苏格拉底学派(Socrates’ school)产生了一位非常伟大的演说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参见《斐德若》对话的结尾。[9]尤其重要的是,色诺芬,据我们所见的作品而言,他在某些手稿中被称作“演说家色诺芬”。所以我在开头想提示的只是这一简单的事:有一种苏格拉底式的修辞术,而且这种苏格拉底式的修辞术是苏格拉底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必须观察苏格拉底式的修辞术具有什么性质,它当然在根本上有别于高尔吉亚的修辞术。后者才是这篇对话的主题。

自此往后,448d-461b,这一段是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的对话。首先是448d-449a:苏格拉底把珀洛斯撇在一旁,转而与高尔吉亚交谈。苏格拉底不得不克服某种阻力,这阻力不仅来自珀洛斯,也来自高尔吉亚。高尔吉亚不太愿意交谈。突然,苏格拉底证明比珀洛斯更强大。他非常严厉地指责珀洛斯,而珀洛斯不得不接受。珀洛斯试图回答高尔吉亚的技艺是如何美或如何好,却未首先回答那门技艺是什么。那要求他作一个简短的评论:技艺之所是与技艺有多好的品质,二者之间存在差异。这可能会使你们中的某些人想起事实与价值之间的差异,但我认为它们是两回事。珀洛斯怎么说?他本来应该怎么说?修辞术之所以是最高贵的或最好的技艺,是因为它满足这样、这样的功能。当然,问题在于,它满足了什么功能?对此珀洛斯不置一词。只有当我们知道修辞术满足哪种功能之后,我们才能正确地判断修辞术是不是最高贵的技艺。苏格拉底既没有说也没有暗示,诸如哪一种技艺满足最高贵的功能这类问题,不能被理性地回答。我们必须首先认识修辞术满足什么功能。一旦我们认识那一功能,我们一定会认识到那一功能有多么重要、多么好、多么有价值。

第二部分是449a-c:与高尔吉亚对话的开端,它由两部分组成。第一,我们必须知道那一技艺的名称(name),因为我们尚未在对话中听过那一名称。第二,讨论这一主题的方式(manner)。现在我们知道高尔吉亚的技艺是修辞术,而高尔吉亚本人是一位演说家。他称自己为一位好的演说家,并希望苏格拉底也称他为好的演说家。但苏格拉底拒绝这样做。你们会看到,苏格拉底在这里使用了复数:他拉上了凯瑞丰——他和凯瑞丰想要找出原因。他与高尔吉亚的对话之所以会发生,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凯瑞丰。但是,当我们谈论凯瑞丰时,你们必须一直牢记我们所发现的凯瑞丰的性格。他是一个深受苏格拉底影响的人,但在许多地方又有别于苏格拉底,其中之一便是他对民主制充满热忱,相比之下,苏格拉底则更加温和;另一方面,凯瑞丰有些六亲不认。现在高尔吉亚宣称:首先,他是一位演说家;其次,是一位好的演说家;第三,他有能力使别人成为演说家;第四,他不仅可以在雅典这样做,在别的地方也可以;还有第五,他同时也擅长言简意赅地回答问题。

[26]因为修辞术是说话的技艺,你们看——说啊说啊说个不停——所以言简意赅的技艺正好是一种与修辞术相反的技艺。这里所暗示的是:如果高尔吉亚拥有一项技艺,那它就不仅仅是一种天赋,他可以将那项技艺传授给其他人,但无法传授给其他所有人。这预设了某种天赋的存在。此外,他不仅可以在雅典传授他的技艺,在别的地方也可以——但不是所有别的地方。他只能在希腊传授这项技艺。在他论述的结尾,苏格拉底将他关于言简意赅的要求转变成高尔吉亚应当言简意赅的义务,因为高尔吉亚已经许诺要言简意赅。实际上,他不曾明确许诺过,只是暗示如此,亦即,因为他说过他是一位好的演说家,且因此也是一位修辞术大师。

我们现在来到第三部分:449c-453a。苏格拉底在这部分引导高尔吉亚得出这项技艺的定义,因为到目前为止,你们注意,我们只知道这项技艺的名称。我把这一部分又分成若干小节。449c-d:苏格拉底阐述问题。修辞术处理的主题性事物是什么?修辞术是关于哪一种事物的?苏格拉底对问题进行了说明,并举两项技艺为例说明他所期待的答案:举的例子分别是编织术和作曲术技艺。这二者都是无言的技艺,任何见识过编织和作曲的人都会懂,因此它们是修辞术的另一个极端。此外,编织术主要或曾经主要由女人来从事。而音乐则源自缪斯女神。苏格拉底在这里第一次起誓,以一位女神,即赫拉或朱诺的名义——这基本上是一个女人的誓言。那这个小笑话有什么含义?苏格拉底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一个男人,不是男性,不是“男子汉”。他不擅长保护自己。在对话开篇,他将卡利克勒斯的“战争和战斗”替换成一项和平的活动“盛宴”,这绝非偶然。高尔吉亚的修辞术将被证明是一种特别男子气的事业——男人[的事业],他能够维护他的各种权利。

更深刻的问题随之而来:苏格拉底,或苏格拉底的事业难道不也需要保护那一事业的技艺吗?在苏格拉底看来,那或许是修辞术的功能,或者是修辞术的重要功能之一。在这里的对话中,苏格拉底表示很佩服高尔吉亚言简意赅的回答。那当然是苏格拉底的坏心眼,因为这样一来,他便诱使高尔吉亚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回答修辞术是什么的问题。这样他就造成了这一事实,即高尔吉亚的答案令人非常不满意。结果,高尔吉亚为了修正这一短得不可思议的答案,被迫在之后的450b-c给出一段长篇讲辞。你们发现,他将其视作一种冲突。当苏格拉底问“修辞术处理什么?”时,他说“处理言辞”。这是最简短的答案了。这并不意味着高尔吉亚不能够回答得更好,愚蠢的是,他接受了“言简意赅”(brachylogy)的原则——brachēs 意味着“简短”,而logos 指“言辞”。换言之,比赛已经开始了。为什么高尔吉亚这样做是一个问题。首先我想说,这篇对话最大的困难之一就是我们容易低估高尔吉亚的聪明。在之后的场合中我们一定要重视这一点。但你们在这里看到,这不仅仅是愚蠢——不单纯是愚蠢,而是一种比试。

449d-451d,高尔吉亚在这部分给出了第一个答案。答案是:“作为修辞术主题的东西是言辞。”苏格拉底的批评大致如下:这答案过于笼统、过于简略。言辞也是其他技艺及科学的主题。那么,苏格拉底的论证又如何?因为,如果[27]我们想要理解一篇柏拉图对话,我们必须变成对话[当中]的参与者,而不仅仅是说“苏格拉底这样说——是的,苏格拉底总能给出一个好答案”。那可不行。那么,这里的论证如何?这里举了医学为例。但医学的主题性事物一定是疾病。医学运用(uses)言辞,却不处理(about)言辞。高尔吉亚本可以说,所有人类的思想都需要言辞作为其媒介——至少作为一种交流的媒介。为什么所有人类思想的媒介就不能成为一种特殊技艺或科学的主题呢?教授和学习雄辩术和作文时不在乎主题,难道不行吗?我相信,至少在以前,学校就是这样教的,学生们在学习作文时可不在乎主题。有一种技艺(technē),这种技艺专门制作书面的或其他形式的可传播的言辞。换言之,高尔吉亚所谈论的是,修辞术是一种形式的科学,类似于逻辑学。既然没有一个专门的主题,一个特定的主题,修辞术就可以是普遍的、全面的技艺或科学,可与逻辑学相提并论。然而,这意味着修辞术可以挑战哲学,后者也宣称是普遍的科学或技艺。那么,问题就是:为什么修辞术无法取代哲学?之后对话给出的答案是这样的:修辞术众所周知有可能被误用。因此我们需要一种技艺或科学去规范(regulates)修辞术的使用,而这种规范性的或支配性的科学必然高于修辞术。这种更高的技艺必须无法(incapable)被误用。否则,就难免陷入一种无限循环。只有当修辞术不可能被误用时,这一结局才可以避免。但是,这样一种不可能被误用的修辞术恰恰是苏格拉底的修辞术,一定不是高尔吉亚的修辞术。但这只是预测。

我们来深入细节:449b-450b。苏格拉底说,不可能存在一种形式上的谈话技艺。因为,一个人不可能谈论一个主题,如果他不具备那一主题的充分知识的话。而主题总是一个特定的主题:疾病、计数、星宿,等等。例如,只有医生才能好好谈论疾病及其治疗手段。但这里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每一位合格的医生都能好好谈论疾病及其治疗手段吗?高尔吉亚之后将为我们举一个例子:他在治病方面完全是外行,但他可以比他的兄弟,一位顶尖的治病权威,更有效地谈论疾病及其治疗手段。这里的问题还是苏格拉底所强调的回答要言简意赅,这迫使高尔吉亚的回答老是不够充分,最终导致了他的失败。

450b-c:如果说言辞是许多学科的主题,那高尔吉亚本该说,修辞术是唯一处理言辞本身的[技艺]。他本应当否认医学要处理言辞,或者算术要处理言辞。但他却承认了以上论点,而这是成问题的,于是我们看到对话得出了以下论点:言辞也是修辞术之外许多学科的主题;因此,言辞不可能是专属于修辞术的主题。因此,高尔吉亚在一段长篇讲辞中更改了他的论点。你们发现,长篇讲辞确实无法避免。由于高尔吉亚所谓的好胜心,使他将这一许诺太过当真。修辞术与其说是关于(about)言辞的技艺,不如说是凭靠(through)言辞的技艺。这是唯一一项只有凭靠言辞才能进行的技艺,有别于手工作业。这种更改是不太明智的一招,因为许多技艺[28]也专门凭靠(through)言辞进行,而只有一项技艺处理言辞。为什么高尔吉亚要这样做?高尔吉亚的回答足以将修辞术与苏格拉底立即列举的医术和健身术区别开。因为,医生和健身教练显然不可能只用嘴说;他们要实现其功能,必须完成全部类型的肢体动作。换言之,高尔吉亚每次都只是在跟苏格拉底见招拆招。他眼光还不够远。换言之,他的长篇讲辞还不够长。他仍然受制于他的承诺,他说他擅长简短的讲辞。我们将逐渐看到,在这个时刻,正确回答这一问题要求什么样的长篇讲辞。

450c-e:苏格拉底在这里发表了必需的长篇讲辞。他从开端处出发:“我们”——指“我们人类”——“拥有技艺,不是吗?”我们拥有技艺,这一事实是不可否认的。这一事实比这一事实的理由更不证自明。若没有我们拥有技艺这一证据——对所有人都一样——那就不可能进行深入的讨论。这是对我用柏拉图式术语所称的“信念”(trust)或“信仰”(faith)的简单解释,它是一切知识的开端。他在这里并没有说“我相信(believe)如此”,高尔吉亚也没在他的回答中说“我相信(believe)”。我们拥有技艺,这确定无疑。谁能否认这一点?当然是这样。如果你根据某些古怪的、可疑的原因否认这点,那么,你最终一定会否认你自己的怀疑主义。你无法从那个事实往后推,你必须以此为起点。从我们拥有技艺这一事实出发,苏格拉底继续划分诸技艺,以便找到修辞术的定义。“言简意赅”,简短、简要地说话,无法单独奏效。若想循序渐进,必须从开端处出发。否则,简短的讲辞便没有帮助,那也许就需要长篇讲辞。

苏格拉底将所有技艺划分为两类:有一些技艺的工作大部分是无言的,而在另一些技艺中,言辞占据主要地位。根据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真正的开端,是从一个总体性看法出发,经过适当的划分,进而来到人们正在审查的更加确切的部分。这一划分在《智术师》和《治邦者》中得以更详细地展开,但在《高尔吉亚》中也有所展现。此外,苏格拉底暗示,在诸技艺中首先划分出一类言辞在其中占据主要地位的技艺。其中,在有些技艺中,言辞正好占一半,而在另一些技艺中,言辞超过一半。按照高尔吉亚的理解,修辞术属于言辞构成其绝大部分活动的一类。苏格拉底采纳的两个无言技艺的例子都属于模仿性技艺:绘画和雕塑。四个说话式技艺的例子都属于数学式技艺:计数术(arithmetic)、运算术(logistic)、几何术和棋术——西洋棋,我认为他们有时这样称呼。无论如何,这样一种技艺中,手工活动较少,至多与说话相当。我们越来越接近修辞术了,与身体有关的技艺,医术和健身术,在这部分被排除了。修辞术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两类技艺的结合,一类是模仿性技艺,绘画和雕塑,另一类是真正的科学,数学科学。换言之,修辞术似乎结合了无言的言辞与证明性言辞。莫非真正的科学需要模仿性技艺来保护?

我们继续,450e-451a:如果修辞术被充分界定为主要凭靠言辞来进行的技艺,那运算术和几何术也是修辞术,因为它们主要凭靠言辞来进行——不完全是,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还会[借助]手势,但主要是。无法设想高尔吉亚会认为,运算术[29]和几何术是修辞术。但苏格拉底还有更多话可以说。他可以说,修辞术不属于上述两类技艺中的任何一类:既不属于以说话为主的技艺,也不属于以无言为主的技艺。怎能是这样子呢?高尔吉亚笨拙地将技艺划分为手工的技艺和完全非手工的技艺。这样的划分如何适用于修辞术呢?如果我们暂且采纳手工技艺和非手工技艺的划分,那么,修辞术放在哪一边呢?一位演说家除了单纯说话之外,他还做什么?部分在于其肢体语言——手工作业。当然,你会说,[演说]不是手工作业——我承认这点——但演说者的动作是。

于是,苏格拉底提出一种好得多的划分。他把全部技艺划分为无言的技艺和言说的技艺。修辞术归入哪一类?我的意思是,不是就其主题而言,而是从其自身的行为而言。难道演说家除了说话就不干别的?他当然不会完全沉默。显而易见。但是他会一直不停地说话吗?当然也不会。一位非常糟糕的演说家才会谈论一切相关的事物,因为那样做也许会破坏他的事业。所以在那些划分中,无言自然地就是修辞术技艺的一部分。想象一位律师。如果他想要让他的当事人无罪释放的话,就必须在一些相关事实面前保持沉默,这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两类划分的范畴都不适合修辞术,我们必须从一个更加全面的划分出发,比这两种界定修辞术的划分都更全面;你得从一个全然不同的、全面的划分出发。例如,有人会这样划分所有的技艺,一类与人直接相关,另一类则是关于物而不是人的(数字、马匹以及泥土),然后,我们可以在所有关于人的技艺中作进一步细分(比如身体和灵魂)。[施特劳斯在黑板上写板书。]所以医术在这里,而修辞术[在那里],对。或者,我们可以按照柏拉图本人在对话作品《治邦者》开篇所提示的那样来做,把所有技艺从根本上加以区分:纯然理论的和实践的。[10]只有从修辞术的主题出发,真正的划分才得以可能。苏格拉底在这里暗示了计数术、运算术(logistic)和天象术。至于运算术的含义,我可以这样来解释:我们今天称为计数术(arithmetic)的东西几乎与古希腊人称为运算术的东西是一回事。计数术指只关乎计数的技艺,认识各个数字,认识数字的种类——奇数和偶数,以及它们的各种组合方式。认识数字是计数术,但与数字有关的运算就是运算术。

于是你们将发现在之前举的例子中,苏格拉底提到过计数术、运算术、几何术以及棋术。而在这里,他提到的是计数术、运算术和天象术。可见,他用天象术取代了几何术和棋术。这给了你们任何提示吗?柏拉图《王制》卷七有一份学科列表。你们记得有些什么吗?算术(计数术),几何(运算术),天文,以及辩证法。[11]好吧,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棋术有可能是一种反讽式的替代物,它替代了柏拉图称为辩证术的学科。这样讲得通吗?你们辩论时在做什么,而下棋时又在做什么?你们做的是这些:显然在某些希腊人下的棋局里,你走出一步,一旦落子,就不能反悔,如果这一步走错了,就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但是,在某些情况下,你走完一步后,有可能改变主意。这在苏格拉底与谈话者的交谈中总是发生:他们走完一步,即完成一次[30]表述,然后他们看要不要再来一次。用英语怎么说?反悔重走一次。所以这只是题外话,对我们来说,当前更加重要的是认识下述事物。关于这一点,我要说的只有:天象术介于几何术与辩证术之间。

不过在451a-c,我们发现了这篇对话中第一例对话中的对话(a dialogue within the dialogue)。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可以准确理解它的话?其前提当然是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的对话是真实的(true)对话,是真正的、实际发生的对话。由此来看,对话中的对话就是虚构的对话。“要是某人向我问起,我会这样回答”——对话中的虚构对话。它的功能,最为简单的功能当然是,给其他伙伴上一课。那就是刚才发生的事。苏格拉底在这里做的是:他假装跟高尔吉亚犯了同样的错误,在这种情况下,他假他人之手,问会有什么后果,这是一种非常礼貌的方式,去教导一个人如何改变他的初步行为。另一件事就是,虚构的对话以“苏格拉底噢”开始和结束。所以很清楚,苏格拉底将自己放在这个令人不快的位置上,实际上这本该是高尔吉亚的位置。苏格拉底说:“回答这样的问题真的非常简单,你们从我的例子中便发现这一点。”加上虚构的观众也是一项礼貌的行为。

451d:高尔吉亚的回答。修辞术不但是主要凭靠言辞来进行的技艺,还是这样一项凭靠言辞来进行的技艺:它的主题是最伟大的和最好的人类活动。我相信数字一般不被看作最大的和最好的人类活动。高尔吉亚的回答比珀洛斯的回答好得多,因为珀洛斯仅仅说,这是最雅致(finest)的技艺。这比我们现在所认识的要笼统许多。但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说,高尔吉亚已经从苏格拉底的指导中获益。在苏格拉底指导下,高尔吉亚首先说修辞术的主题是言辞,然后说修辞术是凭靠(through)言辞,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提法:说的不是主题,而是媒介。这一说法还有一个具体的差异在于,它说修辞术的主题是最伟大的和最好的人类活动。除了上述我提到过的那些事以外,这是珀洛斯的定义与高尔吉亚的定义之间的另一个巨大差别。高尔吉亚的定义暗示:修辞术可能(not)像珀洛斯所说,是那种最雅致、最好的技艺,因为人类事物兴许不是最高的事物——一个严重的限制。由此往下,大致在451d-453的地方,高尔吉亚针对什么是修辞术这一问题给了一个更加准确的回答,说明在他看来最伟大的和最好的人类活动是什么。即使我们知道修辞术是一门主要通过言辞来进行的技艺,它处理的对象是最好的和最伟大的人类活动,我们仍旧相当于一无所知,因为我们不知道最大的和最好的人类活动是什么。那将在下一部分得到解决。

首先,在451d-e,什么是最伟大的和最好的人类活动?苏格拉底说这点尚存争议。这点在今天自然无需任何证明,因为社会科学的初级入门课就会告诉人们,诸种价值相互冲突。此外,高尔吉亚回答得也并不清楚,因为他没有具体指明他所理解的最伟大的和最好的人类活动是什么。苏格拉底在这里引用了几行诗句。这些诗句并未展现出冲突,因为诗句建立起一套清晰的次序。最好的事情是[31]健康,其次是美丽,第三是诚实得来的财富。好吧,就这几行诗句本身来讲,不存在任何争议。因此,高尔吉亚的问题在这一语境下显得完全具有合法性:“好的,我同意;我同意这一流行的看法,健康最高,其次是美丽,然后是财富——这一说怎么与我的论断相冲突呢?”然而,如果诗句的论点是正确的,那修辞术顶多就是第四优秀的技艺。因为获取健康的技艺不是修辞术,获取美丽的技艺不是修辞术,而获取财富的技艺也不是修辞术,至少看起来如此。

顺便说一下,苏格拉底省略了诗句剩下的部分,我引用如下:“第四好的事是青春年少时与朋友们在一起。”因为高尔吉亚显然老了,尽管他看上去很健康、好看,而且富裕,为什么你要提及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呢?这些人们通常追求的好事物——健康、健美和财富——似乎必然与高尔吉亚可能声称会产生的任何(any)好事物相竞争。高尔吉亚暗示说:“我能创造最好的人类事物,即最伟大的人类之善。”但别的这些技艺——比如医术、健身术和赚钱术——也声称会创造最好的事物;当然,[这里指的是]健康和药物。那高尔吉亚怎么可能没有看出任何困难呢?难道他从来没考虑过,诗歌称赞的好东西有可能与他的技艺所带来的好东西相互竞争吗?或者,难道他的技艺既不生产,也不声称(claim)生产健康、健美和财富以外的事物?这样就没有区别了。修辞术如何可能生产健康、健美和财富呢?当然,他会说,他的意思是窃取医生、健身教练和赚钱者的功能。修辞学家怎么才可以说“我生产出的东西比这三个家伙的有更大的好处”?他怎么才可以这样说?让我们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健康,根据上述论证,健康被公认为最高的善。修辞学家怎么才可以比医生在更高的程度上生产健康?是这样,如果病人不听医生的话,就算医生使尽浑身解数,也许还是无法生产健康。高尔吉亚是一位出色的修辞学家,他有一套对待病人的完美手段。因此,他可以那样说。所以你看,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些情况。高尔吉亚看似无法理解我们立刻理解的东西,对此必须三思。那兴许是我们并没有从正确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因此,高尔吉亚在表面上的迟钝根本不是真正的迟钝。

接下来是452a-d,我们发现另一个真实对话中的虚构对话。苏格拉底再次加上了观众。苏格拉底一开始就用了“兴许”一词,这明确表明他是一个虚构的角色。“兴许有人会说”,意味着这段不是真实的对话。接下来在452c-d,他显得跟高尔吉亚结成了统一战线,并让这位虚构的对话者要求高尔吉亚回答。换言之,他是这样说的:“他们问我们。我们该说些什么?”这当然会使高尔吉亚好受一些,因为苏格拉底处在与高尔吉亚相同的位置上,这显然是反讽,因为苏格拉底并没有为修辞术提出这些说法。但是,你们看,需要说明的是这一点:苏格拉底式修辞术的一个重要要素,或苏格拉底式反讽,与我们称之为礼貌的东西是一回事。彬彬有礼就意味着这样行事。但是,苏格拉底做得更多:他向高尔吉亚指明了高尔吉亚的竞争对手们。这些人全是市井之徒,吹捧各自的本事,口称“我们(we)有真本事”,而高尔吉亚必须在市场上才能遇见他们。他试图唤醒高尔吉亚的好胜心,同时他清楚地表明,(he)苏格拉底,不是高尔吉亚的竞争对手,而是高尔吉亚的盟友。再说一遍,他扩大观众的范围是为了引入高尔吉亚的竞争对手。[32]兴许高尔吉亚有些瞌睡;他说了那么多的话。而唤醒他的一个方式就是提醒他,他有一群竞争对手。

在452d这段话中,我们获得了高尔吉亚对于什么是最伟大的人类事物的定义,这也是他回答什么是修辞术的问题的答案。高尔吉亚这样谈论他的修辞术:“修辞术既是人们的自由的原因,它属于正在讨论的人类的好东西,也是每人在自己城邦里统治他人的原因。”这是什么意思?第一,自由只有在统治之下才得以可能——修辞术是自由和统治的原因。不过也可以这样解释:修辞术对于全人类,对于每个人来说是自由的原因,对于某个独立的、真实的、生活在其城邦中的个体来说,则是统治的原因。修辞术不能使人成为外邦的统治者。这一点高尔吉亚没有明言。统治权不可转移。所以,如果你能在美国成为一位好总统,那不代表你有任何机会在法国成为一位好总统。无论有多么好,统治都是(not)可转移的。但生产统治的技艺却可以转移。来自西西里的高尔吉亚可以在任何地方教授人们如何好好地统治。这才是重点。修辞术可以同时满足那些向往自由和那些向往统治的人——甚至包括君主制和僭主制的统治,这话高尔吉亚出于审慎,当然没有明说,但珀洛斯在后文会提出来。换言之,修辞术拥有的广度,相当于我们今天熟悉的社会科学。这里有一种反讽:高尔吉亚向苏格拉底暗示说:“你看,我高尔吉亚,不可能成为你苏格拉底的竞争对手,要是你渴望成为雅典的统治者的话,因为我是个外邦人,永远无法成为雅典的统治者。正如你在不久前还是我的盟友——当时我们面对着这些人的吹捧,他们是医生、健身教练诸如此类,正是以这种方式,你在不久前是我的盟友,实际上是我的老师——如今,我高尔吉亚,也可以成为你的老师,进而成为你的盟友。不过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竞争对手,因为我在雅典是外邦人。”

但无论如何,高尔吉亚(not)说——那很关键——自由和统治是最伟大的善。这一点对于理解整篇对话至关重要。最伟大的善(not)是自由和统治,包括僭主统治,但最伟大的善产生(productive)自由和统治。这有天壤之别。自由和统治不是最伟大的善,但修辞术(rhetoric)是。这是高尔吉亚在451e显得如此迟钝的原因。就医术而言,没人会说它是最伟大的善,尽管有许多人常常说,健康是最伟大的善。但就修辞术而言,我们面临的是相互矛盾的情况,自由和统治的原因(cause)有可能比其结果高一等级。就修辞术而言,有人会说,正如高尔吉亚所说的事实一样,修辞术与它所生产的好东西相比,是一种更伟大的善。严格来讲,高尔吉亚甚至没说修辞术是最伟大的善。他的说法仅仅意味着修辞术是一种非常伟大的善,未必还有比这更多的意思。自由和统治有可能是最好的人类(human)事务——人性的、太人性的事物。出于这个理由,它们不但不是最伟大的事物,甚至不是伟大的善。那意味着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接受这一事实。

我愿意提前给出如下这番评论,一旦我们抵达事物的核心,它将变得更加重要:这些家伙,这些修辞术教师,无论[33]他们的原则在其他方面有多么可疑,他们并不是骗子。他们与骗子的区别在以下这点。并非他们不想赚钱——他们想的——这一点,而是另一点小小的原因使他们区别于骗子:他们对他们的技艺有着真正的敬意。这导致了他们的失败。这导致了他们在《王制》卷一和《高尔吉亚》中的失败。卡利克勒斯就把这项技艺仅仅看作一种手段。但修辞家们看到,这项技艺具有其内在价值,这使得它在尊严上超过其产物。顺便说一句,你们可以对比今天的政治科学。政治科学家们心里真相信,一项真正科学的政治研究,一项精确的科学研究,它最终比政治生活本身更有价值得多。但这也一定会在他们身上导致巨大的困难。

在452d,苏格拉底没有理解高尔吉亚的回答——这非常正常。因为高尔吉亚没有说过他所拥有的,且他可以为他人谋取的非常伟大的善是什么。然而高尔吉亚已经提到过,某些好东西是他那非常伟大的善可以谋取,而且人们十分渴望的,即自由和统治。那些被提及的好东西,即自由和统治,是如何被高尔吉亚生产的——它们如何与健康、美丽和财富联系在一起?凭靠什么样的正当性,高尔吉亚可以声称,自由和统治是最伟大的和最好的人类(human)活动?你可以怎样反驳医生、健身教练和赚钱者的说法?我们今天来不及处理这些问题,下次继续。

[本次课结束]


[1].原文表示斯特方码“447a 至c”,编辑用连接号“-”代替了“至”。

[2].nice=asteias.

[3].《尼各马可伦理学》1123b7-8。[译按]中译本参见,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4].《苏格拉底的申辩》20e8-21a6。

[5].《上行记》3.1.5-7。[译按]中译本参见,色诺芬,《长征记》,崔金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上行记》2.6.16-20。[译按]中译本参见,色诺芬,《长征记》,前揭,1985。

[7].参《伊翁》532e。[译按]中译本参见,柏拉图,《伊翁》,王双洪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8].参《云》94-99。[译按]中译本参见,阿里斯托芬,《云》,罗念生译,见于《罗念生全集》,第四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9].《斐德若》278e-279b。

[10].《政治家》(又译《治邦者》)258b ff。[译按]中译本参见,柏拉图,《政治家》,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1].526b-535a.[译按]中译本参见,柏拉图,《理想国》,王扬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