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穿越海域

第3章 穿越海域

在书写、地图以及将人类往全世界运送的技术出现之前,地理知识非常碎片化和区域化。然而,我们不应因此认定早期的探险者缺乏胆量或者技巧。有些人已经能够做出惊人的壮举,书面交流的缺失反倒让这些举动更令人瞩目。人类最了不起的探索行为,或许非波利尼西亚三角的开拓莫属。波利尼西亚三角分别为夏威夷、复活节岛以及新西兰,这一区域的面积与非洲相当,几乎是美国面积的4倍,然而在长达1000余年的时间里,这里都处于同一种文化之下。依靠创新的船舶设计,以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动物、庄稼以及文化,波利尼西亚人几乎踏遍世界最大洋上的每一块土地。

太平洋浩瀚无边。它覆盖着地球表面的1/3,即便七大洲聚在一起,也无法把太平洋完全填满。然而,当欧洲人开始在太平洋探险时,他们惊奇地发现,这里几乎每个岛上都有人定居。在欧洲人眼里,当地的船只完全不适合长途航行。在复活节岛等地方,原住民并没有显露出航海技能,他们单薄的独木舟也不过是由木头拼凑而成的。然而这些“原始”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几千英里的海域,安全登上世界最大洋中星星点点的各种岛礁。这就好比是哥伦布驾着独木舟从西班牙出发,穿越大西洋航行数千英里,然后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着陆于百慕大的一个小岛上,然后数以百次地重复这一伎俩。[1]

这一切如何成为可能?谜团催生出各种怪异的理论。有人认为,太平洋曾经是一块巨大的陆地。后来发生了超级火山喷发或者地震之类的灾难,多数陆地被淹没,水面之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岛屿。波利尼西亚人因此被隔绝在了大洋上的数百个群居点,他们不过是陆地居民的幸存者。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一定是一场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件,因为欧洲人注意到,波利尼西亚人仍然拥有同一种文化,使用同样的语言。当库克船长抵达新西兰后,他找来领航员兼翻译的贫苦塔希提人图帕亚,让他去和当地的毛利人沟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尽管图帕亚来自3000多英里外的另一座岛屿,但他和毛利人却说着基本相同的语言。这就好比是一艘从巴塞罗那出发的船行驶到了波斯湾,发现当地的伊朗人竟然说西班牙语。

波利尼西亚人可能源自3000年前的中国台湾。在离开中国台湾前他们尚无文字,但已经开始农业生活。他们随身携带了面包树、芋头、山药、香蕉和椰子的幼苗,并把它们种植在新发现的岛屿上。他们饲养猪、鸡和狗等家畜,但主要的蛋白质来源还是海洋的鱼类和贝类。他们擅长远距离贸易,为燧石和黑曜石等工具制备材料找到了热心买家。波利尼西亚人虽然没有文字,但保存了复杂的口头语言传统。例如,夏威夷的酋长们可以背出一长串祖先的名字。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家族谱系追溯到20个世代之前,这令大多数欧洲王室相形见绌。

约公元前900年,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到达汤加和萨摩亚,并在这里孕育出独树一帜的航海文化。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但波利尼西亚人向北到达夏威夷的时间大约在公元300年,向东到复活节岛的时间在公元700年左右,此后约在公元1300年,他们向南到达新西兰。尽管波利尼西亚人遍及数千座岛屿,部分群岛也有数百个岛屿(例如,斐济至少有332个岛屿),但多数岛屿都相隔遥远,即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他们也无法隔海相望。例如,复活节岛是地球上最孤独的地方之一,即便是最近的人居岛也与它相距1200英里(大约相当于从非洲到巴西)。波利尼西亚人的航路选择并非漫无目的的随机选择。第一个穿越太平洋的欧洲人麦哲伦,曾从东向西穿越整个波利尼西亚,但没发现一座岛屿。所以,在这浩渺的世界最大洋上,波利尼西亚人到底是怎么找到一个个适合定居的岛屿的?

另外一种欧洲理论认为,波利尼西亚人只是被风吹离航道,新陆地的发现全凭偶然。这样的情况肯定时有发生,但波利尼西亚人的大部分扩张,都无法用“迷路探险”的模式解释。一日之旅的所需根本不能与千里越洋之旅相提并论。[2]一个波利尼西亚航行者要是真的失去方向,他会因耗尽食物和水而陷入危险的处境。即便有些岛屿是用这种方式发现的,那么这也意味着这些探险者要折返航线,回到故土传播消息,之后才有到新岛定居的可能。可要是他们能顺利回家,那他们是真的迷路了吗?所以我们只能得出结论,那就是波利尼西亚人的航行都是有目的的。他们会带上家人、牲畜以及植物幼苗,乘着大型远洋船专程而来。

这一结论也和波利尼西亚人的航海技术相匹配。尽管外观并不突出,但波利尼西亚人的船只极度适合长距离航海。波利尼西亚人的舷外托架式独木舟最长达50英尺,可以承载20名甚至更多数量的船员在海上停留数周。想象一下如下图景:一艘长独木舟,其多条垂直横臂向外扩展10~15英尺,连接起与主舟平行的迷你独木舟式“舷外托架”漂浮物。较小的独木舟只有一侧有舷外托架,大型独木舟则经常两侧都装有这种托架,这样行船就会更加稳定。有时两艘独木舟会被横臂连为一体,形成一艘双体船。不同于一般的独木舟,舷外托架结合了宽体船的稳定性和窄体船的灵活性,不仅使海上航行更加平稳,甚至能够抵御巨大的风浪。如今,这种设计在夏威夷、塔希提岛、萨摩亚以及新西兰等地仍十分流行。

每座波利尼西亚岛屿都培养出了一批受人尊敬的航海者,他们不仅能发现千里之外的岛屿,还将一个贸易网络持续经营了数百年(尽管部分岛屿最终失联,比如复活节岛)。航行所需的知识经常是以歌咏的方式,从师傅到徒弟式的口口相传。为了辨别方向,他们掌握了星星的运行、日月的位置、岛上的云层形态,以及洋流的涨落规律。陆地会影响波浪的变化,航行者会根据这些变化估算岛屿链的规模和方向。他们可能也追踪鸟类的迁徙[3],有时候还会用自己笼养的军舰鸟扩展视野。这些鸟一旦被放出去,就会飞向任何可见的陆地,否则它们会飞回独木舟,以免羽毛被打湿。

在第一次太平洋航行时,库克船长招募了波利尼西亚人图帕亚做导航员。尽管图帕亚从未见过地图,但凭借记忆,他就将他家乡赖阿特阿岛(靠近塔希提岛)以北及以西2000英里内的所有岛屿都画了出来。这类似于在道路出现之前就能详细说出从底特律到洛杉矶的路线。图帕亚记得130座岛屿的存在,并且能够在地图上标注其中的74座。显而易见,尽管图帕亚能够描述这些岛屿,但自己去过的只有几个。从他爷爷那时候起,岛上的航海者就已经没再登陆距离最远的岛屿,然而相关的知识却世代相传。他们坐在篝火周围,唱起关于西方陆地的歌谣,为了强化记忆,他们还会往里面添加各种夸张的逸事。

波利尼西亚人不会鲁莽出海。他们一般都是逆风航行,这样一旦遭遇麻烦,他们也总能安全返航。在长途航海期间,航行者们都会被隔离开,以免互相影响。[4]他们的座位远离其他船员(因为是在一艘独木舟上,所以只能尽力而为),把注意力放在他们已经行进了多远、他们在哪里以及他们要去哪里等问题上。为防止迷路,(在短途航行中)他们通常不得睡觉。白天,他们根据太阳判断方向。即使遇到阴天,他们也能够根据从云层中透出的光测算太阳的位置。到了晚上,他们依靠星星和月亮获取方位。

波利尼西亚人不仅是航海家,还是带着家人、狗、鸡和猪,乘坐大型独木舟殖民远征的先驱。他们沿途收集雨水,把鱼作为食物和水的来源(海鱼的肾脏能分离盐,所以是饮用水的重要来源)。他们随身携带着面包树、芋头、山药和香蕉的幼苗,各式各样的工具,以及各种制备其他所需工具的优质石材。[5]这可不是靠迷路进行的探索,实际上波利尼西亚人拥有极为强大的开疆拓土能力,相比之下,在多年后抵达美洲的欧洲人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饿死,要么掠夺。

随着时间的推移,波利尼西亚人逐渐分化为一个拥有共同文化的多元化群体,遍布从萨摩亚到汤加,从库克群岛到马克萨斯群岛等数千个岛屿。在斐济,波利尼西亚人与早期的美拉尼西亚文化融合。在北方,他们变成了夏威夷人。在南方,他们变成了新西兰的毛利人。新西兰南端以南300英里的奥克兰群岛,冬天的气温经常降到零度以下(6—9月),但这里依然能发现他们生活的遗迹。再往南300英里的麦夸里岛,位于新西兰和南极的正中间,岛上的手工艺品遗迹,很可能就是波利尼西亚人留下的。如果这些遗迹是真的,毛利人的传奇故事也就有了依据。传说毛利人中有一位伟大的航海家,他带领一支探险队一路向南,一直抵达“一个冰岩矗立于海的苦寒之地”。这一描述似乎说的正是罗斯冰架,也可能是南极大陆,但也可能是在形容漂浮的冰山。不管怎么说,在大发现时代以前,波利尼西亚人比地球上任何其他人都向南走得更远。

公元700年至1100年,波利尼西亚人到达了他们探险的最东边,也就是远在天边的复活节岛。这是一片富饶之地,岛上森林高耸密布,其中还有一种智利酒棕榈的近亲。这种已知最大的棕榈树有100英尺高,树干有5英尺厚,但现在已经灭绝。复活节岛上的定居者可能来自西边1200英里之外的马克萨斯群岛。岛上最初的日子繁荣兴旺,预计共有20多个部落和村庄,人口达到1.5万。整个岛屿的面积为63平方英里[6],所以这意味着每平方英里的人口密度为238人。如今夏威夷的人口密度也达不到这一水平,而且为了存活,夏威夷人必须从外界进口食物。如此密集的人口注定要造成生态问题。

复活节岛上最引人注目的遗迹就是遍布在岛上的887个摩艾石像。部分石像的体积非常惊人。最高的一座石像“帕罗”身长有30多英尺,尤其是其夸张的头部,几乎和自由女神像的头的尺寸一样大。最重的一座石像重达86吨,相当于20头成年非洲象的重量。一座未完成雕像的体积更加庞大,预计有60英尺高、270吨重。不用说运输,仅仅是制作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雕像,也需要一个复杂社会体系的支持。不幸的是,在欧洲人于1722年发现复活节岛的时候,这些宏伟壮丽的雕像已经全部被推倒。似乎是岛上的居民为了应对某种灾难,亲手毁掉了他们的雕像。

正如贾雷德·戴蒙德在他的优秀著作《崩溃》中所说,复活节岛是一个脆弱生态环境遭到过度利用的典型案例。尽管土壤肥沃,但一旦树木被砍伐,土壤就会变薄,容易退化。雪上加霜的是,跟随人类定居的老鼠会啃食棕榈树果,阻止植物的再生长。当森林消失后,岛上居民就再也无法建造独木舟,这不仅限制了他们的捕鱼能力,也不可避免地切断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求生欲望引发了持续的战争和同类相食行为。到1722年,欧洲人发现这座岛上只有不到3000个勉强存活于世的定居者。疾病与奴隶贩子又杀死或绑架剩下的大多数人,因此到1877年,岛上仅剩111位幸存者。时至今日,尽管岛上人口有了显著恢复,但其生存完全依赖政府支持及旅游业。我们应该把整件事当成一个警告,它让我们看清楚,当一个封闭群体的人口增长超过其资源承载能力时会发生什么。我们不能让复活节岛的悲剧在全球重演。

波利尼西亚人并不是唯一的早期航海者。当波利尼西亚人在太平洋上迁徙时,他们在印度尼西亚其他群岛的表亲也开启了令人瞩目的航程,他们跨越了3500英里的海域,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凭借类似的航海技术,他们踏足了从马来西亚到南非的整个印度洋,在塞舌尔群岛和查戈斯群岛建立了定居点。[7]这群“印度洋上的波利尼西亚人”经营着一个从非洲一直延伸到印度尼西亚的贸易网络,在公元前200年到公元500年间尤其活跃。早在人们听说葡萄牙人之前,这些古代的水手就已经在把肉桂和胡椒等香料运往欧洲。

这些航海者的遗产在马达加斯加岛上留存下来。尽管人类源自非洲,而且97%的时间都生活于此,但早期人类从未踏足过马达加斯加这座已经与大陆分离了1.6亿年的岛屿。也正是因为分离太久,这座岛上满是独特而迷人的生物,到如今仍如是。岛上超过75%的动物都只分布于此。这里没有猴子,狐猴的种类却多得出奇。反过来,长尾狸猫变成了狐猴的天敌。这种动物的长相让人联想到小美洲狮,但实际上是猫鼬的近亲。岛上有100多种变色龙,占全世界变色龙种类的一半还多。当人类刚刚到达这里时,迎接他们的是身高10英尺、重达1000磅[8]的象鸟。象鸟的蛋有3英尺宽(相当于6个鸵鸟蛋或者160个鸡蛋),它一次下的蛋足以喂饱整个村庄的人——从考古遗址的发现看,实际上人们也经常吃它的蛋。在饥饿的猎人和捡蛋者的双重夹击下,这种大鸟于4个世纪之前灭绝。

今天的马达加斯加,是非洲、阿拉伯、印度、中国和欧洲文化的大熔炉,但它的首批定居者是1000多年前驾着独木舟抵达的航海者。如今,从语言的来源,音乐和舞蹈,在海上用独木舟“埋葬”死者,种植芋头、香蕉和椰子等角度,我们仍然可以见到其与波利尼西亚的文化联系。这些只是跨越非洲、穿越东南亚一直到太平洋这一航海发现之旅的一小部分遗产。远在欧洲人到来之前,技能娴熟的航海者就已经在占地球1/4的海洋上探险和定居。

【注释】

[1]欧洲人很难发现百慕大(该岛远在大西洋遥远的另一侧,形单影只),多数探险队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与其擦肩而过。该岛的发现源于偶然的船只搁浅,1609年,一支由9艘船组成的远征军前往詹姆斯敦,不巧遇到风暴撞到了礁石上。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据说也受此启发。

[2]有趣的是,英文journey一词指的是重大的旅程,但这个词源于法语词journée,指一天内能行进的距离。

[3]这个观点由澳大利亚人哈罗德·加蒂提出,二战期间,为了帮助被困在海上的盟军,这位航海家曾经为美国军队写了一本生存指南,简要介绍了波利尼西亚人的航海技术。他也是完全依赖罗盘的航位推算,最早驾驶飞机环绕地球飞行的人之一。

[4]在现代的导航系统中,对多个独立估测进行对比是误差矫正的关键。现代导航系统被应用于船只、飞机甚至对火箭的控制。

[5]史前版本的3D打印。

[6]1平方英里≈2.6平方千米。

[7]位于赤道附近的查戈斯群岛正好处在印度洋中部。拿破仑战争后该群岛成为英国领地,但自1966年开始,其最大岛屿迭戈加西亚岛被美军租借。由于其战略位置,该岛已成为该区域最重要的卫星跟踪站和军事基地,可以将B-52轰炸机远程投送至阿富汗。

[8]1磅≈0.5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