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方的野蛮人
罗马帝国的衰亡并非源于单一事件。自公元117年到达巅峰之后，罗马帝国便开始走下坡路。312年，君士坦丁改信基督教；395年，帝国永久分裂，变成了东西两个国家；西哥特人和汪达尔人分别在410年和455年洗劫罗马；476年8月28日，罗马的最后一个皇帝被推翻。至此，整个帝国分裂为20余个国家，其中就包括又延续了1000年的东罗马帝国。[1]但从很多方面来说，罗马帝国从未彻底消亡。各个分裂出来的王国，例如，西班牙的西哥特人、意大利的东哥特人、北非的汪达尔人以及西欧的法兰克人，与其说是帝国的征服者，不如说是罗马衣钵的继承者。他们继续采用罗马语言，继承罗马文化，信奉罗马宗教。表面上欧洲变成了一个个独立小国的拼接体，但追本溯源，它们的根都在罗马。
我们总认为“野蛮人”是一群好战的游牧者，一心想着征战杀伐，但实际上他们多数不过是过着简单田园生活的乡下人，其中的不少人甚至长期生活于罗马帝国境内。很多人只是想变成罗马的一分子，很多人甚至还在罗马军队中当雇佣兵。有些人反对帝国，有些人则与帝国为友。例如，西哥特人西奥多里克就曾经与罗马结盟，共同抗击烧杀抢掠的匈奴。[2]“野蛮人”和罗马人的技术差距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数百年间，罗马的技术早已传播到帝国以外。公元前54年，尤利乌斯·恺撒西征不列颠，他发现当地已经拥有数百万人口，且已经进入铁器时代。他们已经在使用货币和文字，并且已同地中海有了贸易往来。
北欧人早已制造出了坚固的航海船。1992年，英国多佛出土的一艘木船，其历史可以追溯到青铜时代，也就是罗马人到达的数百年前。这艘船由橡木制成，全长30英尺，可以容纳12个船员。公元前56年，尤利乌斯·恺撒和维内蒂部落的高卢人在法国大西洋海岸展开较量，据称双方各有数百艘船只参战。恺撒说，维内蒂的战舰比罗马战舰更具有适航性，因为前者用橡木制成，并以“拇指一样厚”的钉子固定，因此更能承受大西洋的恶劣环境。厚厚的船壳让维内蒂的船只更能抵御冲撞（地中海最为常见的海军战术）。此外，这些船只的良好机动性也让罗马人一筹莫展。与此同时，维内蒂战船上的士兵从高高的桅杆上向罗马的大船放箭。这些“野蛮人”给帝国带来了切实的威胁，因此在整个统治期间，罗马都不得不在北海配备一支反海盗舰队。
罗马人从未征服爱尔兰，但一直和这座被他们称为“海伯尼亚”（Hibernia，拉丁语）的岛屿保持着贸易往来。罗马商人曾经到过爱尔兰，而且从那里出土的罗马人装备判断，他们可能还对爱尔兰人开展过小规模的军事行动。5世纪早期，当罗马帝国行将崩溃之时，一位名叫帕特里西乌斯的罗马人被爱尔兰海盗掳走并带回爱尔兰，变成了他们的奴隶。数年之后，他设法逃脱并返回了不列颠，成为一位牧师。后来这位未来的圣帕特里克又返回爱尔兰，在当地传播基督教教义。爱尔兰人热情地接受了新宗教，他们的修道院致力于古代希腊和罗马手稿的保护，尽管它们多数都出自异教徒之手。关于这一时期爱尔兰人的旅行，我们可以从一位爱尔兰僧侣的记录中窥得一斑。
圣布伦丹应该比帕特里克略年轻几岁，他大约出生于5世纪晚期。他的《圣布伦丹修道院长之旅》目前有多个版本流传于世，[3]多数都有他出海远航的记载。公元6世纪初，他带着16名船员，乘坐由木头和牛皮制成的爱尔兰航海船，展开了一趟精神之旅。他们驶入未知之地，自我迷失，并将此视为信仰坚定的证明。[4]他们一路上发现了众多岛屿，书中说有的岛上有人居住，有的则只有羊群或者狮鹫和天堂鸟等神话动物。这些故事多数都是出于虚构或者对现实的映射，但一些有趣的部分或许也是源于真实的观察。“从火山上扔石头的恶魔”和“冰海之中的水晶柱”听上去说的就是火山和冰山。“沉没的岛屿”或许指的是一头潜水的鲸鱼。电影《约拿》和《辛巴达寻宝记》等经典航海故事片里面也有类似的描述。
我们不清楚圣布伦丹到底有无出海航行，也不清楚他到底去过哪里。他或许去过冰岛，也有可能去过格陵兰岛。有人还说他去的是亚速尔群岛或加那利群岛，这两个群岛虽远在南边，但确实更容易抵达。不管真相如何，人们都对圣布伦丹的旅行信以为真，中世纪欧洲的地图制作者甚至依据他对岛屿的描述绘制了大西洋地图。哥伦布出航时就有一张标注着“圣布伦丹岛”的地图。地图上的该岛位于大西洋，距离则与北美相近。实际上，欧洲人普遍认为大西洋之外存在很多未知之地，唯一的问题是，这些地方到底只是些岛屿，还是亚洲大陆的一部分。
圣布伦丹到过美洲吗？目前没有证据证实他或者其他早期的爱尔兰航海者曾经航行到如此远的地方，况且简朴的僧侣确实也很难给后人留下太多的考古证据，但实际上存在这种可能性。当时爱尔兰的僧侣可能已经到过冰岛，而冰岛距离格陵兰岛海岸仅有不到200英里的距离。他们从那里再前进200英里左右就可以到达加拿大的巴芬岛，若前进500英里更可以到达拉布拉多半岛。时至今日，圣布伦丹协会仿制了这些古船，并验证了早期爱尔兰人到达过美洲的这种想法。1976年，一位叫作蒂姆·塞弗林的冒险家运用6世纪初的技术造出了一条长36英尺的海船，之后他乘坐这艘名为布伦丹号的船（这艘船看起来像是一根“巨大的皮香蕉”），从苏格兰附近的法罗群岛启航，最后到达了加拿大的纽芬兰。[5]
但有一队北方的人马的的确确到达了美洲，这就是维京人。793年6月8日，维京人突然降临，打了欧洲人一个措手不及。当日，一支北欧突袭队在英格兰北部海岸登陆，之后便对林迪斯法恩修道院中的僧侣展开屠杀，并且抢走了一切值钱之物。一支来历不明的奇兵在和平的宗教场所犯下如此暴力罪行，不仅令整个欧洲为之震动，甚至惊动了亚琛的查理大帝。人们竖立了“末日审判石”来纪念死者。石头的一面刻画的是挥舞着刀剑和战斧的士兵，另一面则是世界末日的景象。除了“神之愤怒”，中世纪的欧洲人已经找不到任何其他解释。这就是维京时代的开端。
迫于家乡激烈的土地竞争，这些斯堪的纳维亚武夫一直没有停止侵扰欧洲大陆。直到过了200多年以后，他们才最终接受了基督教，和当地人同化，并且最终定居下来。他们离开丹麦、挪威以及瑞典的故土，在俄罗斯到冰岛之间的广袤欧洲大地上开拓、掠夺和贸易。他们向南深入地中海的西西里和北非，然后又沿着俄罗斯的河流向上到了黑海。他们建立了众多繁盛至今的社区和王国。这是自古典时代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文化交融，而欧洲人也借此机会，第一次跨越了大西洋。
林迪斯法恩袭击之于维京人形象的影响，是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比的。直到19世纪90年代，斯堪的纳维亚以外的学者才开始认真评估维京人的技术水平、航海能力以及探索成就。[6]和希腊人一样，维京人崇尚个性和好奇心。无畏和勇敢的精神甚至已深入他们的神话：在死亡后，维京人会进入瓦尔哈拉神殿，在那里持续战斗，纵情享乐。任何被杀害的勇士，都会在第二天转世，然后继续斗争（这听上去和地狱轮回差不多）。维京人以其战斗技能为傲，他们对大无畏精神的疯狂执着都包含在一个叫作“狂暴”（berserk）的词中。这个词源自北方语言，字面意思是“熊皮制的外套”，意喻“变得和熊一样”。
维京人有一个人格化的神殿，其中的许多神都是和不列颠的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共用的，他们还进入了我们一周7天的名称之中。例如，提尔，天空之神（星期二）；沃旦，众神之神（星期三）；索尔，雷神（星期四）；弗丽嘉，主管婚姻与生育的女神（星期五）。[7]尽管维京人崇尚暴力，但他们生活在一个相当自由的环境之中，起码按照当时的标准来说是如此。维京人内部存在贵族（jarls）、自由民（karls）以及奴隶（thralls）三种阶级划分[8]，但各阶级是混居的，并且都享有一定的法律保护。自由民不如贵族富有，但享有相同的权利和自由，而这意味着维京人是最早拥有了相当规模中产阶级的社会之一。奴隶通常都是那些被掠来的非维京人。尽管是奴隶，但和后来时代的奴隶相比，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算艰苦。他们可以拥有财产，可以赎身，而且经常因为品行良好而被奴隶主释放。维京女性通常会依据父命早早结婚，她们也可以继承和拥有财产，经营商业，采取法律行动，甚至还可以同虐待她们的丈夫离婚并得到补助金，对于那个时代的女性而言，这些都是非常显要的权利。
船是维京人文化的核心。维京人死后，经常会将船和自己的所有财产一起下葬，以便于踏上前往瓦尔哈拉的旅程（考古中经常挖掘出满载手工艺品的完整船只）。最为有名的船要数长船，这种船的船身灵动，吃水较浅，特别适于逆流而上，展开攻击。以帆和桨为动力的某些长船可谓非常庞大，它们足足有120英尺长，能承载近百人。若要是进行长距离航行或者运送货物，维京人就会使用一种叫作克纳尔（knarr）的深龙骨大帆船。克纳尔船的大小可以和哥伦布的商船相提并论，它甚至比火车的运货车厢更宽更长。维京人要想前往地中海，跨越大西洋，这种船就是首选。维京人会在长船和克纳尔船的前方装一个龙头，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海怪、邪灵，当然还包括他们的对手。[9]今天我们有很多的海军术语都来自维京人，例如“龙骨”“筏”“右舷”［也就是有方向舵的那边（左舷是指船停靠的一边）］。
远航时，维京人船只的甲板上会挤满人，补给以牛、羊、狗、马等活畜为主。为保证人畜安全，船上禁止生火，因此船上的人只能吃干的、盐渍以及腌制食物。这种无意的行为结果成了维京人的秘密武器，因为大量食用洋葱、萝卜以及酸菜让他们获得了足量的维生素C，因此得以免受维生素C缺乏症（俗称坏血病）的侵害。要知道直到18世纪末期，维生素C缺乏症还是一种让水手们备受折磨的流行病。维京人是专业的航海者，他们会根据太阳、月亮以及星星的位置判断方向。像波利尼西亚人一样，他们也会观察潮汐、波浪、洋流、风、云和鸟等自然现象或动物行为。虽然没有罗盘（当时中国已经发明磁罗盘，但还没有被引入欧洲），但维京人有一种“太阳指南针”，这种指南针可以和日晷一样，根据太阳的角度计算方向。他们可能还使用了一种叫作“日长石”的透明矿物质，利用光的偏振在阴天确定太阳的位置。
公元800年左右，维京人开始走出斯堪的纳维亚故土，四处探险。一开始这还只是断断续续对外侵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海外定居。850年，维京军队在英格兰过冬。870年，当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斗争陷入僵局之后，丹麦酋长在此建立永久王国，将英格兰一分为二。时至今日，英国东部处于所谓“丹麦区”的城镇，其名称中仍保留有丹麦的印记。最终，克努特国王在1016年统一了英格兰，同时他也是挪威和丹麦的君主。1066年，征服者威廉[10]带领诺曼人征服英国，将法国血统带入不列颠这个大熔炉之中。当然，诺曼人本身的祖先也是维京人，当年他们曾经沿着塞纳河而上频繁侵扰巴黎，后来为了安抚他们，这群维京人被允许在法国定居。[11]
往东，维京人跨过波罗的海，在俄罗斯的各条河流之间开枝散叶。他们在这里同斯拉夫人相遇，并强迫他们做河上的纤夫［斯拉夫人叫作Slavs，英语中的奴隶（slave）一词就是由此而来］。商人沿着伏尔加河一路向下，一直走到了巴格达。当时的巴格达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之一，那里的集市上摆满各种海外的奇珍异宝，有很多商品甚至来自遥远的印度和中国。首领在俄罗斯河流的各个战略要地建立王国，例如，在第聂伯河上的基辅，他们建立了基辅罗斯，1598年之前，这个王国一直处于留里克王朝的统治之下。基辅罗斯奠定了现代俄罗斯的基础，甚至连“俄罗斯”这个名字都源自维京人。“罗斯”源于关于“桨手”的一个术语。在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的延续），维京人被称为“瓦良格人”。起初，他们沿着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河流而下，劫掠拜占庭控制的黑海沿岸城镇。后来东罗马帝国皇帝将他们招致麾下，于是他们就停止劫掠，摇身一变成为皇家卫队，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瓦良格卫队”。
往西，挪威的维京人在公元800年左右先后定居设得兰群岛和法罗群岛。设得兰群岛就在苏格兰的北部[12]，维京人在那里发现了资源丰富的渔场和牧场。今天的设得兰群岛是许多小型动物的家园，这里有能生产优质羊毛的矮羊品种，有和大狗一般体型的小马，有迷你的“喜乐蒂”牧羊犬，以及实际上最小的牛（小型牲畜减少了对放牧资源的占用，有利于保护本地的脆弱生态，但出于好胜心理，本地人也在竞相养殖更小体型的动物）。位于苏格兰和冰岛之间的法罗群岛距离更为遥远，和设得兰相比，这里岩石更多，也更加潮湿、阴暗；实际上，这里是地球上最为多雾的地区之一。和以潮湿著称的西雅图相比，这里的日照要少一半，雨天则要多出60%。这样的气候使得法罗群岛更适合发展渔业而非农业，但这里也有不少小型的羊、牛和马，只是体型要比设得兰群岛的大一号，起码负责测量的官员是这么说的。法罗语是世界上最为接近古代维京语的现代语言之一。
841年，维京人在离盖尔人聚居地不远的都柏林设立了贸易站，之后便开始沿海岸展开贸易和掠夺。一些人和本地人通婚定居下来，另外一批人则在爱尔兰西方传说的刺激下继续远航。根据英雄传说萨迦的记载，公元868年，一个叫作弗洛基的维京人发现了一座很大的岛，他将其命名为“雪岛”，并决定在此过冬。等到春天到来时，他发现这座岛（实际上就是冰岛）比想象中还要温暖，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牧场。在继续往西航行200英里并发现格陵兰岛后，他返回挪威并告知众人，冰岛乃是一片适合定居的无人之地。从大约874年开始，一群为逃避挪威国王严酷统治的移民涌入冰岛，在雷克雅未克登陆。雷克雅未克因附近有地热蒸汽喷出口而得名，意为有烟的海湾。到900年初，冰岛上所有适宜居住的地方都被人占据。
维京人成立了一个由各族酋长组成的委员会来管理纠纷[13]，但由于没有一个像国王一样的中心主导者，冰岛人经常对这个委员会的裁决提出异议，而这就不免导致各种暴力冲突和流血事件。例如，红色埃里克就曾涉入此类事件。埃里克因为一头红发和红色胡子而被人称作红色埃里克，982年左右，因涉及“一系列杀人事件”，他被逐出冰岛长达3年时间。事情的起源是他存了几根挪威的精雕木板，准备拿来给自家房子做屋顶，没想到这些木板的归属权出现了争议。据说当时这些木板由一个叫作索尔格斯特的人看管，当房子要建好，埃里克去要木板的时候，索尔格斯特却说这些木板都是他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传说故事里没有把这事说得很清楚）。后来埃里克直接就把这些木板从墙上拆走了。索尔格斯特回家之后试图追回这些木板，然后双方爆发了冲突，埃里克杀死了索尔格斯特的儿子和其他几个人。嗯，一个奇葩事件。
与人不和可谓埃里克家族的传统，他的父亲因为杀死对头而被逐出挪威，无奈之下带着小埃里克和全家人逃到了冰岛。如今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埃里克的身上，因此他决定相信弗洛基的说法，向西而行。埃里克沿着格陵兰岛（世界上最大的岛屿）展开环岛航行，最终在该岛的南部发现与冰岛类似的不冻峡湾和绿色牧场。回到冰岛之后，埃里克宣称自己发现了一块非常适合定居的青翠之地。为了和“冰岛”这样单调乏味的名字形成强烈对比，他不无夸张地宣称（你也可以说是明目张胆的虚假广告）自己发现的是一座“绿岛”。[14]此时冰岛人刚经历过一场饥荒，确实也有寻找新牧场的打算（反正面上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们跟随着埃里克来到了新世界。
986年，一支由25艘船组成的满载殖民者的船队，从冰岛出发前往格陵兰岛。他们在最适合农业的两个地区建立了定居点（东部和西部）。他们给格陵兰岛带去了牛、绵羊、山羊、猪、鸡、大麦和小麦，过起了欧洲式的农业生活（严格来说，格陵兰岛是美洲的一部分）。他们储备干草以熬过漫长的冬天，用草皮给房屋保暖。在夏天，维京猎手们会沿着海岸向上，捕杀海象获取象牙，猎杀海豹获取肉和脂肪，他们甚至还把北极熊出口到欧洲，供皇家贵族赏玩。维京人还会捕杀鲸鱼（虽然他们的装备比不上因纽特人），并将独角鲸的长牙贩卖到苏格兰。苏格兰人极度追捧此物，因为他们认为这就是独角兽的兽角，充满神奇力量。因此，苏格兰，以及后来的加拿大和英国，也竞相把这种神兽置于其国王的盾徽之上。
在鼎盛时期，格陵兰岛的居民超过5000人，仅仅考古学家确认存在过的农场就超过400个。罗马给位于欧洲最遥远之地的加达尔村（位于格陵兰岛最南端）指派了一位主教，让他主持这里的一座主教座堂（但实际上是个石头垒砌的小礼拜堂）。贾雷德·戴蒙德曾在《崩溃》一书中指出，维系这一教区的目的无非是证明格陵兰岛人固守着欧洲的精神之根，但其实这是一种严重的资源消耗，因为包括长袍、金高脚杯以及圣酒等宗教用品全部依赖进口。这里的人拒绝采纳更适合本地气候的狩猎技术，他们也明显不喜欢当时最为可靠的食物来源——鱼，这最终导致了整个殖民地的毁灭。但我们也不应该对此苛责。他们在岛上繁衍了近500年，已经算是相当成功了，时至今日欧洲后裔在美国大陆上生存的时间都还没有超过这个数。
从一开始就有很多迹象显示，西边还有大量未被发现的未知之地。早期的开拓者之一比雅尼·赫约尔松在前往格陵兰岛的航程中迷失，不小心向西行进了一段遥远的距离。后来他发现了北美（可能是拉布拉多），在陌生的海岸航行数天之后才掉头返回格陵兰岛。他说只是在新大陆发现了茂密的森林，其他便一无所知。数年之后，公元1000年，红色埃里克的儿子雷夫·埃里克森带队继续向西探险，他和部下先是到达了一个荒凉的“多岩之地”，这或许就是位于加拿大北极地区的巴芬岛。之后他们向南航行，到达了一个拥有茂密树林的“森林之地”，这或许就是加拿大大陆的拉布拉多。又经过两天的航行，他们最终到达了一片美丽的土地，这里有青翠的草地，河流中有大量鲑鱼，树上结满了葡萄或者浆果（北欧语中这两者都是同一个词），他们将此处称作“文兰”（一说是美酒之地，一说为草原之地）。我们不能确定文兰到底在何处，它可能是位于纽芬兰和新英格兰之间的某个地方。由于已到年末，雷夫和船员便在那里过冬，建立了一个小的定居点。
20世纪60年代，挪威考古学家赫尔格·英格斯塔德和安妮·英格斯塔德在纽芬兰北端的安塞奥克斯草地发现了一个北欧人的定居点遗址。这个定居点规模较大，足以容纳近百人。它由十余座草皮覆盖的木屋组成，其中一个主礼堂长100英尺、宽50英尺（一个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篮球场的规模）。另外的建筑物则多为作坊和民居，其中包括一座有铁渣的铁匠铺，一座有锯子和木片的木匠铺，以及一座有铁铆钉的修船厂。纺锤和针的存在说明那里有女性生活过，而这意味着那里不只是个冬天的宿营地，而可能是一个永久定居点。灰胡桃残骸则说明这些人已经到过600英里以外的加拿大新不伦瑞克，因为这里是灰胡桃树生长范围的最北端。
萨迦里提到，雷夫一行还曾经短暂到达过更往南的地方，这意味着他们可能到达了新斯科舍或者缅因，甚至可能到过马萨诸塞或者长岛。这些描述说明，维京人在北美的探险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好奇心之旅：这已经是一种在新大陆上开疆拓土的持续尝试。但为什么这种尝试失败了？一方面，从当时的技术水平看，北美的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格陵兰岛已经算是欧洲影响力所能辐射的最远端，且随时可能和欧洲大陆失去联系，况且格陵兰岛上愿意向西走更远或者有此能力的人也没有多少。另一方面，和格陵兰岛不同，当时北美已经有人居住，而且与维京人相比，这些人更适应当地生活。[15]
约1004年，雷夫的兄弟索瓦尔德带着30名船员前往北美。在那里过冬时，他们第一次同当地的原住民相遇。他们看到沙滩的独木舟下有人在睡觉，毫无理由且不由分说地袭击了那些人，杀死了其中的8人。有一个人逃脱了，并且（毫不意外地）带着一队人马折返，袭击了维京人的营地。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索瓦尔德被弓箭射杀。索瓦尔德的妹妹菲迪丝虽然有孕在身，但也毅然捡起了死者的刀剑，带领一众男性奋力搏杀。根据萨迦的记载，她这番勇猛的举止成功吓退了北美的原住民。维京人把这些人称作“思科林斯”（Skraelings），这很可能是由“喊叫”（skrækja）一词而来。在维京人看来，这些人说着一种完全“莫名其妙”的语言。[16]
但这并未能阻止维京人开疆拓土的欲念。几年之后，“勇士”托尔芬·卡尔塞夫尼带着满载补给和移民的三艘船奔向美洲。他们向南而行，到达了一个叫作斯特拉姆峡湾的地方，这个地方可能在今天加拿大的纽芬兰、新斯科舍或者美国缅因州。起初，他们在那里和原住民和平相处，进行物物交换。其间，托尔芬的儿子斯诺里[17]出生，这个孩子也成为第一个在美洲出生的欧洲人。1014年左右，又有一批探险者来到这里定居，但在此之后，美洲便再也没有关于维京人的文字记录。但实际上在之后的几百年里，维京人还是会前往美洲，即便不是经常，起码也是时断时续。美国缅因州原住民遗址中曾出土过11世纪晚期的挪威钱币，说明在文兰定居点建立的100年后，新英格兰地区仍然有维京人居住。人们还在加拿大北极地区以及分散各处的因纽特人遗址中发现了维京人的手工艺品。目前已知最近的一条关于美洲维京人的记录出现在1347年，那篇冰岛语文献称，当时有一支船队，带着一船的木材从“森林之地”返回冰岛。
北美是否还存在更多的维京人定居点？如果有，后来它们都怎样了？它们是很快被遗弃了，还是持续存在了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们能否从稀少的考古证据中推断一二？以前多数人都认为美洲人的故事不过是个传说。安塞奥克斯草地是一个相对较新的发现，它之所以能被找到，是因为它位于纽芬兰平原，而原先的建筑就在一个高出来的草丘之上。如果维京人遗址掩藏在缅因海岸的森林之中，那么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发现它。维京人有可能在美洲生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相关证据要不是被后来的欧洲人抹去，就是还没有被发现。不管怎么说，在找到更多的线索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先认定维京人并未在美洲大陆定居很长时间，因为他们既无能力，也无意愿与美洲大陆的原住民和平相处。
小规模的维京人并无人数优势，也无法带来疾病，因此无法像后来的欧洲人那样征服原住民。与单个的欧洲人接触并不能自动传播致命疾病：必须有感染者近距离接触潜在受害者。与几个维京人的零星接触是远远不够的。在哥伦布到达美洲许多年之后，几乎让原住民灭绝的大规模流行病才开始传播开来，当时可是有成千上万的欧洲人穿过加勒比海。维京人也并不具备技术优势。在小规模作战中，几把铁剑并不能左右结果，尤其是当原住民拥有人数优势的时候。
这一点可以从17世纪70年代的菲利普王战争中觅得踪影。在酋长梅塔科米特（英国人称其为菲利普）的带领下，一支北美原住民联军展开了对殖民者的抵抗，这大概是北美原住民针对欧洲人的最后一次势均力敌的战斗。在一年的时间里，新英格兰地区超过一半的殖民地都遭到了袭击，超过12个被夷为平地。数千名欧洲移民被杀（约占总人数的10%），他们建立的殖民地经济也彻底被毁。一个拥有50年历史、人口上万的殖民地，即便是有着欧洲疾病、先进火炮以及本土盟友的护佑，要想在北美海岸生存也并非一件易事，维京人的处境更可想而知。哥伦布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建立的第一个定居点于1493年被毁。罗阿诺克岛上的第一个英国殖民地在1587年遭遗弃。詹姆斯敦和普利茅斯两个定居点在早期几乎被清除，要不是后来陆续有新人涌来，根本无法延续至今。要想在一个新地方建立永久定居点，绝非一件易事。
不仅如此，维京人在格陵兰岛的定居点最后也落得消亡的命运。这主要是小冰期（1300—1850年）的气温下降造成的。本地的竞争者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纽特人的财产中有不少维京人的物品，例如梳子、器皿、棋子、铆钉、工具以及其他手工艺品等（当然这些东西也可能是他们通过贸易或劫掠得来，抑或从遗物中捡来的）。另外，非洲新贸易路线上的象牙竞争（导致海象牙失去市场）以及瘟疫也是导致维京人衰落的因素。约1400年，一场大流行病袭来，冰岛近半人口被夺去了性命。这场瘟疫甚至还传到了格陵兰岛（这可能是黑死病的余波，当时已经肆虐冰岛）。维京人在格陵兰岛的最后文字证明是1408年的一张婚姻证书，一些文物经放射性碳定年法测定最晚出现于1450年。当然也有可能一部分格陵兰岛人又在那里坚持了42年，也就是哥伦布展开航行的1492年。自986年欧洲人开始在北美开疆拓土，哥伦布将是他们的新延续。
【注释】
[1]除了说希腊语，这个“拜占庭帝国”在各个方面都自认为非常“罗马”。它甚至一度夺回了意大利，让罗马重新回归到自己的怀抱。早期的俄罗斯统治者通过联姻进入皇室，因此自称为“沙皇”（tsar，俄语的“恺撒”）。后来德意志也宣称与神圣罗马帝国有传承关系，所以其皇帝自称为“恺撒”。
[2]在卡塔隆平原战役中，西奥多里克支援罗马共同抗击匈奴阿提拉，死于疆场。西奥多里克因此被尊为欧洲文明的救星，同时他也是托尔金《指环王》中洛汗国国王希优顿的原型。
[3]此书可能完成于圣布伦丹死后，也可能纯属虚构。中世纪时，此书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并成为欧洲的畅销书。据说哥伦布曾经读过此书并且深受其影响。
[4]凯尔特传统认为穿越大洋向西便可到达天堂，因此在托尔金的《指环王》中，“向西”变成了精灵们的主题。
[5]另一个传说是，西班牙的基督教主教为了躲避摩尔人的入侵，携众跨越了大西洋，在一个叫作“安提利亚”的岛屿上安顿下来。这个岛屿常出现在中世纪的地图上，后来加勒比海的安的列斯群岛以此为名。
[6]维京人（Viking）的称呼可能源于“vik”一词，意为海洋出口，所以“维京人”的意思就是去往海湾或河川抢掠。这些斯堪的纳维亚的武夫并非一个统一组织，所以各有其名。例如，爱尔兰的维京人就自称是“西方人”，因为爱尔兰位于斯堪的纳维亚以西。
[7]维京人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神，例如，滑雪之神乌勒尔。符咒石上的乌勒尔全副装备，摆出一副准备俯冲而出的姿态。
[8]所以英语中enthralled的意思就是“处于某人的奴役之下”。
[9]为了避免惊吓到某些友善的土地精灵，船头经常是可拆卸的，这就使它们更像是可升降的骷髅海盗旗。很多船都装饰精美，有时候这是为了震慑敌人，有时候纯属个人爱好。
[10]在征服英格兰之前，他的名号是并不光彩的“私生子威廉”。
[11]845年，维京人洗劫巴黎，并且索要5700磅黄金和白银。此次袭击堪称规模最大的一次，据说是由传奇人物拉格纳·洛德布罗克发动的。
[12]设得兰群岛是苏格兰的重要石油产区，但这一状况可能无法持久。1468年，丹麦公主玛格丽特和苏格兰的詹姆斯三世订婚，这个群岛就是丹麦陪送的嫁妆。但根据订立的条款，丹麦只要付一万克朗，就可以随时收回这一群岛。据说苏格兰在1579年销毁了所有的交易记录，但现在丹麦女王声称自己还存有一份副本。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在苏格兰争取从英国独立出去的前提下，丹麦就可能支付一万克朗收回此群岛。一万克朗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考虑到通胀，这笔钱大概是37亿美元，这听上去是比较大的数字，但和岛上的石油储备比起来，这还是一个非常划算的价格。
[13]这一委员会成立于930年，是现代冰岛议会的前身，也是现存最为古老的议会。起初，委员会负责辩论和通过法律，但这些法律都非成文法，而是由一帮选举出来担任仲裁的“议员”负责维系。如果今天的立法机构也如此运转，你能想象这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吗？
[14]由于气候的周期变化，当时的格陵兰岛和冰岛要比现在暖和几摄氏度。位于大西洋中脊裂谷带的冰岛是世界上最为年轻的陆地之一，形成于2400万年以前。旁边的格陵兰岛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陆地之一，形成于35亿年前。
[15]格陵兰岛有因纽特人，但比维京人到得晚，而且维京人的灭亡可能与他们有关。
[16]萨迦称维京人俘获了两个原住民儿童并把他们带回了格陵兰岛，DNA证据显示至少有一个女性原住民被虏获并被带到了冰岛（欧洲的第一个美洲原住民），其后代繁衍至今。
[17]与英语里听上去不同，斯诺里本义指的是力量强大的武士。后来斯诺里·托尔芬森回到了冰岛，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政治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