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受虐狂

第八章 受虐狂

受虐狂在极端形式上,被公认为是一种癫狂病症。有些人想象别人要杀害他们、禁锢他们,或对他们施加别的什么严重的迫害。他们为了抵抗幻想出来的施虐者以保卫自己,常常作出许多狂暴行为,迫使别人不得不限制他们的自由。这种癫狂,如同其它的癫狂症一样,是一般的人都有的倾向,只是这些人的倾向比较明显罢了。在这里,我不准备来讨论癫狂症的极端形式,那是精神病学者的事情。我要探讨的只是它的较为温和的那些形式,因为它们常常是不快乐的原因。而且,因为这些病症尚未发展到真正的癫狂程度,只要病人能准确地诊断出他的病症,并且看出他的病因在于他自身的原因,而不在于他想象的别人的敌意或无情,那他就可以自己来治愈自己的病症。

我们都熟悉这样一种人,不论男女,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总是受到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迫害。这些人善于耸人听闻,很容易使相识不久的人对他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在他们所叙述的每件事情中,一般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地方。他们抱怨的那种迫害,无疑有时是确实遭遇过的。但是,最后引起别人疑惑的是,对他不好的人为什么这样多呢?按照一般的情况推算,生在一个社会里的各式人物,一生中受到不好待遇的次数大概是相仿的。假如一个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在社会生活中受到普遍的恶劣待遇,那么原因也许是在他自己身上。或者他幻想着种种实际上并未受到的侵害,或者他无意中的所作所为,恰好引起人家情不自禁的恼怒。所以,对于自称为永远受着社会虐待的人,有经验的人士会表示怀疑;因为他们缺乏对诉苦人的同情心,很易使不幸的人更加证实自己受到众人的敌视。事实上,这种烦恼是难以解决的,因为表示同情与不表示同情,都是足以引起烦恼的原因。有被虐狂倾向的人,一旦发觉一件厄运的故事被人相信时,他就会渲染一番,以为自己是对的。反之,倘若他发觉人家不相信时,他只是多得了一个例子,来证明人家对他的狠心。诊治这种病症的唯一方法是理解。假如要使理解发生作用,必须将这种理解传达给病人。在本章内,我的目的是提出几种普通自我治疗的方法,使每个人可借以在自己身上寻出受虐狂的因素(那是几乎每个人多少有着的),然后设法根除。这是获得人生快乐的一种很重要的工作,因为倘若我们感到受到除自己之外的每个人的恶意对待,那是决计没有人生快乐可言的。

缺乏理智的最普遍的形式之一,是每个人对于恶意的饶舌所采取的态度。很少有人能忍住不去议论熟人的是非,有时连对朋友都难免;然而人们一听到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闲话时,立刻要惊愕不已,甚至愤愤不平了。显而易见,他们从未想到,别人议论自己,正如自己议论别人。这惊愕愤懑的态度还是温和的,倘使发展起来,就可能走上受虐狂的道路。我们对自己总抱着温柔的爱和深切的敬意,我们期望人家对我们也是如此。我们不能指望,别人把我们看得比我们看别人更好,其原因在于我们自身的优点是巨大而显明的,不像别人的优点,假如存在,也只有在非常慈善的目光之下才会显现。当你听到某人说你什么不好的坏话时,你只记得自己曾有99次没有说过对他最确当最应有的批评,却忘记了第一百次你一不小心说过你认为是道破他的真面目的话。所以你会觉得自己这么长久的忍耐,难道应该受这种报应?然而,从他的角度看,你的行为在他的眼中,恰和他的行为在你的眼中一样,他全不知道你没有开口的次数,只知你的确开口批评他的那一次。假如我们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一目了然地彼此看到对方的思想,那么,我想第一个后果是,所有的友谊都将解体;可是第二个后果倒是妙不可言,因为独居无友的生活是令人难受的,所以我们将学会彼此友善相悦,而须造出幻想来蒙蔽自己,想象着我们彼此都是完善无缺的人。我们知道,我们的朋友都是各个有缺点的,但大体上仍可以和我们和睦相处。然而,我们一发觉他们也把我们看作是有缺点的人来对待我们时,就认为不堪忍受了。我们期望别人认为我们与芸芸众生不同,是品行高洁的人。当我们迫不得已承认自己有缺点时,我们又把这明显的事实看得过分严重了。谁也不应该希望自己完美无缺,也不应该因为自己事实上并不完美无缺而过分地烦恼。

受虐狂的病根,在于把自身的优点看得太多。例如,我是一个剧作家,我便会以为在无成见的人眼中,我必定是当代最杰出的剧作家。可是为了某些理由,我的剧本很少上演,即使上演也不太成功。这种奇怪的情形怎么解释呢?明明是剧院经理、演员、评论家,为了这个或那个缘由,联合着跟我作对。而这个缘由,当然只能提高我的身价:我曾拒绝向戏剧界的大人物屈膝;我不肯奉承评论家;我的剧本包含着鞭辟入里的真理,使得被我道破心机的人受不了。因此我的卓越的价值不能获得大家的承认。

此外,还有的发明家从不能使别人对他所发明的东西的优点给予赏识;制造商墨守成规,不理会任何的技术革新;至于少数比较进步的制造商,他们已聘请了自己的发明家,他们又永远提防着不让未成名的天才闯入;尤其令人不解的是,那些专门的行业学会,常常把你写的技术说明书遗失了;或原封不动地退回来,至于向和人游说,他们毫不热心。这种种情形怎么解释呢?显然是有些人密切勾结着,想把通过发明所能获得的财富由他们独揽,不与他们一伙的人是无法问津的。

再则,还有一些人所诉的苦是有事实根据的,但是他把自己的片面经验认识普遍化,并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他个人的不幸提供了一个打开宇宙之谜的钥匙。例如,他发觉了一些关于秘密警察的黑幕,人们一向是为了政府的利益而秘不宣泄的。他找不到一个出版家肯披露他的发现,最高尚的人物也袖手旁观,不肯出面阻止他所义愤填胸的坏事。至此为止,他所说的的确都是事实。但是,他到处遭受的失意却给了他一个很强烈的印象,使他确信一切有权有势的人都在专心致志地从事着掩盖社会罪恶的活动,因为他们的权势就建筑在这些罪恶之上。他的观察一部分是正确的,所以他的信念特别顽固;他从个人接触到的事情中获得的印象,自然要比从他没有直接经验的大多数的事情中所获得的印象更深刻。这样,他得到了一个错误的好坏比例概念,对也许是例外而非典型的事实过于重视了。

另有一种常见的患被虐狂病症的人,是某种类型的慈善家。他们总是不顾别人的意志而去施惠行善,一旦发觉别人并不领情、感恩时,便惊愕悚然了。我们行善的动机实在难得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纯洁,爱权势的心理是诡计多端的,有着许多假面具,我们对人行善时所感到的乐趣,往往是从爱权势来的。并且,行善中间还常有别的因素渗入。对他人“行善”一般总要剥夺他们的某些乐趣:或是饮酒,或是赌博,或是悠闲,如此等等。在这情形中,就存在一种非常典型的社会道德因素,即我们为要受朋友的尊敬的缘故而避免的罪过,他们倒舒舒服服地犯了,使我们不由不嫉妒。例如那般投票赞成禁吸烟法律(这种法律在美国的某些州存在或曾经存在)的人,显然是不吸烟者,别人在烟草中得到的乐趣,恰是他们痛苦的根源。假如他们希望那些已经戒烟的以前的瘾君子们,到代表大会来感谢他们的超拔,那准会失望。他们将会感到,自己已把生命贡献给了公共利益,而那些最应当感谢他们善行的人,竟一点也不知道感恩。

人们常常可以从主妇对女仆的关系中看到这种心态,因为主妇自以为应当负责监护女仆的道德。但现在主仆关系问题已变得那样的尖锐,以致主妇对女仆的这种慈善也日渐少见了。上层政界也有类似的情形。一个政治家为了实现高尚的目标,付诸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他因之而放弃了个人的安适,为了改善公共生活而努力,可是当不知情义的民众翻过脸来攻击他时,他当然不胜惊愕。他从未想到控制大局的乐趣在某程度上会激励他的行动。他在讲坛上和机关报上用惯的套话,逐渐在他心目中变成了真理,同一政党的人对他的赞美词藻,也被误认作是自己动机的正确分析。当他有朝一日遭到社会的厌弃,自己的理想也随之破灭后,他会厌弃社会,并且后悔当初不该从事这个为公众谋福利的事业,以致得到的都是民众的忘恩负义。

以上所举的例子,可以引伸出四条普遍适用的格言,如果这些格言的真理被彻底明了的话,大体可以防止被虐狂的病症的出现。第一条是:记住你的动机常常并不像你臆想的那么舍己利人,纯粹是为了给别人带来好处。第二条是:切勿把你自己的优点或价值估计得太高。第三条是:切勿期望别人会像你关心自己一样对你热忱关切。第四条是:切勿想象大多数人对你虎视眈眈,会怀有某种欲望要来迫害你。下面,我想对这些格言逐条分析几句。

慈善家和行政长官,特别有必要对自己的行为动机采取怀疑态度。这样的人常有一种幻想,认为世界或世界的一部分应该是如何如何的。他们认为,如果使他们的幻想能得以实现,就可以使人类或人类的一部分得到一种无上的恩惠。他们这种想法,有时是正确的,有时是错误的。但是,他们没有充分认识到,受到他们行为影响的人,每个人都有同等的权利来幻想他所需要的社会。一个行政长官确信他的幻想是对的,任何与之不合的都是错的。但是,他的这种主观上自认的正确性,并不能证明他在客观上也是对的。无论如何,他的信念往往不过是一种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得到自己能左右形势发展而感到的快慰。而除了爱好权势之外,还有另一种动机,那就是虚荣心,这虚荣心在这种情形中是大有作用的。拥护议会的高尚的理想家——在此我是以经验而论——听到愤世疾俗的投票人,说他只是渴望在自己的名字上面加上“国会议员”的头衔而已,定会大为惊诧。但是,当争辩过后,他认真地想一想,就会认识到,也许那些玩世不恭的选举者说的话归根到底是对的。理想主义使简单的动机披上奇形怪状的外衣,因此,现实生活中许多愤世疾俗的批评,对我们的政治家来说恰是切中时弊的。传统的道德喜欢扩张宣传一种高尚的利他主义,而这种高尚的利他主义实际上是人类天性难于做到的,那些以这种德性自夸的人,常常妄想他们已达到了这个不可能达到的境界。甚至最高尚的人的行为,绝大多数也含有关心自己的动机,而这也并不是一件可惋惜的事,因为倘不如是,人类这个种族早已不能存在了。一个专替别人谋衣食,而忘了自身温饱的人,必定会归于灭亡。当然,他可以仅仅为了使自己有充分的精力去和邪恶斗争而吞饮事物,但以这种动机吞下去的食物是否会消化,却是个问题,因为在此情形之下所刺激起来的唾液是不够的。

这适用于饮食的道理,也可以适用于其它每一件事情。无论做何事,若要做得好,必须对做这件事有真正的兴致,而兴致又不能不有赖于和增进自我利益有关的动机。从这一观点上说,自利的动机应当包括从生物学角度看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事情,例如,在敌人面前保卫妻子和孩子的冲动。这种程度的利他主义,是人类正常天性的一部分,但传统的伦理道德所提倡的那种程度却并不这样,而且一般的人几乎难以真正达到。所以,凡是想把自己卓越的德性来自夸的人,不得不强使自己相信,他们已达到了实际并未达到的那种不自私的程度;于是,他们这种追求崇高道德境界的努力终于变成一种自欺欺人的虚伪,而这种自欺欺人的虚伪,又很容易使自己患上被虐狂病症。

这四条格言中的第二条,关于过高估计你自己的优点或价值是不明智的这一点,涉及道德方面的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但道德以外的优点或价值同样不可估计太高。剧本始终不受人欢迎的剧作家,应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些剧本是否很糟。他不该认定这个假设不能成立。如果他发觉这个假设与事实相符,他当像运用归纳法的哲学家一样,接受它。不错,历史上颇有怀才不遇的例子,但比起鱼目混珠的事实来不知要少几倍。假若某人是一个不被时代承认的天才,那么他不顾别人漠视而坚持他的方向执著前进是对的。反之,假如他自身并无天才而抱着虚荣心,妄自尊大,那么他还是改弦更张为妙。如果一个人在全身心地为创造一部尚未被人赏识的杰作努力工作时,那是没有办法可以知道他究竟属于上述两者之中的那一种。如果你是属于前者,那么你的固执是英雄的;如果你是属于后者,那么你的固执便是可笑的了。待你死去一百年后,大概就可猜出你是属于那一类的了。目前,如若你自信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你的朋友们却并不这样认为的话,有一种方法可以衡量你自己是不是天才,这种测试虽不绝对可靠,但还是极有价值的。这测验的方法是:问一问你自己,之所以想创作作品,是因为你感到迫切需要表现某些观念或情绪呢,抑或你受着渴望得到别人的赞美的欲望的鼓动呢?在真正的艺术家心中,渴望赞美的欲望尽管很强烈,究竟处于第二位。这就是说,艺术家希望创作某一种作品,并希望这作品受到赞美,但即使没有将来的赞美,他也不愿改变他的作品的风格。另一方面,把企求赞扬作为基本动机的人,内在的缺乏促使自己获得一种特殊的艺术表现的动力,因此,他从事某项艺术工作只是像从事那些全然不同的工作一样,毫无创造性。像这样的人,倘若不能以自己的艺术来博得赞扬的话,还是早些放弃为妙。再从广泛的意义上看,人生在世,无论你在社会上从事什么工作,如果发觉别人估量你的能力,不像你自己估量的那样高,切勿过于确信都是别人错了。如果你总是确信别人低估了你的能力,便会认为社会上有一种共同的密谋要存心贬低你的价值,而这个念头必定会成为人生不快乐的基因。承认你的优点并不如你所曾希望的那样突出,一时可能是很痛苦的,但这是有限度的痛苦,超越了这种痛苦之后,便可能重新获得人生的快乐了。

我们的第三条格言,是切勿苛求于人,对别人的要求过高。一般身有疾病的妇女,常常期望女儿中间至少有一个完全牺牲自己,甚至把婚姻都牺牲掉,来尽她的护养之责。这种过于期望别人为利他牺牲自己,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利他者的损失,要比利己者的所得要大。在你与他人的所有交往中,特别是与那些你最亲近、最心爱的人交往中,极重要而又常常容易被忘掉的是:他们是从他们的角度和自己的接触体验来看待人生的,而不是从你的角度和你的接触体验来看待人生的。我们不应该期望任何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的缘故而扭曲他的生活的主要路线。有时候,可能存在一种强烈的爱情,它使最大的牺牲也会变得出于自然,但是,假如牺牲者并非出于自然,那么,我们不应该因为哪一个人没有作出这种牺牲而去责备他。人们所抱怨的他人的行为,常常只是一个人出于天然的自私自利,而对他人过分的自私贪婪,作出健全的反应罢了。

第四条格言是,要明白别人关注你的时间,没有你想到自己的时间多。患被虐狂病症的人想象各式各样的人,在日夜不停地想法来给一个可怜的狂人制造灾难;其实他们自有他们的事情,他们的兴趣。同样地,初患被虐狂症的人,以为别人的各种行为都与自己有关,而其实并不然。这个念头,当然使他的虚荣心感到满足。如果他是一个相当伟大的人物,这或许是真的。英国政府的行动,在许多年中都是为挫败拿破仑而采取的。但是,当一个并不特别重要的人妄想别人不断地挂记着他的时候,那他一定是走上了思想癫狂的路。例如,你在某次公共宴会上发表了一篇演说。后来,别的演说者中有几人的照片在画报上刊登了,而你的并不在内。这应如何解释呢?你会认为,这显而易见不是因为别人以为这些演讲者比你重要,而一定是报纸编辑特意吩咐不要发表你的照片。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吩咐呢?显而易见,是由于你的重要,他们怕你的缘故。一旦陷于这样的思想圈套里,你的相片未被刊登,就从本来的受人轻视,变成了一种微妙的自我赞许。但是这样的自我欺骗,不能使你获得稳固而可靠的快乐。你心里明明知道事实完全相反,为要把这一点真理尽量瞒住你自己起见,你会不得不发明一系列更加荒唐无稽的臆想,强使自己相信,结果必定会使得神经过度紧张。并且,你上述的思想中还包含着这样的信念,以为整个社会都敌视你,所以,你会感到你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只能以忍受巨大的内心痛苦来捍卫你的自尊心。建筑在自欺之上的满足,没有一种是可靠的;而真理,不论怎样的令人不愉快,最好还是一见如故地加以正视,使自己与之熟悉,然后依照真理指引的道路来构造你的生活。